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黄泉路上等你

引子

一只蝴蝶在花间翩跹飞舞,司茶正在赏花,便伸出食指。蝴蝶飞过来,轻轻巧巧落在她的指尖,蝶翼翕合。

司茶仿佛能读懂它的意思,她轻轻一笑:“我懂你想说什么。”

蝴蝶忽然兴奋起来,用力地扑闪着翅膀。

司茶莞尔含笑:“好啊,那就给我讲讲,你为什么会变成蝴蝶的吧。”

“我这一生送了一个又一个行人,渡忘川、饮孟汤、过奈何,却唯独渡不了我自己。”

1

月老和孟婆似乎天生就是一对冤家,一个许人姻缘,一个忘人前世。

凡人听多了说书人口中的故事,总以为月老就是一位白须飘飘、手捻红线的老翁,而孟婆,则是在奈何桥边专门为要过桥轮回转世的人递去一碗汤的垂垂老矣的老妪。

实则未必。

月老是老爷爷、孟婆是老婆婆的观念,只因第一代的月老孟婆是老翁老媪,然后人们就先入为主地认为如此了。

沧海桑田,岁月轮回,如今在任的月老正是玉树临风一少年;而那孟婆更是女子中难得的人物,四海八荒都说:孟婆阿九之美,不落俗套,雍容华贵有之、柔情似水有之,更不失的是从容潇洒。

月老和孟婆,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这原本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人,却闹得势成水火。

说起这事,得倒退到三百年前说起。

话说三百年前,九重天托塔天王喜添麟儿,为儿子置办满月酒的请柬撒遍了天上地下,连幽冥殿也送来了一份,阎君便带着座下骨干一起上天贺弄璋之喜去了。

满月宴那天,孟婆穿了一件火烧云的衫子,站在一众仙娥中。她拈了一颗葡萄,方要丢进嘴里,只听右手边几个妙龄女神仙“哇”地嘻笑了一声,一个个捂着嘴、直勾勾地望向一处,目光里流露出无限的羞涩与憧憬。

她好奇地望去,只见一白衣飘飘的少年郎手中端着一樽酒,正走过来——他只是慢慢地走着,便有一股卓然出众的潇洒。

他走了过来,向一众仙友敬酒问候,举止彬彬文雅、大方得体。

众仙娥们连忙捋了捋衫子,努力想合上双唇,表现出云淡风轻一些,却发现书中说的笑得合不拢嘴原来是此等光景。

孟婆听得身边有刚飞升不久的小仙傻乎乎地问资历老些的仙子:“他是何人?”

仙子痴痴惘惘般说:“你竟连他也不识——他就是新上任不久的月老啊!”

孟婆不由又挪了眼到他身上。

他漫不经心地看着四周,那些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仙子们瞅见他的目光正朝自己这边来,忙敛一敛衣裙,将那眼波抛一抛。可那眼波尚抛在一半,就被他轻描淡写移走的目光瞬间碎成了冰渣渣。

切,不就是生了副好看一点的皮囊么!

孟婆嘟嘟嘴,对他这种高冷样表示不屑,自顾赏花品酒去了。

她扭头,无意看到风信子花前一群白衣仙子围在一起,似乎说了什么,抹着眼泪道:“真是太凄美了。”她好奇地走过去,问:“你们在说什么故事,怎么一个个都哭了?”

一个仙娥抹了眼泪:“就是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呀。”

她听得糊涂:“什么梁山伯与祝英台?”

仙娥问:“你不知道梁祝么?”

她疑惑地摇了摇头。

仙娥少不了将梁祝的故事同她说上一番,说完看了眼那边的白衣人,叹息道:“这位新月老谈吐不凡,待人也极有礼,只是怎么这么狠心,硬是将一对有情人拆散了,哎。”

孟婆听她说着,顿时怒火中烧——要说她平素最向往人间的郎情妾意两情相悦了,她时常溜到凡间听说书人讲故事,听到凄美处都会忍不住地抹泪伤心,而他竟然有促成美满姻缘的权利却活生生拆散了一对鸳鸯?

不能原谅!

她眼中忽的迸发出如火怒意,只见她一口饮尽杯中酒,提着酒樽怒气冲冲地就朝那边白衣人走去。

月老转身,猛地看到她立在跟前,一句“仙友何事?”还没来得及问,已经被她一个酒樽砸破了头。众仙赶紧出手阻止,哪知她一个反手,拳头便狠狠地落在了他的脸上,她将他掀翻在地,然后一顿爆揍。

她性子豪爽直率,不喜欢口唇相争,从来信奉以武力解决问题。

直到阎君闻信匆匆赶来,她才住了手,不过彼时月老已经被她揍晕过去。她看了一眼地上昏死的人,面容冷怒,淡淡说:“臣没能忍住,请阎君恕罪。”

说白了都是小仙之间的私人矛盾,总不能让人把她打回去吧?阎君无奈地挥了挥手,苦叹一声:“算了算了,你到药王那拿最好的伤药,送去给月老罢,过几天再备些厚礼亲自登门向他赔个罪。”

她揖手:“臣遵命。”

据说后来孟婆带着礼物上门的时候,月老紧闭宫门,只命仙官传了三个字:“野蛮人。”然后传话的仙官被她一脚踢晕在地。

两人自此结下了梁子。

2

这三百年来,两人一碰面就跟仇家见面似的,分外地眼红火躁,而往往都是以月老被打晕收场,令众神十分同情。

便有仙友劝他,他俩上班的时间地点没有任何交集,除了偶尔要他亲去幽冥司或是她上九重天来复命,其余时候两人陌路得很,其实他完全可以避开她。但他偏不听,经常摇着一把折扇,专候在她回忘川的路上,勾起那双狭长的眼眸。

结果可想而知,她懒得跟他费口舌,直接一甩拳,将他打晕在地。他醒来后,仍然乐此不疲地找她说理,然后又被揍晕……

后来众仙总结出一个结论:他也许有被虐的倾向。

这不,距上回被揍、伤才好三天后,他又主动找上了她。

她刚向阎君报告了这个月的工作,从大殿退了出来,就见他等在门口。他依旧着一袭简单的白衣,只在袖口疏疏刺了几竿翠竹,墨画的眉下是一双春露般明亮的眼。此番他没有露出如从前狡黠的笑,而是轻轻向她点了下头。

“有事?”本着自己也是讲道理的人,孟婆没有直接抡拳,她嗓音里透出些许不耐烦,但比起平时已算心平气和。

他微微一笑:“今日是人间的七夕,听你说喜欢人间烟火,所以想带你去凡间玩。”

她错愕:“啊?”

他走近几步:“今晚戌时,我在西津渡口等你。”

说罢,他自顾摇着扇子走了,她摸不着头脑地跟在他身后。他却没回天宫,而是慢慢走到了她工作的地方,走上了奈何桥头。

他站在桥上,望见一片的火红。

熙暖九月,忘川河畔的彼岸花都开了,明丽妖艳的红色,恍如残血铺了一地。

他偏头,问她:“这就是彼岸花?”

她点了点头。

他轻轻低语道:“花开不见叶,有叶不见花,花叶永不相见,生生相错。”

她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他今天简直太反常。

过了一会儿,她觉得腿酸了,便回忘川居沏了一杯香茗,托腮坐在窗边,看看窗外风景,不知不觉就打了个盹儿。醒来时,他已不见了身影,只是身上多了一件披风。

到了晚间,孟婆拣了一袭火红的石榴衫便去赴约了。

她过去的时候,他已经在了。暮雨柔柔倾洒,夕阳西沉,他临月而立。

他扭头,见到她,便微微一笑:“你来啦?”

她迈步走过去:“嗯。”

“走吧。”他信手摇着折扇走在前面,举止潇洒风流,好似一位风度翩翩的公子。

天上的雨丝飘小了,明月皎皎,秋风吹开桂花,圆月挂于枝头。

这是一个颇繁华的小镇,正值人间七夕佳节,小城老街上,有情的人儿执手同游。孟婆跟在月老的身后,只是慢慢踱着。

她目光落在街边,年轻的姑娘争着穿针乞巧,用凤仙花汁染指甲;读书人则忙着拜魁星,许诺心爱的女子考取功名之日便回来娶她。

“糖葫芦,糖葫芦——”耳边传来卖糖葫芦的老人的吆喝声。

“卖糖葫芦的,等等我!”月老忽然大喊一声。

孟婆正看着小街的景色,不意手上一紧,就被他拉着追那卖糖葫芦的老人去了。

他拉着她跑着,穿过繁华街市,穿过旖旎灯火……她猛然有一瞬间的恍惚,一抹光景一闪过脑子,好像之前也曾有谁挽着她的手,在长长的弄堂里追着卖糖葫芦的老人。

她甩了甩头,大约是魔障罢。

他从老人那买了一串糖葫芦递给她,她浅浅一笑:“谢谢。”咬了一口,酸甜在嘴里,“你怎的知道我喜欢吃这个?”

他目光微微一顿,方轻笑说:“猜的,女孩子大都爱吃。”

他们向前走,只见一群人严严实实围在了当街。孟婆心里好奇,无奈挤不进去。她握着糖葫芦,计上心头,笑眯眯拱了拱月老,“哎,你想不想看里面是什么?我有个法子,保管有用。”

他瞅她一眼:“是你想看吧?”

她嘿嘿干笑一回,往他身上蹭了蹭,再蹭一蹭:“月月~”

……

她在他耳边说了几句,只见他一咬牙,吸了口气,便冲过去,大声吼道:“让一让啊,让一让,里面的是我的侄儿!”

众人纷纷侧身,让出一条道,只是一个个脸上写满了诧异。

“让一让,让一让,里面的是我的……”

当那里头的景象暴露在眼前时,他喊到一半的话顿时咽在口中:“……侄儿。”

只见一只小猴子正在街头耍杂技,挠挠头、抓抓屁股,再翻个跟头,大眼睛骨碌碌直转,正玩得兴高采烈。

人群中突然散开一阵爆笑。

有人高声吼道:“孩他叔,还不快把你侄儿领回家去!”

那小猴子格外配合似的,走到月老面前,吱吱地叫,又是倒挂金钩,又是叠罗汉,红红的屁股后面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

她看到他的脸色白了,青了,紫了……

今夜玩得颇为舒心。

转眼就已入更,梆子声声。两人坐在一家茶楼喝茶,孟婆将手中话本翻到最后一页,将将好手边的瓜子也嗑光了,便拍了拍手,说:“回吧。”

他眸光温润:“先等等,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哈?”

他带她去了月老庙。

她立在月老树下,仰头望着满树的红丝带,随手扯了几根,见上头的祈愿从“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到“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雨后阶上留屐痕,不知到访过多少痴心人?

他顺手递给了她一根红丝带。

凡人祈愿是求神仙成全,神仙祈愿又是求哪个成全呢?

他轻轻一笑:“不过留个念想。”

她踮脚,系上红丝带,不禁打了个哈欠。夜已深,两人便捏了个诀回去了。

3

从凡间回来后,孟婆时常对七夕那晚念念不忘,虽然没遇到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但一路走走看看,颇有一种恬静。

还有那月老,他待人谦和有礼,只是不喜交际、稍寡淡了些。

其实这个人也没那么讨厌。

她这么想着,打算过些日子闲了,再找他一起再到凡间玩一趟。忽然几个从九重天上来办差的仙娥从她门前经过,随意说着四海八荒近日发生的事,打断了她的思绪。

一说:“那月老无端怎么被罚打扫蟠桃园去了?”

听到月老,她不禁留了个神。

一回:“这事呀,我知道一二,那日我正在天后娘娘的瑶池当值,天君看着下界金山寺土地递来的折子,哪知一个大怒竟将桌案都掀翻了,”顿了顿:“天后娘娘立刻劝他息怒,又问是何事,天君将折子给娘娘看,原来是金山寺被一条千年白蛇精淹了,那白蛇是为了救他的凡人夫君而水漫金山寺,天君便迁怒了月老。”

“怎么说?”

仙娥低低说:“人妖殊途,那白蛇与凡人相恋本就犯了天条,注定无果,可是那月老竟私自将他们牵在了一起,才造成了这局面。”

孟婆听着心中不由一紧,天规森严,他竟给人妖牵线,他现在还好吗?

她心里记挂,一到午饭时间便歇了工作,赶紧上天,提了个食盒赶到蟠桃园看他。

她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桃树下锄草,看到她来,站起身来,轻和一笑:“你怎么来了?”抬起泥泞的手抹了抹脸上的汗和土。

她提着食盒走过去,两人挨着一棵桃树坐下,她递给他自己的帕子擦脸,又从食盒里端出几碟点心来。她看着他现在一身尘土的模样,再想想从前那个俊逸潇洒的白衣人,忍不住问他:“你是不是傻啊?”

他偏头看她,她说:“许仙和白娘子的事,我都知道了。你——”

她正要继续说,忽然一双蝴蝶从她的眼前飞过,它们扇动着斑斓的翅膀,在花间嬉戏,十分漂亮。他伸出手,那两只蝴蝶便飞了过来,栖息在他的指上,翩翩起舞。他低头看着,轻轻地一笑。

她看了看含笑的他,好奇问:“这是?”

他眼中柔柔:“梁山伯与祝英台。”

她一下子糊涂了:“啊?”

他不疾不徐道:“当初你打我打得对,他们应该是一对,可我却害得他们生死相隔。我做错了事,能弥补的也只能这样了,希望他们化蝶后可以永远在一起。”顿了顿,“所以对于许仙和白素贞,我愿意成全他们。”

她抢白:“可他们和梁祝不一样,他们一个是人,一个是妖,人妖相恋是触犯天条的。”

他慢慢说:“没什么不一样的,人的爱,妖的爱,都是爱。”

他的目光落在指尖的那对蝴蝶上,尽是笑意,忽而偏头,冲她轻轻一笑,如枝头日光流照桃花般暖意融融。

孟婆没再说什么,等他吃完了点心便提着食盒回地府了。

回到忘川居,黑白无常已经等在那,说阎君有急事找她,她忙随他们去了。

甫一踏进幽冥殿的门,孟婆便觉出气氛凝重,阎君负手背立,崔判官和牛头马面并众差使分立两边,个个皆垂手屏息。

她上前几步,行礼:“臣拜见阎君。”

阎君闻声,转过身来:“你来了。”挥手叫她起来。

她起身,问:“不知阎君叫属下来有何事?”

阎君沉吟片刻,抬眸看了眼她,缓缓说:“东部东胜神洲新君继位,传书来说,愿与我们结姻亲之好,且信中言明欲娶一英姿飒爽的女子,”顿了顿,“天君纵观四海八荒,觉得女仙中最合适的便数你了。”

她的心猛地一落,窗外秋风起,吹落几片彼岸花,簌簌轻响。

她沉默着声音不知如何作答。

阎君劝道:“你是女子中难得的英气,在工作上也是克勤奉公,本君私心喜欢你得紧,本想为你觅一良夫,但放眼四海八荒,那些泡在温柔乡的纨绔想必也配不上孟卿,这东胜神洲新君文治武功皆为上乘,堪与你为良配。”

他说完,抬眼看向她。

她深吸一口气,终于缓缓跪下,她的头深深地伏在地上。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没有打马御风的潇洒,没有少年意气的果决,像被秋风卷落的枯叶,萧瑟而沉重。

“臣……领旨。”

4

和亲的旨意很快下达四海八荒,天君下旨册封孟婆为安平公主。

离开的前夜,她在屋中试着织女亲手织的嫁衣,只见窗外人影幢幢,十分熟悉。推门走出来,唯见一地幽凉月光,忘川河水哗哗地流淌,风擦过两岸彼岸花盏漱然有声,月老面色凝重地站在彼岸花间。

她抚着身上的嫁衣,笑了笑:“你瞧,织女姐姐的手艺真是好。”这笑中却含了无限凄凉之意。

他走近几步:“我才听说和亲的事,你不要去。”

她摇摇头:“天君旨意已下。”

他猛然攥住她的胳膊:“我带你走!”

她松开他的手,道:“这是国婚,你以为想走就走得了么?自古联姻,为结两邦之好,我若走了,必会成为四海八荒的罪人。”

他慢慢垂下了手,沐着一身夜色,不知如何回答。

她忽然轻轻地一笑:“谢谢你来送我。”

那夜,秋风吹凉,彼岸花谢,随着忘川河的水流向远方,也染红了忘川水,那样艳丽的血红,美到极致、也凄到极致。

第二天,孟婆坐着喜轿远去,一生的欢喜从此将尽敛。

她本以为她的后半生将在异乡度过,可没想到,走到半路阎君突然派人追上和亲队伍,说月老叛乱,撺掇美猴王大闹了东海龙宫和幽冥殿,而那顽猴正是东胜神洲一处荒山的猴王,天君大怒,当即撕毁了和亲缔约,召孟婆即刻返还地府,收拾残局。

她听得愣住,一时没法将月老和叛乱两个词联系在一起,在传话仙使的催促下,她才茫然地调转回头。

回来时地府一团糟,众人忙着收拾烂摊子。她迅速恢复好忘川的一应事宜后,悄悄去了天上典狱司。

她看着蓬头垢面坐在地上的月老,俯下身子,问他:“为何要这样?”

他抬起头,却轻轻冲她一笑。

她拎起他的衣领:“你知不知道叛乱是要受天雷荒火酷刑——灰飞烟灭的!”究竟是为了什么你竟要犯下这谋逆的死罪?

他方要开口,仙官过来宣旨,两人忙跪听旨意。

月老叛乱乃死罪,但众仙为其求情,且念其往日工作尽忠职守,天君免其一死,打入六道轮回,待千年后再重新修炼。

宣完旨,仙差拿捆仙绳将他捆了,押解到地府。

像所有转世轮回的人一样,月老走黄泉路,过奈何桥,饮孟婆汤。

她将一碗热滚滚的汤药递到他面前。

孟婆汤,一喝便忘记前世今生,一生爱恨情仇,一世浮沉得失,都将随着这碗孟婆汤而遗忘得干干净净。

他倏的抬起眼,一双深邃的眸子落在她脸上,热气弥漫,眼前氤氲起来,他说:“求你念在相识一场的份上,不要让我忘了前世。”

她微微一顿。

他凄然说:“求你。”

她轻轻点头,便将孟婆汤倾倒于忘川河水中,而舀了一碗茶水递给他。他接过瓷碗,仰头饮尽,扭头,朝她一笑,走上了轮回的道路。

后来,没有月老在的日子,孟婆突然感到有些寂寥,少了他时刻在耳边唠叨,她常常都是恹恹的有气无力。

过了些天,新任的月老突然到访,送来他的旧物。新月老说,这些东西他都用匣子收着放在床头,想必对他极为重要,如今他不在也不知怎么处理,想着平日她和他交情稍深些,便送来给她。

孟婆想了想,便暂时替他先收着。她将匣子锁到了柜子里,不看他的隐私。

新月老辞了礼,正要告辞,忽然想起一事,转身对孟婆道:“对了,还有件东西,他转世前特意嘱咐说,要我亲手交给你。”

孟婆好奇,却见他伸出手,手上慢慢变幻出一个物影来:是串糖葫芦。

她愣了一愣,方从他手中拿过那串糖葫芦。七夕那夜,她好像对他说起过,她喜欢吃冰糖葫芦,没想到他竟然记得。

后来的日子仍是一如既往地平静地过着,而她也渐渐习惯了没他在的日子。

转眼六十年就过去了,她终于再一次见到了他。

一次轮回回来,他憔悴了许多,往日丰神俊逸的白衣人而今竟显得十分落魄。他慢慢走近她,伸手,从身后递出来一串冰糖葫芦,微微一笑,说:“送给你。”

她怔了怔:“糖葫芦?”

他弯起眼角,冲她和煦一笑。

容不得两人过多言语,他又被仙差催促着走轮回道了。一碗茶水从她手中递过,他接过饮下,她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不知为何突然感到心里一阵酸楚。

而后,他转世回来,又走来生道。

忘川河畔,彼岸花开,又凋落,如此过了五百年。他经历了七次轮回,累世的劫,已叫他消瘦得不成样。

第一世,他是皇帝,他爱的人是女将军,她战死沙场,他空悬后位。

第二世,他是穷书生,他爱的人是杀手,她资助他金榜题名,他判她斩首示众;她心如死灰,他平步青云,却终身未娶。

第三世,他是一代宗师,他爱的是自己的徒儿,他们不容于世,双双殉情。

……

他犯了大罪,天君命司命给他写的命格,每一世都是以悲剧收尾,而且是那种悲得令人心碎欲死的痛。

可是,每次他转世回来,都要给她带一串糖葫芦。

终于有一次,他经过她的身边继续去走轮回道时,她猛然拉住他的衣袖,双手颤巍巍地捧起那碗热气腾腾的孟婆汤,忍不住劝他:“要不你就喝了这碗汤吧,至少不带着前世的记忆,能少一些痛苦。”

他轻轻地一笑,伸手推了。

他的衣袂拂过她的脸颊,再一次走上轮回。她不明白,究竟是为了什么,他甘愿经受这日复一日的轮回?

5

后来,偶尔一次收拾柜子,她无意翻开了他的旧物,熟悉的气息弥漫开,脑子里突然一冲,然后一帧帧图景涌现,她终于晓得了他的故事。

也晓得了她和他的过往。

原来,当年她是尚书千金,他是丞相长子,两人毗邻而居,自幼一起长大,也算得炊烟竹马。只是她承大家闺秀的教养,一向羞涩矜持,不爱与人说话,所以日常的情景是他主动讨好她,而她却不怎么搭理。

直到有一天,她出门时忘带一件东西,叫丫环回去取,自己等在巷子角,却不想被几个顽劣的小乞丐欺负,要她把身上的钗子镯子全交出来才肯放她走。她大声叫救命,害怕地快哭了出来。

就在这时,他出现了。

他撸起袖子就冲了过来,抱着乞丐们跌倒在地,一番厮打。他虽然将他们打退了,但自己也没讨到什么好。他被打得鼻青脸肿,浑身也脏兮兮的。

他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见她含着眼泪愣愣地看着自己,挑眉一笑:“是不是觉得特别感动?”

正西风,落叶飞满一城,耳畔卖糖葫芦老人的声音传来。

“糖葫芦,糖葫芦——”

他微笑对她说:“跟我走。”然后拉着她快速跑到街上,追那卖糖葫芦的老人,“卖糖葫芦的,等等我!”

她只呆呆地由他拽着自己,跑过长长的弄堂,他的笑声萦绕在耳畔。

追上老人后,他买了串糖葫芦递到她手中,微微一笑,说:“吃个甜甜的就不怕了。”转身便要离开。

她忽地伸手,一把拽住他的袖子,微垂着头,清澈如泉的一双眼望着地上,嗓音轻得几乎不可闻:“谢谢你。”

他偏着头:“什么?”

她递来一块帕子:“你的脸脏了,擦擦吧。”

他转过身来,伸手接过帕子,朝她温和地一笑,笑容和煦,映着日暖风清。

后来,他们成了真正的炊烟竹马。时常,他在墙的这头念:锦瑟无端五十弦,她就在那头和:一弦一柱思华年。

随着年龄的渐渐长大,他们情投意合两情相悦。七夕的时候,他们携手逛街,再到月老庙系上红丝带。他冠礼时,她亲手做了个香囊送给他。

本以为两人可以这样长长久久地在一起,可没想到突如其来的一纸诏书,皇帝册封她为公主,要她和亲金国。

为了社稷安宁,为了家人性命,她只能领旨。

他听闻后,心急如焚地来找她。依礼,和亲公主出使前不得与人私自见面,他被挡在了门外。后来她听下人说,他连续在外面站了三夜。

而后,他请旨送亲,皇帝准奏。他亲手搀着她登上大红喜轿,从袖子里取出她送他的那只香囊,抬眼看她。

她轻轻一叹,却伸手从他手中拿过香囊,扭头,丢到了河里,转身进了花轿。

昨日种种尽忘了罢,他想,只要她过得好就够了。

他原以为可以看她琴瑟和谐、儿女成群,可是送亲到边关,回去的途中,他却接到快马加鞭回报,金国迎亲队伍来接她时,不料辽人也来了,辽军铁骑抢走了身为和亲公主的她,而她不堪受辱,自杀了。

后来,她走上黄泉路,阎君要她投胎,她却说她想等一个人。

阎君说,喝下孟婆汤她就可以留在这里了。

她义无反顾地饮下了孟婆汤。可是,喝完后,她却忘了他,忘了他们的一切,就连自己是谁她都不记得了。阎君要她接替之前的孟婆,而他以月老的身份一直陪在她身边,盼望有一天能唤回她的记忆。

她忘记了他们的前世,可他一直都记得。他绝不允许和亲的事重演,所以才会谋逆,用自己的轮回换她周全。

她的手指一点一点拂过匣子里的旧物,帕子、香囊、红丝带……熟悉的味道,终于唤回了她的记忆。

她也终于晓得,他为什么不肯喝孟婆汤了。

他如果喝了孟婆汤,就会忘掉她,忘掉他们的曾经。他不愿!如果两人都忘了前世,那他们相爱过的证据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所以他宁愿忍受生生世世的剜心之痛,也要记着当时,等她回来。

她打起帘子,望向窗外依旧平静流淌着的忘川河水。

自他走后,忘川的水再也没泛起过涟漪。

她合上匣子,却慢慢走上了奈何桥,走过了黄泉路,然后走到了凡间,走到曾经多少个七夕,他们一起相携走过的老街。

她站在街角,看身边人来熙攘,一派欣欣繁荣的景象。正是黄昏时分,到处都是叫卖嬉戏之声,落日的光影抖落在巷子深处,透出分外的苍凉与悠远,就像沉淀在这古老弄堂里的亘古岁月一般。

而眼前,却早已不是当时风景。

只有那个卖糖葫芦的老人,依旧挑着担子穿街走巷,弄堂里一声声的“糖葫芦,糖葫芦”传来……

6

孟婆生性果毅,果毅,即果敢坚毅。

恢复记忆后,她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去找他。她不顾天规律例,走上了那条他走过的轮回道。她要到凡间和他相见,续他们前世未了的情。

这一世,他是药圣弟子。

她找到他时,是个月华如水的夜,彼时他正在百草谷中研习草药。深谷寂静,漫山遍野的奇花异草静静绽放,月光莹澈,河水溅溅流淌,晚风里都是药草的清香。她拂着一谷的药草香走过去。

他看到了她,僵了一下,转而露出那抹清润的笑,打趣说:“你怎么来凡间了,是觉得天界无聊来找我玩的么?我虽记得前世的记忆,”揉了揉脑袋,苦笑道:“不过我现在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可招架不住你打了!”

月光映衬着她的神色,清素如雪:“你还要瞒着我吗?我都知道了,子卿哥哥。”子卿便是月老的名字。

他猛的抬头,唤她:“阿九。”

她走近他几步,红艳艳的嘴唇微启,银月清辉笼罩着这双人:“你看清楚了,我现在和你一样,也是个凡人。”

他怔怔看着她,半晌:“你……走了轮回道?”

她亮晶晶的眼睛忽而一闪:“是啊,子卿哥哥。”眸光莹润,宛如天上晶莹的星子。她忽地转身,在谷中奔跑起来,红衣漫过翠色,惊起枝上宿鸟飞鸣。

后来,他们抛开了一切,只是静静地陪着彼此。百草谷的日子恬淡安宁,药草香与月光华是他们最快乐的时光。

只可惜,向来好景都会败给“不长”二字。

没多久,阎君就知道了孟婆私走轮回道的事,他立刻派仙差将二人押回了幽冥殿。大殿上,他叹了又叹,怒气不争地对孟婆说,只要她肯喝下孟婆汤,忘记前尘往事,他可以既往不咎,以后她仍旧做她的孟婆,而他继续历他的劫。

她淡淡一笑,却磕了一个头,谢拒了。

她不要——她不要忘了他,她也不要再递孟婆汤,生生世世地拆散有情人。

阎君背过身去,只说了四个字:“执迷不悟。”

然后,他命人给他们喂下了彼岸花,打入永世轮回。他们可以记得对方,却生生相错,世世不能相见,忍着永生永世的痛苦。

临走轮回道前,月老问孟婆:“后悔吗?”

她摇头,轻轻地一笑:“无悔。”

他笑了笑,慢慢松开了她的手。她也转身,走上了那条不归路。只是,刚走了几步,却觉地面狠狠震动。她倏地转身,只见他身影如魅,如雪的白衣上不断溢出血痕,似殷红的彼岸花间缓缓开出一朵白莲。

她猛然冲过去,伸出手欲抓住他:“不要!”

她晓得他要干什么——彼岸花的诅咒,唯有一方灰飞烟灭才可破除——他是要散尽周身灵力破除她的诅咒还她自由!

只见一袭白衣缓缓跌落在彼岸花间,他重重地喷出一口鲜血。

她扑跪着跑过去抱住他,手指颤抖地抚上他染血的唇。他握住她的手,脸上缓缓漾开温润的笑来:“阿九。”他的白衣被血染透,唇角的笑意随风而释,他终于慢慢地倒在了她的怀中,慢慢地灰飞烟灭。

一阵秋风拂过,她搂着他的身影蓦然一僵,低头,手中只留一件白衣。

后来呢?

后来啊,她在彼岸花间给他立了个衣冠冢。

再后来,她放弃了生生世世的修为,化作一只没有思想、没有痛苦的蝴蝶——因为,蝴蝶是成双成对的,她盼着借这个好意头望他早些回来。她没了记忆,可仍旧记得要常去陪他。据说,他的衣冠冢前日日都会有一只蝴蝶飞过。

她呀,过了一千年了,终于能永远陪着他了。

子卿哥哥,等到彼岸花谢,等到满城烟火寂,千年后从你的碑前飞过。

尾声

一朵彼岸花徐徐盛开在泛黄的古书上,滟滟流光,绚烂明媚。

司茶蓦然伸手,在已化成蝴蝶的阿九的额间轻轻一点,轻快笑了:“你看!”

阿九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她指尖落处,春色如锦,一只蝴蝶正逆着阳光朝她翩翩飞来,那气息却是再熟悉不过了。

“没错,他就是你的子卿哥哥。”司茶粲然一笑。

阿九激动地扑闪着翅膀,立即就要飞过去,忽然想起了什么,又迟疑地望向司茶。

司茶笑道:“这虽只是一场梦,却足够美好。你只要记得,和你的子卿哥哥团聚后,不要忘了来苍梧山报个到,苍梧的花仙子们还等着你授粉呢。”

她弯了一双溪水般的眼:“快去吧!”

阿九再无顾虑了,欢快地飞向了宋子卿。

天边正夕阳,落霞软照,照见花间一双蝶,缠缠绵绵,追逐翩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