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货郎·狐婆子

1

狐婆子不姓胡,也不姓呼。

狐婆子姓钱,落生在山东济南府的一个不知名的农村里,是家里的二丫头,上边有个姐姐,下边有个弟弟。

当年农村人认字的不多,起名自然不在行。

老人们依稀记得狐婆子的姐姐叫大兰子,弟弟叫门栓儿,至于狐婆子的名儿,就没人记得清了。

狐婆子落生那年饥荒闹得特别历害,地里种不出粮食,河沟子里没有水,老鼠蚂蚱都给饿急了眼的人们吃绝了户。

榆树皮,柳树叶,野菜花,茅草根,眼能看到的,嘴能咬动的,都给吃了个干干净净。人都要饿死了,除了死人不能吃,还有啥不能吃的?

可唯独有种活物人们不敢碰,他们说那是黄鼬。

大家都知道那不是,黄鼬只有家猫那么大,在草垛里打窝。哪儿有跟狼狗大小的黄鼬?哪儿有在死人坟里掏窝的黄鼬?

那是貔子!

安稳年景下,老人嘴里唬小孩的貔子!那种专门趁你走夜路,变成老婆子拉你迷了路,吃人的貔子!

谁敢吃?

多了张嘴就等于脖子上多架了一口镰刀,说不定啥时候就被活活勒死。

狐婆子的爹一狠心,夜里趁着天黑把大兰子卖给了邻村一户屠夫当童养媳,换了小半口袋苞米。

狐婆子的娘心里难受,抱着尚在襁褓里的狐婆子回了娘家,路上要经过一片坟地。夜里天黑得吓人,心里又难受,等到了坟地边上,忽然就刮起了大风,还打起来闷雷,就跟在耳边炸开似的。

狐婆子他娘又惊又怕,借着闪电,突然看见一只浑身雪白的老貔子正趴着一座坟头上捧着俩前爪向她作揖。吓得狐婆子他娘眼前一黑,直接晕倒在地上。

老貔子看到狐婆子从她娘怀里掉了出来,赶紧跑到她跟前,拿两只前爪把狐婆子举到头上……

狐婆子她爹找到老丈人家里没找到媳妇儿,才慌了手脚,急急忙忙出去找。

等发现晕倒在坟圈子里的狐婆子娘时,已经是两天以后了的事情了。

狐婆子就是那时候丢的。

过了三五年,老天终于开了眼,饥荒总算是过去了。地里旱裂的大口子被一场接一场的春雨夏雨糊上了嘴,河沟子里又长出来芦苇、菖蒲。

当年没饿死的赵老三却在收获的这一年,吃了满满一锅窝窝头,活活被撑死。

这年,狐婆子他娘又给他添了个弟弟。

也是在这一年,狐婆子回来了。

狐婆子回来前天晚上,有个白褂白裤白鞋白头发的老婆子给她娘托梦说,当年你路过我家,正巧赶上我过五十岁的雷劫,本来我算着多半是过不去了,没想到却借着你家刚出生没多久的二丫头身上那股浓郁的人气儿,侥幸活了过来。

既然借了你家二丫头的人气儿,带走她三五年,就是想教给她点儿小本事,保你家几十年富贵,权当是报恩。现在把她送回来,是因为你家二丫头跟我的缘分到了,而且你家二丫头还得回来受一次灾,成一次缘。

以后日子咋样就看你家二丫头自己了。要是日后遇到坎儿了咋说也过不去,你就转告你家二丫头,让她去当年你娘儿俩遇见我的地儿,找个头上长角,角上冒火的小伙子。

他要是骂,就由着他骂,他要是打,就由着他打,只要他说,我可没法活了,你们家这坎儿就算过去了。

说完,白褂白裤白鞋白头发的老婆子就变成一股烟消失了。

等狐婆子她娘醒了,果然发现狐婆子回来了。

迷迷糊糊睡在桌子上,头发根上还拴着颗黑珠子的那闺女不是二丫头是谁?身上还披着当年那件裹她的花褥子呢?

一家人相聚,如何如何。

转眼间十几年过去了,狐婆子也出落成了漂亮姑娘。因为漂亮,自然就有人嫉妒,说她是狐狸精,说她是老貔子的孙女诸如此类。

私底下人民都听说了她的故事,慢慢都不再叫她的名字,开始叫她狐婆子。

狐婆子靠着老貔子教的本事,无论是摸骨看相,大病小病,都能应付。狐婆子近两年还找到了姐姐家,一家人如何冰释前嫌,如何如何,不再细表。

狐婆子家的日子越来越红火,狐婆子也愈发漂亮。村里碎嘴的姨婶儿开始聚堆儿扯闲篇,扯着东家长西家短,扯着狐婆子是貔子精转生,迷了全村男人汉子的眼。狐婆子听见了也不在意,就跟说的不是自己一样。

她只是清淡一笑,泼了盆里的水,抬头看见门前有个腰里系着青铜铃铛,斜挎着百宝袋的撑伞怪人打这儿路过。愣了愣神儿,转身回屋。

只是头发上一直拴着那颗黑珠子,怎么也摘不下来。但是这些年来,人又没病没灾的,一家人也就没在意。

直到狐婆子二十生日那天。

好端端的晴朗天气突然下起了瓢泼大雨,一连七天,到了无数的房屋,粮食也发了霉,人民几乎一时间又记起了当年闹饥荒时候的恐惧。

狐婆子家却因为往常积攒的家业,在家里屯了防潮的粮仓,以至于还有救济苦难的援手。

灾年露粮便如同贼窝露财。

就在急了眼的一些人准备劫粮的时候,村里进了军队。

当头的军官年纪轻轻,穿着擦得锃亮的军靴,骑着高头大马,剑眉插进鬓角里,英武非凡,瞧着便跋扈无比。

狐婆子当时正从家里出来,依旧那般装扮,头发上依旧缀着那颗黑珠子。

端坐大马背上的军官只是瞥了她一眼,眼光落在那颗黑珠子上,竟吓得当场栽下了马。

狐婆子也着了魔似的,直挺挺扔在了地上。

当兵的急了眼,抬着年轻军官闯进了狐婆子家的医馆。端着枪里三层外三层将狐婆子家围了起来。

狐婆子一家出来扶起狐婆子抬进院,这边如何乱糟糟,不再细表。

2

人都快饿死了,还有什么不能吃?秦三郎家敢。

狐婆子落生那年秦三郎六岁,本来殷实的家,忽然就没落了。为了不至于饿死,秦家自然会想尽办法。那夜腹中打鼓的秦家大爷,瞧着坟地那边儿一闪而没的身影,动起了心思。

秦三郎的父亲捉来一只麻雀,褪了羽毛,拿柴火烤到金黄。又在一口大坛子里灌满水,撒上一层麸子,把烤好的麻雀放在一块小木板上,放在坛口中间。远远望去就像摆满了满满一坛子烤肉。

第二天一早,果然捉住了一只馋嘴的。原本只想抓一只黄鼬的秦家大爷咬着牙一发狠,当场就扒了它的皮。

全靠着那锅肉,秦三郎一家才没有饿死。

第二天,参了军的秦二爷回来了。

据说是回家养伤来着,受的什么伤?谁敢问这些拿枪杆子的?

但是秦家自此就开始不安宁了,不是老爷子晚上差点儿被痰噎死,就是秦家大爷路过危墙时差点儿被砸死。

最厉害的一次是秦三郎自己在井边玩,突然感觉被推了一把,掉进井里差点儿被淹死。多亏了秦二爷早起晨练,听见井里有动静,匆忙跑过去一看,才救下了秦三郎。

随着秦二爷回来的老仆说这是惹了貔子精,它来报仇来了。

秦二爷动了肝火,拧眉瞪眼,掏出手枪砰砰砰连开三枪,老子连人都杀过,还怕这些畜生?

下午红了眼的秦二爷直接把军队开进了家里,说来也怪,自此开始秦家又恢复了安宁。

只是年纪小的秦三郎天天晚上做噩梦,梦里一个白褂白裤白鞋白头发的老婆子一直恶狠狠地盯着他,一直在念叨,你们秦家杀了我孙子,我也要你秦家绝后!十八年后老坟地,月黑风高勾魂时。哪怕你躲到天涯海角,老婆子我也有法子把你勾回来。

说完,倏地变成一股子黑烟,朝着秦三郎便猛扑了过来

惊得秦三郎从睡梦中猛地坐起,才发现全身已经被冷汗打湿。

循声赶来的秦家二爷跟大哥一合计,干脆拉着自家侄儿住进了军队,毕竟拿枪杆子的煞气重,外道一般都不敢招惹。毕竟有些事情,是不得不信邪的。

扛枪吃饭的秦三郎跟着秦家二爷走南闯北,再也没梦到过白褂白裤白鞋白头发的老婆子。这些年虽然吃了些苦头,倒也把一个娇生惯养的小少爷磨炼得有棱有角。

渐渐的,秦三郎做恶梦的次数越来越少。少年得志,自然会有些跋扈。但欺男霸女的恶事没做过。

只是梦里老婆子的话一直被秦三郎记在心里,眼瞅着十八年转眼就到了,秦三郎心里也打起了鼓。近日又接到军令,让他前往某地。

偏偏路上突逢大雨,先是碰到个撑着黑油纸伞,腰里系着个青铜铃铛的怪人:一身教书先生的长衫,却留着如女子般的长发。他斜挎着一个百宝袋,上面却只绣了一只半鸳鸯。看着明明跟当今这世道格格不入,仔细看时除了这怪异的打扮,却又挑不出什么毛病。

那怪人只是瞥了一眼端坐高头大马上的秦三郎,似乎发现了什么新奇物件儿。便劝秦三郎近几日要小心天降大雨,要远离年轻女子。若是有一天真遇到了难过的劫难,就打开包裹,将里边的物件儿戴在头上,把包裹布往天上一抛,自然就能护你周全。

转身从百宝袋里掏出来一个小包裹,扔给秦三郎,转身便走。

秦三郎被他说得一阵发愣,又想到梦里老婆子那恶狠狠的眼神,又把已经随手仍在地上的小包裹捡了起来。

好巧不巧,这几日果然天降大雨,秦三郎寸步难行,只得拉着军队进了就近的村子。

好巧不巧碰到了狐婆子!当他看见狐婆子头发上那颗黑珠子。忽然发现它似乎冲他眨了眨眼?等秦三郎仔细看时,就觉得那颗珠子很眼熟,等仔细琢磨想来,那不就是小时候做的梦里那个老婆子的眼珠子吗?

秦三郎一惊,顿时从马上栽了下来,人事不省。

这时,雨居然就停了。

3

等狐婆子慢慢醒来,才发现家里全是端着枪的大兵。这时候接到信儿的秦家二爷着急忙慌赶到狐婆子家。直接拿着枪顶着狐婆子他爹的脑袋,咬牙发狠,救不活秦三郎就直接崩了你们全家!

狐婆子给秦三郎把了脉,喂了颗小药丸给他,拿水顺下肚去。昏睡了三天三夜,秦三郎才睁开眼便哇哇地大口吐血。

秦家二爷当时就瞪了眼想杀人。结果一口气憋在胸膛里,就觉得眼前发黑,倒在了地上。

急坏了的狐婆子娘这才想起当年狐婆子回来的时候,老貔子给自己托的梦,赶紧偷偷摸摸地拉过来狐婆子,咬着耳朵,一五一十,把当年老貔子的话一字不差告诉了狐婆子。

狐婆子听完扑通一声跪着地上,声称自己有办法救人。没了主张的大兵正不知道该咋办的时候,跟着秦二爷一起来的老仆站出来,说,就让这闺女试一试吧。

众人也没办法,只好按着狐婆子的意思把秦三郎安抚好。当天夜里狐婆子就按老貔子的意思来到了当年遇见老貔子的坟地。

刚到地儿,狐婆子就发现坟地里有火光,还有人影晃动。等她大着胆子偷偷打量,那里果然跪着个人!

那人头上绑着两点着的蜡烛!那么大风竟吹不灭的蜡烛!

这不就是头上长角,角上冒火吗!

那人也听到了脚步声,回头一看。不仅愣住了。

等狐婆子看清那人相貌,露出的表情与那人表情如出一辙,也惊得说不出话来!

秦三郎!

竟然是秦三郎!

秦三郎看到对面来的人是那个年轻的姑娘,是狐婆子后,腿一软,一口鲜血吐了出来,他瘫坐在地上,失魂落魄地喊:我可没法活了!刚说完,他头上那两根蜡烛倏地灭了!

突然坟地里刮起了一阵黑风,一个白褂白裤白鞋白头发的老婆子从风里走了出来,她弯着只有一个眼珠的三角眼怪笑道:“我千般算计万般算计,终于等到今天了!二丫头,你也别怪我,要怪,就怪你命不好,当年跟你娘错来了我的洞府,虽然帮我躲了雷劫,但是我大半道行也阴差阳错进了你的身子。现在我伤也好得七七八八,今天我就要吃了你们俩,既报了杀孙之仇,又能拿回我的道行!”

狐婆子脸上苍白,头发上那颗黑珠子无风自动重新落进了老婆子眼里,重新化成了一颗眼珠子。没想到这只老貔子为了报仇,居然花了这么多心思。自己也是傻,咋就信了这畜生的话?狐婆子一半害怕一半懊悔地想着。

说罢,老婆子将身一晃,身子迎风就长,变成了一只硕大的老貔子,怪叫着朝狐婆子跟秦三郎扑了过来。

狐婆子闭上了眼。

秦三郎低着头。

老貔子怪叫着。

谁还能救他们?

突然,秦三郎猛地抬起头来,把掖在手里的包裹皮往上一抛。

那怪布让秦三郎头上绑的蜡烛火一燎,呼呼地着了起来,紧接着猛地一张,把老貔子裹了起来。

老貔子怪叫着,掐诀念咒。一物从狐婆子家突地飞出来,刚飞出狐婆子家。只见一个怪人探手一抓,稳稳地将它抓在手里。

那人嘴角微扯,亲笑道:“机关算尽终无用,善恶到头有循环。”说罢,从斜挎的百宝袋里掏出一小瓶不知搁了些什么的油葫芦,拔开塞子往那物件上洒了上去。那葫芦虽然看着小,但不一会儿却也涂满了那物件儿。

他随手一扔,冷哼道:“怪不得找不到你的皮,原来是变成了包那小女娃儿的花褥子。机关算尽终无用啊。”

那花褥子并没有落地,依旧朝着老坟地的方向疾射而去。

老貔子在火堆里怪笑着:“老婆子我就知道你小子受了高人点拨,不可能这么简单就束手就擒。哼,幸亏老婆子我十八年前就把道袍脱下来藏了起来。不然还就着了你的道!等老婆子我的道袍归位,这点儿小伤即可痊愈,到时候,嘿嘿,就是你俩丧命之时!”

破空声响,狐婆子抬头看时,发现老貔子手里抓的不是旁物,正是当年她回家时披的花褥子,顿时心凉了半截。

再看秦三郎,已然也是垂头丧气。似乎是认了命。她刚想说些啥,但见秦三郎摇摇晃晃站起身来,朝老貔子喊道:“老畜生,当年吃你孙子的是我们秦家,跟这妹妹有啥关系,有本事冲我秦三郎来,我秦家接着就是了。”

狐婆子这次发现秦三郎背在背后的手里偷偷抓住了一把手枪,同时,还给她打着手势。是让她跑?

她忽然觉得心里暖暖的。虽然落了泪,却也不是那么害怕了。她朝着秦三郎摇了摇头,默默地摇了摇头。秦三郎一声叹息,看见狐婆子缓缓地闭上了眼。

老貔子怪叫一声,把花褥子迎风一抖,化成一张白花花的貔子皮,往身上一披,朝着他俩就冲了下来。

并没有想象中那种剧痛。秦三郎怎么样?狐婆子想到此处,忙睁开眼去瞧。

却发现秦三郎也一脸不可思议看着前面,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但见老貔子身上的火不仅没灭,火势还愈发大了。老貔子时候是被自己的皮绑在那里,只能大声怪叫着,任大火烧着,

时间不长,等火熄了,地上只余下一只烧得焦黑的大貔子。

狐婆子跟秦三郎互相看了看对方,长舒一口气纷纷瘫坐在地。

4

好久之后,一群刚刚下学的孩子把书包往家里一扔,纷纷跑到街上,那里有个白头发的老头正叼着烟袋锅,满嘴唾沫星子的讲着故事。讲的是什么呢?

喔,原来是貔子精的故事。

“从前,有这么一个村,村东头住着户人家,男人没有了,只有一个女人带着三孩子过日子,老大老二都是闺女,老三是个小男孩,有一年,他娘要回娘家就留着仨孩子看家。”

“秦三郎!你又在这儿满嘴跑火车?”

端着烟袋锅的老头一哆嗦,在屁股下的砖头上磕了磕烟袋锅子,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土。瞪着眼朝那群乐得合不拢嘴的小毛孩子吓唬道:“散了散了,都什么时候了?还不回家,小心让老貔子背了你们去!”

屋里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婆子探出头来,笑骂道:“你个老不正经的,又在这儿吓唬小孩儿玩!”

突然,秦老头发现老婆子愣住了,刚想问是咋回事儿。老婆子急火火地指着从门前大道上走过的一个人说道:“老头子,你看,像不像当年那个人?”

秦老头顺着她的手望去,只见那是个怪人,他背着一只竹条编成的箱子。看上去是个有些年头的物件,腰里系了根红绳,绳头上栓了个葫芦。他也打着把油纸伞,伞上挂了个风铃儿。

伞是红的。

风铃儿随着他迈步清脆的响着,就像当年他俩碰到的那个人腰里系着青铜铃铛。

叮当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