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花小姐

游衍舟迷恋云霏,从二十岁到二十七岁,从一文不名的豪门私生子到权财俱握的白手富豪。

而云霏始终高贵优雅,足不沾凡尘,也看不见她脚下那个卑微的祈求她一点点爱的男人。

1

国际航班降落在樟宜机场,游衍舟踏上了阔别七年的故土。

路过航站楼时,一组巨幅的明星画报让他在熙攘的人流中突兀地停住脚步。那是最近热播的某电视剧的海报,海报中央的女子美得摄人魂魄。

他的目光从海报上那动人的面庞往下滑,女明星纤细白皙的右脚踝处依旧套着她那标志性的黄金足环。

游衍舟从前总以为金饰俗气,直到见到她,他才意识到自己多么狭隘——有的人天生就是美神的人间具现。

旁边两个女孩儿鼓起勇气叫住了这个英俊的男人,紧张又惊喜地问:“你也是云霏的粉丝吗?”游衍舟一愣,随即笑了,郑重地回答:“对,我喜欢云霏。”

刚出机场,一辆商务车停在游衍舟面前,嘉儿笑着说:“上车吧,游总,我家老板等着你呢。”

车子停在近郊的别墅,游衍舟刚迈进大门就听见连庭爽朗的大笑。嘉儿笑嘻嘻地对他解释道:“老板还请了一位客人,大美女哦。”游衍舟随她转过玄关,只一眼,他就仿佛中了定身术一般。

阳光下,连庭对面那个端庄地享用下午茶的女子,正是机场海报上的人——云霏。

连庭热情地介绍说:“衍舟,你很长时间不在新加坡,怕是不认识,这位是大明星云霏。”云霏起身,问:“回来了?”

仿佛他不是离开了七年,不过是几天不见,又仿佛他的离开与她并无瓜葛,所以十分坦荡。

游衍舟的嗓子有些发涩,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了一样,他顿了顿,轻声回答:“回来了。”

连庭惊异地问:“你们认识?”

“比认识你还要早一点儿呢。”云霏微笑道,“衍舟就是当年救过我的那个人啊。”游衍舟下意识地摩挲着右手掌心,那里有一道深长狰狞的疤痕横贯左右。那是他为她留下的终生无法消除的印记。

2

游衍舟开着连庭借给他的车,送云霏回去。

游衍舟瞥了一眼副驾驶位,云霏完美的侧脸被笼在夕阳的暖光里,脖颈修长,肩背挺直,显示出良好的教养和刻进骨髓的优雅。

七年的时光似乎并未在她身上留下印记,云霏的高贵与秀美从未被光阴磨损,而他褪去了当年身为游家私生子的茫然无助,成了掌握着权力与巨额财富并独当一面的游总,却依然迷恋云霏,无法自拔。

游衍舟回想起第一次见到云霏的情景。

那天,他被告之要临时代替大哥游凯参加一个慈善晚宴。游衍舟想拒绝,游凯急着要和朋友们出去飙车,不耐烦地吼道:“谁也没指望你能给游家长脸,老头子捐了钱,只要你出个人而已!”

游衍舟一个月前刚被带回游家,一个贫穷寒酸的大学生莫名成了豪门二少,不会社交,不懂礼仪。

他的大哥厌恶他,他的父亲也并不看重他,他只迷迷茫茫地参加过一两次宴会,就已经察觉到了,上流交际圈对他这个“游二少”很是冷淡疏离,他只是一个不被人在意的存在。

在那场晚宴上,他遇见了云霏。她仿佛从头到脚都笼着一层光,美得太过惊人,以至于他眼睛都不眨地注视了她许久,直到她不经意地回眸扫过来,才匆匆地移开视线。

她的身边挤满了人,那些眼高于顶的少爷、大亨们都忙着向她献殷勤,而她只是淡淡地笑着,矜持高贵,如同公主。

那个瞬间,游衍舟的心脏狂跳不已,只觉得口干舌燥。他从旁人口中听说了她的名字,用手机搜索了一番,才知晓她是个演员,低调而神秘,似乎是来自某个显赫的家族。

她的来历众人争论不休,却被公认为“富有”“高贵”。游衍舟远远地看着,那不可一世的闻家公子闻修达也对云霏十分殷勤。

晚宴下半场,他没看见云霏,便寻觅了一个无人的休息室躲清静。他正欣赏着布满房间的名贵花朵,冷不防被一个男人的高谈阔论吓了一跳。

游衍舟回过头,看见一个男人一脸不悦地揽着云霏站在门口,他还来不及打招呼,一个助理模样的女人飞快地从他们背后走上前,警惕地问他是谁,又告诉他这里是云小姐的专用休息室。

游衍舟错愕了一瞬,反应过来后,只觉得异常窘迫。

“抱歉,是我约了游二少,竟然忘记了。”

他闻言猛地抬起头。

说话的是云霏,她朝身旁的男人歉意一笑,说:“孟总的投资方向我很感兴趣,不介意的话,我们明天见面详谈如何?”

男人由怒转喜,云霏一边安排助理去送那孟总,一边摘下右边的耳坠,说:“二少久等了,留下喝杯茶吧。上次你大哥送的耳坠,有颗钻石镶得有点儿松,烦请你捎给他去做个保养。”

游衍舟攥紧手心里的耳坠,直到那孟总和助理消失在门外,他才晕乎乎地问:“你认识我?”

云霏打开茶叶罐,笑着说:“你今晚不是一直在看我吗?”

游衍舟顿时涨得满脸通红。

云霏自顾自地将热水注入茶壶,动作流畅,姿态优雅。

“因为你……你真好看。”游衍舟忍不住说道。云霏自若坦然地道谢,一点儿也不扭捏。游衍舟无端地自惭形秽起来,他突然意识到,是显赫的出身让云霏拥有了和自己截然不同的、矜贵大方的气质。

灯光从侧方打下来,映衬着云霏挺直的鼻梁和深邃的眼窝,她的眼珠被衬得略显灰蓝。

“你是混血吗?”游衍舟呆呆地问。

云霏手上的动作一顿,随即偏头笑了:“你猜?”游衍舟心跳如擂,张口结舌地不知如何回答。

他讷讷地坐了一会儿就出声告辞,出门前才猛然清醒过来,要把已经被他攥得湿漉漉的耳坠还给云霏。

那耳坠镶嵌的工艺精湛,哪里是需要加固的样子?云霏方才不过是在为他解围罢了。而云霏只是漫不经心地挥挥手,说:“下次再说吧。”仿佛那华美名贵的钻石不过是一颗玻璃珠。

3

游衍舟驱车驶过层层的茶花丛,停在云霏的别墅门口。

云霏推开车门,夕阳将她脚踝处的黄金脚链折射出耀眼的光芒,游衍舟只觉得一阵眩晕,他鼓足勇气打算叫她的名字,他想要告诉她,他已经认识了几乎所有的茶花品种,为了她。

而另一道男声抢先出声:“云霏,回来了?”

看见闻修达从云霏的家门口走出来,游衍舟浑身一僵,血液顿时冻结了。他怔怔地看着云霏与闻修达在台阶上并肩而立,闻修达向他颔首致意,随后揽着云霏进了门。

游衍舟坐在车里一动也不动,他咬紧牙,生怕自己会四分五裂成无数的冰屑。

云霏对他好,云霏对他不好,云霏在他与他大哥的竞争中明里暗里地帮他,却在他即将成功的时候将数据外泄。

他摸着手心里长长的疤反思着,其实,云霏从未对他承诺过什么,是他自己口无遮拦,因此无所谓背叛,一切都是他的一厢情愿。

是他自愿推开云霏,挡在她面前,握住那疯女人刺向云霏的刀尖,尽管那只是他第二次见到云霏。

那是在后来的一场酒会上,他鼓起勇气约云霏到后院散步,云霏竟然答应了,他的内心兴奋、快乐得无以言表。云霏端庄地站着,看着庭院外疯跑而过的高中生们,感叹道:“真是大好青春啊!”

游衍舟摸了摸鼻子,说:“我十五六岁时一心苦读,只想跳级省学费。”他开玩笑地问道,“你呢?在贵族学校?在学礼仪和高尔夫?”

云霏笑了,说:“是请的家庭教师,还在学华语,我十四岁回新加坡前,都不懂中文的。”

游衍舟一怔,想象着富丽堂皇的庄园城堡里,矜贵的小公主专心学习的画面。

变故就是在这时发生的。一个女人突然冲过来,口中念念有词,只看见雪亮的刀尖直逼云霏的喉咙。游衍舟看到这一幕,瞳孔陡然收缩,他脑中一热,下意识地冲上前……

等一阵慌乱过后,游衍舟再回过神时,自己已经坐在急诊室里了,手上缠着厚厚的绷带。

“云霏呢?她怎么样了?”游衍舟急切地大叫。旁人安抚他说,“云小姐并无大碍,现在正在接受采访。”他怔怔地点头坐下,陷入沉思。

游衍舟回忆当时的情形,记得拿刀的女人似乎喊着某个名字,他突然意识到那是最近新闻里提到的一位因为破产而自杀的企业家,自己还与他有过一面之缘——在云霏的休息室见过的那个孟总!

他抿紧了唇,不愿猜测云霏与他的关系。

走廊里远远地传来记者犀利的发问:“据说云小姐此次脱险,是有人英雄救美,请问你们是什么关系?”

游衍舟的心脏莫名地狂跳起来,却听见云霏波澜不惊地说:“是一位朋友的弟弟,一个很勇敢、很善良的人。”

游衍舟的心往下一沉。云霏果然是习惯在聚光灯下生活的人,没有比这更合适的说辞了,轻易就扼杀掉了外界暧昧的猜测。其实她说的也是实话,这是她对游衍舟的唯一的定位。

游衍舟从回忆中惊醒,多年前的不甘绵延至今,他几乎没经过任何思考,立刻给云霏发了一条短信,没头没脑地问:“我是谁?”

云霏回复得很快:“游衍舟。”

他又问:“当年为什么帮我?”

“你救过我。”

那你为什么又要害我呢?

七年前的那一天,他欢欣地逆行着穿过人潮,想要告诉云霏,他即将被父亲委以重任,却在一通电话后如坠冰窟,他原本稳操胜券的项目被闻氏捷足先登,项目被迫撤销,还留下巨额亏空。

他僵硬地抬起头,看见前方不远处,云霏同闻修达并肩而立。见他看过来,她一言不发地移开目光。

4

游衍舟抱着一大捧娇嫩的鲜花站在云霏家门口,还没来得及按门铃,门却突然开了,一名年轻男子正说笑着与云霏道别。那人一看便是个富家公子,云霏最常见的那种追求者。

两相照面,他和对方都不免觉得有些尴尬,云霏却泰然自若,微笑的弧度不减半分。

云霏送走了客人,游衍舟跟着进了门。房子里的布局摆设和七年前别无二致,还是那么富丽堂皇,到处都是珍稀名贵的皇冠茶花。

“你一点儿都没变,还是那么长袖善舞。”游衍舟终是没忍住,硬邦邦地说道。

云霏默不作声,换了茶叶,向茶壶中注水。游衍舟坐在她对面,云霏的黄金足环晃出耀眼的光,他西装内袋里小小的钻石耳坠硌在胸口,令他心浮气躁。

他讨厌这样的自己。

他又有什么立场指责云霏呢?他当年那些所谓的胜利,还不是靠云霏的提点?

他大哥游凯当年就是个纨绔子弟,父亲对他又爱又恨,却又舍不得真放手让他去吃苦,便辗转将游衍舟认了回去,好叫长子有点儿危机意识——游衍舟不过是个刺激游凯成材的工具罢了。

游凯看他不顺眼,处处打压他。他父亲倒乐见如此,任由两人竞争。

游衍舟并不贪恋游家的富贵,只是一想到如果失去了“游二少”的名头,他和云霏就彻底变成两个世界的人了,就咬紧牙关忍下一切。

他厚着脸皮频繁地出现在云霏面前,而云霏从未流露出不耐烦的神色,反而在听说了他和游凯的竞争后,建议他投资华汇光电和欧联科技。

后来,游衍舟果然在短投上远胜游凯,他兴奋地向云霏报喜,云霏却一副很不在意的样子,照旧与其他青年才俊交往密切,还多次被媒体拍到有不同的富商子弟出入她的家门。

直到很久后,他才突然惊觉,那时与云霏打得最火热的两个人,正是华汇和欧联家的小开。云霏锦衣玉食,万事无缺,她只是在为他铺路。

想到这里,游衍舟突然难过起来。他想要缓和气氛,瞥见自己叫人空运送来的稀品茶花,若无其事地问:“你为什么喜欢收集罕见的茶花呢?”

“因为名贵。”

游衍舟被噎了一下。这个答案无可指摘,甚至他本人也觉得,只有这样名贵鲜艳的花朵,才配得上高贵的云霏。

游衍舟勉强一笑,没话找话地说:“你让我想起一个小说中的人物。”

“茶花女?我也觉得我们很像。”

游衍舟被彻底噎住了。他以为云霏记恨他方才的讽刺,故意拿茶花女交际花的身份回敬。

他皱着眉想要解释,云霏将茶盏推到他面前,神情平静,并没有尖酸刻薄的意味,却是从容淡定的模样。

游衍舟一时语塞,意识到是自己狭隘了,不免暗自羞愧。

云霏与生俱来的端庄和宽仁,总是让他自惭形秽。

游衍舟想起当年他以投资得利为借口,请云霏吃大餐的事。他穷人乍富,又不想在云霏面前露怯,特意点了许多菜,吃到最后,他自己都撑得要命,云霏还在小口小口地吃着。

“吃不下就算了。”他忍不住说。他以为女明星都很看重身材,多吃一口就能要她们的命。云霏却摇摇头,说:“浪费食物,不好的。”

他窘迫起来,意识到云霏的高贵优雅并非仅是以财富为底气,那是刻在骨子里的良好教养,他因此记了许多年。

直到后来,他在海外孤身打拼,每每做事前,总会揣测:云霏会喜欢这样吗?最好的人才配得上她,他希望自己能够做到最好,自己就是她周围人里那个最好的。

5

隔天,连庭邀他去爬山。他在山脚下同迎接他的嘉儿会合时,云霏已经到了,正在与连庭交谈。连庭风趣幽默,轻描淡写地给云霏讲着他早年运营公司时的一桩麻烦,引得云霏蹙眉轻笑。

游衍舟从背后看着,连庭的眼神专注,眼中闪着亮光。他意识到,连庭与他,都对云霏抱有同样的感情。

“她真好。”身边的嘉儿轻声说,“云小姐那么温柔高贵,不沾凡尘。她越是单纯、不谙险恶,越让人想将她捧在手心里呵护,隔绝人间疾苦。”

人人都喜欢云霏,游衍舟抿紧双唇,可她当真是表里如一、无懈可击吗?当年,又是谁将他的开发方案外泄,引得闻氏捷足先登呢?尽管那个距离成功仅一步之遥的项目是云霏帮他选的。

连庭见到游衍舟渐行渐近,适时地将话题转到他身上,开玩笑道,“总之,白手创业真是心酸。有几个衍舟这样的疯子,肯抛掉游家少爷的身份,单凭自己一已之力拼杀出一切?”

连庭大笑着拍了拍游衍舟的肩膀,说:“你倒是架子大得很,我听说这几年你家老爷子对你大哥越发不满,动了叫你回去接班的念头,你还拒绝了。”云霏意味不明地凝视着他,游衍舟僵硬地扯起嘴角笑了笑,并未作答。

傍晚的时候,一行四人踏上归途,到了山脚下。一辆豪华的轿车停在路边,看到四人走近,车窗降下,露出闻修达俊美的侧脸。原本想送云霏回去的连庭耸耸肩,大方地和嘉儿上了自己的车离开了。

云霏朝游衍舟点点头,也转身走了。游衍舟站在原地默默地看着她一步一步地远离他,一步一步地靠近闻修达。

他眼眶酸热,喉头哽塞,不甘与妒意噬咬着他的神经。时光仿佛倒回二十岁那年,他还是那个不受重视,饱受白眼,对一切都无能为力的游二少。

他骤然奔跑了几步,拽住云霏的手腕,将她拉到大理石柱后面。游衍舟紧紧地握住她的肩膀,低下头抵着她的额头,呼吸炽热滚烫,终于将那酝酿了七年的话说出了口:“云霏,你能不能爱我?”

云霏仰头,略微带着灰蓝色的眸子望着他,静静地问:“为什么?”

游衍舟挫败地咬紧牙,半晌,才近乎自暴自弃地说道:“我比他好,我比闻修达好。云霏,你就不能看看我吗?!”

云霏只是淡淡地评论道:“你确实很好。”游衍舟僵在原地,还维持着按住云霏双肩的姿势,手下已然空了——云霏已经走了。

6

云霏上了车,闻修达微笑着问:“玩儿得开心吗?”云霏点点头,闭着眼睛不说话。闻修达又说:“刚刚叫了家政,家里的茶花都换了新品种,是绯爪芙蓉。”云霏简短地道了声“谢谢”。

闻修达一点儿都没有显露出被敷衍的不满,依然柔声道:“那么,你什么时候才能搞定连庭?”云霏绷紧了下颌,缓缓吐出一口气,说:“很快。”

“云霏,你从来都不会让我失望。”闻修达赞叹着,轻轻地抚摸着云霏洁白的手臂,“但是,我的耐心有限。”

“好。”云霏竭力忍耐着鸡皮疙瘩蹿起的感觉。

闻修达却没放过她,又自顾自地说道:“游衍舟,他还迷恋你。”云霏绷紧了神经,努力使自己的声音维持平稳,反问道:“有吗?”

“当然,你太小看自己的魅力了。”闻修达贴近她的耳边,云霏只觉得每一根汗毛都在战栗,“去弄到他的消息,我正好需要一笔资金。”

云霏咬紧了牙,还是忍不住说:“游凯已经废了,他已经吸毒成瘾,你还不满足吗?游衍舟并无意接手游氏——”

“那他的钱是从哪儿来的?给我弄清楚!”闻修达厉声喝道。

云霏还想再说什么,突然身体一软,美丽的面容上浮现出痛苦的神色,随即就被她压制住了,她又恢复了挺拔的坐姿,沉默地看向窗外。

“真乖。”闻修达得意地笑了。

云霏在他看不见的角落攥紧了右拳,闻修达已经很久没这么直白地威胁过她了,上一次还是在七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