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货郎·骨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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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年逾半百的李老爷家里添了个小少爷。

喜上眉梢的李老爷给府上上上下下的佣人派了喜钱,每人一颗红鸡蛋。

全府上下,除了厨子,老妈子,太太的贴身丫鬟,明天全体奴仆均可休假一天!

可老爷撇的嘴角还没放下,就有佣人急火火地跑来禀告,门口有个破衣烂衫的大汉在闹事,吵着要见小少爷。

李老爷心里暗想这可能是个听了府里佣人闲聊,前来讨喜钱的闲人。

大喜的日子让李老爷心里乐开起了花,所以心情很好的李老爷决定见一下。

谁知这一见,却见出来个不可思议的故事。

1

今日清晨,烟雨方歇。

公子李折桂正在房间里研墨推笔,桌上是一幅刚刚起笔的斧劈皴石图。忽然听见院里一阵喧嚣,稍一愣神,正想推窗探查。

方打开窗子,但觉一团白光打眼前晃过,似乎撞在了自己的额头上。紧接着一股香风扑面而来,下一瞬,便被一团香气萦绕的软香扑倒在地。

此景正是:笔墨豪洒作飞雨,落纸巧遮一对人。

“欢喜,你趴在我身上歇息了这么久,可以下来了吧?”待这方安静下来,认清了自个儿身上的人物,折桂公子这才扶额叹道。

“李折桂,你怎么瘦成这个样子,都不如以前坐着舒服了。”欢喜姑娘蹙起眉头,小手在李折桂身上乱摸起来。

“欢喜姑娘,哎呦,欢喜姐姐,能否矜持些18">“你是我的童养夫,我现在过来验验货,怎么了?!放心,姐姐我会对你负责的。”欢喜姑娘从斜挎的百宝囊里抓起一把瓜子,竟无丝毫下来的意思。

唉!孽哉缘也!

打自己出生那日起,便被闯进家门来的欢喜爹单方面定了亲,向何人说理?

李折桂忍不住摇头叹气,随口问道:“欢喜,你今日是来捉红尾狐啊还是桃花妖?”

“你尽可放宽心,本姑娘今日既不是来捉妖,也不是前来寻你,不过是追一只罕见的白画眉时,一时未注意,绊了一跤,才进了你的房间。”

“既是如此,那欢喜姑……额……欢喜姐姐还是快些起身去追吧。”

李折桂无可奈何地将手从额前撤下,循声赶来正扒窗户根儿的李老爷却恍惚间看着自个宝贝儿子脑门子似乎有一团模糊的白影,慢慢渗进了李折桂的额头里,很是纳闷。

欢喜姑娘却是没有说话,最喜欢嗑的瓜子也被她慎重地装进百宝囊里。她俯下身来,双手撑在李折桂脑袋两边,两人鼻尖似接非接,煞是暧昧。

窗根儿底下的李老爷背靠着墙壁,捂着嘴,胡子乱颤,热泪盈眶。“老天待我不薄啊!看来明年春天就能抱上大胖孙子了!欢喜姑娘,猛士兮!”

欢喜姑娘走时,英姿飒爽,很是可爱。

李折桂在心里这般想着,却没笑出声来。

因为刚才欢喜伏在他身上,在他耳畔说:“你今年必有死劫。”

此年公子十八,赴京赶考。

2

接连好几天欢喜也未来找过李折桂,这让李折桂有些开心。他总是要前去考取功名的,哪里能够沉溺于这些男情女爱中?

可功名不是他所求,他却不得不求。

少年人总归有自己的烦恼。

他又不确定这些跟宋欢喜有没有关系。

所以这又让他很是懊恼。

这股抑郁被少年锁在了眉间,锁在了笔下,成了别人眼中的才气。

万斤锦绣文章,一枝饱墨兔毫。赞他者数百人,妒他者几十人,不拿他当回事者,唯有欢喜。

闷闷不乐的李折桂终于病倒了。

头一个来看他的果然是欢喜。

欢喜像是被他吓到了,脸色有些苍白。

“你作什么妖呢?”欢喜眼角见湿。

李折桂倚靠在床头虚弱地笑,“可能是这几天着了凉,身子乏力得很。”

欢喜飘给他一个大大的白眼,很自然地帮他掖了掖被角。

“李折桂,你害怕吗?”欢喜姑娘脸上并无欢喜,眉间仿佛挂着一把生锈的锁。

李折桂知道她说的是什么,却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毕竟我们还很年轻。”李折桂呢喃着,“我曾认为死亡离我很是遥远,从未想过这些事情。唉……我们总是要去为很多莫名其妙的事情消耗我们真正美好的光阴。”

“我在问你,你怕不怕死。”欢喜姑娘有些生气,语气里带了颤音。

“当然怕,我还不知道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还未看过山河大疆,还有很多明明要去做,却不知道是什么的事情,可若是真的会死,那岂不是要带着很多遗憾而去?”

而且,你怎么办?嫁作他人妇?孤寡终老?

每一种结局都不让他欢喜,李折桂在心里想着,不觉脸上已经锁起来眉。

“我不该告诉你的,”欢喜转过头去,极力压着哭声。

李折桂抬手摸了摸欢喜的头,忽然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我不会让你死的。一定不会。”欢喜背着他抹了眼泪,坚定地说道。

这个时候,李折桂忽然很想娶她。

3

李折桂病愈后,赴京赶考的时候,欢喜没有来送他。

只是托人送给他一个绣花荷包。

红布白莲,黄绳结扣。

李折桂只当欢喜还在纠结她给自己的那份恶谶。只好无奈地摇摇头,将荷包揣进怀里,领着书童告别了众人。

李折桂走的时候欢喜正坐在屋顶上,脸上少了很多血色。

院子里欢喜爹蹲在地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

“闺女啊,还怨你爹呢?”欢喜爹磕了磕烟袋,满脸愁容。

欢喜摇了摇头。

“我知道我这事儿做得不地道。可是谁让你是我闺女呢?你可别忘了你爷临死前给你卜的那支卦。”欢喜爹梗着脖子,假装着强硬。

欢喜的爷爷在世的时候是出了名的铁口直断。每日三卦,灵验无比。

可能是泄露了太多的天机,老天急着把他带走,老了便得了一场奇病。

老人弥留之际放心不下自己的家人,便开了最后三卦。

一卦算欢喜爹中年丧偶年老殷实,一卦算欢喜命星昏暗,姻缘线浅,二十应死劫。

一卦寻破法,未果便撒了手。

只留下一句东南异人路过,生死或有转机。

按着老人生前安排将他下葬后,欢喜爹整理行装抱着欢喜奔着东南一走就是十八年。

欢喜爹虽没有欢喜爷爷那般卦卦灵验,却也学会了粗浅的道行。

十八年前欢喜爹抱着欢喜到了李老爷所在的村子,欢喜却生了重病。

举目无亲的欢喜爹实在是没有办法,恰巧碰到李折桂降生,这才硬着头皮闯喜宴,救了欢喜的命。

说来也怪,本来都还是哭闹不止的两个小孩自打见了面,立马换上了一副笑脸。

两家人一合计,定个亲吧。

于是,欢喜姑娘便有了一个小丈夫,李折桂便有了一个大媳妇。

今天欢喜没有去送李折桂,并不是因为恨欢喜爹当年给她定的亲。

只是因为某个不可挑明的原因,不能让李折桂拒绝那个绣花荷包。

欢喜从爷爷那里继承的天赋,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用在了李折桂身上。

她说过,她不会让他死。

那宋欢喜就绝对不会让李折桂死,一定不会。

4

适逢天降大雨。

不知情的李折桂现在正和书童在一山洞中避雨。他们在洞中烤着火,李折桂端详着手里的荷包,还好,没有淋湿。

不一会儿洞里又来了一个避雨人。

那是个怪人。

他背着一只竹条编成的箱子,看上去是个有些年头的物件。腰上系了根红绳,绳头上拴了个葫芦。

他自称是个药货郎。

几人围坐在篝火旁,相谈甚欢。药货郎嘴里说的都是些李折桂从未听过的神奇故事,这让从小到大,一直没有出过远门的李折桂感到很是新奇。

直到他下意识地从怀里掏出欢喜送他的荷包。

“咦?”药货郎把脑袋探过来,饶有兴趣地看着李折桂手里的荷包。“是姑娘送的?”

“嗯。”李折桂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一个很有趣的姑娘。她还说我今年必有死劫。”

“哦?原来是‘言先生’啊。”药货郎盘膝而坐,掸了掸衣衫。

“‘言先生’?先生所言,折桂不是很明白。”

“所谓‘言先生’,唔,换个称呼,就是占卜先生。”药货郎饶有兴致地看着坐在对面的李折桂,“有些占卜先生所卜之卦很是灵验,其中妙处却不可与人言。这类占卜先生便是‘言先生’。”

李折桂听完心里一惊,想到欢喜对自己说的恶谶,不觉已是出了一身冷汗。

像是看穿了李折桂心事一般,药货郎一手伏膝,一手撑着下颌。有意无意间瞥过李折桂的额头,缓缓道:“此物你要好好带着,我虽然不知那位‘言先生’为何会出此恶谶,但我却知道这荷包中有可替你渡过此劫之物。相逢即是有缘,我再赠你一物,若哪一日你有千般疑虑却无人可问,便将此物拿出,答案便在此物中。”

言毕,便从竹箱中取出一个巴掌大的布裹递与李折桂。

李折桂接过来,放置好,两人分开睡去。

第二天一早,李折桂被书童喊醒,除了身旁放置的那个布裹,洞里哪儿还有药货郎。李折桂很是费解,询问书童,书童却被他问的话吓得面色惨白,身子也抖了起来。“公子不要吓我!昨天避雨的只有你我二人,哪里还有第三个人?!”

二人惊慌逃离山洞,经此一事后,入京途中竟再无他事滋生。

自打李折桂似梦非梦地遇见药货郎,竟神奇地避了许多祸事。

赶考也出乎意料地顺利,殿前折桂,得钦点状元郎。

正是春风得意的好时候,无数朝权富贵有意招他做那东床快婿,他都一一婉拒。这般不识抬举的举动自然让这些高高在上的人物心怀不满。

这日,李折桂得传令前去朝堂授封,临行前唤来书童,嘱咐道:“今日我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你可待我走后,悄悄地收拾行李赶回家中,若是我没事,也会动身返乡。若……”

书童大吃一惊!含泪答应下来。

待李折桂上朝,却发现殿里的气氛十分沉闷,就像憋了一千五百万年的一场雷雨,谁也不知道它是会在下一口浊气出口前便轰炸开来,还是会继续在下一个一千五百万倍的一千五百万年里继续沉闷。

果然,招婿不成的大臣参自己科举舞弊。

既不是我派人士,绝不可让其参与他派。那只好让其当个死人。

李折桂心里虽是苦涩,却在这一瞬间豁达了起来。若想在这暗流涌动的朝堂上混得风生水起,必然要舍去一些东西,比如杀死原来的自己。捡起自小便不齿的一些东西,变成自己讨厌的那类人。

褪去青涩无知,化身厚黑大佬。忘却是非皆黑白,成就圆滑不倒翁。

朝堂之上你方唱罢我登场,一场因私愤的诬陷逐渐演变成了一场李折桂无法脱身的派系之争。

高坐在上的黄袍之人终于愤怒了!常见的权术之道,先是各打四十大板,又分举两派领军人物所做的丰功伟绩。恩罚并下,功过相抵,君臣相谐。再杀一个替罪羊,十分完美。

此日,李折桂被当庭杖晕又醒,复杖濒死,收归天牢。

5

牢中昏迷的李折桂,恍惚中直觉在自己的额头中飞出一只白画眉,蹦蹦跳跳停在手中紧握的绣花荷包上,似是在啄食什么,许久,复钻入自己额头。

待李折桂醒来时,发现所处之地竟是灵堂中的一口棺材之中!

他挣扎着爬起来,第一眼看到的竟是欢喜!

欢喜一脸憔悴,晒黑的脸上血色极少,就像失了很多血似的,但她却满是欢喜。

原来是欢喜不放心自己,等自己没走几天便偷偷跑出来,正巧遇到奉命出走的书童,待两人赶回,打听到李折桂已经陷囹圄中,奄奄一息。便拿出钱财买通老狱卒,买出了李折桂的尸体。

李折桂听完以往经过,与欢喜抱在一起,嚎啕大哭。

宋欢喜安抚下李折桂休息,终日照顾,李折桂虽每每做那怪梦,但身子却渐渐好了起来。不久竟能下地走动。不过欢喜却不许他走出去,他只当是害怕被人发现自己诈死,也未多想,便答应下来。

这日晚上,李折桂被似有似无的哭声吵醒,那声音还是熟悉,但李折桂一时又想不起来是谁。带着满心疑惑,李折桂走出房间。

隔壁住的是欢喜,这时欢喜的房间里还亮着灯,欢喜似乎在跟人说些什么。

李折桂依着窗根,偷偷向里观瞧,不禁大吃一惊!

欢喜对面坐着的竟是那日在山洞中似梦非梦见过的药货郎!

李折桂按下心里的惊涛骇浪,强定心神,只等药货郎唉声叹气道:“你这女娃娃,这般做法又是为何啊?唉,孽缘啊孽缘。”

愈见消瘦的宋欢喜并不反驳,只是静静地喃喃道:“我答应过他不会让他死的,一定不会。宋欢喜答应过李折桂不会让他死,一定不会。”

药货郎拧着双眉,泄气一般叹口气:“他娘的咋这么多痴男怨女,上个月三忘山上是一窝,你这又是一对,唉!罢了罢了。反正你们‘言先生’的事情,我本来也管不着。但是你这样天天以血饲莲,渡命给他,是极耗阳寿的啊。你们这一脉本来就是命元不多的苦命子。你这样渡命给他,命元减半,恐怕……”

宋欢喜有意无意望了一眼李折桂藏身的窗户,在脸上开出一朵名唤幸福的花来。“敢问先生,若是你可以一辈子无疾而终,却始终独自一人;或者有人相伴只活数年,你会如何选?”

“你要知道,有时候人并不能为自己活着。”药货郎捻着耳畔垂下额鬓角,无悲无喜。

“可这一辈子若不为自己潇洒一次,纵然活成别人眼里的伟大又有何用?”宋欢喜虚弱地笑问道。

“哈哈哈,都这个时候了,你这女娃娃还是这么伶牙俐齿。”药货郎摇摇头,背起竹箱,准备离开。

宋欢喜也不起身,药货郎转身递给她一颗莲子,道:“你那渡血缝肉的续命法子实在是太伤命元,恐怕你会比他还要早的变成一把骷髅。万一到时候把他吓得不敢娶你,那你岂不是亏大了。这颗‘同心’可以把你一般的命元转给他,作为报酬,我会取走他额头的‘白鸦’,还有那个绣花荷包里靠你拿血养着的‘五谷’。”

说完两人相视一笑,无视生死,又不约而同地看向李折桂藏身的窗户。

李折桂大吃一惊,刚想退走,只见药货郎招了招手,但觉眼前一黑,栽倒在地。

一只浑身雪白的鸟从李折桂额头飞了出来,盘旋一周,叼起那只绣花荷包,落在药货郎摊开的手上,他将荷包打开,将‘五谷’从里面倒出,将荷包丢给宋欢喜。‘白鸦’衔了‘五谷’落进了药货郎的竹箱。

药货郎望向宋欢喜,一脸玩味,“要不要我帮你把他的记忆做一下小小的修改?毕竟你拿血养‘五谷’再用‘白鸦’给他渡命的事情,对于他来说实在是过于光怪陆离了。”

宋欢喜俏皮地翻了翻白眼,“如果这都不能接受,怎么能入我的法眼,做我的男人?”

药货郎打声哈哈,风铃儿一响,踪迹不见。

外边带着哭声的书童闻声跑出来,心里感慨自家公子的命途多舛不必细说,等到了近前,却见宋欢喜坐在地上将李折桂揽于怀里。双手扶着李折桂的脑袋,两人鼻尖似接非接,但嘴唇儿却接得不能再接。

书童满脸通红,缩回房间里,依着门框,捂着嘴,热泪盈眶。“老天待我家老爷不薄啊!看来明年春天就能抱上大胖孙子了!欢喜姑娘,猛士兮!”

后记

这年,一个小囡囡正在家里玩耍,无意中找到一个被她爹丢到一旁的布裹,好奇的她拆开,里面确是一面小铜镜。

续起三缕胡须的李折桂带着宋欢喜板着脸出现在她身后,“梅菜,你又在爹爹房间里乱翻什么?”

小囡囡转过身朝他做个鬼脸,将铜镜扔给李折桂,跑到娘亲身后继续做她的熊孩子。

李折桂拿着镜子愣在当地,宋欢喜点了一下他的后脑,见他没有反应,便凑上前去。

只见那镜子里面确是一对白花花的骷髅,而在骷髅上,却分别生着一株盛开的并蒂莲花!

再一瞬,镜子里出现了药货郎的身形。

李折桂与宋欢喜心里咯噔一下,莫非……

药货郎并无变化,只是肩上坐了个拇指姑娘。李折桂强作镇静,颤巍巍地问道:“敢问先生,可是我夫妻二人大限将到?”

药货郎一脸苦涩愁容,问道:“那‘同心’可开花否?”

李折桂与宋欢喜十指紧扣,点了点头。

“哦,那就没事了。”药货郎一脸奸计得逞的样子。“‘同心’因夫妻同心同德而生,若夫妻二人共食,则会延年益寿,若是开花,则会福运夫妻二人,不可多得啊。看你们二人这腻歪程度,只要不生二心,移情别恋。活到八十问题不大。”

李折桂与宋欢喜呆若木鸡,宋欢喜不解地问道:“那当年先生说渡我一半命元给折桂?”

药货郎打个哈哈:“嘿,瞎说的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