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虹:开心有多难

1

任茜最近每天都不开心。

半个月前,爸爸又和妈妈大吵一架后,就再没回过家。

年关将至,家里的阿姨早早回老家过年,偌大的两层楼里只剩下任茜和妈妈两个人,气氛出奇压抑。

妈妈总是皱着眉,叹气声从早到晚,有时妈妈会坐在客厅里发很久的呆,有时妈妈会坐在任茜旁边看着她做高一的化学试卷,然后抑制不住地给任茜讲年轻时候在医学院求学的事。

妈妈不是一开始就这样敏感偏执,妈妈也曾经优雅大方过,有自己的世界和梦想。

妈妈会变成现在这样,是因为有了任茜。

因为怀了任茜,妈妈不得不停止研究生的学业;因为要照顾任茜,妈妈不得不回家做一个全职太太。

因为任茜,因为爸爸,因为这个家,妈妈成了现在这样,一个没有自己生活又疑神疑鬼的中年女人。

任茜能理解妈妈的苦,但她什么也改变不了。

她每一次对妈妈说她能理解的时候,妈妈都叹着气说你一个小孩子怎么会懂。

她每一次想逗妈妈开心的时候,妈妈会说你要好好读书不要来管这些不重要的事。

任茜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心情和妈妈一样,一天比一天低落。

年关将至,很多商场、游乐场都推出了节庆活动,任茜的同学在电话里约了她很多次,但她每次都拒绝了。

她不能怪妈妈。把这种糟糕情绪传递给她,不是妈妈的本意。妈妈只是太难过了,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她很无奈,没有办法帮妈妈从糟糕的情绪中解脱出来,也不知道该怎样让自己不被这种情绪影响。

但她至少知道一件事:人的坏情绪真的很容易影响到周围人。所以她不要让她的朋友也跟着不开心。

2

任茜本来以为她会窝在家里,度过一个非常乏味又不开心的新年。

但尽管她再不想出去,也还是有人能叫得动她。

这个人,当然只会是李歆远。

因为李歆远这个人,永远不会看人眼色,不会懂得适可而止。任茜认识他这么多年,他从来都是想什么就做什么,只要是他想做的,死缠烂打,翻山越岭也一定要做到。

所以,在腊月二十三这天下午,任茜还是接受了李歆远的邀约,跟他一起去了游乐场。

两人排在云霄飞车的售票口,任茜望着前面看不见尽头的队伍,拽了拽李歆远衣角,和他商量:“人太多了,我们去排其他项目吧。”

李歆远全神盯着手机屏幕上的游戏小人,反问:“快过年了,你看看哪有人少的?”

“肯定有的。”任茜环顾四周,果然找到一个只有三四个人排队的售票口。早被乌泱泱的人群闹得心烦的她几乎要跳起来,兴奋地指着那个方向:“那个,那个人少!”

李歆远放下手机,顺着她指的方向看了看:“大小姐,那可是旋转木马。”

“那怎么了?旋转木马不能玩吗?”和李歆远在一起,任茜刻意压下去的玩心和任性,总是很容易就会被激发出来。她在他面前不需要端庄,不需要懂事,语气里是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娇嗔。

李歆远飞快地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自己坐上旋转木马的样子,恶心地连忙摇头:“不行,要去你自己去。”

任茜耸耸肩:“自己去就自己去。”

任茜大步朝着旋转木马走过去,李歆远看着她的背影,纠结地抓了抓头发,只好也跟上去。

旋转木马的售票员是个四五十岁的阿姨,李歆远觉着很不好意思,支支吾吾了半天,才说出:“你好,我买一张票。”

阿姨看看他,又看看在他后面安心玩手机的任茜,会心地笑了笑:“小伙子,今天游乐场活动,买一送一,来,给你两张票,正好跟这姑娘一起。”

“不用不用,一张就可以了。”李歆远连忙拒绝。

后面的任茜听见,玩心大起,忙赶在阿姨收回去之前,接住门票,还摆出一贯的招牌笑容,甜甜地对阿姨说了声:“谢谢您。”

任茜拿着两张票,喜滋滋地往检票口走,李歆远跟在后面,脸拉得老长:“你干嘛要把票接过来?”

“给你啊。李大公子这么多年,还从来没玩过吧?”任茜拍了拍他肩膀,故作豪爽地说:“没关系,今天姐带你玩。”

李歆远不想玩这种幼稚项目,他原本有无数个法子拒绝任茜,事实上那是他非常擅长做的。向来随性的李歆远,从来不会在乎其他人的感受。

但任茜脸上的放松和笑意太明显也太难得,他突然觉得如果他短暂的出糗,能让她开心,那其实也没什么关系。

任茜给他选了一个粉红色还戴着小铃铛的木马,李歆远站在木马前,每个细胞都在排斥:“这也太小女生了吧?”

“我不管”任茜秀眉一扬:“谁让你非把我从家里拉出来?”

我那不是看你心情不好,想带你出来散散心吗?谁知道好心没好报。李歆远心里抱怨着,不情不愿坐了上去。

任茜选了一个在李歆远斜前方的木马,坐上去后整个身子都背过来,拿着手机朝他那张黑的不行的脸照个不停。

开始时,李歆远还拿手挡,后来索性破罐子破摔,大大方方把脸露出来。

他以为任茜照了他几张正脸就会罢休,没想到任茜像是不会腻的一样,一直一直拍了好久。她一边拍一边笑:“哈哈哈,你完了,都是黑历史。”

任茜大笑着,毫不在乎形象,她潜意识里有个声音,就放纵一回吧,把那些不开心的事暂时都忘记,好好地笑一回。

但现实好像总是不会让她如意,在她以为她真的很开心的时候,旁边人的手机铃声突然响起:

啦啦啦啦啦啦我的宝贝

倦的时候有个人陪

哎呀呀呀呀呀呀我的宝贝

要你知道你最美

旁边那个戴着毛线帽的女孩子,连忙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笑着摁了接听。

“妈妈……我和朋友在外面玩呢……嗯嗯,还要一会儿……我知道的,放心好了……嗯嗯……要回去的时候再给你电话。”

女孩子的声音柔柔的,却撕扯起任茜很不想记起的往事。

张悬的《宝贝》大火时,任茜才上小学,那时候爸爸已经时常住在公司不回家了,但爸爸妈妈的感情看上去还很好,至少在她看来是很不错的。

她8岁生日的时候,爸爸妈妈一起给她唱了那首《宝贝》。爸爸说,在他心里,妈妈和她就是最重要的宝贝,他做的所有事情,都是为了让她们能够幸福。

但是,那也是爸爸和妈妈一起陪她过的最后一个生日。时到今日,任茜也想不明白当初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突然之间,爸爸妈妈见面之后就只剩下了吵架。

顷刻之间,任茜刚才所有的开心都散得干干净净,好像根本没有发生过一样。她心里闷闷的,一低头,看见李歆远正埋头盯着手机屏幕,于是更加不爽:“哎,你在干嘛?”

李歆远仍低着头,指尖飞快地打字:“走后门。”

“啊?”

“我有个叔叔,承包了C区的卡丁车项目,我朝他要两张票,我可不想再陪你玩这么幼稚的游戏了。”

3

从旋转木马上下来,李歆远大步朝着C区走去,跟在他身后的任茜还想着刚才那首《宝贝》,脚步越来越慢,不知不觉就被人流冲散。当她反应过来时,已找不见李歆远的踪影。

游乐场人很多,没有李歆远在旁护着,她被人群推推搡搡,心情更加烦躁。

她勉强找了个冷饮区,捧着一杯加冰的柠檬水,躲开热闹的人群,认真地看手机里下载的英文杂志。

她没想去找李歆远,也不想再玩其他的项目,她很烦,也很累,不想再勉强寻开心。

当她看完十几页英文杂志后,一个人影走到她桌前,她陷在杂志里没有抬头,直到那个人喘着气问:“你来游乐场是来看书的么?”

李歆远的声音。

任茜猛地抬头,李歆远的领口微敞,额前的发有些乱,好看的眉眼染上的慌乱还没来得及褪下,无一不再彰显着,他刚才有多着急。

可是,也会有人因为她不见,而在意着急么?任茜突然很感动:“你,你怎么找到我的?”

李歆远抻了把椅子坐下:“多亏您大小姐,从幼儿园开始,一来游乐场就往水吧躲。”

“我不是故意躲过来的。”因为心虚,她下意识地挪了挪脚跟。

“我知道。”李歆远把她的小动作看在眼里,难得大度地圆了场。

任茜嘿嘿笑了两声,她向来不怕李歆远生气,就怕他好脾气,于是讨好地问:“那个,后门还能走不?”

4

两人走到卡丁车项目前,李歆远看了看检票口处排着的一波一波的人,嘱咐任茜:“我进去拿票,你在这儿等我。”

“嗯。”任茜还心虚着,老老实实地等在原地,连手机都不看了。

“大声一点,听妈妈的话,再大声一点。”任茜正望天发呆,身边突然传来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

女人的声音极具穿透力,任茜皱了皱眉头,一歪头看见一个中年女人拉扯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口中念念有词。

女人的话很乱,很多话颠来倒去地说,大概意思就是女人想让儿子哭得凄惨些,在电话里把丈夫叫回来。

总之,又是不幸的一家人。

任茜叹了口气,觉得托尔斯泰那句话倒过来说才对,分明不幸的家庭才相似。

都是不回家的男人,偏执的女人和无能为力的孩子。

那个男孩似乎还不能理解妈妈的话,一双眼睛亮晶晶的,怎么也哭不出来。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没用?!”女人急得声音发颤。

任茜心里却咯噔一下。“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没用?”上次她月考被黎晓菡抢了第一名时,妈妈也是这样说的。

“都是你没用,你爸爸才不回家!”随着女人的又一声咒骂,男孩突然哭起来,越来越大声,任茜忙转过头去看,那女人居然在拧男孩的胳膊。

任茜觉着她再不能做到无动于衷了,男孩初时的懵懂和如今的失声大哭,都让她想起了这些年来的自己。那个天真的以为爸爸妈妈感情还很好的自己,那个拼尽全力想把每门功课都做到最好却还是不能让妈妈满意的自己。

她快步朝男孩走去,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她不想,也不能让男孩把她当年经历的再重走一遭。

任茜把男孩从女人的拉扯中拽出来,无比英勇挡在他面前,对女人说:“孩子是无辜的,您不能打他!”

“我打我自己的孩子,关你什么事?”

“您做的不对,我就要管。孩子还这么小,您这么做,会给他留下阴影。”

女人轻笑:“说的好像你有多大似的?不也还是个孩子,添什么乱?你们小孩子,哪知道我的苦?”

又来了,又是这句话,为什么所有的妈妈都觉得孩子什么都不懂呢?

怎么可能什么都不懂?每个不经意的指责、叹息,都真实地刻在孩子的心里。难以忘记,也不可能忘记。

任茜深吸了一口气:“总之,您不能再这么对孩子,否则,否则我就报警!”

女人听到任茜说报警,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好像失去理智般地朝任茜的脸抓过来。

任茜完全没防备,只听见一声惊呼,就被人抓着手腕拽离了原地。

李歆远把她从女人的纠缠中拽拖出来,拧着眉:“任茜,你就不能安分点么?”

“这次不是我乱跑”任茜看见是李歆远,连忙解释:“那个阿姨家暴孩子。”

“家暴?”李歆远看了看那女人,叹了口气,掏出手机拨出个号码:“对……徐姨她又跑出来了……还是在游乐场老地方……嗯,我在这儿……我等你。”

他打完电话又朝那对母子走过去,俯下身不知说了什么,但显而易见地,女人的情绪明显稳定下来。

等到李歆远把母子俩完全安顿好,任茜一脸疑惑:“你认识她?”

“你先交代”李歆远沉着脸:“好好学生居然也会打架?”

“我说了,她让孩子装哭,还用力拧孩子胳膊,我当然看不过眼。”

“嗯,任大小姐还真是侠义心肠。”李歆远显然不相信她的说辞。

“好吧”任茜决定告诉他,反正自己家那些烂事他也知道得七七八八了。“你不觉得那个男孩子和我很像吗?”任茜问他。

李歆远像是听见了笑话,看看她又看看男孩:“哪里像?”

任茜双手交握,语气低沉,像是个七八十岁的老人家在回忆惨淡的一生:“我爸爸也很久没回家了,妈妈整天在家里唉声叹气,她和我说的最多的两句话,刚刚那个阿姨也说过。你怎么那么没用,你一个小孩子,懂什么?”

任茜找到了宣泄口,一股脑地说出来:“我现在每天看见我妈妈,都觉着压力好大。其实我也能理解爸爸为什么不回家,每次回来,都要面对妈妈的猜忌,要是我,也不想回来。

但是妈妈以前不这样的,如果当初不是因为怀了我,放弃工作,她现在会是一名优秀的外科医生,而不是整日待在家里胡思乱想的全职太太。是我的出生,才让她变成这样。”

“不,你不能这样想。”李歆远觉着任茜的想法很危险,他本来以为她只是简单的不开心,没想到已经到了怀疑自己存在的地步:“有些全职太太也过得很幸福,这不只是有没有工作的问题。”

“那你让我怎么做呢?回去和我妈妈说,是她错了,她整日胡思乱想让我和爸爸压力都很大吗?我没那么残忍,我做不到。”任茜近乎吼出来,两人陷入僵局。

这时候几个戴着口罩的人,急匆匆地朝他们这边赶来。

“歆远!”最前面戴口罩的人喊到。

李歆远应了一声,想了想,又拍拍任茜的肩膀:“他们来接徐姨了,我先过去帮忙。”

任茜在一旁看着,觉着那些戴口罩的人客客气气的,并不像是一家人,等李歆远都忙完后问:“他们是徐姨的家人吗?”

李歆远有些犹豫,想了想最后决定告诉她:“两年前,徐姨一家来游乐场玩,回去的路上出了车祸,在紧要关头,徐姨的丈夫挡住了她们母子,结果等救护车来的时候,徐姨的丈夫已经没救了。因为这件事,徐姨受了很大的刺激,不定期的脑子里就会出现幻觉,你也可以理解成是生了一种病,每次徐姨犯病的时候,就会忘记丈夫已经过世这件事,拉着孩子来游乐园没完没了地给她丈夫以前的号码打电话。”

任茜深深地舒了一口气,她怎么也没想到看似蛮横偏执的徐姨,隐藏着这么深的伤痕。是她太小家子气了,盲目地把自己的困扰联想到别人身上。知道真相后,她为自己刚才的想法感到很抱歉,但也更为那个男孩子担心。“徐姨这个情况不适合照顾孩子吧?”

李歆远点点头:“徐姨现在只能留在医院接受观察治疗,那个小男孩暂时由他爷爷奶奶照顾。但是徐姨的状况不稳定,犯起病来常常会不管不顾地跑出去。比如今天。刚才你看到的那几个人不是她的家人,而是医院的医生。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才穿了便装。”

“所以,你刚才是在给医院打电话?”

“常来游乐场的人,基本都认识徐姨,或多或少也都撞见过她犯病,所以基本上我们每个人手机里都有医院的电话。”

任茜看着李歆远,这个向来吊儿郎当,没什么正型的人,居然这么热心地一直帮助这家人。“李歆远,你觉得徐姨会好吗?”任茜问。

“也许会,也许不会。”李歆远还是一贯地轻巧语气:“但是我们不能因为这件事不确定结果,就不去做。”

“不能因为不确定结果,就不去做。”任茜小声重复着他的话,突然觉着心里有种很复杂,很难以言说的情绪。

她看着游乐场里开心大笑的游客,因为过年而到处张贴的节日画报,问道:“明明快要过年了,到处都很喜庆,可为什么还有很多人过得这么艰难呢?我们每年年初都期盼着这一年都重新来过,可是,它真的有在变好么?”

5

李歆远没来得及回答她,游乐场的上空突然绽放开此起彼伏的烟花。

五花八门的图案,几乎盖满了整个游乐场上空,巨大的笑脸,胖胖的龙猫,罕见又震撼的烟花造型,让人群中涌起一阵又一阵的惊呼声。

任茜呆呆地看着头顶上空绽放不停的烟花,心里从开始的惊讶,喜悦,逐渐转为疑惑和不解。

那个出现了无数次的龙猫图案,是她最喜欢的动漫角色。

这不是巧合。

这场突如其来的烟花,整整持续了半个小时,半小时后,任茜看着夜空上还没落尽的余痕,叫道:“李歆远”

“对不起”李歆远抢在她之前道了歉:“我本来是想逗你开心的,我没想到会碰见徐姨她们,我都搞砸了是不是?”

任茜没有回答他,只是问:“你怎么知道我想看游乐场的烟花?”

“之前给丁嘉补过生日,你自己说的。”

任茜想起,半个月前,他们一起给同学补过生日。玩起真心话大冒险时,丁嘉问她,最近的愿望是什么?她那时候突然想起,8岁生日时爸爸妈妈陪她在游乐场看到的那场烟花表演,于是就说了想来游乐场看烟花。

但是,出于安全考虑,游乐场早在三年前,就停止了烟花表演项目。

李歆远是怎么做到的?

“我找了在游乐场的叔叔帮忙,反复和负责人确认保证,又花了小半年的零花钱。”李歆远回答。

“可是为什么?我当时只是随口一说。”

“你不是不开心吗?”李歆远依旧漫不经心的态度:“我总得想办法让你开心点吧。”

任茜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此刻的心情,她好像被层层叠叠的像棉花糖一样的东西包裹着。

她开心重要吗?她自己觉得不重要,她妈妈也没有精力来顾及,但李歆远觉得重要。

他不只觉得重要,还把这份近似不可能的惊喜送到了她面前。

6

开心很难的,这世界上从不存在感同身受这回事,生活的一摊乱麻,再难,都只是你一个人的事,没有能替你去过。

开心也很简单,只要有一个爱你的人在,生活就还有希望,总不至于太过糟糕。

在这一刻,任茜看着李歆远的眼睛,她愿意相信她妈妈的事情是可以解决的,徐姨的病也一定会好。

希望是件很缥缈的事,但是生活中那些真正关心你的人,让这份缥缈有了扎根于现实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