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

寒假刚开学，语文课上年轻的男老师沈唐找出83版《红楼梦》里的片段，帮助同学理解课文。

早就昏昏欲睡的李歆远把课本支起来，挡住身子彻底睡过去。

他睡得很熟，直到猛然间听得桌子一声巨响，他骤然被惊醒：“周凯，你有病吧？”他以为是同桌和他恶作剧，惺忪着睡眼，每个细胞都叫嚣着不满。

他站起来想要教训教训这个搅人清梦的家伙，一抬头看见沈唐那张似笑非笑的脸。

“老沈？”他还没完全醒过来，下意识叫老沈的外号。周凯连忙戳了戳他，他反应过来，立刻改口叫沈老师。

沈唐扶了扶眼镜：“怎么？老师吵到你睡觉了？”

“没，哪能。我就是眯一会儿，没睡着。”李歆远笑嘻嘻地找补：“前面放什么我都听着呢。”

“是吗？那你说说刚才片段里宝玉见到黛玉时都说什么了？”

“说……”李歆远挠头，他哪里知道说了什么：“老师，剧里说的太快了，我没记住。”

沈唐敲了一下他后颈，恨铁不成钢的语气：“我知道你理科好，不差语文这几分，但以后总是要交女朋友的吧？看你长得这么精神，碰见女孩子连句好听话都不会说，哪儿有女孩子愿意和你在一起的？”

“嗨”李歆远摸了摸脖颈，依旧混不吝地打岔：“现在有脸就行，不用那么麻烦。”

李歆远话音还没落，教室里就爆发了一阵大笑。

李歆远说得玩笑，但他还真不愁找女朋友。凭着一副好皮相，初中的时候，女朋友就一茬接一茬换个不停，还个顶个的漂亮听话。虽然上高中以后收了心，没再正经谈过恋爱，但还时常会收到情书，根本不担心行情。

况且，就算有一天女孩子的审美都变了，还有三班那位接着呢，这两人可是从幼儿园就认识的交情。

“好了！”沈唐又敲了下桌子：“课下去看原版《红楼梦》，下周五之前交一篇一千字的感想给我。”

“老师，你这不是难为我吗？就我的古文水平，上次考试古文阅读我才拿了三分，怎么看得懂？我以后保证不睡了，这次感想就先不写了，行不行？”李歆远最讨厌文言文了，之乎者也一大堆，硬兜着圈子有话不会好好说。

沈唐早听说过李歆远，成绩不赖家境又好，连班主任大多时候都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管不了。但是，这不代表他就没办法，沈唐笑了笑：“不想写也可以。下个礼拜，老师陪你一起打篮球。”

李歆远一听果然泄了气，不情不愿地应承会把感想按时交上去。

李歆远很喜欢打篮球，更享受他在打篮球时，场下女生们崇拜的目光和欢呼。

但上个学期，在校体队和老师组的联谊比赛中，他输给了沈唐。

沈唐是刚毕业的新老师，脾气好，讲课幽默，本来就在一群中年大叔中格外受同学欢迎，那个篮球赛更是让他在全校都出了名。

所以为了不再丢面子，李歆远无论如何也只能把感想交上去。

于是一下课，他就立刻去了三班找任茜求帮忙。

从小到大，任茜替他写过无数次作业，写的次数多了，连他的笔迹都模仿得一模一样。

但这次，任茜拒绝了。因为她要准备化学竞赛。每年一次、一等奖可以直接拿到保送名额的化学竞赛。

任茜说，这次比赛对她非常重要，她不能分心。

2

第一次被拒绝的李歆远，回去之后浑身不得劲。

任茜那丫头虽然娇气又爱作，在外面装的小白兔似的，一到他面前就张牙舞爪。但，她一直挺帮他的。

他们似乎早就形成了一种默契，会帮对方收拾学校、家里的各种烂摊子。这么多年他都已经习惯了，不能接受任茜的临时跑路。

晚自习上，数学老师在黑板上讲的热血澎湃，李歆远的心思却完全不在课上，他想，他得再去找找那丫头。

数学老师拖了近十分钟的堂，等李歆远收拾完东西去找任茜时，三班的教室里只剩零下星几个人。他往里探了探，任茜正在座位上做题。

还好没走，他松了口气，正想进去找她，任茜后桌的男生突然拍了拍她肩膀。

任茜转过去，然后他看见两个人扎在一起，头离得老近，似乎在讲题。

有必要离那么近吗？李歆远心里莫名有些堵，他没来得及细想这没来由的烦闷是因为什么，便直接长腿迈进去，一把抽出他们正在钻研的练习册。

“李歆远，你抽什么风？”任茜不满意地问。

李歆远扫了那男生一眼：“你不是要准备化学竞赛吗？和这小子混什么？”

任茜以为他是在气自己没帮他写感想，老老实实地解释：“化学老师让我们俩一起准备竞赛。”

那也不用离那么近啊？李歆远心里想着，说出来却变成了火药味十足的讽刺：“做道题都得和别人一起研究，就你这水平，怎么参加竞赛？”

任茜不知他这唱得哪一出，瞪他：“李歆远，你别无理取闹。”

李歆远敛了敛眉，抬手帮她收拾东西：“我有事和你说，走吧，先回去。”

任茜忙从他手里抢回笔袋和练习册，压着火劝他：“我真没时间帮你写感想。”

“那也先回去！”他看着任茜和这男生在一块儿就心烦，不管她帮不帮他，他都不想让她再待下去。

“喂，李歆远，我好好和你说，你听不明白是不是？”任茜想不通他究竟抽了什么风，这么不依不饶的：“我要复习，没工夫和你胡闹。”

两人正僵持着，一直没说话的男生张佳杰突然开口：“李同学，你这样是不是太霸道了？任茜都说了要留下来复习。”

李歆远一听笑了，挑着眉问他：“我就是霸道，轮的着你管么？”

“这是我们三班，我在这儿不会让你欺负我们班同学。”张佳杰迎面看着他，不卑不亢。

“好啊，我们出去比划比划。”

“奉陪到底。”

两个人互相点了下头，撸起袖子就往外走。

“够了！”任茜忙拉住李歆远，“你们别闹了，我回家。”她觉着这两个人简直幼稚透顶，李歆远没正事瞎胡闹也就算了，张佳杰那么沉稳的人，怎么也跟着掺和。还出去比划？真不嫌丢人。

任茜同意回去，李歆远自然没有必要再和张佳杰较劲，他得意地抻了个椅子坐下，等任茜收拾东西。

“我自己回去，不用你送。”任茜看他那嘚瑟模样，咬着牙强调。

3

李歆远第二次求助也失败了。

虽然任茜从小到大没少落过他面子，大多数时候也都是他主动去求和，但这次李歆远突然坳起气来，单方面地和任茜冷战。

他说不清是为什么，总之一想到任茜当着张佳杰的面子，说不和他一起走，他就气不打一处来。

于是，原本转天就能好的小矛盾，硬生生被他拖了三天，以至于到了体育课上，连打球的心情都没有了。

向来呼朋喝友的李歆远，一个人靠着兵乓球台发呆。周凯从远处走过来，甚至从他身上看出了几分落寞的滋味。

“怎么，大小姐那边彻底没指望了？”周凯哪壶不开提哪壶地问。

“才没有。”李歆远嘴硬：“她会答应的，早晚的事。”

“哎，任茜他们班换了体育课，也是这节，你去看看，别硬撑着了。”

周凯了解他那脾气，该提醒的都提醒完，拍拍他肩膀，就又去打球。

待周凯走远，李歆远抬起头，往任茜她们班的方向看过去。

只见任茜小小的一只窝在单杠旁，埋着头好像是在做题，昏黄色的光罩在她身上，他突然心微微有些动，觉着实在没必要和她较真。

他抬脚去了奶茶店，捧着热腾腾的奶茶去找任茜。

“歇会儿吧。”他把奶茶递过去。

任茜盯着奶茶，犹豫许久最后还是接过来。她之前很生气李歆远那副蛮横不讲理的态度，她不是他的所属品，不是他想怎样就得怎样。

但她到底不想失去李歆远这个朋友，既然他想主动和好，她愿意配合他。

李歆远在心里微微松了口气，刚想随便找个话题，目光被任茜手上戴着的深蓝色手套吸引。

就真的，太不搭调了。他忍不住吐槽：“几天没见你这审美也下降的太快了。哪儿淘换来的手套？太丑了。”

任茜没当回事，喝着奶茶，随口说：“不是我的，张佳杰的。”

李歆远的脸色瞬间垮下来，他本能地抗拒那个人的存在。

张佳杰是三班的化学课代表，他不熟，但也见过听说过。张佳杰踏实，好脾气又有担当。

任茜最愿意结交的，就是像张佳杰那样的人，而不是他。也许正是因为清楚这一点，他才会对张佳杰那么剑拔弩张。

“你就不能离他远一点？”他拧着眉，努力压制自己的火气。

“我离他挺远的。”任茜不明所以。

“那你把手套还给他。”近乎命令的语气。

任茜觉着他有些过分了，夸张地朝他抖了抖手里的卷子，示意他：“哥，很冷的。”

李歆远被她一声哥叫的瞬间没了脾气，他想了想：“你等着。”

他说完朝操场旁的便利店走去，然后很快又回来，扔给她一副崭新的没拆封的手套。

任茜也不和他客气，直接拆开包装，但在看见里面手套的那一刻哭笑不得：“这有区别吗？”李歆远买来的，和张佳杰那副完全一个款式，只不过李歆远这副是黑白色的。

“当然有区别。”他摸摸鼻子，硬拗：“这是我给你买的。”

“好好好。”任茜点着头，不去计较他这突如其来的幼稚情绪。

“把他那副手套给我，我帮你还回去。”李歆远仍板着脸。

“还是我去还吧。”任茜不放心地看着他：“你们再打起来怎么办？”

李歆远瞥她一眼，沉声说：“你少和他接触，我们俩就打不起来。”

任茜原本戴手套的动作一顿：“你还有完没完？张佳杰到底哪里惹到你了？抢了你打球场地，还是以前给你写过情书的小姑娘喜欢上他了？”她说着还煞有其事地想了想：“都不应该啊，他那么老实的人。”

“你这脑袋瓜乱七八糟地想些什么？都不是！”张佳杰没有得罪过他，甚至连他也觉着张佳杰是个挺不错的人，但他就不喜欢任茜和张佳杰凑在一块儿，就像，就像小时候不喜欢把喜欢的玩具让给别的小朋友一样。可也不对，小的时候不管他多么喜欢的玩具，也都给任茜玩过的啊。李歆远思来想去，也没想出个像样的理由，搪塞说：“总之我就是看他不顺眼。”

李歆远初中时交的第一个女朋友，和任茜住在同一个小区，虽然任茜和那姑娘不熟，但却阴差阴错地目睹了他们第一次牵手、第一次接吻。

从那次之后，李歆远在她面前完全释放了天性，几乎每一任女朋友都带到过任茜眼前。

有的是带着一起给任茜过生日，有的是出去玩的时候碰巧撞见，甚至于，任茜还帮着他们在老师面前打过掩护。

所以她太知道李歆远谈恋爱是什么模式了。李歆远谈恋爱，从不会小心忐忑、辗转反侧，觉着合适就在一起，该过的节日、纪念日能记住全靠运气，记不住他也不会觉着抱歉，妹子受不了他少爷脾气，他就大大方方说分手以后还是朋友。

为情所困这四个字，从来不会出现在李歆远身上。

所以，当同桌李悦提醒她，说李歆远生气她和张佳杰走的近，也许是在吃醋的时候，她从没放在心上过。

李歆远谈恋爱不是这样的，他那么自傲的人，才不会因为女朋友吃醋。即使他女朋友把另外的男生摆到他眼前来，他都会自恋地觉得是那女生在和他耍手段求关注。

李歆远就是单纯想找张佳杰的麻烦，不会有第二种原因的。任茜对此无比确信，于是发自内心地问了句：“李歆远，你最近是不是太闲了？要不然你回去写写沈老师留给你的感想吧。”

4

李歆远去求了任茜三次，第三次任茜在操场上说出了让李歆远自己冷静冷静的话，他的自尊致使他再怎么也不可能去求第四次。

他只好让周凯去图书馆帮他借来《红楼梦》的原著，一个人认命地去啃那部大块头。

他文言文基础差，看到第三十二回宝黛互诉衷肠这段更是云里雾里。语文很好的徐浩非告诉他，这一回在整本书里非常重要，是宝玉第一次向黛玉表白心意，向来使小性爱生气的黛玉，从这回之后，再没因宝钗湘云之类的吃过醋。

“不就是一句你放心，怎么就表明心意了？还让徐浩非说的这么玄乎？”李歆远把书一合，觉着得找张数学卷子缓一缓。

“这是古人，要含蓄懂不懂？”徐浩非看他那又要撂挑子不干的架势，反驳：“宝玉说出这三个字，是很浪漫，很有勇气的。你当是你追小姑娘呢，招招手扯个笑就行的？”

“都多久的事了，你往我扯干嘛？”李歆远有些不自然，因为很奇怪的，他脑子里突然闪现出任茜的脸。

他被自己的反应吓了一跳，连忙摇了摇头，想让自己清醒一点。

徐浩非看见他的反常，追问：“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李歆远忙找了张数学试卷，想要换换脑子。

徐浩非满是狐疑地看着他，眼见着他把最简单的集合题也做错了，试探着问他：“你刚刚是不是想起谁来了？”

“你怎么知道？”

“呵”徐浩非笑：“知道少男怀春什么样吗？”

李歆远难得没有反驳，干脆直接地摇了摇头。

徐浩非笑的更厉害了：“照照镜子，就你那样儿。”

“你胡说什么？”李歆远再迟钝，也反应过来他是在取笑自己。

“我认真的。你今天看的这几回都是讲宝黛两个人感情的，联想到自己也不稀奇。这才是名著的厉害啊！”徐浩非感叹：“不管过去多少年，时代怎样变化，内里的情感总是共通的。”

“你的意思是，我刚才会想到那个人，是因为我喜欢她？”徐浩非说的神乎其神，李歆远不禁也犯了嘀咕。如果不是像徐浩非说的那样，那么他又为什么会想起任茜来呢？

李歆远开始认真的回想，他和任茜的关系，突然间就想明白了他这些天为什么会一直和任茜生气。

他根本不是在气她不帮忙写感想，事实上，从他看到任茜和张佳杰一起讨论问题后，他气的就只有一件事了：他只是不想看见任茜和张佳杰走得近。

他不想看见任何一个男生和任茜走得近。

以前有女孩要和他分手时，说他根本不懂喜欢，喜欢一个人就是会有占有欲的，会时时刻刻想腻在一起，不管她做了什么，都会没主见地心软让步。

李歆远以前不懂，但是他现在懂了。

他对任茜就是那样的感觉。

5

李歆远决定去找任茜说清楚，但在三班门口晃了好久，也没看到人的影子。

任茜的同桌李悦看见了，出来问他：“你来找茜茜？”

“嗯。”李歆远点点头。

“她去集训了，你不知道吗？”

李歆远一脸诧异，他当然不知道，他已经好几天没和她联系了。“她什么时候去的？”

李悦上下打量着他：“看来你们是真吵架了。”李歆远不知道她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只见她示意他等一会儿，然后很快地走进教室，又很快地抱着个盒子走出来，给他：“茜茜说，如果你来找她，就让我把盒子给你。”

李歆远接过盒子，打开里面是一只半新的大白熊。

“什么啊？”李歆远嫌弃地捏了捏大白熊的耳朵，柔软的触感让他在一瞬间明白了任茜送熊给的原因。

任茜小时候不喜欢上朗诵课，又怕妈妈失望不敢说，每次去少年宫上课时，一张小脸都皱在一起，要多委屈有多委屈。

当时李歆远和她报了一个班，为了让她开心，他给她买了这只大白熊。他和她说，实在不想听老师讲的时候，就捏捏大白熊的耳朵，给自己找点事情做，上课就没那么难熬了。

“合着她还是觉得我太闲了？”他又看了眼盒子里的大白熊：“这都过去多少年了，也亏她能找得出来？”

李歆远觉得任茜幼稚极了，居然拿小时候的事来糊弄他，但同时又觉得很甜蜜。那么小，那么久远的事，任茜还记得。那是只属于他们的事。

李歆远初中时谈了很多次恋爱，他自以为他绝对不可能喜欢上，任茜那么娇气又爱作的人。

任茜认识了李歆远十年，她自以为她足够了解他，知道他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子的。

他们以为的，本来都没有错，只是他们都忽略了，当真的喜欢时，过往的那些标准习惯全都可以抛下不计。

李歆远把大白熊拿回去，好好地摆在房间里。他已经不需要再捏大白熊了，但他看见熊就能想起任茜，就觉着她好像还在他身边，而不是遥远的集训中心。

他要留着大白熊，等她回来的时候告诉她，原来他喜欢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