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一线转机

“你吃饭了吗?”苏韵看章哲电脑包还提手上,知道他没直接回家,现在八点半了,想必等了很久,心里松乎乎软下来好几分。

“开封菜。就近,华润楼下那家。”

“你怎么知道在这里等?”苏韵想自己打电话时明明没说。

“我有脑子啊!不吃日料你们在这条街上还吃什么?去711吃关东煮还是全家吃便当?”

苏韵笑了,半撒娇半撒气地摇一摇章哲的胳膊,一天的闷气就摇落了大半。

“我不是说了我自己打车回去……”

“苏晕同学手机没带身上,谁放得下心。”

苏韵性子有点迷糊,天天走的楼梯,稍微一分心一脚能踏下去两级,弄得自己一趔趄还怪楼梯。章哲有时喊她苏晕。

这一说,苏韵鼻头发了酸,想到早上在营业厅心生恐惧落泪的那一瞬间,突然停下脚,脑袋就伏到章哲肩上,抱住亲人一般。

正是商业街最热闹的时分,灯红酒绿,车来车往,章哲说,“这地方演八点档不合适……”见苏韵不动,又说,“别人都看呢,以为我欺负你了。”

“你就是欺负我了!”

“好了好了,知道你委屈。”

“知道个屁!我今天早上吓都吓死了。”

“早上怎么了?”

打上车回家的路上,听苏韵一讲,章哲也吓一跳,少不掉数落苏韵不吃早饭,说明天请假去医院检查。

“周六正好该产检,不想明天跑一趟。反正肯定又说是贫血那一套。”

“那药继续吃,你总这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两周前产检,医生警告她重度贫血,不快速补起来生孩子都有危险。苏韵本就觉得医生夸大其辞,加上开的那些补血铁剂和她犯冲,吃了直恶心不说,上厕所还不顺畅,苏韵就丢在一边没再继续吃。

“喂,你说你妈是不是不喜欢我?”苏韵低头玩着自己胖萝卜一样的手指,突然问。

这思路跳跃得,一般人跟不上节奏,好在章哲习惯了,见怪不怪。

“哪有?”

“就有!”

和章哲刚谈恋爱时,第一次跟他回家,那时他家还住在低矮的平房里,有邻居来看热闹,“都说苏州出美女。来看看我们章哲带回来的姑娘。”

曹佑珍说,“哪里是苏州的。不美。”

苏韵听在耳朵里就不舒服了。自己怎么了,就不美了?非得苏州本地的,才美?章哲给她讲道理:你这就太上纲上线了。中国人嘛,是不是都有谦虚自贬那一套?你妈当别人面儿肯定也不能说你美死了吧?

苏韵不是爱抠字眼儿的人,再说谈恋爱时期嘛,你侬我侬,章哲嘴上一打镲,就过去了。

可后来呢,买房结婚一样没管没顾,眼下又这样……苏韵有点影儿就拿出来提上一回。

“好,就有就有,他们还不喜欢我呢!他们就喜欢他们自己。”

章哲说到这里,难得地和苏韵抱怨起自己爹妈来。

下午他妈曹佑珍打了电话过来,特地挑了他爸章炳年去图书馆的时间。劈头盖脸地就说章哲不懂事,弄得章哲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忙问怎么了。

曹佑珍说,“哪次打电话来,问起来都是挺好,从没主动说过要我们过去帮忙,你爸说坚决不贴你们这冷屁股,发狠不去你们那里。”

章哲哭笑不得。这哪儿跟哪儿啊?还“坚决”!但再一想,这不正是他爸吗?!一辈子没在外面挣上存在感,就在儿子和老婆面前挣霸王当。要人尊敬他,拿他当回事,要人凡事听他的,要说一不二……现在又嫌弃他不主动,没郑重地“请”他们来,要不要印请柬呢?

苏韵听完也愣了。她和公婆相处的时间很少,最长不过就是跟章哲回去过春节的几次,头尾全算上就五天功夫。

婆婆很传统贤惠,每天买菜做饭收拾家里,说话轻声细语。

公公给她的印象是严肃,严肃得有些过了分,每天吃好早饭就背着手出门去图书馆,中午回来吃了饭再去。

苏韵和章哲开玩笑说你爸真是一心只读圣贤书的甩手掌柜。原来并不是,竟是电话线后面负责发话的男慈禧呢!

“那你妈还是想来帮我们的呢。”

“那可不是。她就是要我爸心里舒坦。”

“一样的呀。你妈的意思就是你爸舒坦了,那他们就来了。不都说人老了就和孩子一样嘛,要‘被需要感’你就给他们呗。再说我们也确实需要他们呀。你妈要是在,早饭肯定不会天天烤吐司吃鸡蛋对不对?我又不要吃燕窝鱼翅,花样稍微变一变换一换,清粥配点可口的小咸菜什么的,肯定有胃口得多?肯定就不会又犯晕,你说对吧?”

章哲明白苏韵“卖惨”的意思。孩子的到来是个意外,但苏韵已经28,他还大上三岁,该要。只是这一来,就打破了苏韵的三年“规划”,她原先想等买房借她阿姨的钱还完再说的,“到养宝宝时,没有外债,给她(他)买东西就不会磕磕巴巴,抠抠索索。”

说来说去,还是钱的问题。

在钱这件事上,苏韵的态度其实有些模糊。她自己是个物质欲不高的人,背帆布包抹玉兰油欧莱雅都很开心,从不曾想过伸长脖子朝大富大贵去够。但外债在身,哪怕是银行的贷款,却让她有紧迫感,恨不得赶紧卸下那副担子,然后才能安心享乐。

章哲呢,对钱同样没有强烈欲望。小时候家里条件多差呀,穿有洞的汗衫遭亲戚“好心”提醒过,穿他爸章炳年单位发的超码数劳保鞋遭同学群嘲过……却没有惯常的“总有一天,我发起来给你们瞧瞧”的志气。就像钱是曾经辜负过伤害过他的渣女,如今再也爱不起来了一样。

章哲确实是个淡泊的人,不好听的说法就是不太上进的一面,香蕉皮滑到哪里算哪里,大方向没偏差就行。

苏韵见章哲没说话,又说,“你自己的亲生爸妈,说两句软话,哪怕就是求他们来的话,也不会显得卑躬屈膝丢人吧?”

章哲捏她鼻子,“什么亲生爸妈,话都不会讲了?”说归说,还是点了点头。

那一刻,苏韵心就定了,雀跃起来,“我也想去吃开封菜。辣翅、冰可乐!”

章哲赶紧招呼司机,“师傅,不好意思,麻烦您掉个头往回开……”

周六产检时,苏韵被医生狠狠训了一顿,说你不要当我们危言耸听,万一生孩子时来个大出血——这谁也不能打包票的事——你这身体状况能行?苏韵这才紧张了,章哲更夸张,非要“药补食补双管齐下”,出了医院领苏韵去不远的天府之乐,坐下来先问人家有没有爆炒猪肝。

“等下全归你,要吃掉。”

“这样填鸭式极其不科学。”苏韵抗议。

“就不科学了。下周开始每天给你叫一份。”

“常识都没,肝脏排毒的器官,怎么能天天吃?”苏韵嘴上责怪,心里却被他紧张的样子弄得甜蜜蜜地,“吃完饭顺便逛一下边上的母婴店,想想还有没有什么要买的,今天补齐去。我妈说用新棉花做了两床垫被和小抱被,给小枣准备了几身小和尚衣,可能还有些杂七杂八的小东西吧,说生之前找空来一趟。”

苏韵叽叽喳喳,章哲听得惭愧——自己父母一分一毫都想不起来似地,更别提准备衣服鞋帽了。

从买房到结婚,他们都是这样一副置身事外的态度,钱当然也没出过一分。不是章哲要啃老、想啃老,也不是苏韵家给过钱钞,这么说,绝不是因钱而起,而是父母的态度一对比,总让他有一言难尽五味杂陈之感。

曹佑珍和章炳年平时除了一日三餐,一个泡图书馆,一个在家抱着字典看报学认字……方式很西方没错,但中国人到底还是该讲究点人情味的。

苏韵的父母因为家里牵绊多,分身无术,也不会来帮他们多少忙,但每次电话里,章哲都能感觉到他们的关心,即便三言两语也是有温度,是发自内心的。那才该是一家人的样子!

有时他扪心自问,自己和父母的关系算不算畸形。而每每想到这个问题,必要引申联想到父亲和母亲的关系畸不畸形。

从他记事起,父亲和母亲连拌嘴都没有过,永远夫唱妇随,章炳年敲锣,曹佑珍必打鼓。饶是章哲人小,也知道那绝不是书上说的琴瑟和鸣那种恩爱。

他见过邻居家打架打到扔碗砸盘子,衣服从领口撕拉一下扯成两块烂布,甚或头破血流的时候都有,但事情一过,那夫妻又是夫妻的样。

章哲说不上那到底是什么样,但有血有肉有爱有恨有流动的生气。

他父母缺的就是那生气。

当年因为家穷,家在城里的章炳年快三十岁才娶了农村户口的曹佑珍,上头的一个大哥和下面的一个弟弟却都先于他成了家。中间的孩子,最容易被忽略,说不上媳妇,父母也没那么急不可耐地操心——也是囿于条件有限,一点资源先紧了赶着结婚的老大和老小。

章炳年偶尔一两次谈起来,除了抱怨时运不济怀才不遇,排行老二也成了致他落人后的原因。

穷困扰了章炳年一辈子。因为穷,人愈发地自持清高,愈发地不肯“同流合污”,单位里混得半点不灵光。在章哲考上大学那年,章炳年首当其冲出现在第一批被“内退”回家的名单里。之后一直领着比本就不高的工资更低的薪水。

如果仅仅工作不顺——时运不济也好,怀才不遇也罢——章哲不会从心里不尊重章炳年。他只是看不上父亲在家一副颐指气使的“老爷样”,永远都要说一不二。

就这样一个人,一个没什么地方值得“仰视”的人,曹佑珍却自觉地在锅碗瓢盆柴米油盐间作出仰他鼻息生存的姿态,唯唯诺诺、小心翼翼,并且保持了一辈子。她像是父亲在这个世界上最忠贞的影子。

他不知道是母亲的懦弱“成就”了父亲这样说一不二的德行,还是先有说一不二,才有了母亲处处以顺父亲意为宗旨的臣服。

无从知晓。

总之,他在同龄人少有的不争不吵的家庭氛围里长大,回忆起来,竟没有温馨的时刻,除了透不过气的压抑。

也胡思乱想过。自己捡来的?父亲是不是讨厌自己?不然为什么那么吝于给一个笑脸?后来发现,不光是对自己,事实上,几乎对任何人,章炳年都不曾有过一个轻松的笑脸。他最大的能耐就是让人难受,让人无语。他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无视所有人。

想到这些,章哲就不可避免地记起四年前买房的一幕幕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