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岁忧:我的一个尼姑朋友(上)

引子

千岁忧茶舍门口,只见一人正立在那,一身雪白长衫,剑眉星目,忧愁暗笼。他手中攥着一束红梅,低头轻嗅,陶醉中有一丝失落。

司茶连忙走过去,打开了店门,热情地招呼他进屋。她娴熟地煮了一炉酒,依次斟了三盏,分别递给侍剑和来人。

酒香里尤沾染了几丝雪气,她说:“天冷,喝杯酒暖暖身子吧。”

男子道了谢,酒樽握在手里,轻声吟道:“新火煮新雪,故事几人回?”

司茶笑了笑:“呦,小哥还挺风雅的嘛!”

他说:“我叫孤鸿。”

侍剑好奇问:“孤鸿?怎么有人取这么奇怪的名字?”

孤鸿一口饮尽杯中酒,沉吟道:“我前半生,是个杀手。”

杀手,是最见不得光的一种职业。杀手都是没爹没娘的孤儿,自小就被培养成死士,因为无亲无故,所以了无牵挂,也因此杀手都是没有名字的,顶多有个代号。可以说,他们这类人在有光的世界里是不存在的。

他语中是满满的疲惫:“我有故事,你可有酒?”

司茶提壶,往他的酒樽里又斟了些酒,点头道:“有的。”

屋外有枯枝被积雪压断的声音,“啪”的一声,响在冬日暖阳里。

孤鸿的声音缓缓响起:“今年的雪可真大呀,像极了我遇见她的那一年……”

1

一夜大雪,大雪封山。茫茫白雪地里,孤鸿一动不动地躺着。

天地间静谧无声,雪密密仍在下。他穿着白衣,顷刻便与雪色融为一体,只有那衣上鲜红的血迹格外醒目。

孤鸿想,肯定是出门前忘看黄历了,否则他——一个出类拔萃的杀手,怎么会弄得这么狼狈?

虽然他成功完成了任务,但大意的他追到山上却被大雪迷了眼,给对手可乘之机,让他临死前得以把飞弩射出,恰恰那弩上浸了重毒。

孤鸿躺在雪地里,望着满天飞舞的大雪,只能叹一声,呜呼哀哉!

太累了,又好冷,先闭上眼睡会儿吧……

唔,好香,好像是梅香……

他醒来的时候,感觉全身暖洋洋的,一旁的小炉咕嘟咕嘟地响。他缓缓睁开眼,朦胧瞧着,眼前一晃一晃的红色。

咦,大冬天的怎么让他见到桃花了?

待那一簇花被插进瓷瓶里,他才看清,原来是红梅。

红梅花前有个小小的人影儿,低头扶着梅花深吸了一口,乌溜溜的眼睛里闪着无法掩盖的欢喜。

是个小尼姑。

他翻了翻,伤口敷了药稍微好了些,可仍旧很疼。

小尼姑听到他动静,扭头看他,眨了眨眼睛:“你醒啦!刚好来吃药了。”

他扶着床坐起来,跻鞋下榻,一边说:“是你救了我。你救我一命,我便欠你一条命。日后无论你要我做什么,我都会帮你做。”

小尼姑摆摆手:“我不要你帮我做什么,过来喝药了。”

他走过去,抽出凳子坐下,看见小尼姑用大抹布裹着炉中熬好的药慢慢倒在碗里,药气蒸腾,她轻轻吹了吹,又伸手将那碗泛着浓雾的药推到他面前。

孤鸿抬起头,那个小尼姑正傻乎乎地冲着自己笑。他微微一怔,才缓慢地抬起右手,接过了药碗。

可他攥着药碗并没有喝。

小尼姑看他迟疑的样子,忽然伸手将碗捞到自己面前,学着大人模样,取来铜匙,往碗里搅了搅,边搅边说:“是不是觉得药太烫了?来,念慈帮你呼呼就不烫了。”

然后又将散了热的药重新递给他,脸上露出大大的笑容:“师父说良药苦口,你一定要乖乖喝药哦!”

孤鸿怔怔地盯着她,她嘴巴一弯,就是一个梨涡。

他这才恍恍惚惚地捧起碗,低下头慢慢用铜匙舀了一口。起初只是小口地喝着,到后来越喝越大口。

小尼姑看着,眸中露出欢快的笑来。

待碗里的药喝完,孤鸿才发现他把这药喝得干净极了,一点药渣子都没剩。他放下碗,拿袖子擦了擦嘴。他想,药其实也没那么苦的嘛?

喝完药,孤鸿自顾靠到床上养伤。那小尼姑就捧了本经书坐在窗边,眨着大大的眼睛,瞧着乖巧得很。

窗外一片白,雪又缓缓飘了起来,孤鸿听到小尼姑糯糯的声音响起:“哇,又下雪了!”她已经放下书,扒拉在窗户上朝外看,满眼的欢喜。

她活得非常简单快乐,一片雪花,就足以让她开怀大笑。

忽然一阵风吹过,窗子“哐”地一声吹开又合上,小尼姑被冷风扑了一个激灵。她的鼻尖冻得微红,像冰雪地里那一点红梅的花心,惹人怜爱。

孤鸿开口,问她:“小尼姑,你叫什么名字?”

小尼姑走过来,憨憨地笑道:“我叫念慈。”歪了歪脑袋:“大哥哥,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听到别人叫他哥哥,孤鸿莫名生出一丝不耐烦:“不要叫我哥哥,我叫孤鸿。”

念慈笑盈盈道:“原来是孤鸿哥哥。”

孤鸿冷冷说:“我都说了不要叫我哥哥。”

小尼姑眨了眨眼:“我没有叫你哥哥,我是叫的孤鸿哥哥呀。”

她是真的很天真,孤鸿不想跟她争。

她却走到他身边,拉了拉他的袖子,满怀期待问:“大哥哥你从山下来,等雪停了,能不能带念慈去山下玩?”

孤鸿有些意外:“去山下干什么?”

念慈激动地说:“山下有好多好玩的!”大大的眼睛里闪着无法掩饰的喜悦。

他哼了一声:“山下能有什么?”

山下是追名逐利,是险恶用心,是令人厌恶至极的世俗气,他自小就遇见太多了。

却听见小尼姑清越的声音回他:“山下有烟火人间。”

2

等雪化了些,山路勉强能走了,孤鸿便悄悄下了山。

今天出了点太阳,他走在大街上,四周热闹非凡,到处都是商贩的叫卖声,卖酒胡姬的调笑声,还有过客匆匆骑马而过的哒哒声……山上几天,他忽然有些不适应这山下繁华和人声鼎沸。

走了几步,他突然感觉自己的衣角被人扯住了。

他停住脚步,面无表情地回头,却看见一个熟悉的小小的身影。

小尼姑。

她依旧穿着烟青色的小褂子,见他正看着她,也不躲闪,眨巴着她的大眼睛,友善地回以一笑。

这个小丫头,竟然跟着他偷跑下山了,而且自己竟然还没发现?

在他想的时候,念慈已经东跑西看,这边摊子瞅瞅,那边人群挤挤,活蹦乱跳地表示出心里无比的喜悦。

长安城的人闲来没事就喜欢八卦,不多时,便有几个妇女聚在一起指着小尼姑笑道:“呦,你看,这大伙子还带着个小尼姑呢!”

“哎呦喂,这尼姑小小年纪就动凡心了?”

“看这大伙子还挺俊……”

孤鸿听着有些不自在,故意迈大了步子往小酒馆打了壶酒。念慈却一点也不恼,快跑了几步,即刻追上来,颠儿颠儿地跟在孤鸿后头。

孤鸿住在长安城偏僻的一个小院子里,远离闹市,阴暗僻静,非常符合他杀手的身份。

他推开门,院子里只有一棵落得光秃秃的老梧桐,树下一个躺椅,摇啊摇。他迈步走了进去,往躺椅上一躺,掏出酒囊猛喝了一口,暖和!

念慈走进来,慢慢踱着步子四处看看,站到他面前,说:“你家好冷啊。”

家?

他觉得好笑,不,这算不得家,他一个杀手,哪里能有家?

他又喝了一口酒,伸手将酒囊递给念慈,漫不经心道:“如果觉得冷就喝口酒罢,喝了酒就不冷了。”

念慈立马摆摆手,退了几步:“不可以不可以,师父说小孩子不可以喝酒的。”

孤鸿笑了一声,也不理她,手伸回来又给自己灌了一口:“小尼姑,快回家去吧!别再跟着我了。”

谁知念慈突然火燎燎地就跑出院子,没多久又火燎燎地跑回来,手里抱着比她人还大的东西,还不忘指挥身后两个抱着一大堆零碎的伙计:“就放这里好了。”一脸的兴奋样。

伙计放好东西,念慈摸出一锭银子递给他们,他们道了谢就走了。

孤鸿好奇不已,随口问:“你忙什么呢?”

念慈神秘地笑道:“这个是秘密,等会儿再告诉你。”

然后孤鸿就看着她在屋里屋外忙活了一通。

一直忙到夕阳西下,念慈摇醒已经在躺椅上睡着的他,兴奋地指着院子问:“大哥哥你看,好不好看呀?”

孤鸿懒懒看去,只见院子焕然一新,地上的落叶全都扫了,枯枝上绑了绢花,红红的,很热闹。屋里锅碗瓢盆,屋外梅花生香,颇有人间烟火味。

可他并不喜欢。

世间已是如此黑暗,还要装什么热闹,倒不如冷清点,没有光就永远不会被黑暗污染。

忽然间,他听到有谁的肚子“咕”地叫了一声,只见念慈捂着肚子不好意思地看着他,嘴边是一个憨憨的笑。

他家里没什么吃的,只掏出一个干馍馍扔给她。念慈糯糯说了声“谢谢”,非常开心地吃了起来。

本着她救过自己的缘故,夜里的时候,孤鸿把自个的床腾给了小尼姑睡,自己则到院子里挂了根绳子。

月光洒在地上,小院重回安静。

许久,一片绢花悄无声息地落到孤鸿微阖的眼睫上,他伸手捻了,慢慢道:“银狐,你来的时候能不能轻点儿?”

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一个黑衣人轻飘飘落到了地上,说:“知道了。”

黑衣人转身看了眼黑黑的屋子,轻声一笑:“好像多了个人。”

孤鸿淡淡说:“是个小尼姑,烦得很。”从绳子上一跃而下:“等过几天等雪化了,山路好走些,我就送她回去。”

黑衣人哼了声,抽出一张小笺给他。

孤鸿点了个火折子,照着看了洒金密笺上的计划,然后靠近火焰,将密笺烧了。

他问:“就这样?”

黑衣人点点头,转身飞上屋檐便走了。

第二天一大早,一桩奇事传遍了大街小巷:城外桃花开了。

花木应时而开,桃花早开的妖异并没有让人感到危机来临,反倒是白雪桃花,这难得的美景吸引了不少长安城民众前来观看。

孤鸿也在其中。

他换掉了常年不变的白衣,今天是一件烟青色长袍,脸上贴了胡子易了容,扮的是商人。

可就在长安城百姓打马看桃花的时候,突如其来的一声惊吼打破了看花的清雅。

众人好奇地围过去看,待看清状况时无一不惊惶失措,疯狂地转身就跑——伴着那恐怖的“兹兹”火药点燃的声音。

下一刻,急跑的踩踏声、小孩的哭喊声交错响起,混乱不已。

不多时,巡卫兵闻讯赶来。桃花早开,花树里却藏了火药,士兵不敢怠慢,连忙疏散人群。可游客一个个地哪里肯听,都在惊慌地乱跑。

士兵眼见火药欲爆,来不及了,便大声吼道:“趴下!都趴下——”

孤鸿戴了个斗笠,慢慢从人群中走出,他无端觉得可笑。

世人都是这么贪生怕死,果然。

突然,他感觉到手上一热,耳边一个稚嫩的声音响起:“大哥哥,快走!”还没来得及反应,他就被那声音的主人强行拽走了。

又是她,小尼姑。

他想挣开,不料她抓得更紧了,不由分说拉着他就跑。

众人都趴下了,抱着头,直勾勾等着那火药燃尽,然后便是“砰”的一声,炸开。

所有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随着铜漏一滴一滴地落尽,滴答,滴答……却没有意料中的火药爆炸的巨响,而是——灭了。

没有人会知道,这只是孤鸿的一场杀人恶作剧。

昨晚他便是接到了这个任务:调虎离山。上头有行动,而派给他的任务只要负责把长安城巡守的官兵引走即可。

这次的任务对他来说非常简单。他想,如果直接提剑杀将过去,以他的身手想全身而退并非难事,但他觉得那样太没意思,因此才想出了这个恶作剧。

既完成了任务,又戏耍了所有人一番,更叫他窥得了人性中的懦弱。

此刻,所有人都傻了眼,自然也松了口气,纷纷拍了拍自己的胸口,虚惊一场。却有人叫骂起来,有人因逃离了一场生死而欣慰……只有孤鸿,这一刻——没有丝毫又一次完美完成任务的欢喜,却是慌了。

因为那个小尼姑正关切地看着他:“这位大哥哥,你没事吧?”

他对自己的易容术十分自信,她没有认出自己来,但对她紧握着自己的温暖的手,他十分不自信。现在他于她而言,是陌生人,她却能在生死关头拉他一把。

这一瞬,他迷了,失了,困了,惑了——这些天他经历过光明,又重入黑暗,此刻再一次见到光,他真的迷惑了。

他看着小尼姑清澈而单纯的目光,突然一用力,甩开她的手,竟是慌张地逃走了。

3

上一次的任务虽然叫孤鸿迷惑了一下,但他专业的职业素养很快就让他调整过来。不过上级并不知道那么多,只夸他任务完成得不错,给了他一笔很丰厚的赏钱。

没有任务的日子,孤鸿也不喜欢去街上闲逛,或学那起子富贵闲人,往茶楼听说书、秦楼楚馆找乐子——太热闹了。

他就喜欢一个人呆着,挺好。

天气暖和起来,城外雪化冰破,孤鸿觉得太无聊,便到湖边钓鱼去了。

他很喜欢钓鱼这项活动,一个人,安静。

一下午,孤鸿就躺在鱼竿旁睡觉。

他本无心垂钓,可还是有鱼上钩了。浮标动了动,他漫不经心地将鱼竿提起来,边抓鱼边想,这傻傻的鱼,跟那个小尼姑还挺像。

好端端想她干什么?

他将鱼扔进竹篓子里,收拾好鱼竿,准备回家煮了煨汤喝。就在此时,一个小小的人影张开双臂拦住了他。

他低头看了眼,问:“小尼姑,你怎么还没回去?”

那次看花恶作剧后,他就没见她回来自己的院子,料想她已经回山上了,没想到现在又出现在这里。

念慈开心道:“师父下山了,她说我可以玩几天再回去。”

他“哦”了一声,念慈看着他手里的竹篓子,问:“大哥哥,你可以把这条鱼送给我吗?”

他好奇:“你要鱼干什么?”

念慈右脚蹭了蹭地上的残雪,冒出一句:“因为我喜欢鱼。”手指绞着衣袖,耳根子慢慢红了。

他大概明白了,她想把这条鱼放生了。

他微微笑了笑,饶有兴趣:“那你要拿什么跟我换呢?”

“我……我……”

念慈憋了半天愣是没憋出来,左看右看,最后掏出一块粉色的帕子:“我只有这个。”

她将帕子在手心展开,是朵朵落梅。

“这是我捡了好久的梅花——”她怜惜地抚着落梅,合上帕子道:“给你了!”舍不得地闭上眼,长长伸出手,一副忍痛割爱的模样。

孤鸿啧了啧嘴:“就这个破东西,我才不稀罕呢!”

“什么叫破东西……”念慈忽然红了眼:“梅花可漂亮了,它还可以做雪霞羹呢,你没吃过吧,可好吃了呢!”

孤鸿打断她:“但它不是我想要的。”提着鱼绕开她走,表示不想跟这个不经世事的小尼姑纠缠。

“等,等一下——”念慈还不死心,快跑几步,挡住了他的去路:“大哥哥你别走,我……我有办法给你你想要的,你可以跟我换这条鱼吗?”

孤鸿突然觉得很有意思,他倒想看看这个屁大的小尼姑能有什么办法,便笑了笑,问:“什么办法?”

念慈摆摆手:“你跟我来。”

走了几步,好像想到了什么,又停下,扭头郑重地对他说:“大哥哥,我带你看之前,你要发誓,不能把这个地方告诉别人,否则就是小狗。”

孤鸿忍俊不禁:“好,我发誓。”

她突然跳起来:“太好了!”扭头往前走,越走越快,最后干脆要蹦了起来。

小尼姑很单纯很有趣,孤鸿完全可以放下戒备,所以并不排斥她。

念慈带着他来到了她修行的长梧山下的一株梅花树下,圆溜溜的大眼朝四周张望,确认没人,才转身对孤鸿笑道:“大哥哥,你想要什么?”

孤鸿问:“什么都可以吗?”

念慈点点头。

孤鸿想了想:“唔,那我要广陵散的曲谱。”

广陵散乃晋时嵇康所作传世名曲,无奈失传已久。他其实并没打算为难她,就想看看她究竟能搞出什么花样。

“好。”念慈从树下掏出一只笔,一张红笺,一歪一斜地写好了,然后挖了个坑,将红笺埋进去,最后跪在树下,十分诚恳地许愿。

……

原来就是这个法子……孤鸿在一边看着想笑。

突然风起,杂草动了动。作为一名职业杀手,孤鸿敏锐地察觉到草丛中有人。

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香火的味道,在料峭的春风中几乎微不可觉,再结合小尼姑梅花树下埋心愿的举动,凭借多年的杀手经验,孤鸿很快推断出草丛里的人正是这个小尼姑的师父,而对着梅花树许愿就能心想事成大概就是她哄小尼姑开心的。

许完愿,念慈满心欢喜地冲到他面前:“好了,很快你就能拿到谱子了!”目光又落到他手中竹篓上:“大哥哥,这鱼……”

孤鸿微微一笑:“等你的谱子来换哦。”

“嗯!”

孤鸿提着竹篓子回家了,小尼姑还在身后依依不舍地跟他挥手。

孤鸿再一次接到任务,是个月光皎洁的晚上。

彼时他正在小院里火炉煮酒,几柱香后,天空突然“砰”的一声绽开了一朵烟花,孤鸿仰头望了眼,然后一个翻身过墙,旋即消失在月色下,逍遥如风。

长安城外,黑衣人已抱着剑等在那。孤鸿踏着不急不缓的步子:“说吧,今日又有什么差事?”

“那边人蠢蠢欲动,在主子身边安插了暗探,上头的意思,让你把那暗人找——”语气陡然一转,犀利道:“什么人!”

他察觉到树后有人,迅速拔剑,刺出。

黑处的人尚来不及反应,长剑已到眼前,只得举着双手,害怕地走出来。

孤鸿瞄了一眼,又是那个憨傻的小尼姑,正在烟花下不知所措。

眼看黑衣人手中剑就要落下,他猛然拔出腰间长剑,“叮——”,打开了他的剑。

他淡淡道:“只是个小尼姑,放了她吧。”

黑衣人收起剑,调笑说:“原来是老哥你的小尼姑!”

孤鸿没好气地说:“他才不是我的小尼姑。”

黑衣人哼地笑了一声:“放心,我银狐从来不喜欢八卦的。就提醒你一点,别忘了主子的命令。”抱着剑走了。

月亮挂在城墙上,念慈很快就从害怕中恢复了过来。她抬头指着夜空中还在继续绽放的烟火,笑道:“哇,好漂亮的烟花!”

孤鸿扫她一眼,转头就走。

她连忙跟上去,孤鸿倏地转头:“不是说了不准你再跟着我吗?”

“我没有跟着你,我是看到了烟花过来的。”念慈一脸崇拜地望着他,说:“你刚刚拔剑救我,好厉害!”

他点点头,没有说话。

天空中适时绽开一朵红霞般的烟花,照着古老城墙下,两个人影。

红霞飞在她肉嘟嘟的脸蛋上,她的眼睛在月光下晶莹剔透。他咳了一声,自顾迈着步子回家去了,她立马追了上去。

寂静的小院里,孤鸿烫一壶烧酒,就着月光下酒。

念慈站在一边,两丸水银般的眼睛里,有无法掩饰的爱慕:“大哥哥,你是什么人?你好厉害啊!”

“我是杀手。”

孤鸿轻飘飘吐出这几个字,自己先吓了一跳。

他是权臣手里的一把刀,专替主子铲除朝堂上的对头,身份尤为隐秘,他竟然对着她毫无戒备地说了出来。

念慈瞪大了眼睛,声音里有了一丝结巴,问:“真……真的吗?”

等他点了头,她嘴巴猛然间张得大大的,一脸狂喜的激动:“你好厉害啊!杀掉坏人,为民除害,真厉害!”

孤鸿听明白了,她是把自己当成侠士了。

他轻描淡写地纠正道:“那是侠客,而我是杀手,没良心,冷酷无情的杀手。”

念慈摇头:“大哥哥你别这么说自己,你是好人。”

他没好气地揶揄:“你以为杀手是什么?只杀大奸大恶恶贯满盈的坏人,杀完人,然后拿剑唰唰刺在墙上,留下几个大字,潇洒地离开么?”

念慈一个劲地点头。

孤鸿无奈地冷哼了一声。

念慈不懈气,跑到屋子里从先前给孤鸿置办的一摞书里找出了一本,又跑回来,哗哗翻开,指着书道:“你看!”

孤鸿垂眼看去,是李白的侠客行: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他好气又好笑:“那是侠客,而我是杀手,杀手你懂么!杀人不眨眼的杀手,只要接到任务,什么人都可以杀!”说完作抹脖子状,嘴里“咔嚓”一声。

念慈冷不丁倒抽了口凉气,吓得后退了两步。

她低头想了很久,忽然抬起头来,一脸严肃地道:“我——不信!”

却上前指了指他腰间的剑,认真道:“除非你展示给我看。”

孤鸿凝视了会儿长剑,“铿锵”一声,蓦地拔出了剑。

一泓秋水,寒气冷冽。

长剑在手,他是长安城最出色的杀手孤鸿。

月光下,孤鸿的身影轻悠飘忽如鬼魅。一片枯叶落到他的剑上,他一个转身,眼睛里泛出逼人的寒光,“嘶——”,剑舞叶碎,凛然如风。

他手执长剑立在当地,垂眼看念慈,问:“这回,你可信了?”

念慈看得目瞪口呆,良久才缓过来。她凑到孤鸿跟前,眼睛里流露出浓浓的敬佩和赞叹:“信了信了,原来大哥哥你是大侠哎!”

“噗——”孤鸿差点被送到嘴边的酒给呛着。

这个小尼姑啊,总以为这世界都是美好的,彻底没救了。

他顿时觉得索然无味,放下酒壶,背手往屋里走。

念慈在他身后喊:“喂,你干嘛去?”

他头也没回:“回屋,睡觉。”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

4

白天钓鱼,晚上杀人。孤鸿的日子就这样日复一日地过着。

没任务的晚上,他去街上打了壶热酒,悠悠回小院喝酒。月亮升起来,老梧桐下有个小小的人影,正踩着自己的影子玩儿。

孤鸿漫不经心一瞥,继续漫不经心地喝酒。

念慈看到他,抬起手晃了晃,然后快步跑到他面前,兴奋道:“你回来啦!”

孤鸿只轻轻嗯了一声,继续喝他的酒。

念慈藏在身后的手伸出来,是一块素色帕子,她将帕子放在左手心,右手慢慢解开。孤鸿看着她的动作,想起之前的朵朵红梅,有点无语。

可下一刻,小尼姑解开帕子的一瞬,他更无语凝噎——

里面裹的竟是广陵散曲谱。

孤鸿不可思议地看向眼前的小尼姑。念慈见他盯着自己,也眨着大眼睛看他,嘻嘻问:“大哥哥,你喜不喜欢呀?”

孤鸿只是感叹,她的师父可真有能耐。

念慈看到孤鸿脸上惊喜的表情,忍不住拿小手戳了戳他,道:“大哥哥,谱子我拿来了,你说要和我换的鱼呢?”

她一脸期待,孤鸿似笑非笑,月光下潇洒说道:“今儿晚上刚煮了汤吃了,味道还挺鲜!”说完龇龇牙,摸摸肚子。

谁知念慈一下子眼就红了:“你骗人!”

“你明明说好的要跟我换鱼的……你骗人……呜呜……”她小声抽泣着,瞪了孤鸿一眼,十分委屈的样子。

他是杀手孤鸿,若在往常,他大可冷冷回一句“我就骗你了,你能怎样?”可面对眼前这个小丫头,她呜呜地为一条鱼伤心,他不但不恼,反倒觉得她很有意思。

他看着她,良久,月光下缓慢绽开一个笑:“别哭了,小尼姑,我骗你的。”

念慈止了哭泣,抬眼看他:“真……真的吗?”

孤鸿笑着点了点头:“那天你一走后,我就把鱼放了。”他喝一口酒,解释道。

念慈立刻破涕为笑:“我就知道大哥哥你是好人。”

“大哥哥,我在你家院子里种了一棵梅花,你看,很快它就会长大,长那么高,然后开花。”

“大哥哥,我昨天买了糖葫芦吃,好好吃。”

“大哥哥,等梅花开了,我就做雪霞羹给你吃,比糖葫芦还好吃。”

……

孤鸿一动不动坐着,默默地听念慈在一旁手舞足蹈讲着,喝一口酒,再看一回月。

月光照在这长安城的一隅,飞舞的绢花,醉人的美酒。孤鸿曾如此讨厌热闹与笑声,可念慈的到来,给这个小院带来了他不讨厌的光亮。

月渐西沉,他伸手在她的头上宠溺地轻轻一个爆栗:“天晚了,回家去罢,小尼姑。”

念慈抖抖头,捂着脑门“噢”了一声,往院门走了几步,又转过身,憨憨地挥了挥小手:“明天见。”

待念慈走了有一会儿,孤鸿才慢慢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背着手却慢慢踱了出去。

只见长街上一团小小的人影,两步一蹭,三步一跳,悠悠然,一点也不顾忌这深更半夜的就她一个人。

月光下,他含笑摇了摇头,悄悄跟了上去,护她安然地回师父身边。

翌日天气更加好了,久违的落日照在长安城的大街上,慢慢走着一个虔诚的老尼和身边一个活蹦乱跳的小尼姑。

忽然一阵喧闹,只听那边桥头一个商贩大喊一声:“不好了,有人跳河自尽了!”

众人忙放下手里的活,围拢过去看。

茉子桥下,果然有个青衣女子,犹如一朵莲花沉在深水之下。

“哗啦……”

一阵落水声,人群中冲出一个少年,看到这一幕,想也不想就跳了下去。

半晌,少年将呛水昏迷的女子抱上岸,她脸色发白,他摇着她,想让她把水吐出来:“陶陶,你快醒醒,快醒醒!”

女子吐了很多水,却没有醒来的趋势。少年焦急不已,拼命地摇着她,边哭边唤她的名字。

知道的人已在一边议论感叹起来。简单说,就是个书生小姐相爱,小姐的父亲嫌弃书生穷酸不允许,爱而不能的悲情故事。

众人帮着书生柳映川将他的陶陶送到医馆,老大夫诊治后,说性命并无大碍,但她落水时间久呛水过多,侵入了内里,加之她素来底子弱,需雪狼胆才能救醒。

柳映川听了,请大夫照看好她,不顾自己一身还湿湿的,冲出门就往城外山上跑。

老大夫看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又是一个被情所累的傻伙子,哎……”

先前围观的人都散去了,念慈却还在,她看得伤心,暗暗摸了几滴泪,拉了拉师父的衣边,问:“师父,情是什么?”

“情是缘,也是劫。”师父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

念慈听得似懂非懂。

她是个单纯善良的小尼姑,但她绝对不是安静的小丫头。

因为下一刻,趁师父替陶陶换湿衣时一个不留神她就溜出了医馆,直奔向城门。出城时还撞了一个人,也没注意看,只匆匆道了声“对不起”,就又急急跑了。

被她撞了的孤鸿看她一眼,好奇地跟了上去。

山下烟火,山上雪砌。念慈蜷缩着手脚,杵了根竹棍沿着雪地上的脚印一步一步地往上爬。天渐渐黑了,远处几只寒鸦咿咿呀呀归林。

她脚下一滑,差点儿摔倒,幸亏手臂被人一托。她站稳了好奇看去,却是一喜:“呀,大哥哥——谢谢你!”

孤鸿点点头,看看她,再看看四周,抬了抬下巴,示意问她为何会在此。

念慈对他解释道:“有个哥哥要取雪狼胆救人,我来帮他。”

孤鸿不可置否地一笑:“就你这小身板,还要帮他?”

念慈噘了噘嘴,旋即嬉皮笑脸地往他身上蹭了蹭:“我不厉害,可是有厉害的大哥哥你在啊!”

孤鸿不理她:“我不会管的。走了,回去。”说完掉头就走。

念慈急忙追上去,扯住他的衣角:“大哥哥,你……”

话语未落,就听到“啊——”的一声惊叫。念慈连忙循声跑去,孤鸿无奈,只得转向跟在她后面。

过去的时候,只见皑皑白雪地上,一个少年被雪狼咬住了右边胳膊,他左手攥着一块石头,还在苦苦挣扎,衣上、雪上血迹点点。

“不自量力。”

孤鸿负着手,不屑地吐出这几个字。

念慈却哭红了眼,又担心又焦急,直拉着孤鸿的衣角,大喊:“大哥哥,你快救救他!快救救他——”她哭得两眼泪汪汪。

孤鸿看着她,心中忽然升起一阵不可控制的难受起来,眉头深锁。

紧接着,雪光中闪过了一道光。

孤鸿长剑出鞘,一剑直刺入雪狼肚里。鲜血汨汨流出,雪狼仰头“嗷呜”叫了一声,缓缓松开了口,柳映川得救。

杀手孤鸿,第一次拔剑不为杀人,而为救人。

柳映川却没有急着离开,而是拼尽最后一点力气取了雪狼的胆。他爬走到孤鸿面前,喘息道:“多谢侠士救我。”

孤鸿淡淡说:“不必谢我,我不是侠士,我只是看那雪狼不顺眼,没想救你。”收起剑就下山去了。

下山的路上,念慈围着孤鸿崇拜赞叹个不行,一路手舞足蹈蹦蹦跳跳。月亮升起来,照在雪上,分外明亮。

第二天孤鸿再次见到念慈的时候,她正捂着耳朵站在他院门口。不用说,肯定是她昨晚回去后被师父拧耳朵了。

活该。他想着,不由微微笑了笑。

接下来却是她笑着、他活该了——谁让他拔剑救人的?

念慈上街时,逢人就拉着向他们介绍孤鸿:“你们看,这是我的大哥哥,他可厉害了,他一剑就杀死了雪狼,救了两个人!”还手舞足蹈地比划:“就这样,哗地一剑刺出去,那么大的雪狼……”

不几日,几乎全长安城的人都知道有个代号孤鸿的剑客月夜在雪狼嘴里救下一个人,而那人是为取雪狼胆救心爱的女子,因此他也算是一剑救了两条人命。

大侠,绝对的侠士!

孤鸿侠客的名声很快就传遍了长安城,据说那陶员外因女儿失而复得也不反对她和书生的婚事了,还送了重礼过来向孤鸿致谢,自然被他退了。

孤鸿上街的时候,妇人和少女都会指着他,偷笑说:“你看就是他——雪狼嘴下救人,还不要谢礼,真是个大英雄呢!”

彼时念慈正走在他身边,听到这话,得意地嘴角情不自禁微微上扬。

这一刻他忽然觉得,侠客这个身份,好像也没那么令人讨厌。

编者注:欢迎收看《千岁忧:我的一个尼姑朋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