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恋这件小事

这世界上有的东西真的勉强不来。感情又不是数学,可以通过理性推理最终得出正确结果。

它更像艺术,更像崔明溪不能理解的艺术,也许单单凭几根线,就能得到一个人的深爱。

被爱是幸运,不爱是寻常。

1

第一次见到宋豫的时候,崔明溪在哥哥的工作室做期末作业。

她的老师是当代艺术家,偏爱自然碰撞诞生的作品,她套着白色的连体防尘服,把颜料装在小气球里直接扔在画布上面,衣服在各色颜料的摧残下已经面目全非,脸上也沾了好几道颜料,她腾不出时间来洗手洗脸,看着自己挂在墙上的那幅糟糕的作品直叹气。

既没有美感,又没有个性。

崔明溪一下就不耐烦了,把手里装满了颜料的气球随手一扔,正好扔在了刚进门的宋豫身上。蓝色的颜料在宋豫的浅色衣服上绽开,变成一个奇异的形状,像碎掉的花瓣,又像裂开的玻璃。

“这是……”宋豫明显愣了一下,看了看她的装扮和挂在墙上的画,而后又笑道,“艺术家的欢迎方式?”

崔明溪慌了,抓起手边一块干净的抹布,急忙跑到他面前在他衣服上擦了擦,一边擦一边哭丧着脸说:“怎么办啊?肯定洗不掉了。”

宋豫看着这个完全不懂害羞,拿着抹布在他腹部蹭来蹭去的姑娘,忍不住笑了笑,然后握住她的手腕,拿走她手里的抹布,逗她说:“没事,这衣服也就两万多,你赔得起的。”

谁知崔明溪一本正经地看着他说:“赔当然是要赔的,但是现在我身上没带手机,也没带钱包,这样吧……”她俯身拿了一张纸,写了一串数字,递给宋豫道,“我叫崔明溪,这是我的电话。”

宋豫接过那张纸条,挑了挑眉,道:“你说你叫什么?”

“崔明溪……”

宋豫一下子笑出了声,伸出手在她头顶比画了两下,道:“行啊,长这么高了啊。”

崔明溪一下没反应过来,宋豫看她一脸懵懂的样子,觉得很有意思,伸手弹了弹她的额头说:“我是宋豫啊,你哥哥最好的朋友,你不记得了?”

她在脑海里反反复复地搜索这个名字,终于恍然大悟道:“啊!你就是那个嚣张跋扈的宋豫!”

崔明溪开始肆无忌惮地打量眼前这个人,休闲随意的穿着,单手插在兜里,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带着几分温和的英俊……不像,一点儿都不像宋豫!

不怪她认不出来,十年前两人第一次见面,崔明溪那时候十岁,跟着哥哥去参加朋友聚会,一眼就看见了坐在最中间喝酒的少年。他戴着棒球帽,举手投足都是不羁的气质,算起来,那时候的宋豫也才十八九岁。

宋豫应该也感受到了她的视线,散漫地抬头看了她一眼,而后便哼了一声,看着她哥,语气不怎么好地说:“你带了个小孩来?”

“没办法,家里没人。”崔意帮崔明溪把书包取下来,然后放在一边,摸摸她的头说,“到那边写作业去,你要是饿了,就随便点些吃的。”

崔明溪还没说话,宋豫就轻佻地吹了一声口哨,阴阳怪气道:“哟,中国好哥哥。”

随后他就不客气地摸了摸崔明溪的头,把她最喜欢的发型揉得一团糟,还恬不知耻地问她:“你说是你哥哥好,还是我好?”

嚣张,跋扈,没礼貌。这就是崔明溪对宋豫最初的全部印象。

可想而知,崔明溪看到眼前这个温和的宋豫的时候,是怎样地惊讶。

“你没骗人吧?”崔明溪一边说着,一边转着圈圈打量着他,“那你可变了很多啊!”

宋豫被崔明溪像看猴子似的看了一通,实在忍不住,抓住崔明溪连帽衫的帽子,道:“你能不能别转了?”

崔明溪停下来,宋豫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才摸摸下巴说:“你也变了。”

“是吗?”崔明溪兴致勃勃地问他。

“对啊,你以前又矮又胖。”宋豫非常认真地想了想,又加了一句,“虽然现在也没好到哪儿去,但是已经很励志了,明溪妹妹。”

这一刻,崔明溪才发现宋豫简直一点儿都没变,于是她决定不赔他那件被吹成两万多的衣服,也不帮他暂时找件衣服换上。她瞪了宋豫一眼,一抬头,却突然看见了宋豫脸上一闪而过的笑意。

崔明溪那一刻脑子应该是抽了一下,想的居然是:过了十年,他长得还是那么好看。

崔明溪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的时候,感到一阵难堪,急忙跑到里屋去找了一件哥哥的衣服扔给宋豫,红着脸道:“别在这儿待着了!”

宋豫莫名其妙地看着她的反应,还没开口问,崔明溪就把他推到房间里,然后“嘭”的一声关上了门。

2

崔明溪生在一个艺术之家,爷爷是德高望重的国画大师,父母皆是享誉国际的建筑设计师,哥哥崔意也是艺术圈里天才级别的人物。

她大概属于他们家的异类,不仅一丁点儿没继承到这些优良基因,并且对艺术创作一点儿都不感兴趣。她十八岁那年,还自作主张地开了一家汉堡店,就开在他们学校附近。

艺术之家出来的孩子,不说开艺术馆和画廊,做的事儿怎么着也得跟艺术沾点儿边吧?好在崔明溪在家里备受宠爱,也可以说是被溺爱着长大的,大家对她开汉堡店的事还都很赞同。

弄脏宋豫的衣服后没过几天,崔明溪就放了暑假,她天天跑到哥哥的工作室去,玩儿玩儿这个,看看那个。就在她玩儿得不亦乐乎的时候,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明溪妹妹,看什么呢?”

崔明溪吓了一跳,转过身又看到了那张淡淡的笑脸。

怎么又是这个人?

崔明溪心里这么想,表面上却是乖巧一笑,道:“没看什么。”

宋豫看了她一会儿,突然笑了笑,说:“以前没看出来,你的眼睛还挺大的。”

崔明溪下意识地想,接下来肯定没什么好话。

果不其然,接下来宋豫就摸了摸下巴,认真地想了想说:“可能是因为以前胖胖的,把眼睛挤小了吧。”

崔明溪鼓起脸蛋,不爽地看着他,正要好好地跟他理论一番的时候,崔意走过来道:“你来了?我们进去谈。”

这话明显不是对崔明溪说的。

见自家哥哥来了,崔明溪立马收起脸上的不愉快,乖乖站地在哥哥身边。崔意问她:“明溪要一起来吗?”

宋豫在一旁问道:“明溪妹妹应该快毕业了吧?”

“还有两年。”崔意想了想,对她说,“你也来听听,也许对你以后的方向有帮助。”

于是崔明溪被迫坐在会客室看着他们两个侃侃而谈。

她有些听不懂,两人聊的都是非常专业的艺术和商业话题,跟她平时上课做作业完全不同。她只能用手撑着脸,像个白痴一样看着身边表情很认真的宋豫。

他的长相非常优越,骨相、皮相都绝佳,皮肤白皙,好像身边有个隐形的灯光师在单独给他打光一样。在说起专业话题的时候,他很严肃,眉头会微微皱起,手指不自觉地就会敲击桌面。

宋豫凝神想了一会儿,突然转过头,直接对上崔明溪像白痴一样空洞茫然的双眼。

她立马坐直了身子,大气也不敢喘了,小心翼翼地问:“怎……怎么了?”

宋豫笑了笑,没回答她,而是转过头去跟崔意说:“今天就到这里吧,明溪妹妹好像累了。”

崔明溪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急忙解释道:“没……你们说你们的……”

崔意看了一下时间,道:“也好,咱们一起去吃个饭吧。”

崔明溪偷偷地瞄了一眼宋豫,心里暗自希望他快点儿答应。

谁知宋豫偏不遂她的意,站起身道:“我另外还有些事情要办,就不一起吃饭了。”

宋豫刚走出工作室的大门,就听到崔明溪在身后大喊一声:“宋豫!”

等他停下来,转过身看着崔明溪跑到面前时,她又想起哥哥嘱咐过她要有礼貌,于是不自然地加了两个字:“哥哥。”

宋豫忍住笑,抬起手摸了摸她的头,道:“乖。”

这么近的距离,崔明溪看着他笑得弯弯的眼睛,突然间一点儿也想不起十年前那个嚣张少年的眉目了,满眼只有这个和她记忆里不一样的宋豫。

心……似乎跳得有些快了。

崔明溪被自己加速的心跳吓了一跳,立马想起自己的任务,把手里用牛皮纸袋装着的资料一下子塞给宋豫,也不管他接没接住,便飞快地跑远了。

3

没过多久,崔明溪迎来了自己二十岁的生日。为了给她好好过生日,她的父母专程从英国赶回来,不过只能待一天,之后又得赶紧飞回去继续做项目。

崔老爷子也开心,送了一幅珍藏的张大千的真迹给崔明溪。哥哥崔意送给妹妹的是他去私人拍卖会时,拍下来的一套古董钻饰,很有收藏价值。

崔明溪张口结舌地看着这些价值不菲的礼物,她对艺术品的价格实在没什么概念,摸着下巴问哥哥:“这些得多少钱啊?”

“你别管。”崔意摸摸她的头,说,“你开心最重要。”

正说着,崔意的手机突然响了,他随手将电话接了起来。

崔明溪本来没在意,无意中从哥哥口中听到一个熟悉的名字后,心居然又怦怦乱跳了起来。崔意坐在她旁边接电话,没注意到她有些不对劲儿的表情,对电话那头道:“对啊,明溪生日,你过来吗?”

崔明溪立马竖起了耳朵,恨不能把电话抢过来放在自己耳边。

那头的宋豫不知说了什么,她只听到崔意的回复:“那好吧。”

听这意思,宋豫是拒绝了。

等崔意挂了电话,崔明溪明知故问:“谁啊?”

“宋豫。”

“他要过来吗?”

崔意喝了一口茶,道:“他说不想动了,让我替他说句生日快乐。”

一直到晚上,深夜,破晓,崔明溪还在心中偷着乐,反复思考他说这句“生日快乐”时是怎样的表情。大概又是带着一抹戏谑的笑,或是躺在沙发上像个被放了气的气球一样,懒懒地对着手机说出这几个字。

开了学之后,崔明溪便投入到忙碌的学习中。跟着她的老师忙了一阵,做完一个项目之后,她才终于想起,已经好久没有见过宋豫了。

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中秋节快到了,崔明溪心不在焉地躺在床上,想着他喜欢吃什么样的月饼。

正这么想着,就听见崔意在楼下叫她:“明溪,下来吃饭了!”

她收拾好下楼,拖沓着步子走到饭桌前坐下,懒懒地趴在饭桌上,心不在焉地摆弄着筷子。崔意坐在她对面,看她这样子便问道:“怎么了?不开心?”

崔明溪摇摇头。

“你喜欢吃什么馅的月饼?”崔意说,“今年我多订了几种,你选两盒你喜欢的,剩下的我拿去给宋豫。”

一听到这个名字,崔明溪立马精神起来,但又不能让她哥看出端倪,便小声道:“你那么忙,还是我去吧。”

“什么?”崔意像是没听明白,问道。

崔明溪脑子一转,道:“我待会要去店里看看,应该会路过宋豫……哥哥的公寓……”

崔意看了看她,才斟酌着点了点头。

小计谋得逞之后,崔明溪飞快地吃完了饭,好好地整理了一番仪容,然后提着两盒月饼,拿着哥哥给的地址,脚步欢快地出了门。

按响宋豫家的门铃时,宋豫刚洗完澡,他腰间围着一条浴巾。一边用毛巾擦着湿漉漉的头发,一边开门,看到来人,惊讶地问道:“怎么是你?”

崔明溪没想到一来就要这么“坦诚”地面对,也吓了一跳,愣了好一会儿才说:“我……我哥让我来给你送月饼的。”

宋豫的头发有些凌乱地散落在额前,看起来比平常更具少年气质一些,他笑了笑,道:“进来坐坐吗?”

崔明溪跟着他进了屋。这公寓比她想象的更大一些,也更整洁空旷一些,看起来不像有人住过,缺了一点儿烟火气。

“你先随便坐,我换件衣服。”

而后宋豫就进了最里面的一间卧室。

崔明溪到处看了看,在一个摆放物件的架子上看到了一张照片,上面是一个少女和少年时期的宋豫。宋豫那时候是她熟悉的酷酷的样子,穿着宽松的卫衣,戴着棒球帽,正喝水的时候被少女一把搂住脖子,按了快门。

真甜蜜啊。崔明溪有些酸溜溜地想。

这时宋豫换好了衣服正好出来,头发还是湿的,他也不在乎,看崔明溪认真地看着他摆在架子上的照片,打趣道:“怎么?想谈恋爱了?”

崔明溪转过身打了他一拳,仰起头道:“你怎么知道我没有?”

宋豫莫名挨了一拳,不急也不恼,将一条手臂自然而然地搭在她肩上,弯着腰仔细地看着她,笑着说:“这么说,你是有男朋友了?”

突如其来的靠近让崔明溪清楚地闻到了宋豫身上清新的沐浴露的味道,那味道像无数羽毛在撩拨着她的心。她甚至感觉,宋豫的鼻尖儿就要触到她的脸了。

崔明溪突然想验证一下他是不是真的离她那么近。

可还没等她做出任何动作,宋豫已经放开她,坐到了沙发上。他将双腿放在茶几上,拆开一盒月饼,拿起一块咬了一口,问她道:“怎么是你来的,你哥哥呢?”

崔明溪心虚地看了一眼别处,撒谎道:“我准备去店里,顺路。”

顺路个鬼啊!她以前根本没来过宋豫的公寓,只是随口撒了一个谎而已,好在哥哥不知怎么地没发现她的小伎俩,居然同意了。

“哦?你开了一家店?”宋豫倒是很好奇。

“汉堡店,有很多种类的汉堡。”一提起汉堡,崔明溪就停不下来,捎带着还推销了一下自己的店,“客人超级多的,你下次可以来尝尝,你不用等位的。”

宋豫“扑哧”一声笑出来,懒懒地靠在单人沙发上看着她说:“好啊,在哪儿?”

崔明溪说出地址之后,宋豫沉默了几秒,而后用手指撑着额头,笑着看向她道:“顺路吗?”

她一下子反应过来,脸红了红,立马把话题扯到别的事上去,吞吞吐吐地问道:“那个……照片里的是你的前女友,还是……”

宋豫暂且放过她,简短地回道:“前女友。”

崔明溪暗自开心,可惜这好心情还没持续一分钟,就被宋豫接下来的话打断了。

“可我直到现在都没能忘记她。”

4

照片里那个女孩子叫宋婉君,和宋豫同岁,是个孤儿。

据宋豫所说,他十八岁的时候看那个女孩长得好看,就跟她在一起了。他把她带到美国,把她带进了那个虚浮华丽的名利场,没过多久,宋豫就腻了,一句话也没说就在一个平常的早上走了。

“你这也做得太过分了……”崔明溪听完后,不由自主地发表了一句感言。

宋豫看了她一眼,低头苦涩地笑了笑:“你也这么觉得吧?”

“那你知道她现在在哪儿吗?”

“知道。”

“她过得好不好?”

“不好。”宋豫没什么表情,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不痛不痒的事情,他道,“我走了之后,她跟很多男人在一起过,可能只是为了在那个环境下生存下去。”

崔明溪看着他,问:“你为什么不去找她?”

“我不敢。”他的表情有了一丝松动,他说,“崔明溪,我不敢。”

这是他第一次对别人说出他的心情。

“我不像你,明溪。”宋豫摸了摸她的头,道,“你很勇敢。”

她这算是被夸奖了吗?

天渐渐黑了,宋豫一大半俊朗的侧脸已经隐在了暗影里,他垂眸似乎在想什么。崔明溪忍不住靠近他,宋豫转过头与她对视,应该是在观察她想做什么。崔明溪心里只想着离他近些,再近些。

但事情没那么顺利,很快她就受到了阻力。

宋豫一把抓住她的双臂,架住她。

崔明溪一怔,就看到了宋豫含笑的双眼,他问:“你要做什么?”

她一下子傻眼了,想了许久也没想到有什么理由可以解释她的荒诞行为,只好站起身道:“时间不早了,我该走了。”说着要便落荒而逃。

门口,宋豫一只手臂撑在门框上,笑着问她:“明溪妹妹,真的不用我送你回去?”

崔明溪急切地应道:“不,不用了!”

宋豫也不勉强,点点头说:“那注意安全。”

崔明溪走在路上时又突然接到了宋豫的电话,她忙接起来:“喂。”

“过两天有课吗?”电话那头,宋豫的声音轻松愉快,殊不知她这边心跳如擂。

崔明溪按捺住自己想要尖叫的心情,佯装镇定地回道:“怎么了?”

宋豫笑了笑,道:“作为送月饼的回礼,我带你去澳门玩儿。”

崔明溪立马道:“没课!”

有课也可以请假!

“那好。”宋豫的声音里带着笑意,道,“记得看月亮啊。”

她抬头看了看天空,果然,墨色的天空中挂着一轮圆月,黄澄澄的,像个奶黄月饼。

真漂亮。

崔明溪在澳门一个朋友的派对上看见了宋婉君。与照片上的那个人相比,她的气质变了很多,长相却没怎么变,就像宋豫一样,仿佛他们两个的身体里面流的不是血,而是防腐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