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货郎·墨虫

莲音乡的教书先生自幼喜欢志怪故事。

每每打听到谁家阿婆阿公有压箱底的故事了,便会买好礼物前去探望,希望老人讲给他听。

初时,先生听完,总会一边手舞足蹈,兴奋地放声长歌,一边动手仔细誊写在纸上。就算一整天不食一粟一米,也不会觉得饥渴。

后来,先生对志异小说愈加痴迷。已经到了一天听不到一篇新的故事,便会头疼欲裂,不吃不喝的地步。

妻子担心他的身体,劝他做些其他的事情来分散精力。他却唉声叹气,对妻子说:“你又怎会知道,我是为志怪而生的哩!”

妻子听了,只好默默地流着眼泪,不再劝他。

时间久了,先生愈加憔悴。妻子去河边浣衣,想起愈加憔悴的丈夫,竟放声痛哭起来。

这时,有个背着竹箱的药货郎打此经过。闻听那妇人哭得伤心,便上前询问。妻子边将事情一五一十地讲给药货郎听。药货郎听完,将一串风铃儿递给她,嘱咐她回到家中,将风铃儿悬在先生看书的门上,并反复告诫妇人,无论晚上听到什么声音,都不可以回应,不能摘下风铃儿。只消一个晚上,便可根治先生的怪病。

妇人千般万般道谢,自称药货郎的怪人却早已不见了踪迹。

妻子依着那人的嘱咐,将风铃儿悬在先生读书的门上。

刚一挂上,那风铃儿便自己响了,先生疼得躺在地上打滚。妻子狠着心,在门外站着,时刻提醒着自己药货郎反复嘱咐过自己的事情。

先生在屋里折腾了大半宿,突兀地没了动静。

妻子在门外站了一夜,担心自己丈夫的安危,抬手推门,想进门瞧瞧丈夫如何了。猛地想起药货郎的叮嘱,一咬牙,又将手撤了回来。

好不容易挨到天色蒙蒙亮,妻子倏地听到丈夫幽幽醒来的喘息声,接着便是嚎啕大哭,紧跟着又是放怀大笑。妻子心急如焚,心想这天色已近破晓,应该没什么大碍。思及此处,急匆匆搬来凳子摘了风铃儿,门拴。

下来时,因心情急切,崴了脚。

待到妻子慌慌张张地推开门,眼前所见之景却让妻子充满了疑惑。

屋里摆设还是前天自己打扫之后的样子。

大书柜前的书案上油灯还在烧,所以空气里混杂着烧焦棉线的气味。那盆文竹挺拔着胸脯,宝剑照旧悬在墙上。窗户半掩着,能听到屋外草丛里的虫鸣。

一切似乎都很自然。

除了……

伏在书案上的先生。

那是先生平常最喜欢的长衫。

只是长衫。

先生呢?

翻扣在书案书动了动,妻子揉了揉眼睛。那书果然是在动!

等她壮着胆子拿竹竿将书打到地上,瞧见里面的光景,竟惊恐地忘却了嘶喊。她只觉两眼发黑,双腿疲软,一声尖锐的喊叫被牢牢堵在了嗓子里不可发作。

却见那!

早晨那还密密麻麻满是墨字的书卷,现在竟没了一丝墨迹,取而代之的是一只臃肿不堪的墨色怪虫!那虫子舞着蜘蛛似的长螯,冲着妻子嘶吼着,妻子虚弱地跌倒在地。那怪虫从书上跳落下来,扑向倒地的妻子,竟从身子上抖落了几滴墨汁。绝望的妻子闭上眼,一手轻抚着微凸的小腹,闭着眼,不知哪来的一股子力气,将拎在手里的风铃儿猛地往前掷去。

但听着!

一声悲鸣,一声铃响,骤然而起。

倏而平静。

妻子颤巍巍地睁开眼,却见屋里站着一个人。待她仔细观瞧,却是那予她风铃儿的药货郎!

那人端着烟袋,站在由斜开窗户里挤进来的晨曦里,风铃儿已被他系在腰间。有个拇指大的小姑娘,坐在他的肩上,牵着他的鬓角。

今天的风,有些喧嚣啊。

屋里除了一摊墨迹,哪还有什么怪虫?

“你家先生是条墨虫。”

药货郎语出惊人,“这世上本就有许多讲不通的事情。他痴迷太深,已被墨虫侵蚀太深,只能够在书里活着。”

他把书从地上捡起,轻轻掸去粘上的浮土。

“为他人故事而生,悲人悲,喜人喜,是庄子梦蝶,还是蝶化庄生?你活在别人故事里,还是别人活在你的故事里?凡世如沙海,人如做骆驼。懵懂的依旧在争渡,看透的却成了墨虫。”

妻子一脸茫然,似懂非懂。

药货郎转头瞧了她一眼,眼角似是瞥了一眼妇人的小腹。

“若是想见他,不妨多多开卷。”

言毕,竟作烟雾散去。

妻子从地上慢慢起身,坐回到先生常坐的椅子上,思索起来。

大约过去一刻,她抿着嘴,开始笑,开始哭,情真真,意切切,不疯不癫。

许多年后,拇指姑娘曾问过药货郎,这世上讲不通的事情有很多,那到底有没有墨虫?

药货郎只是点了烟袋,没有说话。

或许,他也不知道答案。

只是那年……

先生真的会头疼欲裂,整日里食不下一粟一米。

只是那年……

她嫁与他后,遇了许多清苦事。

只是那年……

先生即便遇不着药货郎,也很难再见到冬天的第一场雪。

只是在那一年的很多年后……

莲音乡换了教书先生,只是还如同多年前那位先生一样,夜夜捧书而眠。

小学童们摇头晃脑,规规矩矩持着书册,随着先生一字一句地诵着。

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

那妇人在当年的书屋里晒着太阳,捧着书,笑而入眠。

书中还有年华韶,书中还有一老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