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大额红包

今天是苏韵休产假前的最后一个工作日。

上班路上她拐去了下银行,说好了今天请办公室的同事吃顿午饭,算提前感谢产假期间他们的帮忙。

取款前,苏韵习惯性点了下余额查询。一点,眉头就蹙了起来——屏上显示出两行选项,上面人民币账户,下显示美金账户。

苏韵莫名其妙,手指飞速点进去,看到888的金额,忽然赵约翰的脸在脑子里一闪。昨天下班前,苏韵才把准备休产假的邮件通知正式发出去,难道是因为这个,他提前给的礼金?

这数额,吉利是吉利,可哪怕从私下意义上的朋友身份看,都“超标”了。赵约翰不懂行情?不太可能。但这也没法找人询问的,总不能揪住办公室里的同事,“你结婚时赵约翰给了多少礼金?”太八婆了,还落人话柄。

虽刚刚入六月,太阳却已经烈起来,苏韵一路走一路为难,伞抓在手上都忘了撑开。左思右想,打了个电话给陈艺蕊,“一早收到个烫手红包,八八八。怎么办?”

“什么日子啊收红包?你已经生了?”

苏韵一听陈艺蕊稀里糊涂地不辨南北,就知道她肯定还没起床,真是同人不同命。

“你难道听不到马路上此起彼伏的喇叭声吗?没生!别人提前给的。”

“八八八就烫手了?我说苏韵你越活眼界越小了。”

“是美金。”苏韵突然压低了声音说。随即觉得自己可笑,光天化日之下倒像做贼的。

“百家姓一号?啧啧啧。出手可以,我对这个男人越来越有好感了。你说如果你们当初……”

“陈艺蕊你又发神经。”苏韵打断她,“说正事,这钱不好退吧?”

“有你还礼的日子在后头。急什么。到时你以为你不得折成同等,不,至少乘以系数1.2、1.3甚至更多还回去吗?”

“以后谁知见不见得到。总部在香港不是新设了办事处么,筹备期,定了他去负责。”

“那裤子系到胸口这下斩草除根了。”

苏韵笑得走不动路。陈艺蕊还上班时,写字楼离苏韵不远,有次中午拐过来给苏韵送件防辐射服,正好韦先生从大堂出去,陈艺蕊被苏韵一指,只看个背影就直摇头,“不行。穿的哪个年代的高腰裤?”后来韦先生就得了“裤子系到胸口”的代号。

“没那么夸张,最多少个不太顺眼的人罢了。朱翎说得才搞笑呢,就我们办公室那个百灵鸟万事通,她说韦先生也许更不高兴了!他这样本地有家有室的中年男人,不知多巴不得去香港放飞一年半载,天高皇帝远,极乐世界,好过天天在家对着黄脸婆……不过那人天生面瘫难自弃,从脸上我从来看不出来高兴不高兴。”

“你也看不出来我还没睡够。”陈艺蕊打着哈欠说。

“我有罪,我错了。打扰你睡美人儿了。那钱我就先放着。”

“对。发邮件表示下感谢——当面感谢我怕你又脸红扭捏上不了台面——就完事儿了。再见。”陈艺蕊毫不留情挂断了电话。

手上的工作上周就都分门别类被她“打包”分发给了同事,这样有一周左右的同步同时处理,有问题示范处理,后面等独力接手过去就轻松些。

因为发了休假通知,果然今天邮件就少,总共不到十封。第一封就是赵约翰的。“Hi,Mica,因香港方面出了一点状况,忽然改了航班,赶不上你的请客。红包已转,不成敬意,预你祝生宝宝愉快。赵约翰。”

几行字没大毛病,但处处拗口。有祝生宝宝愉快的说法吗?忽然改了航班?是“临时”吧?苏韵一乐,也就“忽然”生了开玩笑的心思。

她迅速点击回复,“Hi,John。祝福收到,硕大(到烫手的)红包收到。祝另辟天地,蒸蒸日上,同时祝在美女如云的香港早日觅得意中人,修成正果,让我也有机会奉上我的‘不成敬意’。”

发送出去后,苏韵又检查了一下备份到移动硬盘的内容,万一同事还有不清楚的地方,在家能帮着处理。邮件有后续尾巴没处理干净的,也分别再交代了一遍。

坐在位置上,一时无事可做,不知怎么,竟有些失落。

人是真“贱”。平时隔三岔五免不得要抱怨抱怨这份工作,这不行,那不行;累得烦的时候,也曾恨不得把辞职信打出来即刻提交,现在倒生出“儿女情长”般依依不舍的情绪来了。

中午吃饭就定在公司边上一家四星酒店,虽已有些年头,看起来不复气派,但中餐做得很不错。最后一句是韦先生的评价。他本地人,推崇苏帮菜,依苏韵的口味,觉得偏甜。但请人吃饭这事,还轮不上按自己的口味来,她顶好吃顿川西火锅或者麻辣烫。

韦先生平时走严肃那一挂,颇拿自己的“位高”当回事,在细节方面龟毛还挑剔。就“韦先生”这个称呼都思前想后了不知几回。称经理,他觉得不象那么回事,低端了。称首代,倒有一点皇冠立在头顶、傲视群雄的感觉,然而他偏偏姓韦,“韦手袋”——上海襄阳市场的假冒伪劣皮包一样。于是让称“先生”。

“光阴似箭啊。”韦先生夹了一只醉虾,感叹起来,“Mica现在都要做母亲了,第一次来面试,可和学校里的学生一样。”

办事处成立之初,苏韵是第一位被招进来的。那天本是约定的面试时间,她却忘了一干二净,和章哲去公园骑自行车了。等想起来,时间已过一个多钟头,抱着有半分希望也争取一下的“顽强”态度,把自行车踩得风火轮儿似地。人是赶到了,却一副踏青郊游的幼齿打扮。

“对,面试那天真是……哈哈,难为情。多亏韦先生给了我个机会。”苏韵一半恭维一半违心地说。事实上,这些年下来,韦先生一直是个把“专业素养”挂嘴边的严苛上司,当年那场面试如何破天荒捡到一个机会的,苏韵并不确定,只当走了狗屎运。

“这是缘分。”韦先生太极打得好,并不说“多亏”的是他或者不是他,“你是办公室元老级了人物了。等休假回来继续帮我带领好这个小团队。”

“不敢不敢。我们这群人全都是在你带领下。”苏韵差点把自己舌头咬下来。世风日下啊,自己都能这样说话了,她可真给这一桌子上的“小团队”做了个屁精好榜样。下班非学给章哲听听,自取其辱一下。

幸亏这时手机响两声,算给内心正狂鄙视自己的苏韵解了围。拿起一瞟,是苏亚洲的短信,问有没有两千块。苏韵没回复,心里恨得什么似地,装了一碗扁尖老鸭汤,埋头喝起来——一勺一勺喝汤的动作机械,味道也机械。

汤没喝完,手机又响:四五天就还你。不是顾及人多,苏韵差点“切”出声。苏亚洲的“四五天还”和婆婆的“过两天看”异曲同工,都是他们的三四五天,别人的千年万年。

苏韵看见这样的信息就来气,倒不是单纯为千儿八百,是为他没出息,没担当,为他随时随地开得出口,为他从没兑现过“就还”的承诺,为他把自己的生活搞得一团糟。

苏韵毫不隐藏自己的想法:一个二十七岁的男人,如果一千两千也要找人借……loser。这样动不动就要借“拐棍儿”的人到底要让父母操心到什么时候?都说养儿防老,现在是养儿啃老。

两周前苏卫国来了一趟苏州,送宝宝的小衣服抱被。李茹萍忙,地里三瓜两枣不舍得放,家里正学走路的孩子要看,还有个八十岁的老太太要多留只眼睛照应着,虽说身体还算硬朗,但年纪在那里,一日三餐要伺候她到嘴。就这样,空一点闲还要去河里摸点螺蛳挣几十块钱。苏韵说她妈是彻底钻进钱眼里去了,别人两手抓,她两手两脚齐抓。

“我妈真是想不穿,这样辛苦能替他们挣出什么来,你们又能苦到什么时候?”苏韵陪苏卫国边看电视边聊天。

苏卫国抽着烟,“不是替他们挣这个说法,家里日子也要过。现在不比从前,什么都贵。上次交电费,七百多。就过年前后那一个月他们在家,空调日夜开着。人情也费,隔几天出一趟,不是你家就他家,现在还不像过去两百块就能打发,拿不出手。”

“人情”是苏韵家乡对红白喜事的统称。在农村,这是一项极重的负担,光生个孩子就有洗三、满月、百日、周岁,然后一年一年的生日。再有结婚订婚的……关系网又撒得大,堂的、表的,三姑六婆七大姨,甚至“乡里乡亲”的也有开口请的——请了,就得去,不然是不给面子。苏韵打小就见怕了。

那一天,是苏韵在她活到28岁的人生中第二次真切体味到苏卫国变老了。第一次,是半夜打电话那回,那样焦灼的口气让苏韵事后重新想起来时,心酸了很久。现在他又开始谈水电煤和柴米油盐了……

年轻时候走南闯北、“大口吃肉大碗喝酒”、有过一点钱,甚至浪荡不羁过的苏卫国已经被生活彻底驯服了,他老了。

老,就是从不起眼的细节开始的。

苏韵很想劝他心放宽、想穿点,但也知道苏卫国说的是实情。自己现在没那能力,大手一挥说我月月给你们三千。她给不了,至少目前她还自顾不暇,那说“想穿点”也不过是句落不到实处的假大空。苏韵在心里叹气,她不能不努力的。公婆还使性子等“邀请”那阵,惶惑的时候,苏韵也想过最多全职。她哪里那能?

她不但要把自己的生活打理好,她还有父母要安顿。他们总有一天会老,不,是更老,老得再也干不动拼不动,而苏亚洲……看不到一点指望。

那天苏亚洲也从修理厂赶过来了,从小区对面超市买了一瓶白酒,剁了半只盐水鹅,买了点卤肝胗。他知道苏卫国的喜好。

章哲烟酒都不会,主要是苏亚洲陪苏卫国喝酒聊天,谈修理厂哪天来的名车值多少钱,感叹有钱人真他妈多。然后就谈到打牌上去了,哪天玩的哪把牌多么刺激、惊险,牌面多诡异多不合常理多让人掉眼珠以至于到现在还念念不忘……

这些事可以把苏亚洲瞬间刺激成一个“丰富”的人。从语音语调到表情肢体。

“倩倩最近怎么样?”苏韵听苏亚洲眉飞色舞说那些没正形的事脑壳儿就疼,打断了他问。

“老加班。天天叫苦。上周正好有辆闲车,我过去给她买了一斤河虾,炖了锅鸡汤,红烧了一大碗牛肉。吃得快活死了。”

“每月你们俩这样两头跑……孩子眨眼就要上学的年纪,你们商没商量过以后准备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