药货郎·春之虫

青年睁开眼时,阳光已经攀上了窗棂,透过缝隙慢慢渗进屋子里来,洒了一床温热。

门外依旧如往常般热闹,街上车水马龙,巷里如坠人海。

青年起床收拾妥当,叠被,趿鞋,净面,洗漱。

待到开门来到经常来的早餐摊儿前,似往常般要了一碗豆浆两个饼。听着摊子老板与邻桌背着箱子的怪人聊着近来的新奇事儿,将最后一口饼吞进肚子里,端起尚温热的一大碗豆浆饮光,心满意足地付钱离开。

自己依旧如平常一般安静,小城依旧如平常喧哗。似乎格格不入,又说不清道不明的相安无事。

仔细想想离开家已经大半年,家里应该还是老样子。老父应该照旧迎日而出,照旧星照而还。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

唔,应该给家里寄封信,叮嘱母亲早晨煮的粥多放些米少放些水,生火做饭要多搁些菜籽油,不要不舍得放。晚上老父最多只能饮二两自己临走前买下的那两坛子酒,不许再喝依着土法子自己酿的劣酒。

想着想着,青年自顾自一笑。像自己这般懂事的孩子应该不多了吧?青年挠了挠头,继续走着。

小城的春天有些干燥,风里除了飘洒的柳絮,似乎也掺着刀子,刮过脸,有些火辣的灼烧感,不如家里山里的春天那般舒服。

那时,每当自己与老父随着春风从田里归家,不等进屋,便能闻见母亲做的打卤面的香气。那味道似乎有着生命,钻进身体里安抚着酸疼的胳膊、腰、腿。一整天的劳累总能在一碗热腾腾香喷喷的打卤面下肚后得以缓解。

这般想着,青年丝毫没有注意到一团细小的柳絮钻进了自己的鼻孔。

感到发痒的青年揉了揉鼻子,抬头看时,已经到了自己日常做工的地方,想想那些不是很让人开心的工事,青年微微叹了口气,紧了紧微微攥起的拳头,快步走了进去。

故事,于此时,才刚刚开始。

自从那团柳絮钻进鼻子开始,青年便得了一场怪病。最开始他的舌头只是有些发麻,吃的东西越来越少,却不觉得饿,接着他对食物的味道越来越麻木,最后竟然失去了全部的味觉,尝不出酸甜苦辣。因为吃的东西少,他愈发清瘦。

最为致命的是,他是个厨子。

当他的老父接到消息赶着牛车把他从小城里接回家时,他觉得自己已经瘦得如同一具骷髅。

一半是因为吃不下东西,一半或许是因为长久以来的压力最后在老板辞退他时一朝爆发。

或许还是因为外出时朝气满满,此时却已形容枯槁。离家时的豪言壮语与此时自己悲惨境遇的剧烈冲突,唯独不想被老父看到的悲惨境遇此刻却偏偏成为现实。

他形似枯木。他觉得自己形似骷髅。

可除了味觉,他对周围的感知还是那般清晰。他只能紧抿着嘴唇,假装自己是一段枯木,假装对周围的事情没有一丝感知。

归乡的路上春风吹起,他眼角瞥见老父的头发沾满了那些白白的柳絮,看起来就像老父已经是满头白头。

驾车的老父弯腰咳嗦起来,抖动的后背震散了头上的絮团,青年发现老父不知何时居然真的已经是满头白发!于是他的嘴唇抿的更紧,更加不想说话。

他在心里想着,老父接到消息急匆匆赶到小城里来接他回家时,村里人可能谈论的风言风语;想着母亲看到自己现在这个样子满脸悲戚却强忍住转身默默抽泣的背影。

他一动不动。

不想,也不敢再想下去。

或许是累了,或许是不想面对即将到来的画面。他在老父驾的牛车里躺着,在颠簸的归途中睡着了。

只是在转弯的时候,他模糊感觉车停了下来,有人在交谈,一声清脆的铃声响起,有人上车后,坐在了自己旁边。

等到青年再次醒来,发现自己已经躺着家里的床上。看着家里照旧的摆设,屋里的物件儿除了多了岁月的刮痕,并没什么什么变化。

想想自己外出时的豪言壮语,看看此时屋里面一成不变的布置。

青年的泪水终究没有流出来。

自己现在哪有力气哭出来?他这般想着。

铃声伴着脚步声响起,接着门开的声音。

一个背着竹箱子的怪人来到床前,拿手拍了拍青年的脸颊,轻声道:“醒醒。”

青年心里想道,这人好生没有礼貌。我都已经憔悴到这步田地,他还这般无理取闹。

青年刚睁看眼,却发现那怪人正拿着一面镜子放在自己头上面。

镜子里面是一张略显苍白的脸,青年愣了愣。自己不是已经瘦到皮包骨了吗?那为何镜子里的自己只是欠了些血色?

似乎知道青年心里想什么的怪人随手放下镜子,坐在床沿上,摆弄着系于腰间的风铃,开口道:“没想到居然在这里碰到‘春虫’,哦,就是寄生在你鼻子里的小东西。”

“春虫?”青年禁不住心里的好奇终于睁开眼睛,开口问道,由于久不开口说话,声音有些干涩。“那是什么?”

怪人自然是四处云游的药货郎。

药货郎的眼里泛起涟漪,似乎遇到了什么让人很开心的事情。“‘春虫’常见却也不常见。你看外边那些你们称之为‘絮’的小东西,其实那便是一团一团睡着的‘春虫’,你可以把他想成是一颗种子,在寻找合适的土壤扎根。”

青年似乎忘记了之前那些让自己不敢去想的画面,陷入了药货郎描绘的奇妙世界里,他开口问道;“既然是虫子,又为什么会寻找土壤呢?既然是虫子,为什么会是飞絮呢?既然是虫子……”

药货郎揉了揉眉头,打断青年的发问:“谁说它是虫子?谁说它是飞絮?它是独一无二的‘春虫’!多么美妙的小东西啊!”

青年被药货郎打断明显很不高兴,嘟哝道:“既然它那么美妙,为何会钻进我的鼻子里,而且让我误认为自己已经虚弱到跟一架骷髅似的,差点饿死自己……”

药货郎抬手轻敲青年的额头,转头带笑望向他,笑容玩味,缓缓道,“你到现在还以为是‘春虫’害得你?”

“‘春虫’,可是幸福之虫哟。”药货郎摸着下巴,望向青年。“若不是幸福感满满的人,‘春虫’是不会着生的,而且‘春虫’是寄生在宿主身上,但是却是靠宿主的幸福感存活。”

“就像……”药货郎眉头皱起,似乎在努力想着一个合适的词汇。倏地,他眉头绽开,就像一朵开放的花朵,“就像小草对阳光的渴求,鱼儿对水的必需!”

青年一脸懵懂,“那为什么我会误认为自己已经虚弱到如此?”

药货郎起身掸了掸衣角,捡起放在地上的箱子重新背上,俯下身来,探手挑起青年的下巴,“那就要问你自己咯?很多事情要是去自己亲身做的,胡思乱想会害人哟。”

青年挣扎着坐起身来,刚想说些什么,却被一股香气吸引,那味道似乎有着生命,钻进身体里安抚着酸疼的胳膊,腰,腿。前些天的种种不适,似乎都将在这股香气下得以舒缓。

他喉头微动,舌尖传来因为久不进食所遗留的苦涩。

清脆的风铃再次响起。

躺在床上的他睁开眼,香气没有随着梦醒而中断,反而愈发真实。母亲坐在床边,抚摸着他消瘦的脸。桌子上放着一碗已经看起来还温热着的打卤面。

惊喜不已的母亲扶着他坐起身来,他背靠在床头上,虚弱的一笑,“妈,我想吃面。”

母亲愣了会儿,连声应着,手脚竟有些不知所措,赶紧把面端来,筷子却掉在地上,虚弱的他只是看着手忙脚乱的母亲,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只是看着,便是满心欢喜。

终于如愿吃到母亲打卤面的青年慢慢挑起粗细不一的手擀面条,细细地嚼着,似乎每一口都是一座山。

母亲捡起床上的一面镜子,递给正在吃面的青年。青年愣了愣,不仅是因为那面镜子正是梦里药货郎拿出的那一面,而且他看到镜子里的自己从鼻子两侧探出一株白藤,缓缓向上,最终在自己头上结成了一个花环,十分美丽。

已经慢慢康复的青年再次与老父迎日而出,星照而还。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

只是青年每次早晨煮粥的时候总会趁母亲不注意多放些米少放些水,生火做饭的时候多搁些菜籽油。

晚上与老父对饮的时候也瞒着老父偷偷打开了那两坛子自己外出前买下的酒。

老父端起酒杯小呷一口,想放下的手,僵了一阵儿,随即一口饮光杯中酒。

“别出去了,出去干啥?尽受些窝囊气。闺女,爹还没老,养得起你!”

青年女孩儿揉了揉眼角,只是大口吃着面,就着落入碗里的泪水,隐约间看见老父头上也结着一顶白色的花环,如同王冠。

青年女孩儿揣起那面镜子,像租主打声招呼,带着行李往回赶。路过平常吃的早餐摊儿时,停下脚步,似乎有些怀念。

突然前面一道身影疾跑而过,把青年女孩儿撞到在地儿,女孩儿怀里的镜子掉在地上。

那身影赶紧起身跑来想扶起女孩儿,女孩儿眼睛寻着镜子,镜子里的青年小子满脸通红,手足无措,想扶起女孩儿又似乎顾虑什么。

女孩儿注意到他的耳朵里冒出来一株白藤,结在耳后,如同翅膀。

两人的目光最终还是接触了。

初见时,便如坠星海。

尾声

他于慵懒秋风里骑来一匹大红马,如同火焰,枯黄的草托住哒哒马蹄,让人想起沙沙的春雨。

她双手掖在膝盖下,下巴搁在膝盖上,金黄色的太阳穿过她耳边的长发,那些看上去就很是柔软的绒毛依偎在她的侧脸边缘,跟睫毛一起慢慢呼吸着。

碎花裙子成了这个时节草原上唯一的花朵。

枣红马停在她身前。

她看到伫立在阳光里的马,还有握着缰绳,向她伸手的他。

她拿手遮住柔软的阳光,脸颊上浮起两只浅浅的酒窝。

摇头,她摇了摇头。

就像春天的小鹿一样在迎着阳光散步。

他垂头丧气,牵着高昂着头颅的枣红马跟在她身后,踩着她的脚印。

他们就像这个季节金黄色的太阳,不必为其他人为之不开心的事情不开心。

他们有很多很重要的事情等着他们去做。

他要拎着马鞭,骑着枣红马,当一个去巡视疆土的君王。要去抓一只小野兔,讨好一个很漂亮很漂亮的公主。

她要当一个安安静静的姑娘,等百灵鸟开始唱歌,等太阳升起,落下,等有个长着翅膀的王子把她从地上拉上马,随便跑到哪儿。

至于那匹神骏的枣红马,他想的不过是明年水灵灵的牧草,还有膘肥体壮的小母马。

风铃声再次响起,他俩牵着手。

货郎坐在树杈上,摇着风铃,“多美啊。”

拇指姑娘风铃儿坐在他肩头没有理他,眼里只有漫天飞的柳絮。

哦,不对。

眼里只有漫天飞的‘春之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