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非狐

引子

来人是个醉鬼,却看得出是个十足的翩翩少年郎,只是眸间有化不开的浓愁。

“听说,这里可以解世人之忧?”

司茶请他进了屋,捧出茶炉,便开始烧水煮茶。等红泥炉上的水沸开,用抹布裹着紫砂大茶壶,以第一遍泡茶水涮洗茶具,挨个点过公道杯、闻香杯和品茗杯。

侍剑点头:“是。”

醉鬼忽然黯淡了声音:“我有罪……”

待水咕嘟咕嘟再次沸腾,司茶分别拈了三只瓷杯,斟了三盏,将其中一只递给他:“那便说说,你有何罪吧。”

1

每一个穷困潦倒的落魄郎君,都曾有过一段鲜衣怒马的少年时光和一个凄美绝恋的爱情故事。譬如眼前这个醉鬼。

醉鬼名叫楚流香。

楚流香是兰陵楚家酒庄的少主人,因此自打他出生起便要担负起未来家主的重任。不过和所有富贵人家的子弟一样,楚流香不爱读书,也不想继承家业,却成天想着去闯荡江湖,若能有那么几个仰慕者,事迹再被编进说书人的故事里,也就不枉来这世间走一遭了!

于是乎,那天他揣着一把剑,拎一壶酒,就嚷嚷着闯荡江湖去了。

江湖没他想象中那么好闯,这不,还没走出兰陵呢,楚流香就被一只野狼盯上了。

初入江湖,他本想着穿过城外的树林能方便些,却不知林中危险。野狼的眼中闪烁着骇人的光,楚流香额头涔涔冒汗,提着剑惊惶地向黑地里跑去。

他吓得不轻,拣了条道就逃。此时已是天黑,林间迷蒙雾色,待他躲开了野狼气喘吁吁时,映着月色,他抬头瞧四处。

正是白月碧水,水面上水波不兴,不知是到了何方?正出神凝望,忽听一阵清音穿风渡月而来,似是女子的低吟,清脆悠远,静夜里听来极是清雅。

他不由踩月而去,那声音悠扬婉转,和着流萤点点,流水淙淙,歌声分明:

“有狐绥绥,在彼淇梁。心之忧矣,之子无裳。

有狐绥绥,在彼淇厉。心之忧矣,之子无带。

有狐绥绥,在彼淇侧。心之忧矣,之子无服……”

于是一路行去,只见月华如水,照见溪水如银。水的另一端,只见溪畔青石之上,有一素衣女子背月而坐。

月色下她长发未绾,披散垂落在肩头,一袭碧烟水色薄纱,袖口伸出皓白凝雪的素手。夜风起,吹落繁花落在她膝上,她伸手轻轻拂了,溪水在月光下流淌如银似雪。

楚流香只是痴痴地在想,这样好的月色,竟不知此情此境,究竟是梦是幻?那月下吟唱的女子,是仙是鬼,是狐是妖?

歌声乍停,那女子缓缓起身,似是发现有人偷听,便转过脸来。

楚流香见她娉娉袅袅而立,眉心一点玲珑的朱砂痣,乌沉沉的眸子似是两丸黑水银,好奇地看着自己,眸中碎月浮动,光华不定。

楚流香粲然一笑:“莫非是上天怜我,特点送来一个小美人儿给我压惊的?”

那女子俏生生笑了一声:“是啊是啊。”

她樱唇含笑,眼波流转,看起来天真无邪不谙世事得很,好像那种只需一串糖葫芦就能骗回家暖床的人。

又偏偏楚流香就是那种无耻的人,他立刻就忘了刚刚才脱离危险,收起长剑,唇边露出贼溜溜的笑:“小美人儿,你叫什么名字?”

小美人眨了眨眼睛:“我叫非狐。”

楚流香念了念:“非狐?”对着她伸出手来,笑道:“非狐小美人儿,跟我回家好吗?”

非狐眼波盈盈:“为什么要跟你回家呢?”

楚流香眼中牵出诚恳的笑意:“因为我喜欢你呀。”

非狐双眸弯成了一双可爱又灵气的月牙儿:“喜欢是什么呀?非狐只知道,快乐是非狐所追求的。”

“喜欢就是让人快乐的呀!”楚流香微扬起下巴,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我喜欢非狐,非狐如果跟我回家,那我就能快乐。非狐若是留在山里,非狐是快乐了,可是我却要因为思念非狐而成天茶不思饭不想,一点都不快乐。非狐如果能让别人也快乐,陪着非狐一起快乐,那非狐不是更快乐了吗?”

非狐想了想:“好像是哎。”

楚流香笑眯了眼,问:“那非狐要不要跟我回家呢?”

非狐点点头:“要,非狐要和郎君一起回家。”

“好!”

就这样,天真无邪的非狐小美人就被风流楚少骗走了。而楚流香因为机缘巧合拐了个小美人,也不想着闯荡江湖了,直接掉头回了家。

2

“娘子,郎君回来了!”

楚流香回来的消息传到府中,丫鬟喜儿尤其兴奋,连跑带叫着往后院去。

后院的莲塘前,一个女子正坐在水阁上绣花,她低垂着眸子,侧颜宁静和婉。

这是楚家老爷早年为楚流香娶的一房妻室,姓苏,名蝉衣。

苏蝉衣生性温柔,一直恪守人妻之责。据说洞房花烛那晚,楚流香因不满这桩亲事,竟偷跑出了家,偏偏前几天他因怄气不吃不喝身子虚弱,又兼出府正巧淋了一场大雨,还没走出城门就晕倒了。苏蝉衣却守在床前,几天几夜不合眼,衣不解带亲自照顾他直到痊愈。

苏蝉衣温婉贤良,将府中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侍候公婆更是勤勉。面对这么一位贤惠的妻子,楚流香自觉内心有愧,自此,和苏蝉衣倒也算得是相敬如宾。

喜儿跑到她跟前,嬉皮笑脸问:“郎君回家了,娘子还不赶紧去看郎君?”

苏蝉衣放下手中针线,喜儿忙搀扶着到府门口去迎。

苏蝉衣一脸喜悦地走到门口,先向楚流香福了一福,忽然看到他身侧跟有一个女子,脸上笑容倏地顿了顿,只低声问:“这位小娘子是?”

楚流香摇了摇扇子,道:“我为躲避野狼误闯到了城外野林子里,天黑迷了路,刚好碰到非狐,她说自己是山中猎户之女,幸亏她为我指明了路,我才走出山林。”

苏蝉衣闻言,连忙向非狐作福,道:“小娘子相助于我夫君,便是蝉衣的恩人,快请进府用茶,蝉衣有谢礼奉上。”

话语刚落,就听楚流香一迈步上前,温软笑道:“不用了。收养非狐的猎户十几天前失足掉落山崖,我怜她身世可怜,因此决定纳非狐为我楚家妾室。”

他说得眉开眼笑,任由苏蝉衣站在当地,神色从欢喜到惊诧,自己却迈步跨进大门,非狐也忙紧跟着他往厢房去了。

楚流香给非狐安排了一个向阳的极好的屋子。非狐一整天在府里也是无所事事,成天便是和伺候她的丫鬟嬉笑玩闹,日子过得轻快自在。

但懵懂无知、天真烂漫的非狐,在礼法井然的楚府却叫下人们觉得有些不大体统,便一个个告到了苏蝉衣面前。

那时正是夏天,莲塘里开了一池的荷花,莲塘边墙壁之上,爬满了薜荔藤萝。刚落了点小雨,暑热散去天气清新。苏蝉衣坐在水阁上看书,忽然听到有清脆的笑声传来,抬眼,只见非狐赤着双脚站在薜荔藤下,正欢快地嬉水玩乐。

苏蝉衣之前听丫鬟告状,因念着非狐对楚流香有相救之恩,且她自幼在山野长大,本想宽和些,但今日见她赤脚大笑,的确有些不妥,便吩咐喜儿叫她晚上来一趟。

傍晚时分,苏蝉衣坐在庭院里,非狐过去的时候,拘谨地行了礼。

苏蝉衣轻轻道:“坐吧。”

非狐便在她对面坐下了。四下很安静,天色渐黑,府里各处都点上了灯,引得流萤飞舞。苏蝉衣温和地同非狐讲府里的规矩,非狐却压根坐不住,竟从怀里摸出一包炒黄豆,咯嘣咯嘣地吃了起来。

苏蝉衣还没说什么,一旁的喜儿见了,出声埋怨道:“娘子好心教你规矩,你都不安安静静听着,真是个没教养的野丫头!”

她这话说得重了些,苏蝉衣连忙制止,又出言安慰非狐。

非狐嘻嘻哈哈没说什么,谁知暗中却花钱收买通了两个小厮,扮鬼半夜在喜儿的房门口飘,吓得喜儿一连几天浑浑噩噩的,因精神不济而大病了一场。

3

不久,非狐被关了禁闭。

苏蝉衣抓住了故意扮鬼吓人的下人,他们招供是非狐雇的他们,苏蝉衣便下令将非狐关到酒窖里,让她打扫酒窖十日,并好好反省反省。

可是非狐是个极其活泼的小丫头,酒窖里灰尘呛人,她刚扫了几下就把扫帚扔了:“哎,被困在这里,太无聊了!”

酒窖里除了一坛坛美酒,别的什么都没有。

于是乎,非狐自然而然地就把算盘打到了美酒上。

非狐不会喝酒,也不知真的是酒量太差,还是楚家的酒太醉人,刚喝了几口,她便醺醺然有了醉意。她嫌酒窖太闷,趁着酒劲,竟跌跌撞撞地一路晃悠着走到了书房。

楚流香虽游手好闲,但好歹是楚家下一任家主,正经做起事来还是很严肃的。他的书房向来不许随便进出,尤其是在他和旁人谈生意的时候,便是苏蝉衣也只能在门外呼唤。

非狐一路走过来,下人也没留心,等意识到非狐竟是往楚流香的书房去时,为时已晚。他们眼睁睁看着非狐“哐当”一声推开书房的门就冲了进去,腿一软吓得跪倒在地。

楚流香彼时正和生意上的朋友谈合作的事,猝不及防被闯进来的非狐惊了一下。他见这个小丫头晃着脑袋走进来,手里还抱着一坛酒,迷糊着眼,模样可爱极了。他倒没有恼,只含笑叫下人带她回去。

谁知非狐一下子挣开来搀她的手,走到楚流香跟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学着大人模样道:“楚兄呀,非某等了你好久,原来在这里逍遥呢!”

惹得楚流香和屋子里的一众人都忍不住捧腹大笑。

她又晃晃悠悠地走到桌案前,抓了一把楚流香正和客人商谈记录相关的纸,委屈道:“楚流香,你这个坏人!骗子!说好了带非狐回家,让非狐每天都快快乐乐的,谁知道光顾着自己做生意赚钱,让非狐一个人在酒窖里吃灰尘,亏我当时还给你指路……”

说着扑通往地上一坐,一边吐委屈,一边瞪着他:“没良心的,死鬼!”

又举起酒坛子,大喝了一口:“这酒也味道怪怪的,一点都不好喝,你们都欺负我,都欺负我……”就这样脑袋一倒,睡了过去。

非狐醒来的时候,是在自己屋子里,她慢悠悠地睁开眼,坐起身来,只觉头痛欲裂。

彼时楚流香正站在窗前逗着鹦鹉,丫鬟替她添上床头焚着的檀香。

楚流香见她醒了,温和笑问:“你醒了?”忙叫丫鬟,道:“快把酽茶端上来,沏得酽酽的那种,给小娘子醒酒,还有那巾子,拿来给小娘子擦脸。”

丫鬟忙过来侍候,楚流香亲自喂非狐喝醒酒茶,非狐却垂着头,不高兴的样子。

楚流香问:“怎么了?”

非狐轻轻一咬唇:“非狐,非狐知道犯了郎君的规矩,醉酒闯到了郎君的书房……但非狐发誓,保证以后滴酒不沾。”

楚流香抚了抚她的脸颊,轻声笑道:“非狐虽然醉酒犯了错,不过非狐那日说酒味道怪怪的,让我啊起了疑心,派人去查,后来也因此发现酒中被人动了手脚。所以呢,非狐也算是立了功。”

非狐抬头问:“立功?”

“是啊。”楚流香笑眯眯点头,从怀里掏出一锭金子,放到非狐手心,道:“这是奖赏给非狐的,奖励非狐发现酒里被下了药。”

非狐拿起金锭子掂了掂:“这是什么?”

楚流香道:“金子呀。”

非狐好奇问:“金子是干什么的?”

楚流香轻轻一笑,说:“金子呢,就是一种钱,用它可以买好多的东西,而且它还表示情比金坚。”

非狐轻语:“情比金坚?”

楚流香紧紧握着那枚金子,拥她入怀,声音像玉一样的温和:“它代表我对非狐的心意——情比金坚。”

非狐蓦地便红了眼眶,眸中闪过不易察觉的触动与失神。

4

非狐酒醒后,苏蝉衣没再为难她,只是对非狐的身份和来楚府的意图仍心存芥蒂。

而另一厢,酒庄近日的生意越发不景气,酿酒的秘方不知何故叫别的酒庄也知道了。老话说:同行必妒,因此楚流香估摸是对手派细作盗走了秘方。

为区区酿酒方而动用细作看似太小题大做,实则不然。生活中但凡和利益二字牵扯到一起,总会叫人争得头破血流。

不说酒庄生意利润诱人,只为一点——楚家酒庄声名远扬,不仅销往全国各地,更是宋室钦点的唯一供应商,楚家家业宏大,多少人巴巴地眼红着,又有多少人想取而代之?是故,楚流香不得不临危受命,外出寻找更好的酿酒料材。

经非狐提醒,他想起城外树林中有上佳的野生菌菇,若以此制酒曲其滋味将妙不可言。

可是,当楚流香再一次踏进那片树林里时,却失踪了。

后来听闻这个故事的人,得出的结论是:楚流香应该是和那片树林犯冲,所以才会一连两次迷路。

不过这遭楚流香却没有上回那般好运,遇到非狐小美人给他指路了。而偏偏呢,这晚又是个风雪交加的夜晚,陪同的家丁一个不留神就不见了他的身影,只得慌张地回府禀报。

苏蝉衣立即命府中所有人都出动往林中搜索,可现下风雪凄迷,树茂林深,又多有野兽出没……她心乱如麻,掐着手使自己冷静下来,蓦地想起了一个人——非狐。

她急匆匆跑到非狐房间,“扑通”跪下:“非狐,求你救救流香。”

适时,非狐正在灯下练字,惊了一惊,连忙扶起她:“娘子您别急,郎君怎么了?”

苏蝉衣便将前因后果简单说了,急不可耐又求道:“非狐,你自小在山林长大,最熟悉林中环境,我求你念在我们楚家收留你的份上救救流香——”说罢又要跪下去。

非狐急忙答允,迅速换了一身便装,袖藏一把短剑防身,连夜寻楚流香而去。

山路漆黑,众人举着火把,三五个一起分散开搜寻。非狐怔怔望着右边密林,没来由地心神不宁。

“小娘子您怎么了?”家丁见她一动不动,好奇问。

她似乎惊了一下,眸中赫然漾起波澜,猛然间就朝密林右向狂奔而去,任由家丁在她身后跺脚狂喊。

此时的非狐已经跑到了一处极其隐僻的林子里,抬眼,只觉剑光一闪,一名黑衣人手执一柄长剑正朝地上一个重伤无法动弹的人刺去——不是楚流香是谁?

呲——

电光火石之间,非狐一反柔弱常态,眼疾手快地拔出手中短剑,用力一掷,剑锋将将擦过长剑,“铮”的一声,替楚流香挡了那致命的一剑。

黑衣人察觉到有人相救,不禁偏头一望。非狐趁着这瞬息之隙迅速跑过去挡在楚流香身前,黑衣人深邃的目光在非狐身上一凝,却往草丛里一蹿,瞬间消失不见。

非狐顾不得追人,连忙去看楚流香。却见他摔倒在地,衣衫褴褛,浑身上下都是与黑衣人搏斗留下的伤痕。他看清是非狐,用微不可闻的声音唤:“非狐……”就晕了过去。

“郎君!”

非狐大愕,这才注意到他唇色泛紫,且他腕上伤口处亦是黑紫色——那剑上掺了毒!

她想也没想,立刻一口一口帮他把毒吸了出来。

毒吸出后,楚流香的生命已无大碍,而非狐却因间接中毒有些头晕,她仍旧强撑着背起楚流香,在风雪中一步一步走回了兰陵楚府。

5

非狐醒来时,发现正躺在自己的床上。

“郎君?”她猛然想起昨晚晕倒在府门口,也不知楚流香现在怎样了,焦急就要去找他。

一旁照顾她的女子见状,连忙快走几步上前扶着她坐回榻边,却是苏蝉衣:“你中毒还没痊愈,不要乱动。”

非狐低声唤:“娘子…”

苏蝉衣知她心中忧虑,于是道:“你放心,流香没事,大夫说多亏你及时替流香将毒吸了出来,流香服了药已无碍了。”

说着,声音中恍惚有些哽咽:“非狐,谢谢你拼死救回了流香,你的大恩大德蝉衣无以为报,只望你赶紧把身体养好,从今以后,你我不分大小,我愿意和你一起伺候流香。”

非狐摇头:“非狐知道,在这府里不仅是娘子,很多人都觉得非狐来历不明,心怀叵测,非狐自知难以辩解,但希望娘子相信,非狐永远都不会伤害郎君,娘子是郎君发妻,非狐更不会拆散你们,非狐只想永远陪在郎君和娘子身侧,为你们端茶递水。”

苏蝉衣坦言道:“我信你。”

有一句古话: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可到非狐这里,却成了收之桑榆,失之东隅——楚流香的猜忌。

夜色无垠,非狐去照料楚流香。一见她,楚流香语气陡然沉了下来:“非狐,你有秘密。”

非狐心头一颤:“郎君……”

“你会武功,为什么要瞒着我?”楚流香的眼里仿佛深不见底。

非狐被他炙灼的眸光盯得心慌,垂了垂眸:“非狐是猎户之女,自然会一些武功防身。”

楚流香脸色暗沉,唇间的气息一点一点地凉下去:“非狐,你没有说实话。”

“我……”

空气仿佛凝固了般,不知过了多久,非狐抬起眼,看着楚流香漆黑的瞳仁,涩声道:“郎君,你只要相信非狐就好。”

楚流香没有再追问非狐的身世,楚府人因非狐救了楚流香,也不再多言,楚家的生意也重新走上了正轨,一切如初。

只是,人与人之间一旦生了芥蒂,便再难复原。

楚流香待非狐不复从前,成了不冷不热的态度。他荒诞不再,日日早出晚归,为酒庄事务忙得昏天黑地,非狐连见他一面都很难。

直到一天夜里,已是月上中天,楚流香还没回府,非狐直接找到了酒庄去。

楚流香见到她并无波动,只说此处杂乱,快些回去罢。

非狐咬着唇:“今天是非狐的生辰……”

楚流香露出一个歉意的笑:“是我疏忽,最近酒庄生意太忙了。”

非狐垂下头:“非狐知道,非狐不怪郎君。”虽然嘴上说不怪,可难掩失落之色。

楚流香却从地窖里搬出来一坛酒,眼角的笑如溪水潺潺,是许久不曾有过的温柔:“虽然没有准备长寿面,但我亲手酿了一坛酒,小寿星可愿陪我对酌一杯?”

月下石桌旁,小席就此摆开。楚流香依次倒了两杯酒,醇厚的酒香飘散开来,氤氲了心跳,非狐问:“这酒是?”

楚流香说:“是去年初雪的时候酿的,准备留给非狐过生辰时一起庆祝,不想这几天忙忘了,非狐会怪我吗?”

原来他心里到底是在意自己的——

感动的泪水顷刻从眼角滑落,非狐猛然间一头扎进他的怀里:“非狐好怕,好怕郎君再也不相信非狐了。”

楚流香轻轻拍着她的背,嘴里哄孩子般道:“好了好了,我真的只是太忙了。”

非狐依偎在他怀中,贪婪地汲取着他身上的暖意:“非狐相信郎君,只要是郎君说的,非狐都信。”

楚流香举起酒杯,粲然一笑:“祝非狐生辰喜乐。”

“谢谢郎君。”她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饮罢,楚流香说:“时辰不早了,非狐快回去休息吧。”

非狐指了指那坛酒:“这酒我可以带回去喝吗?”

楚流香漾出一笑:“当然可以!”嘱咐说:“不过,酒虽好喝,非狐却不可以贪杯哦。”

非狐点头,眼波里的笑亮如繁星。

只是,她看不见在她抱着酒坛子离去时,背后的楚流香眸中一闪而过的一缕冷意。

6

后来的日子,楚流香依旧对非狐不温不淡,虽不似当初那般亲昵,可但凡酒庄制出了新酒或美酒启封,他总要叫小厮捎带一壶给非狐。

当这一壶壶的酒送到非狐手中时,她忽然却哭了。

“非狐,你怎么哭了?”一旁正教她写字的苏蝉衣不解地问。

她仰头灌了一大口酒,双手紧紧抱着那壶酒,满脸是泪却是笑了:“这酒太好喝了,好喝得我都哭了呢。”

入冬后,许是染了严冬病气的缘故,非狐病了一场。大夫告诫她少喝酒,她身子本就孱弱,饮酒伤身,她却不肯听,这是他送给自己的,她要喝。

“只是郎君,你为什么不来看看非狐呢?”她轻叹。

渐渐地,非狐不知何故一病不起,她开始频繁地失眠,只有靠楚流香送来的酒才得以暂时入眠。苏蝉衣左一个大夫右一个郎中请到府上为她诊治,却查不出病因。

眼瞧非狐的身子一日日消瘦下去,许久不曾露面的楚流香终于再一次出现了,非狐激动得几乎要从床上跳下来,可楚流香进门的第一句就将她瞬间打入了无尽深渊:

“非狐,明天我就送你离开——”

“什么?”非狐简直无法相信,“郎君你说什么?你要送非狐去哪儿?”

楚流香轻声道:“你是山中的精灵,本不适合这深宅大院。”仍是温润的笑,却叫人觉得疏离极了,“正巧,你的亲人寻来了,就让他们接你回去。”

“亲人?”非狐诧异,她哪有什么亲人?

自那夜城郊密林遇险被她救回,她心中大约就已猜到他不再相信自己了,可此时真的听到,就如被当胸砍了一刀,鲜血淋漓地疼。

她并未求他挽留,只嘶哑着声音说:“在这府里,非狐无亲无故,我是依托郎君的爱而存在的,既然郎君已经不再相信我,那非狐就没有勇气再留在府里了……”

楚流香像是不敢看她的样子:“非狐…”

非狐凄然一笑:“求郎君念在相伴的这些日子,我想求郎君一件事。”

楚流香低声道:“你说。”

非狐轻轻道:“我想再喝一口郎君酿的酒。”

香醇醉人的美酒,楚流香亲手所酿,亲手斟满,喂非狐饮下。还是一样的青青绿蚁酒,可心境却全然不似当时了。

来接非狐的是什么人,楚流香心中有数,非狐亦心中有数,两人却未曾多言,以免戳破他们之间那最后一层薄薄的纱纸。

众人相送到府门口,非狐忽然敛衣跪下,对楚流香磕了三个头。楚流香亲自扶起她,她喉头一哽,长睫轻颤,忍着没有掉眼泪。

于人群中最后再望一眼楚流香,非狐转身踏上马车,却在背过身子的那一瞬,泪水怆然如雨下。

马车哒哒,渐行渐远,最终成了视线里一个模糊的点。

7

非狐离开后,府中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一切如常。楚流香在花园里摆了一盘棋,平静地与自己对弈。

苏蝉衣扶着喜儿走来,楚流香不语,依旧淡定地落子,苏蝉衣徘徊良久,终是忍不住出声质问:“流香,非狐就这样离开了,难道你一点都不心痛吗?”

楚流香手中把玩一颗墨玉棋子,不疾不徐道:“从遇到非狐的那一刻,我便猜到了她的身份,既然如此,就没什么好心痛的。”顿了顿,抬眸:“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所以我亦不后悔在她的酒里下药。”

苏蝉衣惊讶极了:“原来一开始你就知道非狐的真实身份,你一直都是佯装的。”

楚流香满不在乎地笑了笑,从容落下黑子。

苏蝉衣却凄凉一笑:“可你真的了解非狐么?”

诛心之问,楚流香执棋的手猛然一顿。

“你自己看吧——”苏蝉衣从袖中取出一封留书,上面是再熟悉不过的字迹。

楚流香的手蓦然有些颤巍,心跳如雷,屏住呼吸,打开了那封信——

非狐,她真的不想做一只狐狸。

她不知姓名,不知家乡,从小被人遗弃,后被一个暗探组织捡回去培养成了一名细作,专为有钱人受雇办事。

和楚流香唯美梦幻的遇见,都是她早已设计好的一场骗局,为的就是取得他的信任,继而盗走楚家酒庄的酿酒秘方。秘方被泄露出去后,她又奉命将楚流香引诱至密林中,主人准备将他除去。

可当苏蝉衣心急如焚求到她面前时,她摩挲着袖中他给的那一枚金子,忽然想起他将这金子递给她时,是那样情真意切地说:“这代表——情比金坚。”

她想,她大约早已沉沦了吧。

她是细作不错,可她身为最出色的细作,唯一能困住她的,只有爱。

在看到楚流香的第一眼,她就已经背叛了她的主人。她不惜冒死在主人的刀下救下他,她虽为主人传递他的一举一动,可次次都是假情报。

而他在送来的酒里下了药,多年暗探生涯积累的经验叫她早就察觉到了,可她却心甘情愿地饮下。只要是他给的,即便是穿肠的毒药,她亦甘之如饴。

信笺自楚流香指间轻飘飘落下,他瞬间煞白了一张脸,震惊难言。

“你以为非狐很傻是吗?可她一点都不傻,她什么都知道……”苏蝉衣的嗓音如棉似絮。

他顿觉心中一片茫然若失,就要掷下棋子夺门追去。

却听小厮边跑边喊:“郎君,不好了!那马车又回来了——小娘子吞金自尽了!”

“非狐!”

他猝然起身,衣襟牵动棋盘,连带黑子白棋哗啦啦倾覆,悉数落了一地。

8

非狐又被送了回来,她静静躺在府门口的青瓷地上,楚流香飞奔而来,抱起她,伸手试了试她的鼻息,呼吸已经很微弱了。

“非狐,你醒醒——我不赶你走了,你快醒醒!”

也不知过了多久,非狐终于缓缓睁开了眼,楚流香泣不成声:“你怎么这么傻?”

非狐没有说话,却颤巍巍地抬起手,手掌展开,掌心处赫然是一枚金子。她抚摸着那金子,凄凄然竟是笑了:“这叫作——情比金坚。”

一字一顿落在他的心头,字字诛心。

一片混乱中,脑海里几个片段纷叠闪过——

“莫非是上天怜我,特点送来一个小美人儿给我压惊的?”

“是啊是啊。”

……

“金子是干什么的?”

“金子呢,就是一种钱,用它可以买好多的东西,而且呀,它还表示我对非狐的心意,情比金坚。”

……

“非狐,你有秘密。”

“郎君,你只要相信非狐就好。”

……

前尘往事再现,他想起她对他说,让他相信自己。

可他,由始至终从来都没有信过她。

叮——

随着她的手猝然落下,金子猛然坠地。楚流香身子一震,抱紧了她,仰天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恸哭:“不!”悔不当初。

“我错了,非狐,你回来——只要你回来,我什么都信你!”

揪碎人心地嘶喊,可怀中的人儿却再没了一丝气息。

那一夜,楚流香将自己关在非狐的房中,喝得酩酊大醉。直到第二天,苏蝉衣带着家丁砸开了门,楚流香抱着非狐亲手放进了棺木中。

他拎来一壶酒,醉倒在她的墓冢前。

就这样,从日出到迟暮,年年又岁岁,几番荣枯,他独守着棺中一缕孤魂,信手打翻长生灯,终究是落得了一身寂寥。

远山长暮,寒鸦声渡,不知是谁唱起了那凄凉的小调——

有狐绥绥,在彼淇梁。心之忧矣,之子无裳。

尾声

故事终了,古书哗啦啦翻飞,纸上绽开一朵妖艳的花儿,一株二艳,并蒂双花,是——双生花。

司茶开口道:“楚公子,谢谢你的故事。你可以随我们上苍梧,得心中清静。”

楚流香苦笑问:“我可以吗?我这样一个罪人,怎么配呢?”

司茶轻轻道:“那便上苍梧赎罪吧。”漾出一笑,“偷偷告诉你,非狐姑娘的灵魄也在苍梧山上。”

“非狐在苍梧?”楚流香猛然一惊。

司茶点头:“是,只不过她化作了花花草草,我们无法辨识出她的灵魄,你曾与她朝夕相处,相信你能找到她。”

楚流香忽然敛衣一揖:“多谢仙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