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善解人意

四年前,章哲和苏韵还租房住那会儿,公司出了个优秀人才买房奖励计划,凭买房合同可以申请二十万的买房津贴——十万是真津贴,免费,另十万分五到八年还,免息。

彼时房价已经开始涨,苏韵劲头很足,拿出在公司协调项目的专业精神,网上网下搜集房源,下班看房周末看房,睡觉前把计算器按得噼啪作响,奈何存款不多,要考虑的事情倒不少。上班远近、出行方不方便还是次要的,当时苏韵的户口还在学校所在地,首当其冲要考虑的是买到够迁进户口标准的面积。

这样一算,就只能一次次叹气。

“等下一批,我们再多存两年就够了。”章哲说。

苏韵不愿意。谁知道两年后房价什么样?谁又知道两年后这计划还有没有?机会稍纵即逝。

“要不,我们都问问家里看看?想办法凑点?”苏韵说。

这是下下策。她知道。可是女人一旦对房子有过想象和憧憬,又似乎踮个脚伸长指尖就能够到,这时候放弃是绝不甘心的。家里沙发的颜色、窗帘的样子,甚至调羹碗碟的花纹都可能已经在她们脑子里晃荡过无数遍了。

章哲没半点打算“问问看”——光想想他爸的目光,他都承受不住。

但所有事情都让苏韵冲在前面,他也过意不去,何况这么大的事。

到底硬起头皮和家里“通了个气”。章炳年出人意料的喜悦,比章哲考上大学拿到录取通知时还高兴得多,他立刻爽气地说存折上攒了四万块,要用就打给他们。

两人都有了底气,加上苏韵阿姨打过来的五万,一下预算宽裕了。总算运气不坏,看到了套基本合眼、也在计算器噼里啪啦按出来的首付和还款承受范围内的房子。

谁知合同签了,奖励金申请到了,一切都就了位,章家那两间棚户区老屋传出了要拆迁的消息。

章炳年立刻来电话表明态度,让他们自己想办法,那钱他得留着,“听人说了,到时面积想大一点,就有差价要补。”

章哲一下措手不及。如果当初没答应这四万,那他和苏韵哪怕再将就些,买偏点买远点再降低点总价预算,也是个办法。现在热热闹闹兴兴头上,这么被撂半道,马上陷入骑虎难下的境地。

周围相熟的同事朋友也都到了看房买房的年龄,开口是给人添事儿。亲戚方面呢,关系都淡,尤其他妈那头的,几乎来家都坐过冷板凳,受过他爸的脸色,后来来往极少。和父债子还一样,章哲断断没脸开口的。

总不能眼睁睁赔违约金吧?

“实在不行就租嘛。租房还不能过日子?”章炳年给了“中肯”建议。

章哲硬着头皮商量,说到补差价还有不短日子,到时他们肯定把这笔钱还回去——就差直接说先给自己“救急”了。

章炳年说那不行,说拆就拆,说补就补,万一到时还不回来——什么事都有万一的——我找谁去?我一辈子可没开口问人借过钱,没有求过人。

一口血几乎涌到章哲喉咙口。他爸这话说得,他还能赖掉这四万不还?自己是他亲儿子啊,他来和自己算“万一”的概率?

章炳年见章哲半天没反应,倒也通了一回人情世故,知道儿子心里有了想法,为自己辩护,“你还别不高兴。我一分不出,那也是天经地义,说到哪里去都不怕。我对你的责任早都尽到了。”

话没毛病。把他养到十八岁都算责任尽到,别的帮衬,无论钱钞还是人力上的,都是情分。章哲懂。但他那不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么!

然而,再多余的话也已经被章炳年的“责任尽到”堵死了。

章哲气归气,转头对着苏韵还是用了避重就轻粉饰太平那一招——谁想自爆丑呢?他说就那么不巧,家里赶上也要拆迁,钱他们得留着补差价。

苏韵是个暴脾气,说你的死活他们当真就不管一管?但事后她又琢磨通了,说我爸妈也没拿钱,也不算不公平。

章哲最喜爱苏韵这点。嘴上气势汹汹,其实心软得很,又善,总能替人多想一道。虽然是脾气发过后的,但也很不容易。

那回还是多亏了苏韵阿姨,帮着又凑了四万块来解决了大麻烦。

结婚的时候也是……

“喂,喂!”苏韵把筷子头一直伸到章哲鼻子底下来,“我和你说话,你在想什么?”

“嘿,想等我爸妈来了,家里一下多两个人,不知什么样子。”

“三个人!还有你家小枣呢!你看你说漏了他,不高兴了,刚就踢一脚。”苏韵低头去看肚子,“你快点吃,除了母婴店要逛,还要把次卧的床品一起买了,我记得后面路上有几家家居外贸店,我们去淘一淘。顺便再买条草席,天很快热了,年纪大的人是睡草席比较好吧?我奶奶夏天都睡草席。”

“真是个能干的小媳妇儿。”

苏韵不经哄,嘴角马上翘起来,洋洋得意,“那是。我们有口碑,能发证的。”

两人一起笑。“口碑媳妇儿”还是苏韵闺蜜陈艺蕊给封的。

笑过,章哲忽然问,“跟着我有过委屈、后悔的时候没?”

苏韵没料到章哲会这样问自己,愣怔片刻,嬉皮笑脸地说,“要我说真话吗?”

“真话。”

“那我可说啦!有。”说完看一看章哲,见他果然面色有一丝尴尬,“每次生你气时都特委屈,生完气和了好就特后悔。”

“和好了特后悔?特后悔和好?”章哲听不懂了。

“嗯。有时后悔不该生气,不是大不了的事,显得自己作。有时后悔自己没绷久一点,那么容易被哄好,显得自己不矜持,还显得自己特别爱你。反正就挺矛盾的……还有还有,想到特别爱你,想到我爱你比你爱我多,又生气,凭什么呀!”

章哲看着苏韵傻笑,真不知女人想法这么多。

“那你呢?你每次生气时都想什么?”

“什么都不想。”

实话。他嘴笨,反应总慢苏韵两拍,所以要吵也不是对手。于是识相,每次装大度,或者说装死——不说话,任尔东西南北风。这也是章哲从长期“斗争”中总结出来的经验,留出时间给苏韵缓冲,再哄起来事倍功半。

“猪。”苏韵装作不屑,“说我们女人心海底针,那你们男人心就是海,大着呢!”

苏韵太清楚章哲问“后悔”的意思,自己这不过是插科打诨,想让气氛轻松点。她知道现在心里充满委屈的人其实是章哲。只是男人不像女人,爱咋咋唬唬叽叽喳喳往外说。

章哲“放下身段”重又把电话打回去,并在他爸说过“你好”后迅速表达了“需要”的意思后,老两口终于没说“等两天再看”了。

章哲说那你们早点来,熟悉熟悉周边的公园、图书馆和菜场,最近苏州的天气也不错的,挺舒服。

婆婆说,我让你爸定个日子。一定,就定到了苏韵预产期前一周。

“韵韵最近又有点犯晕……”章哲其实就想说早点来吧!可愣张不开口。正如苏韵发火时说他一样,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和父亲打小话就少,不知何时起和母亲也很难直截了当。是从高中那段自闭的日子开始的吗?

曹佑珍从没疾言厉色的时候,说话总慢吞吞地。前面说过,他爸章炳年敲锣,她必打鼓,但只是为附和以表达下“我拥护你”。如今母亲的角色似乎又变了,变得像被父亲完全同化了,彻底成了传声筒。

母亲这一辈子都不曾有过自己的主见,活得像个影子,她就不憋屈吗?

“我们去,是帮你们看看孩子的,不是看大人的!”电话那头嘀嘀咕咕一通后,忽然换了他爸章炳年,“你看章磊,不全是你堂嫂一个人忙前弄后?谁去照顾她了?”

章哲的情绪霎时一落千丈。他真不该打这个电话。他越界了!因为他越界,所以又给了他爸章炳年越界的机会!这些年他不是都坚持得很好,距离保持得很好?他们客客气气,相安无事,不多言不多语,他们像亲戚一样。

现在,他又成了处处不如堂哥章磊的那个没用孩子,又变成了要低头听训示的那个儿子……

苏韵听说婆婆要预产期前一周才来倒没起什么涟漪,肯松口来帮这个忙已经谢天谢地。但她理解章哲的感受,也许……在他心里,他和父母之间淡漠的关系,也是一块不愿示人的短板吧,就像她总不大愿意别人问她苏亚洲的情况一样。

“好了好了,我说真正的实话。从来没后悔过,never!”苏韵下巴搁在桌上,故意高举起一只筷子表忠心,引来邻桌一对男女侧目。章哲马上示意她声音小点。

“我都不怕被当成花痴,你怕什么。”苏韵夹起最后一片猪肝,“反正天下根本也没十全十美的父母和家庭。你总说我家里气氛好,可仔细看不也一堆烂棉絮裹里面?再说,我嫁的人是你,你对我多好呀!没见朱翎整天夸你模范丈夫么。开心点!我们很快要迎来不一样的新生活了!”

确实,她的生活,她和章哲的生活,很快就要迎来天翻地覆的大变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