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百废待兴

“你先挂了。”

苏韵依言挂了,看着章哲,“然后呢?”

“苏韵,我还是把账先算给你听一听——不是劝退,真不是——我爸进这个养老院,一个月费用6000,加上1200的伙食和固定药物,每个月差不多要八千。我爸退休工资看着年年涨,可还不到三千,你想想……”

苏韵是在想。她想起刚怀孕那会儿,自己一项一项算给章哲听:房贷、公司的五年贷、借阿姨的还剩下多少没还、小枣生出来每个月基本花销多少……

“还有教育储备呢!现在优秀的孩子不都要拿钱砸?”她气势激昂,“你说说,如果再请月嫂,请阿姨带孩子,我们就会月光。不生病啦?”

那时她的计划里还没有想到过老人这一项,那时的章哲还只是心不在焉地听,有一搭没一搭地敷衍,“不至于月光的……再说月光不也是种生活方式嘛!”

短短两年多,一切变了样。老人的开销倏然成了生活中的最大头,章哲再不敢懒洋洋地把“月光”不当回事儿。

她长长叹口气。又在脑子里算了算:自己每月到手七千多等于贡献给养老院,章哲的薪水付日常支出、小枣幼儿园费用……年终奖还有……好像也不是多糟糕。

“就当是在给二套房还贷呗。虚拟的二套房。”苏韵说。

章哲低头不语。

“怎么了?”苏韵轻轻用指尖推一推他,手就被章哲紧紧握了去,跟着人也被搂了去,搂得密不透风,失而复得,搂出了眼泪。

“我……”

苏韵很怕章哲这时说出什么肉麻的话来,那会让她感到他们是两个陌生人。她推开他,“几点了?光顾说话。我下去看一下。苏亚洲肯定着急要走了。”

“家里剩了很多菜没动,一热就好。让他在这里吃了饭再走。”

“不是,他就两天假,肯定想和沈倩倩一起吃。”

“两天假?他不是自己干的吗?又换工作了?”

“我们家这几个月也发生了一堆事,一言难尽……我先下去问一下他怎么说。”

趁苏韵下楼的功夫,章哲给曹佑珍打了电话,问到没到合肥。

“到了,正在回家的公交车上。”

“妈,爸早上喊我名字了,把小枣当成我,喊了一早上。”

电话里响起公交车报站的声音,接着开关车门的声音,然后才听曹佑珍问,“喊别的没?”

章哲琢磨不出曹佑珍是随口问,还是带着期盼地问,但嘴里已经编上故事了:“喊了,喊你喊小枣了,不过都模模糊糊地……不然我就录视频发给你看了。”

挂了电话,章哲轻吁一口气,骗吧,就当母亲那一问是在意,是期盼……多好受一点是一点,活得都不容易。

苏亚洲果然说不留在这里吃,“明天准备几点去养老院?我来搭把手送过去吧。”他问章哲。

“不用不用。”

苏韵看他一眼,意思怎么又不用不用,你爸这样你背得下去吗?天气预报还说有雨,再加上杂七杂八的东西收拾起来不会少,有辆车,小归小,总还是方便的。

“和养老院那边说好了,配了两个人和车过来接,搞得定。”

“那行。我先走。你到时送送我姐和小枣。”说完觉得自己说了蠢话,脸就转朝苏韵,“有事你打我电话。”

小枣又撒腿跑去了次卧,两只手在章炳年脸上轻轻摸。

“我有时都不怎么敢一直盯着我爸脸看……”章哲说。

苏韵点头,她懂。章炳年眉毛全白了,脸上一层皮活像是件尺寸不合适的外套,被随意披在骨头上的。看,小枣手那么轻柔地触摸着,那“外套”也似有随时滑落的风险。

“孩子不怕。第一次带他来——你那会儿出差,我爸妈在——他就手直在你爸脸上拍。好久没见着,兴奋。你看现在,才多长时间?已经像懂事的大孩子了,知道疼人,知道轻轻地了……”

章哲的心像被丝绸层层包裹了起来,那种温柔,那种感动……无以言表。要是章炳年还好着,看到小枣这样会很开心的,他一定会夸张地把小枣说得像神童,说得像天使……

“子欲养而亲不待”。章哲心里一个角落隐隐作痛。

“你刚才说你家也发生一堆事?什么事?”他忽然有些紧张地问苏韵,“爸妈还是苏亚洲?还是奶奶?”

苏韵想,所有人吧。对一个家来说,一个人有事,就等于全家有事,全家都跟着挂心。

“苏亚洲。空手套白狼套栽了,欠了几十万。我爸那头的亲戚都凑了还不够——你知道本来也没谁家多富嘛,只能两万三万地拿——我就把我身边的钱都拿回去了。我当时一点不知道你爸出事,加上和你也商量不着……”

见章哲定定看自己,苏韵赶紧说,“我后来说要把钱拿给你,不是虚张声势蒙你。我爸妈听你妈说借了不少钱后,一直说要赶紧给你钱的,没办法,把苏亚洲他们镇上那套房子都放出去卖了……”

苏韵想了想,没提沈倩倩为这不高兴的事,只说,“得亏你妈第二天取了钱。”

“亚洲也不是嫖或者赌弄成那样,他就是性子不踏实,出手帮一下应该,以后总会吃一堑长一智的。我一直都羡慕你们家亲戚之间关系好,有个急事都肯互相帮忙。我那会儿缺钱着急,找章磊借……只借到了三万。”

苏韵想,要买房那会儿,不急吗?你爸不是连四万都不肯先借你?你妈看着你缺钱,不也揣着存折本岿然不动?再一想当初章磊来家拍着胸脯信誓旦旦说缺资金和他开口的话,不由叹气,怜惜死了这个在她看来根本亲情严重缺失的小孩儿。

“他们做生意的,现金流不足正常,肯借就算情分了。”她安慰他,“再说你们也不是嫡亲,不比我和苏亚洲。苏亚洲每月还我五千,他现在去光福开渣土车去了,老实了。就是不知道这一次又能老实多久。”

“舅舅说他开大车!”小枣忽然用两只手比划出一个大圈,“这——么——大!”

章哲对苏韵一笑,“小子耳朵太灵光。以后怕要注意避着他点。”

苏韵没嗔怪章哲一语双关打黄话擦边球,也没“作”一下,泼辣辣地说:什么以后,你掐我脖子那一下的账还没清算,怎么就以后了?

她什么都没说,只是想,这个男人,多久没开得出一句玩笑了?多久没见他笑过了?

怜惜的念头再次从心底冒出来。

当一个女人对男人的情感除了喜欢、爱,再添上“怜惜”,大概就只有死心塌地了。

怡馨安居苑内部和名字一样,很怡人温馨。景色优美,尤其绿化,做得很到位,一眼看上去就像个鸟语花香的“疗养院”。

苏韵突兀地想起章炳年在小区里说自己是离退休老干部的事,心里漾起几丝难过:现在算实现他的“愿望”了吗?

这几丝难过竟让她眼眶热了,她发现现在再想起来从前那些让自己抓狂、让自己欲哭无泪过的事,连摇头都不会了。

章哲被工作人员引领着办完各项手续,和护理人员交接好后,带着苏韵和小枣走进安排给章炳年的房间。

房间宽敞明亮,床位是护理型的,配备了空调和卫生间,还有应急呼叫系统,虽然父亲根本用不上这个。

章哲把房间拍了照片,让小枣站在章炳年边上又拍了一张。

“章哲,你也去,我给你们拍一张!”苏韵说。

一旁的护理很热情,“你们一家都去吧,我来拍!”

小枣也喊,“妈妈,你站在我和爸爸中间!”

出养老院时,章哲频频回头朝里看。小时候总是不喜欢他;大一点了,顺从,但父子间几乎没话;有了自己的小家,连挂念都少;到他们来苏州帮忙,有过温情,更多是厌烦甚至厌恶……

眼下,所有的情绪只剩难过。一想到他将日日夜夜地一个人躺在那里,心里像压上了一块大石。

“昨天后来……后来他就没再喊过一声了,你说他是不是知道喊也没用?”章哲声音哽咽了。

“别想太多……医生不是都说那是无意识的吗?你要相信权威。你看这里环境好,护理专业,你爸在这里比在家里强,也更让人放心。其实今天运气挺好的,说下雨,结果一滴没下下来。我奶奶要知道,肯定说这是个好兆头。以后周末多来看看就是。啊?”

章哲重重点头。

“爸爸,爸爸,那些是什么字?”

苏韵和章哲顺着小枣的手,看到养老院外墙挂的横幅:老人安,天下安。

但愿吧。

回去的路上,苏韵的电话成了热线。苏亚洲先来问安排好了没,接着是李茹萍。

“韵韵,听亚洲说都弄好了?”

这内线安插得。

“弄好了。我们已经准备回去了。”

“回哪里?”

苏韵一顿,“家”还不好意思说,“章哲那里。不要收拾打扫一下啊?”

“明天我过去一趟吧?天气预报报下雨,你爸明天不要收粮,让他带贞贞,我去给你们收拾收拾。”

“天气预报还报今天下大雨呢,一滴没。我收拾多少算多少,又不急。”

“怎么不急呢!”李茹萍急,“你把电话给小章。”

苏韵翻翻眼睛,“喏,小——章,找你。”

“妈……我知道……我今天就去帮她把东西搬回来……不用亚洲来,不用不用……好的……知道。”

“妈说让我们把结婚证有空去领了。”章哲挠头,看苏韵。

苏韵头一歪,“她说的我就要听?”

“老人安,天下安。老人安,天下安。”小枣在公交车晃睡着了,这会儿醒了,把学来的横幅标语一遍遍在嘴里叨叨。

“你看,你儿子说的。要让老人安,就要……”

苏韵抬眼看章哲,看着,眉眼弯了,忽然一口亲在小枣脸上,“小枣真乖。”

章哲摸摸脸,莫名奇妙:没亲错人夸错人吗?

刚亲完,手机又响,这回是苏卫国。

“韵韵,和小章说了你拿钱垫给亚洲的事了没?他要有想法你得和你妈说。”

“说了。告诉他说苏亚洲月月还我了。”苏韵还是留了心眼:不像过去那样大包大揽说章哲没想法了。说了苏亚洲会还,至少也让他们心里有数,能督促着他们这个儿子吧?苏亚洲万一又像过去那样,嘴里说还,还着还着又没了声音,那她在章哲面前也难做。毕竟这次是大数目,是他们辛辛苦苦攒下来的,不比从前小打小闹。

“我和你妈刚商量好了,这一季秋粮收完了就打一笔给你,两万到三万吧……对了,你听你妈哼小曲儿呢,比吃了十块肥肉还高兴。你们啊,都要好好的。”

苏韵说,过时了,现在谁吃肥肉还高兴?

不过她自己也高兴。

她高兴他们又变成了一家人,她高兴他们能重新开始。她有一种百废待兴的兴奋和跃跃欲试,虽然知道背上的壳很重,路也一定不会那么容易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