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买桂花同载酒

引子

司茶摘了春茶晒在林间,蜷缩的茶叶宛如一个个小小的蚕宝宝,煞是可爱。

有人脚踏林风而来:“曾经,我也想过在乡间买一块田,做一个普通的茶农,他种田,我采茶。只是后来,再不想了。”

司茶给她斟了一杯茶:“为什么不想了呢?”

她幽幽一叹,打断了袅袅的茶烟:“因为,他已经不在了……”

1.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秋月白是在一次比武夺剑中遇到她的。

宋朝遭受辽国侵略的大劫后,宋室南迁,偏居江南,曾经傲然于世的名剑也在历史的漩涡中随宋人四处漂泊。

宋室以北方疆土的支离破碎,换取了南方一隅的短暂和平。南方商品经济渐渐繁荣发展起来,蒙尘的宝剑也终于等来了重见天日的一天。

铸剑世家几经辗转,才重觅得三柄古剑,便广邀天下英雄,比武夺剑。太阿、龙泉、承影同时祭出,欲以燕赵侠气的豪爽掩去山河破碎的忧闷。

擂台上十二面助威鼓“咚咚”擂起,在袅袅退开的舞姬的招摇裙裾中,一位白衣女子执剑缓缓步上擂台。

她立在擂台中央,持剑拱了拱,手中长剑泛出秋水般的寒泽。

秋月白便是在这时迈上擂台的,他抬眼,看到她清丽却冰冷的一张脸,作揖道:“在下秋月白,领教女侠高招。”

淡漠的声音冷冷响起:“我只要太阿。”

她施了一礼,作了个“请”的姿势,出剑,手中长剑细软,剑刺泠泠,直逼他而去。

他连连后退数步,她步步紧逼,剑气凌然。

他平生得意的,唯剑术、酿酒与汉人诗文,年少时便已登峰造极。

在她愈发凛然的剑气中,他亦尽全力相迎,毕竟全力出战便是对对手最大的尊重。虽然不知道她为何这般坚厉地想要这把太阿,但他能觉出,她是这个血雨腥风的江湖上最纯粹的剑客。

她的眉眼虽然冷冽,却是一种极简单的干净。

他到底是赢了她,不过一十七招,便挑落她手中长剑。他弯身拾起地上的剑,走到她面前,执剑递过去:“承让。”

她伸手接过剑,抱了抱手,就走下了擂台。

比武继续。秋月白云淡风轻地打量着台下每一个跃跃欲试的剑客,果不其然,最后挑战者一个个步履坚定沉稳地迈上擂台,一个个落魄不堪地滚下来。

兴礼人高呼:“恭喜秋少侠获此太阿!”

话语刚落,却见坐在台下观礼的她一起身,提了剑就走。

秋月白立在高台上,恰恰看到了这一幕,顾不得四面掌声交叠,看客呐喊的叫好声,他拨开人群,几步飞走到她的面前,拦住她:“方才我是沾了兵器的光,我手上这把剑乃是名家所铸,台上还有龙泉、承影二剑,女侠若有意,我们不妨再切磋一局。”

她开口:“我只要太阿。”嗓音冷淡如裂冰。

她丢下这一句,绕过他就走。

“恕在下冒昧,”秋月白含笑开口:“敢问女侠芳名?”

“萍水相逢,”她微侧身子,声音波澜不兴,“至于贱名,不足挂齿。”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的目光落在她渐行渐远的背影上,身形冷峻,白衣飘飘。

他从未见过性子这样冷的女子,可也只有她,才配让自己手中长剑出鞘。

那厢,攻擂继续。可第一局见识过秋月白一番雄姿后,再也没有人敢上台挑战,如此,兴礼人倒数十声,秋月白不出意料地守擂成功,兴礼人高声宣道:“太阿、龙泉、承影,三剑尽归秋少侠所有!”

掌声、欢呼声迭起,而此刻秋月白正失神地凝望着那道凛凛素影,全然不察。

好友萧宁枝喜洋洋地凑过来,拱了拱他:“跟你商量个事呗。”

他好奇:“嗯?”

萧宁枝笑盈盈道:“反正你一心只想要太阿,龙泉就送我了,成不?”

他摩挲着手中长剑,眼瞳里幽幽一笑,道:“龙泉太阿,干将莫邪,鸳鸯相配,霓虹为伴,自古如是,既然太阿已归我所有,你想要龙泉,唔,”顿了顿,仿佛很认真地思索了一下:“容我私下猜测,莫非你对我……”倒吸了一口气,作惊恐状。

萧宁枝浑身抖了一抖:“诚然我不是断袖。”

他朗然一笑,视线缓缓又落到了不远处,神色淡淡,慢慢收起了唇角的笑。

2.折芦花赠远,零落一身秋

秋风飒飒,金陵城外有一大片芦花,白衣女侠每天傍晚都会到水边散步。她时常愣愣地看着头顶南飞的大雁出神,夕阳会镶出她迷人的轮廓。

路人经过,看到这一幕,也会忍不住驻足欣赏,如欣赏画一般看美人凝愁,但谁也没敢动过歪念,好像就连她的背影都写着“不容侵犯”四个大字。

斜晖脉脉,水边一片静谧。

身后有碎叶的声音接近,她猛然转身,拔剑,身后人出声:“是我。”

她敛起眸子,却是那天与自己夺剑的少年,秋月白。

“嚓——”

她收起手中剑,继续往芦花深处走去。

秋月白快走几步追上来,温言笑道:“真巧。自从上次与女侠一别,我便整日对你魂牵梦萦,茶饭不思,只盼能再见你一面。”

她偏头看他一眼,他的唇角微微上扬笑着。她约莫猜得,不知又是哪家的富贵公子,日子过闲了,加之平日看多了脚本外传里少年游侠的故事,口口声声说要仗剑江湖。

纨绔罢了。

她轻轻一嗤:“如此良辰美景,秋公子用这句话开头,是不是,太俗了些?”

秋月白被她问得尴尬,一时抓耳挠腮,不知如何作答。

“不必跟着我了。”她轻飘飘地撂下这一句,往水边走去,他连忙跟上。

她掐下一折芦花,站在水边,眺望远处宋家山河。

山抹微云,衰草连天,一弯流水围绕着孤村。斜阳夕照,几点沙鸥栖息在水中浅汀上,两滩上红蓼白苹,冷落清秋。

视线忽然模糊起来,眼前只见碧波浅漾,和摇曳的苇花……

再次睁开眼时,她却发现自己躺在了芦苇丛中,身下是男子的外衫。夕阳还未褪去最后一线霞色,秋月白正负手立在那抹夕阳里。

“你醒了?”

他听到动静,转身道:“刚才你突然晕倒了。”

她点点头,摸了摸腰间,却发现腰间之物不见了,皱着眉头四下寻找。

秋月白伸手递了过去,问:“你是在找这个吗?”

她抬眼,目光落在他手中酒葫芦上,微微一颔首。他含着笑,她伸手从他手中接过,仰头,痛快地喝了一口。

她从小体弱,却嗜酒如命。

他挨着她坐下,问:“你喜欢喝酒?”

她点点头。

“你身子不好,这酒以后还是少饮为好。”他温和说。

忽然却伸手,夺过她手中酒葫芦,也轻轻抿了一口。

酒水入喉,不想他却皱了眉,啧啧摇头道:“这酒也太寡淡了些,就跟白水一样,”偏头看她,唇角抿起好看的弧度:“你可以试试桂花酿酒。”

她好奇:“桂花酿酒?”

他的声音不疾不徐,如秋风拂过苇花:“梅应妒,菊应羞,自是花中第一流,李易安笔下的桂花色淡香浓,乃秋花之冠。桂子香浓郁芬芳,桂花酿必定蚀骨销魂。”

她的眉眼间有稍许触动:“那下次可以带些桂花酒给我么?”

他微微一笑:“当然。”

“有劳。”她站起身来,将身下的长衫折好,递到他手中,执起剑,抱手拱了拱,转身便要走。

他叫住她:“哎,我救了你,你该怎么谢我?”

她淡淡:“你要我做什么?”

他指了指手中剑柄上零散的穗子,开口道:“刚才打水给你喝,穗子不小心挂在了苇杆上,你替我再打一个吧。”

她问:“就这么简单?”

他摇摇头,脸上露出一副很为难的笑:“不简单啊,我堂堂一个大男人,女红什么的实在不行啊。”

她浅浅询问:“你喜欢什么花样?”

他想了想:“就昙花吧。”

“好。”

她转身,道:“三天后,水边见。”

“等一下——”他唤她:“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

她踩着碎叶,执剑头也没回地在最后一丝夕阳里走远,嗓音响在飒飒秋风中。

“碧落,谢碧落。”

3.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

三天后。

红枫似火,芦花飞雪,金陵城外秋意浓。碧落站在水边,望着天边一行大雁逐落日南飞,目光冷凝,似秋山悠远。

秋月白慢慢走到她的身边,和她并肩立在落日中。

碧落察觉到他的到来,转身,从怀中掏出一个绣袋,递了过去。

秋月白伸手接过,打开,是一枚精致玲珑的穗子。天水色绦子编成的剑穗,织成昙花花样,开在袅袅秋风中。

“都说昙花是月下美人,我还从来没有见过呢。”他欣喜地笑道:“真好看,谢谢!”

她淡淡一礼,便是拱手告辞。

秋月白开口问:“你为什么一整天总是闷闷不乐的?”不由分说,拽着她的手就跑:“跟我去个地方!”

当碧落拈了胡子、扮成男装跟着秋月白站在嘈杂的斗鸡圈外时,她一向冰冷的眉眼再也冰不起来了。只见面前的斗鸡怒眼圆睁,恶狠狠地扑向对手。

“好!”众人高喝。

她问他:“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

“当然是找乐子啊!”秋月白指着手边的鸡笼,含笑道:“选一只。”

她随手一指,却见他抱了鸡出来,摸了摸它浑身乌黑发亮的羽毛,笑道:“就叫你‘黑将军’了!”

然后付钱买了下来,抱着放到了斗鸡圈中。

新一局斗鸡开始,秋月白把手中折扇往背后一夹,张牙舞爪:“黑将军!黑将军!”

……

当她跟着秋月白走出斗鸡场时,她还没能回过神来。

秋月白左手提着刚才大获全胜的那只斗鸡,右手甩着沉甸甸的钱袋子走在前头,她就稀里糊涂地跟在身后。

最后,两人在一家院落前停住了脚步。

秋月白轻车熟路地推门走进去,她跟他进去,不由好奇地打量着四处。小院不大,一个老人正坐在廊下,埋头专心地写着什么。

秋月白大步迈过去,皱眉道:“庄先生,我不是说了不准你再谱曲了吗?这个很伤眼睛的,万一熬坏了怎么好!”一边替他收起了纸笔,一边念叨:“如果下次再被我发现你偷偷谱曲子,我就不帮你斗鸡了!”

老人笑呵呵说:“好,不写了不写了。只是我这个糟老头子,一辈子都在写曲子,突然有一天不写了,还真不知道该干什么。”

碧落瞧见老人须发皆白,头童齿豁,已是垂垂老矣。

秋月白大声说:“您啊,没事就好好养着这鸡。”说着,将新买的斗鸡拿到他面前:“庄先生,您先前那个风威将军功成身退了,这个黑将军是我今天帮您新买的。

它今天总共赢了五两银子,按之前说好的,三七分,我三你七,然后您再给我个鸡钱,”数了数钱给他,“这钱啊,您拿好!”

“好好,”老人招呼道,“你们坐,我去给你们做饭吃。”

待他进了屋,秋月白觑见碧落好奇的神色,便说道:“庄先生是个琴师,一辈子无儿无女,如今得了痨病,大夫说没几年活了,他身体不好,再挣不了什么钱了,我就帮他斗鸡混些药钱,让他安稳地过完剩下的日子。”

碧落不解:“那你为什么还要跟他三七分?”

秋月白摇摇头:“庄先生虽然只是个琴师,但也有傲气。一个人,无论在什么时候,尊严不能丢。”

她忽而低低一叹:“是啊,一个民族也只有骨子里的气概不易,才能真正强大起来。”

他听糊涂了:“什么?”

她抬起头,朝他轻轻弯了弯眼角:“你不是纨绔。”

那是秋月白第一次见到她笑,虽然极浅,可她眉眼间的冷意悉数融在了唇边。

“你终于笑了!”他释然一笑,抬手倒了一杯茶,抬头看天,一行大雁排云而上,秋高气爽得很。

“秋月白,”她缓缓开口,声音萧瑟如秋日的枯叶:“不要喜欢我,否则只会害了你。”

4.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秋日的金陵,芦花又白了些。

从初秋到仲秋,秋月白一直跟着碧落,他很想知道,她深颦的眉头下,究竟藏着怎样的故事。

他发现,每天傍晚她都喜欢到水边练剑,然后伫立凝望北方许久。他便准时守在芦花浅水边。她虽不搭理他,可他却已很满足。

这样静静陪着她,甚好。

可这水边的宁静最终也结束在最后一折芦苇的凋谢中。

秋末之际,辽国大汗来访大宋,回程时,路过金陵,趁此往栖霞山观红枫,秋月白负责陪同与护卫。

辽国铁骑踏碎宋室北方山河,宋人对辽国自是憎恨无比。所谓擒贼先擒王,此番辽国大汗送上门来,一场刺杀在不出意料中上演了。

既然敢深入敌腹,辽国显然准备得很充分。

所以当黑衣人刺出时,早已埋伏好的辽国兵手持长剑一拥从飞檐上跳下,辽国大汗在近侍的护卫下平静地走到碧云亭中,坐下。

秋月白给他斟了一盏茶,他便慢条斯理地品了起来,亭外的打斗声仿若未闻。

一盏茶吃完,刺客已被架到了跟前。大汗努了努嘴,秋月白会意,执剑走过去,淡淡地挑下她的面纱。

只是面纱挑落的刹那,他的神情从傲视瞬间变作了惊愕。

“碧落!”他心中一紧。

大汗垂眼看了下:“竟是个女子?”嘲笑道:“宋室果真无人了吗?”转身吩咐,“罢了,便赏她一瓶牵机,留她个全尸吧。”

“是……”

“大汗,且慢!”

近侍的话语刚落,只听秋月白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大汗皱了眉:“嗯?”转身看了看他,再看了看她,眼珠一动,“你喜欢她?”

其时日落,一行大雁掠过万里秋空,雁啸长风。

秋月白微微偏头,看了她一眼:“是。”埋下头去,“臣知罪。”

“承煜,你……”

他猛地直起身子,撕开衣襟,露出胸前的一道疤,一字一顿道:“当年臣曾替大汗挡了一刀,大汗允诺臣他日若有任何所求,必当成全。臣今日便请大汗兑现前诺,给臣与她赐婚,宗室妻眷可免行刺死罪。”

大汗惊怒道:“承煜,你是世祖的子孙,本汗对你也是寄予厚望,如今却要为了一个汉人女子违逆本汗,你可想清楚了?”

若要救她,便只此一条路。

他挺直了背脊,定定答:“臣心意已决。”

大汗看着他沉吟良久,叹了一口气:“罢了,免她死罪,将其赐予瑞国公为妻。但她竟敢行刺本汗,实乃大不敬,瑞国公亦有督管不严之责,即日起贬为巡守将军。”

他重重叩下去:“谢大汗。”

一行人走后,他扶起唇角含血的她,沙哑着声音笑道:“没事了。”

什么富贵清闲的少年公子,不过都是她的臆测罢了,他实则是辽国大汗的内侄,为显两国休战的诚意,长居宋室疆域,既为质子,亦是内应。

不过,他喜好汉人文化倒是真的,他自幼通晓汉人诗赋,也结识了不少汉人好友,“秋月白”便是他给自己取的汉名。

和他的婚事紧着张罗起来,但大汗下谕不许张灯结彩,不许宴亲请友,大兴操办。

可秋月白还是吩咐下人在府中挂满红绸彩缎,请来好友热闹了一番,婚嫁仪式亦是依的汉人婚礼,并将龙泉剑送给碧落作信物,她淡淡收下了。

新婚之夜,秋月白却被宣去了大汗行在驿馆。

外头喜乐声歇下,碧落站起来,立在西窗下剪那红烛,回头看到他披着一襟风露站在门口,便问:“大汗召你为了何事?”

他进了屋,敛衣坐下,倒了一杯茶,说:“左不过是不听上谕,婚礼大肆操办,被训斥了一番,无碍的。”

她淡淡一叹:“何必为了我又惹大汗不快?”

他摇头:“我不想委屈了你。”

他望着那红烛:“娶你只是一时之策,你放心,从今以后,我们只会空有夫妻之名,”顿了顿,“我只想救你。”

她点头,声音里没有一丝涟漪:“谢谢。”

5.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

秋月白的院子里有一棵桂花树,正是丹桂馥郁时节,他站在窗边,手中抚着昙花花样的穗子,望着那桂树底下小憩的人儿出神。

世间繁华千种,他唯独钟爱桂花,桂花香浓郁绵延,有一种不为人知的清幽。

“将军。”丫环端着香炉进来。

他转过身,淡淡道:“送去吧。”

他依旧站在窗边,看丫环将香炉端给树下闲憩的人,眉蕴浅愁,如天际一抹薄薄的云。直到天边日斜,他才敢迈步向外走去。

他过去的时候,她正在桂花树下安静地睡着。

他的府院里有一眼温泉,时气较外头暖些,因此花开得也久些。

他蹲下身子,将她的头抵在自己额前,哽咽出声:“别怕。”

一旁的香炉里,还在幽幽地散着轻烟。

碧落是在月上柳梢时醒来的,丫环连忙来扶:“夫人当心,夫人的手上有伤。”

她低头看去,见自己右手腕上缠着绷带,上有点点血迹,她想使力,却一点力也用不上。她想,一定是在她睡着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而后几天,秋月白一直没有出现。

直到三天后,他带着桂花酒来看她:“这是用今秋新收的桂子制的桂花酿,你尝尝。”

彼时她正在西窗下抚着龙泉剑,见他进来,淡淡开口,问:“我的手,是不是再也不能拿剑了?”

“碧落……”他轻唤她,眼底是一片难言的黯淡:“对不起。”

她摇头:“我该谢谢你,为我做了那么多。”

原来洞房花烛那夜,大汗叫他去让他废去她的武功。

他不忍,和大汗争执了很久,但是大汗冷冷丢下了一句:“她的命和她一身功夫,你只能选一样。”

他能怎么选?自然她的命最重要。

所以,他让丫环送去调配的迷香,在她沉睡中,他亲手挑断了她的筋脉。

一个剑客,最在意的不是自己的命,而是手中的剑,他知道她宁愿死,也不愿丢掉手中剑。可他却不忍,他自私地只为把她安然无恙地留在身边。

谁也不知道那晚他是怎么熬过来的。他一夜没睡,听着庭院中秋夜的雨打在芭蕉叶上,滴得人心里揪地一疼。

而她的手废了,再也舞不了剑了,每天就在屋中练字。

他踏过落满桂花的台阶走来,秋风卷起她写好的纸张,翻飞在地。

他拾起瞧,确是崔颢的《黄鹤楼》: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他放下手中桂花酒,离开了。

浓墨氤氲间,传来一丝淡淡桂花香,她抬起头,看到孤零零立在门口的桂花酒。

不写字的时候,她除了喝酒,什么也不做。她时常一个人躺在桂花树下,喝着桂花酒,听着曲子睡着了。

冬去春来。

秋月白踏进她的屋子:“桃花开了,你可要出去走走?”

她身体好后,他曾多次劝她,想带她出去走走。她却始终不肯,因为站在金陵城上,目及之处,便是那破碎的北方旧时山河。

“今日是汉人的花朝节。”他忍不住道。

她眼中终于有了波动:“好。”

他和她并肩走在金陵城中,江南千里繁华,烟柳画桥,酒旗招招,尽是美丽富庶之景。坊间已经流传着谚语:“苏湖熟,天下足。”

春风吹过,庭院草木茂盛。此刻,她却无端想起了《诗经》里的句子: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忽然觉得,从前读不懂的情怀,如今却是都懂了。

黍离之悲……

秋月白指了指眼前的一片野草巷陌,忽道:“你可知,这里从前是什么地方?”

她不为所动,他便继续道:“是东晋时候的乌衣巷,王谢家的老宅。”

她周身一颤,这里是她祖辈曾生活过的地方。

山阴道上桂花初,王谢风流满晋书。曾经繁华一时的王谢世家,如今却只剩了野草丛生,荒凉残照。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夕阳西下,苍烟落照。

秋月白的声音幽幽响起:“今年开春的时候,我在这里种了一片茶田,”顿了顿,“我想,只有我们两个人,种茶度完此生,真的,我真这样想过的……”

如果可以,他真的只想是汉人话本里那鲜衣怒马的少年公子,买花载酒平生。

但他知道,他们之间隔着家国之仇,终究是不可能在一起的。

6.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烟笼寒水,夜色笼纱,金陵城华灯初上。秋月白带着碧落来到了秦淮河的一只画舫上。

十里秦淮,桨声灯影,衣冠文物,锦绣风流。绵绵的调子浮在空中,正是那靡丽绮艳的亡国之音《玉树后庭花》曲:

“丽宇芳林对高阁,新装艳质本倾城。映户凝娇乍不进,出帷含态笑相迎。

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花开花落不长久,落红满地归寂中。”

秋月白轻车熟路地挑帘进了画舫,和友人行令射覆,耳畔丝竹管弦声声,身处其间,沉湎自得。想来他是这儿的常客了。

碧落漫不经心地坐在桌前喝着酒、听着曲儿,她想,外头再乱,可也扰不了这儿的旖旎繁华,碍不着这些个达官显贵的风流快活。

北方暮霭沉沉,金陵城却买笑逐欢,醉生梦死。怪道人人都说——商女无情。

酒过三巡,秋月白忽然却扔下手中酒杯,手执长剑在席间舞了起来。

一名歌伎立马起身拨弦相和,倒像是习惯了似的: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他剑风飒飒,剑气凛然,低吟长叹,伴着她浓烈炽热的琵琶声,仿佛叫人回到了那金戈铁马、壮怀激荡的疆场,拳拳报国之心毕露,豪迈慷慨,铁骨铮铮!

曲罢,那歌伎却捧着新酿的酒走来碧落身边,给她斟了一杯,道:“秋公子可真是个好人,为人爽快不说,单就看他肯拿我们这种人当朋友,便是金陵公子哥里数一数二的了。”却摇了摇头,“本是谦谦君子,国士无双,只可惜是辽人。”

碧落微微一顿,却问她:“你方才唱的是辛稼轩的《破阵子》?”

“是。”她神情凝重,“人人都骂‘商女不知亡国恨’,可我却想让世人知道——商女亦知亡国恨。”

碧落听她腹有文墨,不由问:“你叫什么?”

她回:“我昨儿才来的,还没有名字,不如女公子为我取个呗。”

碧落垂眸想了想:“便叫‘黍离’,如何?”

她嫣然一笑:“好。”

歌席在酒阑人倦后散去,秋月白和碧落沿着秦淮河慢慢走回家。夜色如魅,唯有眼前杨柳依依,依旧烟笼十里长堤。

天兴元年,西夏挥军南下犯辽国。

秋月白骁勇善战、才略兼备,正是用人之际,大汗亲召他回国商讨抗敌之策,碧落也跟着他搬到了北方将军府。

烽烟一起,延绵的战火就再未停歇过。秋月白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可每每朝堂上紧皱的眉头,一回到家,就松弛了下来。

忙碌起来的日子,他已有数月不曾回府。

秋日时,碧落将满院的桂花收集起来,跟城里老字号酒家学了酿酒,交待秋月白的近侍格苍送去给他。

当这一壶桂花酒辗转送到秋月白手上时,他将它轻轻捧在手心,悄无声息地红了眼。

想着它的主人,不知费了多少心思才将它送至自己面前,虽然前路茫茫,可这偌大的天下终究有一个人记着他,而且是那个人。

格苍见他这般,愣住了:“将军,你怎么哭了?”

他仰头喝了一大口:“这酒太好喝了!我高兴啊——”

而后每隔些日子,碧落都会托格苍给他捎去一壶桂花酒。

秋月白捧着酒,如捧着珍宝一般,为这一壶桂花酒,他为她所做的一切,都值了。

7.江晚正愁余,山深闻鹧鸪

碧落生辰的时候,秋月白从繁忙的军务中抽身回来,亲手给她做了一碗长寿面。他们坐在廊下喝茶,长风掠过小院,吹起地上枯黄的落叶,落叶纷飞。

她淡淡说:“起风了。”

他抬手,给她倒了一杯茶:“没事的。”

望着那高高的院墙,他实在不愿将那院墙之外的迷离风雨带回给她。

她生辰过后,他便又投入没日没夜的操劳国事中。此时城内却流言纷纷,都说北边守不住了,已有不少王孙富贵之家出逃了。

这些流言也传到了碧落耳中些许,她想找秋月白问问,可这些天却总不见他的人。

好容易那夜她听到有脚步声往自己屋子这边来,有人敲门,她连忙走过去开门,以为是他:“秋月白。”

却不想眼前的人是格苍。

“夫人,”他持剑行了一礼,“属下奉命,护送夫人离开。”

“离开?”她一愣,“去哪儿?”

格苍回:“将军让属下送夫人回乌衣巷,那儿有夫人的祖宅,和将军种下的茶田。”

她凝着夜空,缓缓开口:“那他呢?”

格苍顿了一下,道:“将军说他要护大汗周全,让您先去南方等他,待时局稳定了,便会去金陵找您。”凛声道:“属下已打点好了一切,金银细软俱备,还请夫人快去收拾,速速随格苍离开,让将军无后顾之忧。”

马车连夜离开,碧落不知道,此刻,他正孑然立在夜色中,望着她渐渐远去……

格苍纵马连驰了一日一夜,第二天黄昏,他在一条江边停下马车,指了指随行的护卫,对碧落道:“夫人,这些人都是我亲自挑选,他们会安然护送您到金陵。一日为主,终生为主,属下要去守着将军,陪他作战了。”

他让格苍连夜送她离开,她便猜到了些许,他已做好了舍身成仁的准备。

只是为什么,她的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酸楚……

她垂下眼:“调头吧。”

格苍似是猜到了她会这样说,平静道:“将军留了东西,本来是让我到了金陵再交给您的,现在……”

他取下身后的包袱,小心翼翼地交给碧落。

碧落好奇地打开,却见包袱里是一把剑、一枚穗子和一壶桂花酒。

酒壶上夹着一纸信笺。

“碧落:

初见时,你只为太阿,太阿看似温润,实则坚韧无比,那时我便该知道你是个坚厉的女子。我自私地想守着你一辈子,可我终究是留不住你。

我将你的龙泉剑留在了身边,这把太阿你收好。从前听人说,龙泉太阿,同生共死,只要太阿不亡,终有一日,龙泉就会顺着它的指引找到它。如今我们交换各自的剑,待重逢之日,再亲手交还给对方。

秋月白”

她读完信,神情有些凝重,有些诧异。

格苍犹豫了一下,才缓缓道:“将军说,初次见面,夫人只为太阿,想必是打听过了他一心钟爱太阿吧?后来留在他身边,都只为探听辽国秘辛。”

她一怔,半晌,不可置信地喃喃开口:“他知道……他竟然都知道?”

在她颤抖的声音中,格苍点了点头。

她心里猛然嗡地一空……

她从来没有跟他说过自己的过去,他也没有开口问过。

她是剑客不错,可是她一开始夺剑就是为了故意接近他,后来她刺杀大汗失败,他保下她,她便顺理成章地留在了他的身边,为的只是给大宋传递些有用的消息。

至于给他送桂花酒,不过也是为了取得他的信任罢了。

她不怕他恨自己,她只怕他明知道这一切却还乐意陪她演这场戏。

她哑声摇头:“不,我不走……”

格苍劝她不得,正着急时,忽见一人逆着夕阳而来,忙唤道:“萧公子。”

萧宁枝走到碧落面前,轻轻对她道:“走吧,这是他的希冀。”

他的目光落在她手中太阿上,缓缓说:“他是多么骄傲的一个人,生平从未向旁人俯首,为了你,却拿自己往日的功劳求大汗。”

顿了顿,“我是宋人,亦知时时不该忘家国之耻,我明知道他是辽人,且是将军重臣,却仍与他相交——我愿与他结交,不在于他的身份,而为的是他那样的一个人!”

他的声音落地铿锵,她忽然想起黍离曾说他——谦谦君子,国士无双。

好一个国士无双的秋月白!

她走到水边,只见落日溶金,江上粼粼波光,对岸人家已见袅袅炊烟。

天边正夕阳,落日照得空中一只孤雁,鸣声清丽哀婉,不知归向何处。

她清隽的面庞上,是一抹苦笑。

他们,倒真应了她的名字,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8.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碧落重回金陵,是在深秋。

将军府的桂花早已凋谢,留下满院光秃秃的枝丫,曾经热闹一时的院落人走楼空,没了桂花越发凄凉。

她站在那棵从前最爱于树下小憩的桂花树下,望着满院的落花,呆呆出神。

猛然听到身后有踏碎落叶的声音,鼻尖似嗅到了缥缈酒香,不由欣喜问:“又给我送酒来了么?”回头看,却是空无一人。

风卷起地上枯黄的落叶,在空荡荡的庭院里飞扬,萧瑟极了。

而秋月白的死讯,伴随着年后的第一场雪,飘到了繁华安宁的金陵城。

那时,大宋、西夏联军两相夹击辽国,他护着大汗逃至蔡州,大汗自知无力回天,不愿当亡国之君,知他有将才谋略,便将皇位传于他,盼他能延续国祚。

他即位后不久,宋军已兵临城下,他毅然执起长剑,亲自率兵上阵杀敌。

可他纵有天下无双的剑术,万夫不当的英勇,又如何能抵得过悬殊的兵力和大厦倾颓的国运?他战至最后一兵一卒,最终死于乱军之中,一代豪杰就此陨落。

战争结束后,格苍带着他的骨灰回到了金陵城,交给了碧落。碧落亲手将他埋在了他们曾经携手看过的乌衣巷陌。

她想,他应该愿意长眠于此。

许多年后,乌衣巷的茶田长出来了,长得十分茂盛。

金陵城的孩子喜欢去巷子里追逐嬉戏,他们经常能看到一个女人守在茶田边,捧着一壶桂花酒,手里握着一枚穗子怔怔发呆,偶尔仰头喝一口酒。

柳絮纷飞的季节,她搬了张摇椅过来,静静地躺在上面,像从前的许多个午后一样,闭目小憩。

可从头到尾,她的眼睛连眨都不曾眨过,像一潭死寂的水。

东风吹落柳絮,惊醒了摇椅上浅眠的她。她抬起迷离的眼,伸手,捋去眼上白絮,拿起酒壶,快意地喝了一大口,突然却呆住了:这桂花酒的味道怎么跟从前不一样了?明明是一样的酿法,一样的桂花呀——

春光明媚,有落花悠悠坠下,不知过了多久,才传来她低哑的一叹:

“太阿不亡,龙泉真的会顺着它的指引找来吗?”

几声雁叫适时响起,似在回应她般,雁过长空,大气却又生出几分凄然之意。

尾声

“呼啦”一声,古书又兀自从司茶怀中飞出,在铜色的黄笺上记下了这段故事。一朵昙花跃然纸上,旖旎生姿。

寻常人见了这番奇景怎么说也得惊一惊,可碧落早已叫岁月磨尽了心绪,她依旧平静地坐在那,眉目间水波不兴。

司茶将苍梧的规矩与她说了,化仙灵、得一梦,便问她:“碧落姐姐,你可愿?”

碧落语调里没什么涟漪:“真的可以再见到他吗?这些天,我日夜嗜睡,总盼着能梦到他,哪怕他来梦里怪我怨我恨我,我都愿意——可是故人从不曾入梦。”

司茶点头:“可以的。”

碧落立刻道:“那我愿意。”

司茶为她烹了一盏茶,媚眼如丝:“梦已织好,故人就在你们相许的茶田等你。”

碧落闻言,眼中陡然漾起前所未有的潋滟波光,起身同司茶告了别,便迫不及待地向金陵的方向奔去,春光将白衣女侠的身影映衬得无比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