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推三阻四

公司离家不算远,打车起步价。

除了前三个月常犯晕时没办法,别的时候苏韵基本步行。一举多得的事。一省了钱,二正好当锻炼,对顺产有好处。

出小区门,是一条宽阔的人行道,两边叶茂枝繁的香樟树在头顶高高对接,犹如一把超大的遮荫伞。现在正是开花的季节,米黄的小花才小米粒儿般大,香味却不含糊,恰到好处的淡雅很是让人心旷神怡。

这也是虽然到这个月份已经水肿得厉害,她还是置章哲的关照若罔闻,选择继续走路去上班的原因——养眼养心还安神。

要想热闹、想看熙熙攘攘也有的。过了十字路口,移动联通电信和各大银行一字排开,拐弯都不用。因为方便,苏韵主动包揽了办公室同事的打发票任务。

以前并不需要发票。去年年底他们公司被审计要求补税金后,韦先生发动大家到处找票,今年索性规定他们能开票的一律开票,像赵约翰这种电话像热线一样的人,更要发票了。数额大嘛。

推开移动营业厅的门,人还没走到取号机边上,突然一阵头晕目眩,出于本能,苏韵一手放在肚子上,人慢慢往下蹲,同时另只手向前伸出去保持平衡,盲人摸象似的,却觉得天旋地转得更厉害了。

有那么一瞬间,苏韵慌得心都乱了,不会死掉吧?闭着眼睛,靠感觉一点点向右侧挪,直到背抵到取号机,一屁股坐到地上。

等眼前那阵金星乱冒过去,她额头背后胸前都已经汗涔涔地,人虚脱了一般发冷发虚,脸上有刚才慌乱下急出的眼泪,手背上汗毛根根竖着。

苏韵悄悄环顾四周,除了几位上了年纪的大妈大爷坐在塑料椅上自顾自地聊天,并没有人注意到自己,不然多丢脸!她暗自懊恼早上没吃早饭,自己不能饿的毛病又不是不知道。好在章哲随时在她包里给备着几颗糖,于是起身找了个边上的空位坐下来。

糖分像药,立竿见影。苏韵感觉自己又慢慢活过来了,她犹豫要不要打个电话给章哲,想想,还是算了。等他赶过来至少要半小时,路上要担心,来了也只会让她请假回家躺着。反正就剩一千米样子,没问题的。苏韵给自己打气。

休息到腿有了力气,替赵约翰补打好发票,她打车去了办公室。看着外面车来车往,犹自后怕。幸好刚才是在营业厅里,要是走在马路上,谁知道会不会被东来西去的电动车蹭到刮到。

赵约翰办公室门开着,苏韵轻叩两下,问了早上好,赵约翰点头示意她进去,很高兴的样子——他什么时候都很高兴很热情,典型美国式浮夸——问,“Hi,Mica!最近怎么样?”

“挺好的。”苏韵答得轻快,把发票放在他桌上。准备出去时说不好意思,今天来得有些太晚了。

办公室并不设打卡机,但苏韵一向自律。虽是孕妇,也很少迟到早退,就连产检都尽量选周末去。章哲笑她是标兵,公司要发面锦旗才对,其实只是苏韵不爱给人添麻烦,谁的工作量都不小。

赵约翰耸耸肩说没有问题啊。一抬头,皱了眉,说,“你脸色看起来不太好,很苍白。没事吧?”

苏韵说没事的,贫血,我家遗传。

往自己的位置上走,又被朱翎喊住,“你家模范丈夫刚电话打到办公室来了,我接的。问你到没到,说你手机没人接。”

苏韵赶紧翻包,果然手机不在,大概看完赵约翰信息去换衣服时,随手丢在婴儿床里了。

坐下来,在回不回电话之间迟疑了五秒,还是拨了过去。章哲语气急,劈头问,“你手机怎么一直不接?”

“忘家了。”知道章哲就是想问问她到没到公司,又说,“我去移动打发票,现在到了。”意思是安全,没别的事就挂了吧。

她很少这样言简意赅,章哲说,“好了,还生什么气呢?”

苏韵就不喜欢章哲这样说话。好像昨天生过的气,今天就该自行翻篇。如果没有,就是你奇怪、你作、你小事化大、你无理取闹。拜托,问题解决了吗?还是就板上钉钉了,按你说的方法去解决?

“对,反正气也白气。”

章哲不知是不是也在办公室里,不方便还是怎么地,没说话。

电话两端便空出一截沉默。

“我要忙了。”苏韵先开口。

“那我挂了。下班等我去接你。”

“嗯。”

刚撂下电话,朱翎转过头来悄声问,“怎么,和模范丈夫吵架了?”

这女人。

朱翎眼睛尖,耳朵也尖,最善于从蛛丝马迹联想猜测,再得出结论。大多时候还都对。有次她连韦先生脖子上的吻痕都注意到了,一早当大新闻传播给他们。

苏韵想反正也遮掩不着,就当找个人吐槽吧。

“吵了。到现在迟迟接不上我公婆的驾,来不来都成了未知。昨晚打电话过去,知道说什么吗?‘过两天再看’……你说我还剩几天生了,她老人家还是这五字宝典。”

“现在的老人都很想得穿的,要自由、要有自己的生活,跳跳广场舞,公园溜溜弯儿,舒服着呢。那模范丈夫怎么说?”

“模范嘛,你说怎么说?还不是走到哪里都模范?不强求、不催促、说好好好行行行呗。”

朱翎噗嗤笑了,“看把你气得。”

“也没啦。”苏韵又替章哲辩解回来,“他说请月嫂和阿姨。”

“那你要快点物色起来了,现在合适的不好挑,价格还不便宜呢。”

就是知道这才烦的呢,好挑又便宜还用费那心?

“让他们出钱。人不来不出力,出钱也是应该的。”朱翎又说。

苏韵听了个大新鲜似地,又来个“应该”。怎么应该之外的事就全给她苏韵摊上了?要不是因为是上班时间,她还真想再多抱怨两嗓子呢。

不过……朱翎算了。真抱怨起来,势必要讲起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自然也就要被问起当初房子总价、如今月供贷款之类的信息。除了换来啧啧啧几声,有什么意思?日子还是自己过。

还有一点,朱翎这家伙会很快在那些数字间把他们家的工资多少给推断出来。苏韵不喜欢。

低头歪身从抽屉取出一包蔓越莓干,撕开,“刚才去帮赵约翰打了下发票,差点倒在人家营业厅,赶紧吃点甜的。”

“怪不得看你脸色不大好。你真得当心点。”

朱翎转身回去敲起了键盘,苏韵却一直定不下心。

预产期是八月,真的就剩几十天了。原以为婆婆来帮着照顾是用不着说的事——毕竟几次三番催章哲要孩子的是婆婆啊——可好了,次次电话里都用太极大法,也不说不来,就是拖着。

昨晚让章哲打电话回去再问一问,别总猜哑谜似地。就听婆婆曹佑珍在电话里问都还好吧?章哲说挺好的。

婆婆又问晚上吃了什么,章哲报了菜名儿,反正就那老几样里排列组合:炖鸡汤,肉丝大白菜,丝瓜炒蛋。

婆婆说还可以,有荤有素。我和你爸等过了这两天看,啊?哦……行吧。章哲说。

苏韵听到“行吧”就炸了毛,显然又没敲定出个日子。

隐忍到章哲放下电话,她把肿得梆梆硬的腿伸到章哲跟前去,“什么叫挺好,哪里就挺好了?!章哲你到底有没有心疼过我?”

苏韵不是娇气的人,从怀孕到现在都是自个儿照顾自个儿。

前三个月那会儿,她不像别的孕妇反应大,烧心、吐什么的。她是犯晕。有时走路走着,就眼前发了黑,医生说不出所以然,只说和个人体质有关,让自己平时多当心,饮食营养都要跟上。

章哲每周例行电话回去时提起来这事,苏韵还做手势让他别说,怕两个老人担心。现在想想,倒是把自己把自己想矜贵了,谁在乎啊?

那次电话里婆婆听了章哲的“报告”后,给予了口头上的关怀:自己多注意……但话还是给了的,“等天暖一点,我去。现在天冷,你爸身子骨弱,行船搭车容易累到。”

后来天暖了,说等月份大点他们来。

再后来,全是“过两天看”。

苏韵不知婆婆的两天是哪里的两天,也不知道婆婆到底“看看”是看什么。就是看黄历,也不至于这么久没一个“宜出行”的日子吧?

如果真直截了当说不来,那苏韵就要做另外的打算。也是因为也许不得不做另外的打算,苏韵才发愁。

但苏韵发愁的事,章哲不愁。苏韵有时开玩笑说章哲该是生在富贵人家的孩子才对,心里从没精打细算那根弦儿,手头宽不宽裕全没数。

他倒振振有词,“钱都在你那里嘛。”这话不假,发了薪水,章哲除了留出一千块零花,都第一时间转进苏韵卡里。但也就是个“过渡”,一到还贷款的日子,都出去了,等于钱来苏韵卡里洗了个澡。

苏韵算帐给他听,章哲心不在焉听一气,也抓得住重点:就是他每月的钱都去还贷还债了,苏韵的钱管了两人生活开支后,剩余不过四千。现在有了宝宝,要买奶粉要买尿不湿……

“如果你妈不来,我们还要请个阿姨的话,你自己算吧,只能月光。”苏韵摊手。

“不至于的,”章哲乐观,“年底还有奖金呢。”

“眼下处处形势不好,谁敢押宝押奖金上面。”

章哲也知道。去年春节前就有朋友公司出了放假两个月的通知,期间只领苏州市平均工资。他们公司没那么惨,但从今年的加薪福度看,确实透露出了不景气,总经理甚至还发了封邮件出来号召全体同仁同舟共济共克时艰……

但章哲天性唉声叹气不起来,“月光也是种时尚。美国人不都这样?你没问问你们公司那赵约翰?”

苏韵朝他连翻两个白眼,最烦他拿赵约翰出来开玩笑。再说月光养孩子,心要多大才敢?反正苏韵不敢,她没那么有安全感。吃五谷杂粮地,能免掉病啊灾的?到时怎么办?孩子的教育基金是不是也得提早开始做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