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不要你接

苏韵很习惯做计划的。小时候,奶奶最爱说的话就是“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到才会穷”,她喜欢“算计”,喜欢把生活抓在自己手里,按设想的一步一步走。那样她踏实。

可婆婆偏偏不给她这个“踏实”,一再说“过两天看看”……

苏韵郁闷归郁闷,还是抱着希望翘首以盼。

“你不知道这五个字就像寓言里乌鸦嘴里的肉,我是坐在树下饿得半死、巴巴等那块肉掉下来的狐狸。可那肉总在以为就要落下来时,又被乌鸦包进嘴里……”苏韵有次和闺蜜陈艺蕊吐槽,把陈艺蕊听得乐死了,说比喻得太精妙,苏韵自己却笑不出来。

“那你们就不能单刀直入,让他们给个具体时间吗?”陈艺蕊说。

“要章哲单刀直入,他自己就先捧着心脏喊疼。”苏韵一说起来就义愤填膺。

昨晚电话前,她还特地说了,你直接问!结果章哲根本不懂什么叫“直接问”。

“我是让你问明白的,你怎么还是光知道说‘行吧’?下降头拉?吃迷魂散了?行吧什么行吧?!你们家人之间怎么那么奇怪?比陌生人还不如。

“你爸和你像上下级你不觉得吗?拿起电话先就是‘章哲啊,你好你好’,不是隔得远,手都握上了!可真有趣。

“你妈催我们生个孩子时说什么年纪大了就等个含饴弄孙天伦之乐,结果呢?我肚子里怀的难道不是你们章家的孩子?”

这最后一长句,往日里换别人说,苏韵会很不以为然。哦,人家催你生,你就生?你不是成年人吗,你没脑子吗?人家让你吃屎你也吃你?你的人生不应该你自己规划吗?她顶会用这串话来骂得苏亚洲哑口无言的。

再退一步,这孩子还真不是婆婆当初几个电话几句话催出来的。属于意外。但眼下,也是气得不管不顾,拿出来当枪使了。

“那咱就不问。不是说强扭的瓜不甜吗,对吧?我们就自力更生。”章哲连说带哄着。

苏韵心里的火像被芭蕉扇扇了两把,猛地窜高了,想你还真会拿我的话给自己搭梯子,我不是不想自力更生,我是没那个条件!

昨晚生气气大发起来就是从说没条件开始的。

章哲说你呀,非要改贷款年限干什么呢?你看,如果不改,我们明明可以宽裕很多,哪用这样烦?银行贷款是可利用资源,你不懂利用。笨不笨哪你?

苏韵也知道自己性子急了点,可当初买房欠的钱是她借下的,她当然想赶紧聚起来早日还掉。银行月月的利息也看得发愁,辛辛苦苦地,到头来就全是在给银行打工。

苏韵一狠心,把贷款期限从二十年改成了十年,每月还八千多块……这样两根管子齐往外出,自然能支配的现金就不多。

可这话章哲来说,她就不乐意了。

“你说我笨不笨?外面能利用的不利用,家里能利用的不争取、装大方、装懂事……最后图到了什么?我就是笨呀!”

话到这里,再说下去就要冷场、难堪、尴尬了。

章哲赶紧踩刹车,“钱的事你别担心。我会想办法的。大不了我还可以接代码写嘛!”

章哲学的通信工程,毕业后干过一年售后,很快转到手机工厂。前几年行业景气,章哲本身技术方面也精进,每年加薪福度挺大,薪水算起来不低,还升了职。

可是花无百日红。曾经红得发紫的大鳄诺基亚如今都走下坡路了,他们这样一半自主品牌、一半贴牌加工的工厂能好吗?

就因为这,苏韵才担心的。而且下坡路归下坡路,整天事儿并不见少,还总加班,她不想章哲再另外接活儿,累得苦哈哈地。

如果婆婆能帮忙带到哪怕到读幼儿园,事情就好办多了——至少外债没了,银行的商贷部分也还光了,只剩公积金贷款,那利息完全能接受,日子就不紧张了。就算真的两人有谁摊上个暂时失业什么的,也不必太恐慌。

自己这样的想法真的自私,要求真的过分吗?

下班前,赵约翰出来说想请大家去翡冷翠吃饭,“老虎不在家,猴子称一下大王。”一办公室都笑。

赵约翰是成了精了,中文讲得溜就算了,毕竟也在中国呆了七八年,算不得稀奇。关键这人好奇心强,谚语歇后语百家姓三字经统统有兴趣。这样一来,闹笑话的时候反而多了。

比如他给自己取“赵”姓,就说因为那是排百家姓里最前头的,当很厉害;眼下又自比猴子了,有这样的么?但不得不承认,中国特色的某些精髓还是被他“领会”去了。

“老虎”说的是首席代表韦先生。赵约翰的名片印“顾问”。按头衔,当然是首代权力大,但一办公室人都知道,赵约翰是空降来的,某种程度上有“心腹”的意思。但赵约翰低调,苏韵怀疑他是不是连孔孟老庄那一套都研究过了。

一众人都说有空。苏韵正好有机会不去领章哲下班来接她的情,便也爽快地说一起去。趁手就打了电话给章哲,说不用来接她了,办公室晚上在商业街吃饭,吃完她自己打车回去。

章哲说,鱼生那些暂时还是别吃,再忍一忍。苏韵说不是吃日料。

提到商业街,苏州人总会先想到日料店和酒吧,几乎整条街都是。门帘都极小,但排场在,安排两位女服务生迎宾,左右各站一个,穿着木屐,梳了髻,对来的客人鞠躬行礼——腰要弓得低点,头能碰着头——嘴里招呼着“一那些一嘛塞”。从晚上吃饭点起,这声音就不绝于耳,每每让不进店消费的行人想远远跳开脚去,不然对不起那热情。

翡冷翠做精致西餐,在这条街上显得颇格格不入,价位还偏高,什么时候去都没见坐满过半数。但几年了,也还一直开着门,不得不说是个奇迹。没怀孕前,碰到纪念日生日之类的,要想吃个情调,苏韵也和章哲来过几回。

服务员一人给了本菜单,同事们纷纷点好,苏韵还没翻出可心的——看起来都太淡口。最后随便要了份凯撒沙拉,和一个小寸披萨。

赵约翰拿过点好的单浏览了下说,你们为什么都点这么少?替我省钱吗?朱翎你一份烤土豆和煎鳕鱼就够了嘛?减肥?

说完把单子还给服务生,说,加三份腓力牛排吧,切成小块再上来,我们分食,六分熟……就七分熟好了。Mica你多吃点,贫血该多吃肉。

坐对面的朱翎朝苏韵一眨眼睛,嘴型比出“Mica”——Mica是苏韵英文名,后面不用猜,也知道她在学赵约翰的话。

苏韵有时特别烦朱翎这调调,玩笑也没个适可而止。

看,去洗手间时她又拖着苏韵一起,在镜子前挤眉弄眼,“信不信,你依然深藏在赵约翰心里!”

苏韵拇指中指一扣,手上的水珠弹了朱翎一脸,“饭乱吃不要紧,话不要乱讲。赵约翰对谁照顾不周到过吗?”

“对谁都周到就是为了掩盖对你的周到。铺垫。”

苏韵真反感了。这话说得,倒像她和赵约翰之间真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她率先抬了腿先往外走。

朱翎没看出苏韵的不高兴,继续说,“我的眼睛是雪亮的。”

苏韵倒被“眼睛雪亮”一下弄笑了,想起朱翎男朋友分手时要朱翎赔偿他青春损失费的那出闹剧。找到过这样的绝世极品男,还敢说自己眼睛雪亮?这女人有时精明,有时又有点傻大姐。

这一想,也就不计较了。

“雪亮怎么没看出我现在和大婶大妈没区别?自己都不想看自己,还藏谁心中……”

苏韵说得夸张,但真有点嫌弃自己的。她本来个子不高,刚刚160,从前小核儿荔枝一样,加上腰细,真正穿衣显瘦脱衣有肉。

现在呢,虽然体重控制得不错,但还是全方位变大,从胸到屁股,就连脸都好似被拍扁了。不照镜子拉倒,一照,心情急速灰下去一大块。就跟以前玩俄罗斯方块,消掉两竖条时往下猛一落的断层感一样。只不过玩俄罗斯方块时超级爽,照镜子看自己恰恰相反。

苏韵巴不得早点卸货,她好怀念健步如飞、身轻如燕的时候,现在往哪里一站,都像个灰扑扑的庞然大物。今天早上赵约翰瞪着蓝眼睛惊讶地看着自己时,苏韵不是没有一点难为情的。

这话说出来似乎不大像样。她当然不会以为她藏在赵约翰心底,多久前的事了,她都结婚又怀孕了……

可是在一个明确表示过喜欢自己,深情注视过自己的人面前,还是很想保持体面光鲜的那一面。不知别的女人是不是也这样……

赵约翰结了账,一行人出了翡冷翠。

有男同事自告奋勇说帮苏韵先拦辆车,苏韵说着谢谢,正两头打量来往有没空车,见章哲从白格子玻璃门右侧走过来。

章哲胳膊上搭着早上穿出门的那件藏青色休闲西装,电脑包还在手里拎着,乍一看像路上那些刚了下班准备去酒吧放松消遣一下的日本人——这么说,主要是章哲有日本男人精致的一面。无论在哪里,修边幅,天生还是衣架子,穿着苏韵从外贸店淘来的一百五十块一件的普通衬衫,也能让人一眼注意到。

说起来,苏韵当初就是被章哲的颜值吸引的。她这个人在很多方面称得上理性,唯独感情上我行我素,感觉先行。

和一圈人点头打过招呼后,章哲便挥手说再见,“不和你们抢车,正好带苏韵散个步消消食。”

朱翎又眼露羡慕地作怪,“模范丈夫不是徒有虚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