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破锅窄盖

沈倩倩是苏亚洲老婆,目前在上海一家保险公司做电话销售,听说做得不错。

苏亚洲从学校出来后,身体力行践行“万卷书千里路”的后三个字,地图上圈一圈也要一会儿功夫了。

沈倩倩偏也是个命里带驿马星的,林忆莲那首“宁愿居无定所地过一生,从一个安静的镇到下一个热闹的城”送给她正合适,跳槽速度按一年至少一次的频率计,沪宁线上的城市都“体验”过了。

夫妻俩志同道合,并且都自得其乐。真是应验了那句破锅配了窄盖。

苏韵是非常希望苏亚洲沈倩倩都回老家的。

李茹萍一天忙得陀螺一样,碰上小姑娘一哭一闹,累上加烦,有时手就拍上了,又不分个地方,屁股、背脊,有时还拍到脑袋上去。苏韵几次回娘家,看得都不忍心,这么小的孩子,不让哭不让闹,难道要养成个小傻子吗?

“妈,你打她干嘛呀!”苏亚洲小的时候,李茹萍就是这一招,上手打,没耐性,结果呢,现在什么样?“倩倩看见不得心疼?”

“心疼她自己带。”

李茹萍累了的时候就说些类似这样发泄情绪的气话。气话说过,日子依旧是在老路上打转:继续忙,累,上手打,忍不住吼……家里常驻人口就她和苏卫国,加上一老的和一小的,那没好气时,概率最大被殃及到的无辜对象就只能是苏卫国了。

苏卫国除了负责家里三餐买汰烧,也在乡镇周围做做粮食生意,一天百把块收入,维持日常开支,要剩没有。

有时下雨天地里活儿没法儿干,粮食没法出去收,苏卫国和邻居斗两把地主,不来钱,图个高兴放松,也算劳逸结合。李茹萍心里不痛快了,要骂:儿子为什么没出息?随你!要吃要喝要打牌,天掉下来没草帽大,全家就我一个人要拼命。

苏韵就不喜欢她妈那样,一张嘴刀子似地,见不得人闲。

苏卫国大多时候打个哈哈,这女人年轻时就这德行,刀子嘴豆腐心,计较不起来。辛苦也确实辛苦,跟着自己几十年好日子不多,就让着点她。可再让,没人真是圣人,总有反弹的需要啊,你有心情不好,我就天天心情好?你累我不累?我忙的时候不也一样脚后跟打到屁股头?光三餐埋汰烧你试试?那是轻松好干的活儿?别的不说,就老太太那牙口,还要常常给她开个小灶呢!咸了淡了还要被你们抱怨。

这一来,家里就热闹了,夹棍带枪,你来我往,一句顶一句,李茹萍的白眼满屋子飞,最后自己吧啦掉两滴泪。

老太太一旁唉声叹气,说活着有啥活头,小的还是什么都不懂,你们闹你们的,我满院子跑我的,一跑,摔了,连个去扶的人都没,又哇哇哭闹起来……

那个乱!

李茹萍的选择可以很多,苏韵说过很多次。要么放过自己,别把自己当超人;要么和儿子媳妇摊牌,说清楚该交家用交家用。

可这一代的父母最擅长什么?一边对外拼命奉献一边对内怨出内伤!最不擅长的恰恰是沟通是想办法。斗气的话一甩一长串,有什么用?不解决问题。

他们还擅长“类比”。你看隔壁二林家媳妇儿丢下孩子跑了;小勇家老婆在外有相好的了,以后没安生日子过了;后庄一户人家的儿子赌钱欠下了百来万,屋都没了……别人家的不幸成为衬托自己家还过得去的参照。只要我家人齐活,我家没谁让人手指头戳到脸上来,我们还求什么?我们辛苦点有什么?交不交家用有什么说法?谁家父母为的不是儿女?

就这么着,自己给自己什么都圆过去了。可这圆只是表面的、自欺欺人的圆啊……

现在镇上也都搞招商引资,陆续新建了不少工厂,沈倩倩要回去找份工作不难。大城市工作过的,电脑办公软件都熟,人又能说会道。那样孩子也比当留守儿童强得多吧?靠李茹萍苏卫国,除了扔给电视,讲个故事都不会,也没精力。要么就是八十岁的老太太张着没牙漏风的嘴给唱“大海航行靠舵手”……

苏亚洲呢,有驾照,还是B照,换回去镇上,吃住在家里,房租三餐能省出来一大笔。在苏州有什么好?不是说没文凭就一定不能混,没文凭混成大鳄的人多了,但那要能力,要魄力,要运气。苏亚洲一份不占不算,基本的吃苦耐劳都做不到。

高中毕业出来七八个年头,换过十份工作都不止。去厂里做操作工,嫌“规矩太多”,“一站站八小时”;去快递公司开车,嫌车没空调,“热死了”;跟着姑父的装修队,又说姑父难相处,爱摆脸,爱指挥人……

以前奶奶老说“三岁看老”,苏韵觉得那太邪乎,但二十几岁看老,多少差不离。这样心浮气躁、眼高于顶又没脑子的苏亚洲能成事她没法信。

要是回了老家,至少爸妈活儿忙时苏亚洲能帮一帮,哪怕让他们偶尔也吃上两顿热汤热水的饭菜呢。老两口谁有个头疼脑热,苏亚洲也能照顾下。这好歹是种“贡献”。

苏韵明白自己的想法“功利”,也承认确实有自私的成分在——她希望他们能多搭把手照顾到年迈的父母,这样自己就安心些省心些——但这难道不是最好的选择吗?

就是对苏亚洲和沈倩倩也是个更好的安排啊。夫妻要总这么分居两地,当真对感情没影响?房租付两处,水电煤付两处……这不是过日子的过法。

“到时再说吧。现在还早,说什么都是白计划。”苏亚洲说。

“二十六七了,还早?还没到替自己好好规划的时候吗?”

苏亚洲说了句“嗯”,端杯子喝酒,苏卫国也喝,然后吃着菜,都不说话。苏韵倒觉得自己扫了他们兴。

章哲帮着收拾碗筷进厨房时悄悄讲她,“你不操心,他也活得好好的。你一天把他训得和孙子一样,也不起什么作用,还招人烦。你爸难得来一次,你别让他心里不舒服,谁愿意自己儿子被人数落?”

苏韵知道苏卫国心里也失望。从心甘情愿预备好交超生罚款的那一刻起,苏卫国对这个儿子就是有期待的。

偏苏亚洲从小就不省心,学习的路走不通也罢,样样坏事都不离他,小的时候不上课去游戏厅、康乐球厅一玩一天,和同学结伴离家出走,打架斗殴,也不是惯出来的,李茹萍打起来狠着呢。

可“不打不成器”不假,打了也没成器。

都说社会是个更大的学堂、更大的熔炉,结果熔这么多年,半点长进没有,还是东一榔头西一棒,没个定性,总出幺蛾子来让人心烦。

所以苏韵急啊。为苏亚洲急,为一岁多的侄女急,为爸妈急!

“你又不是救世主。”章哲说。

苏韵想,缺钱的时候不就把我当救世主了?但这话又不好和章哲多说。

看,不是又到了被当救世主的时候了吗?

苏韵眼睛盯着手机,不知自己脸色表情都已经变过几茬儿了。

“Mica,你要还有事就不用再回办公室了,我看你上午的邮件都交代得很清楚完整了。”韦先生看出她心不在焉。

苏韵想想确实回办公室也没什么事了,难得韦先生送个人情,“谢谢。就是电脑没关。”

朱翎说我给你关,顺手。苏韵说屏保密码是办公室传真号。

正式休假的日子就从这个饭饱汤饱的中午开始了。

整整六个月。按法规,只有四个月不到,多出的两个月算公司福利。这也是苏韵他们这间十来个人的小办公室,一直没人辞职的原因。

大学毕业到如今工作六年,她还从没休过这么久的假。苏韵像握了笔小财富在手里,走起路来脚步不由自主地轻快,很想立刻到家用纸笔把规划好好列一列。

为怕坐月子时无聊,她从京东买了六本书,前天已经送到家了。法语要用这段时间重新捡起来,这回捡起来就不能再丢下了。语言这东西,一丢再捡只能重头来过,尤其日常不大用的二外。尽快恢复身材,这是重中之重,但想必不会多难,到目前为止重了25斤,加上有从前锻炼的底子在……

苏韵边走边想,有些雀跃,挨个掰出三根指头,却一下也想不出更多。脑子一停,苏亚洲的短信往外蹦,她忍住回复的冲动,她不信没这两千块他活不下去。真活不下去早点认清自己,早点收拾东西回去,别老把自己当没断奶的孩子,我也不是你亲……

苏韵硬生生掐断了脑子里那最后一个字。那是对李茹萍不敬。

念曹操,曹操就到了。

苏亚洲没等到回复,改打电话过来了。大概真急。

“苏韵,借我两千块急用下。”

“你怎么知道我身上随时有两千块?”苏韵没好气。

平时她有两张卡,一张工资卡,每月的结余及时转存,满到一定整数额就还给阿姨。另一张用来存一些公司节日福利以及报销款项,这就完全拿来私用:回娘家有时给苏卫国留些。李茹萍管得宽,碰到细头细脑算起来,难免口角,家里又弄得鸡飞狗跳。

给老太太塞上两百三百,让她买喜欢的点心吃,其实牙都掉没了,整天门都不大出的,还买什么,但老太太高兴,逢人说孙女孝顺。

苏韵倒难为情,觉得辱没了“孝顺”两字。大头还是苏亚洲。碰上他手不“凑巧”,开了口的,都从这张卡上出。这些年,她贴进苏亚洲那无底洞里的钱算一算不是小数目。

所以苏韵觉得问题根本不出在她小气上。她真心想过要帮衬他,真心盼他好的。然而,这么多年,她够了疲了,她不再对他抱有希望——如果一个人六年都没长进,只能说这是扶不起的阿斗了。还说什么希望呢?

就连父母的生病治疗包括老了以后的赡养,她都想过将全部由自己和章哲承担,把苏亚洲排除在外了。

“人家帮我介绍了份工作,迈瑞电子公司,你在网上查得到,挺大的。给一个台湾人开车。”

“修理厂不干了?”上次刚信誓旦旦说要去修理厂好好学点技术,前景设想得很美丽。看来夭折了。

“不是我不想干。带我的师傅根本不肯教,这么久还老让传传接接打下手,要么叫去洗车擦车。”

可不,全是别人的问题。洗车擦车可是大才小用了呢。苏韵心里哼,没说出口。

“挺大的公司招人不需面试吗?怎么会靠介绍?要介绍费的你趁早别去,现在黑中介多得很。”苏韵还是怕他上当受骗。

“我已经去面试过了。公司很正规的,交三金,平时加班也有补助。”

当初去修理厂可也是天花乱坠过,千好万好……“那你要两千块钱干什么?”

“给台湾人。”

苏韵被绕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