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城绝恋

佟眉喜欢薛绪之二十年,直到二十年后她才发现薛绪之也喜欢她。

可到那时,他们之间已经横隔进太多的阻碍,令佟眉一而再、再而三地往后退却。

(一)

谢绍下葬那日,桐城权贵云集,其中,最引人瞩目的还是薛绪之,他刚刚剿灭了作恶多端的杨系军阀,如今是声威赫赫的佟军统帅。

隆重肃穆的仪式过后,人群渐渐散开,天上开始飘起雨丝,原本就不甚好走的山路因为雨水的湿润而开始变得泥泞。

平日里养尊处优的贵人们一边走,一边小声抱怨,方才为了应景而挤出的一点儿哀色也被这阴沉的天气一扫而空,若非那哀乐还在,恐怕他们已经忘记自己今日是为何而来的了。

不过片刻,偌大的谢氏家族墓园内便陡然安静下来,只余下尚未离开的零星几人。

佟眉着一身缟素,由小丫鬟搀扶着立在谢绍的墓碑前久久未动。雨越下越大,丫鬟正想叫人拿一把伞来,便看见薛绪之撑着伞朝这边走来。

薛绪之久浴沙场,少年时的文雅之气在轰鸣炮火的洗礼之下早已不复存在,如今的薛绪之,浑身上下透出的皆是职业军人的英武刚毅,不免令小丫鬟生出了几分惧意。

薛绪之站在佟眉身边,低头看着她那憔悴不堪的眉眼柔声劝慰道:“眉眉,回去吧!”

佟眉沉默了好半晌,才抬起头来看向薛绪之。

在这张清隽矜贵的脸上,她看见了他的一丝疼惜之意,于是,她终于弯起嘴角朝他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用那干涩喑哑的喉咙低低地朝他唤了一声“绪之哥哥”。

佟眉已经多年不曾这般唤过他,他自然愣怔不已。可是,等到他回过神来,想要应答些什么时,他却看见佟眉闭上双眸,无力地倒了下去。

薛绪之扶着昏迷不醒的佟眉,想叫人来帮忙时,才发现谢家竟然只留下一个司机与一个尚未成年的小丫鬟等候佟眉。

谢绍刚走,谢家便这样轻慢佟眉,薛绪之无法想象,若是继续将佟眉留在谢家,她将会过上何等不堪的日子!

想到这里,薛绪之不禁怒火中烧,他将佟眉抱了起来,看着那小丫鬟冷声道:“回去转告你家老爷,我不会再让佟眉踏入谢府半步,至于你们该如何对外界解释这一切,便请自行斟酌再做决断,只有一点,不许污了她的名声,否则,且看你谢家还能在桐城立足几日!”

月余之后,谢家对外宣称,佟眉与谢绍情深缘浅,谢家视佟眉为女,不忍心让佟眉余生孤寂,愿送佟眉返回佟府,此后佟眉婚嫁随宜,谢家决不干涉。

薛绪之看着报纸上那言辞恳切,引人热泪的声明,勾起嘴角露出一丝鄙夷的笑容。

明明就是他们听信作法的道士骗金之言,认为佟眉命硬克夫,有碍谢家运势,巴不得将佟眉送走,却还要装出这副伪善的面孔来,以示自己品德高尚,家风豁达。

夜里,一道惊雷劈下,令薛绪之从梦中惊醒。他靠在床头醒了醒神后,便起身往佟眉的闺房走去。

佟眉服用的药里含有镇静剂的成分,所以她并未被这雷雨天气所惊,只是在潜意识里寻了一个最有安全感的姿势,双手抱臂,将身子蜷缩了起来。

薛绪之在床边坐下,将手探进被子里,摸了摸她的双足。

未几,薛绪之低叹一声,亲自下楼给她取了汤婆子来放入被中。佟眉因脚心传来的温热而感到久违的舒适,紧锁的眉心也因此渐渐舒展开来。

薛绪之见状便安下心来,起身回房。因此,他没有听见,在房门关上的那一刹那,佟眉在梦中樱唇轻启,柔柔地唤了一声“绪之哥哥”。

(二)

佟眉的“绪之哥哥”是在二十年前来到她身边的。

那一日,五岁的佟眉穿着时下最新潮的洋裙坐在院子里荡秋千,突然,门外传来一阵汽车的鸣笛声,佟眉一听,便知道是久未归家的佟兴朝回来了,于是兴冲冲地提起裙摆朝大门外跑去。

谁知,她刚跨过门槛,便看见佟兴朝领着一个八岁模样的小男孩走上台阶。

佟眉是家中独女,佟兴朝对亡妻情深义重,始终不曾再娶,可佟家这家业决计不可能由佟眉这娇滴滴的小女儿来继承。

因此,佟眉时常会听到下人躲在角落里窃窃私语,左不过是说佟兴朝迟早要从外头领个男孩子回来,到时候或许就不会这样娇宠佟眉了。

说这话的人不过是图一时嘴瘾,却不知这些话给佟眉的内心造成了极大的阴影,此时此刻,佟眉看着站在佟兴朝身旁的小男孩,脑中生出的第一个念头便是——他是来和自己抢父亲的。

因此,佟眉气冲冲地上前推了那小男孩一把,正常来说,佟眉的力气只会让小男孩踉跄几步,可谁知这小男孩竟那般弱不禁风,一屁股摔倒在地,后脑还撞上了那粗壮的圆柱,当场晕了过去。

佟兴朝见状,不由得对佟眉大声喝道:“眉眉,你怎么这般不懂事?”说完,便将小男孩抱起往医院赶去。

佟眉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挨佟兴朝的训斥,登时红了眼眶,转身扑进乳母的怀中,哭得差点儿背过气去。

晚间,佟兴朝回府时,才知道佟眉将自己关在房中一天都没有进食。佟兴朝想起自己早上对佟眉的那句责骂,心底生出一丝愧意。

他将躲在被子里的佟眉抱入怀中,轻抚着她那柔软的头发,将那小男孩的身世告知于她。

原来,那小男孩名叫薛绪之,是妄城薛氏家族的嫡长孙。那薛家乃妄城文儒望族,出过六世翰林。

薛绪之的父亲与佟兴朝乃昔年同窗,多年密友。半个月前,佟兴朝领兵路过妄城,特地上薛家拜访,他见薛绪之有从军之志,便答应带他去军营开开眼界。

可谁知,佟兴朝的部队前脚刚离开妄城,盘踞东南之地的杨系军队便纠合妄城外的土匪攻入城中,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薛府外虽然高筑壁垒,亦组织长枪队抵抗,奈何寡不敌众,百年望族就这般于一夕之间覆灭于乱枪之下。

当得知消息的佟兴朝带兵赶回妄城时,杨军早已撤退,留下的不过是一座断壁残垣的庭院。

薛绪之跪在那被烧成灰烬的薛府门前,日夜不食,最终因脱水休克方才被佟兴朝带离妄城。

抵达桐城的前两日,薛绪之方才从昏睡中醒来,体力尚未恢复,所以才那么容易被佟眉推倒在地。

(三)

佟眉得知事情的原委之后,羞得小脸通红,她趴在佟兴朝的肩头,久久没有说话。

“眉眉要不要去医院向人家道个歉?”

佟眉蹙着秀眉想了想,抱着佟兴朝的脖子小声回道:“好。”

薛绪之醒来时,便看见一个娇俏的小人儿趴在他的床头,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眼巴巴地看着他。

佟兴朝扶着薛绪之坐了起来,佟眉扭捏了许久,终于鼓起勇气向他道了歉。她见薛绪之抿着苍白的薄唇,不声不响地看着她,以为他还在生气,一双眸子顿时生出朦胧的雾气。

但事实上,薛绪之并未因此对她生怨,他只是有些头晕导致反应迟钝。好在他在佟眉泪珠滚落前的那一刹那,终于出声回应了她,她登时破涕为笑,扑进了他的怀中。

“父亲说,你以后会一直住在我们家,是不是?”

薛绪之抬头看了佟兴朝一眼,而后点了点头。

“父亲说,你以后会和我一起去上学堂,是不是?”

薛绪之再次点头。

“那我以后叫你‘绪之哥哥’好不好?”

他看着佟眉那娇美的笑颜,不由得想起了自己那与佟眉同岁的嫡亲妹妹,顿时泪凝于睫。他低下头静默良久,这才伸出手轻抚过佟眉的发顶,低声回道:“好。”

佟眉看见他难过,心里也觉得不舒服,她还小,不知道怎么安慰人,只能学着大人的模样伸出小手将薛绪之眼角的泪水拭去,然后抱着他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佟兴朝为免让外人知晓薛绪之的身份,引起杨系军队斩草除根的念头,便对外宣称,薛绪之是他行军途中捡来的一个孤儿。

那一日,佟眉与薛绪之在后花园的假山里玩捉迷藏,结果,佟眉刚抓到薛绪之,便听见了在园子里扫地的两个仆妇的对话。

她们不知薛绪之的底细,自然以为薛绪之便是佟兴朝看中的那个接班人,又见佟眉日日黏着薛绪之,便嘴碎地道薛绪之是佟家的童养婿。

自古以来,便只有家贫之人才会让亲子去富户家中倒插门,这对于一个男子来说,无论如何不是一件体面的事情。

因此,“童养婿”三个字一传入两人耳中,佟眉便见薛绪之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不知是气还是羞,而后薛绪之便将佟眉的手从自己的手臂上拉开,转身离去。

佟眉不知道薛绪之这是怎么了,便跑出去问那两人“童养婿”是什么意思。那两人得知自己的话落到了当事人的耳中,顿生难堪之意,怎么还敢向佟眉解释那三个字?

佟眉走进薛绪之的房间时,他捧着书倚在窗边出神,她悄悄走到他身边,甜甜地唤了他一声“绪之哥哥”,他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便低下头继续看书。

尽管两人相处时间不长,可佟眉也知道他这是生气的表现。方才她在府里问了一圈,也没有人告诉她答案,那她便只能自己想了。

可是,她又没觉得这三个字带有多少贬义的意思,只当是玩儿过家家的那种称呼。

于是,她便抱着薛绪之,从他怀中抬起头来,弯着一双笑意嫣然的眸子对他道:“绪之哥哥不要生气了,要不然眉眉给绪之哥哥当童养媳好不好?”

稚女何其天真可爱,薛绪之闻言先是一愣,而后忍了又忍,终是“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过了许久,他才颇为无奈地摸了摸佟眉那柔软的头发,动作里却藏着别人看不出来的轻柔宠溺。

从此以后,薛绪之的身后便长出了一条名叫“佟眉”的小尾巴,无论他走到哪里,只要回过头,便能看见佟眉那明媚的笑颜,听到她那声奶声奶气的“绪之哥哥”的呼唤。

(四)

佟眉十六岁生日那晚,与佟兴朝起了不小的争执。

原因在于,佟兴朝想要送佟眉与薛绪之前往德国留学,主要目的自然是为了培养薛绪之,而佟眉只须读个清闲的专业开阔眼界便好,可谁知佟眉想只身前往英国读医。

佟眉坐在客厅里,哭得双目红肿,薛绪之坐在一旁静静等着,直到佟眉冷静下来,他才走上前去,在佟眉面前半跪下来,望着她的眼睛问道:“你为什么想当医生?”

佟兴朝不明白,薛绪之也想不明白。

佟眉沉默了片刻,吐出四个字:“人命可贵!”说实话,薛绪之的心底因此漾起不小的涟漪。毕竟像佟眉这般出身的女子,无须仰仗夫家便可恣意快活一世,何须学习此等烦心累人之术?

薛绪之站起身来,伸出手摸了摸佟眉的发顶,喟叹道:“难得你有这份悲悯苍生的情怀!”说完,他便转身上楼,朝佟兴朝的书房走去。

深夜,佟眉与薛绪之背靠背坐在小阁楼里,那里有一扇大窗,可以窥见漫天星光。

两人的脚边散落着空空如也的酒瓶,佟眉打着酒嗝却仍不忘记朝薛绪之道谢,她不知道薛绪之与佟兴朝说了什么,反正佟兴朝最后答应了她的请求。

薛绪之见她已经醉意盎然,便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准备送她回房歇息。可谁知太过用力,佟眉反而顺着那力道扑进了他的怀中,柔软嫣红的唇瓣堪堪滑过他的唇边,酒香四溢。

大抵是因为酒壮了胆,佟眉没有因这意外而露出半点儿娇羞之意,反而靠在薛绪之的肩头,抬头望着他那张越发清隽的面庞,柔柔地说:“眉眉喜欢绪之哥哥,从很早很早以前就开始了。”

话音刚落,佟眉便在那浓烈醉意的驱使之下瘫软在他怀中。

翌日,佟眉宿醉醒来,只觉得头痛欲裂,却丝毫也想不起来昨夜自己靠在薛绪之怀中的所言所语,因此,当她在楼梯口遇见正要下楼的薛绪之时,还如往常一般向他打招呼。

而薛绪之也仿佛没有听到她的表白一般,淡然地回应她。

于是,昨夜在那小阁楼里发生的一切便如同一场幻梦,在天光微熹的清晨到来之际,消失得无影无踪。

(五)

四年后,薛绪之与佟眉学成归国。薛绪之进入军队历练,而佟眉则入了一所教会医院。

三十年代初的中国,鲜有女子从医,每当佟眉前去病房巡房的时候,总能引来众人好奇探究的目光。

再加上佟眉已经到了适婚的年纪,桐城里但凡有些头脸的人家便无人不想攀上佟兴朝这高枝,自然命自家儿孙拼命追求佟眉。

其中,看起来最有机会成功的是谢家大少爷谢绍。

在旁人看来,谢家自五口通商以来便经营买办生意,多年积累下来,早已成为桐城首富。

佟家有权,谢家有钱,若能合二为一,自然是互利互惠的好事儿。可佟兴朝并不这样想。

这些年,佟兴朝尽心尽力培养薛绪之,并非只为照顾旧友遗孤。

佟眉没有兄弟照拂,佟兴朝只有寻一个可靠的人,将佟军与佟眉尽数交托方才安心,而自幼陪着佟眉长大的薛绪之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

更重要的是,佟兴朝知道,佟眉喜欢薛绪之。

佟兴朝准备在不久之后的寿宴上宣布佟眉与薛绪之的婚事,为了给佟眉一个惊喜,佟兴朝只与薛绪之一人说了这事儿。

彼时,薛绪之听闻这消息,坐在沙发里静默了好半晌,久到令佟兴朝开始怀疑自己的决定,但最后薛绪之还是朝佟兴朝回了一声“好”。

这一夜,佟兴朝与薛绪之饮了好些洋酒,目力耳力皆比不上寻常,所以他们没有注意到,在他们谈话结束之后,有一道曼妙窈窕的身影从虚掩着的门边悄然离开。

在梦里,佟眉因此笑得眉眼弯弯。

几日后,佟眉与薛绪之一同前去试穿定制的礼服。

当佟眉换好衣服出来的时候,却没有发现薛绪之的身影,直到她询问了门外的侍者,才知道,方才有一妙龄女子拉着薛绪之往一旁的小巷子走去了。

佟眉躲在逼仄的角落,将两人的对话一字不落地听了进去。

原来,那女子名叫孟荷,与薛绪之有过娃娃亲,薛家遭难后,孟家以为薛绪之也已罹难,便将那婚约作罢。

可谁知,薛绪之在德国留学时在一场联谊舞会上遇见了孟荷。

异国他乡,故人重逢,自然让两人颇为感慨,平日里也少不了互帮互助,孟荷本就对记忆中的那个薛家小哥哥抱有好感,如今见薛绪之长成这般俊朗优秀的模样,岂有不生爱慕之理?

“绪之哥哥,你不愿意接受我,是不是因为怕得罪佟兴朝?我知道,你只是因为感念佟兴朝抚养你长大的恩情所以才答应娶他女儿的,但恩情可以用别的方式来报答,何必要将自己后半生的幸福都搭上呢?”

佟眉站在原地,紧紧地攥着拳头,她一直在等薛绪之出口反驳孟荷,可是她等了又等,始终没有听见薛绪之的声音,最后她只看见,薛绪之将孟荷揽入怀中,轻拍着她的背以示抚慰。

那一刹那,佟眉的心都凉透了。

难怪从小到大,无论她千般示好,他都是淡然以对;难怪那一夜,她借着酒意对他表露心意,他却以为她早已忘记而故作不知;难怪他在听到要与她成婚的消息时,会那般被动沉默。

原来,这么多年来,都是她一人在自作多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