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初既与余成言兮(7)

室内安静得只听见老人身下摇摇欲坠的木头枝丫声。

大强站在纪珵后面,木絮待在电视机那块不知在摆弄着什么。

纪珵看了她一眼,低头问老人:“听说您是那天第一个发现那人的人?”

那天是哪天,不用多说。

张老伯点头。

“您能说说那天看到的情景吗?”

张老伯将手抬起来,摸上身边的桌子上,抽出一杆老烟枪,颤颤巍巍地点燃。声调徐徐而缓,眼中陷入回忆,又有些麻木。

“当时我背着些柴火,恍然间朝海市蜃楼的方向瞟去,看见一团黑色的影子,朝我这个方向飘过来。

“我确实有点害怕,以为会是什么自然灾害,又忍不住好奇,就等了一会儿。”

突然间,那稍带浑浊的眼,精明了一个度,仿佛有亮光藏在里面。

嗓音却像被撕扯,讲着不为人知的故事。

“你们是没看到,当时啊……水像块布一样,有灵性的活的那种布,把他慢慢地送出来,明明全身都湿透了,冷得冻骨,完全没有沉下去。

“他送到我面前。”他指了指自己的脚,“你懂当时的感觉吗,就在我脚边,好像还有呼吸,吓得我一动不动。

“然后他就说话了,像魔鬼在说话,根本听不出人声,粗哑急促,喷出来的浑浊的湖水,又脏又臭,断断续续说了很多,但我只分辨出来几个词。”

张老伯抬起精明的眼,一字一顿:“海市,水,沙。”

纪珵想,这些词字,都是早已知晓的,没有更深沉的含义。

他目光又不经意找到木絮,发现她对张老伯的电视剧尤其感兴趣,已经站在那边摸摸索索了好一阵。

纪珵:“……”

“我不敢碰他,但又觉得不应该丢下他,”老人吸了口烟,继续说,“所以我就去找村里人了。回来之后……”他顿了顿,眼中暗下去,又带着了不自觉的恐慌,“太悲惨了,那人瞪圆了眼,嘴巴微张着,像是见着了极其可怕的东西,死不瞑目。”

再加上被虐待得不是人样,骨头爆出,被水泡得发白的身体,更像一具干尸。

“您有没有看到他死?”

“没有,去的时候已经断气了。”

“知道他是谁吗?是村里人吗?”

张老伯顿了顿,“嘘”了一声,带着点神秘说:“被折磨成那个样子了,根本看不出来长相……我们都不认识,所以判断应该是村外的。”

大强内心咯噔一下,震惊:“你们都没有选择报警吗?这么大的事!”

“不报警。”老人转过脖子来,扭曲了一个巨大的角度,看起来有些瘆人:“……我们这个村子又小又穷,还有怪事发生,警察从来都不会来,也不理案子什么的。”

所以村里人,从来都是用自己的方式解决问题。

那些从古流传的,迷信的方式——不吉利,赶紧一把火把人烧成灰烬。

谁也不认识,心里巨大的恐慌让他们忽略更理智的做法,直接选择隐蔽和埋藏。外面可能还有着急寻找这人的家人,好不容易撑着最后一口气出来,连遗体都不让送回就被烧得干净了。

纪珵记在心里,不可置信下,轻轻地“嗯”了一声。

有点难受。

大强憋着气,一口“操”字吐不出来。

难怪,在网上都不太找得到关于这件事的微博和文章,不仅仅是人性的冷漠,还涉及迷信和制度的衰败,所以是刻意不准发表。

氛围安静一瞬。

木絮突然出声,她站在老旧电视剧的旁边,手里拿了串亮晶晶的东西。

那是她在哪儿摸索出来的成果。

“老伯,你家里只有你一个人吗?”

张老伯一愣,说:“是,没有孩子,老伴死得早。”

“那这个呢?”她将手上的东西递到老人面前,眼睛直直地望着他,淡淡地问,“是你老伴的东西吗?”

她细嫩的掌心上面,挂着一串玻璃水晶制成的项链,这个东西在纪珵三人的眼中看起来如同街摊上的廉价货,但从他们来到村里之后,还从没见过哪家会有这种东西。

突兀般的闪亮。

女人的首饰,更多的是喜欢如玉镯那种尊重成熟的类型。

更何况看起来就穷困潦倒的张老伯家。

张老伯看着这串项链,哑声开口:“这是我捡的。”

“你为什么要捡一个女人的项链?”

“……它和之前我老伴的一条有点像,我看到它想起了我老伴,所以捡起来。”

木絮不依不饶:“什么时候,在哪儿捡的?”

张老伯的表情有丝不耐:“……在湖边,就是那个人出来的那天。”

纪珵一愣,大强当场都惊呆了。

木絮缓缓收紧手链:“是在那人出来之前,还是出来之后?”

张老伯目光闪烁:“之前。”

木絮看着他,深色的眸子似要将他看穿,最后轻轻将项链放在他手上,缓缓道:“……好的,你把它收好了。”

从张老伯家里出来之后,她斩钉截铁地对纪珵说:“他在说谎。”

纪珵问:“哪句?”

大强站在他俩旁边,竖着耳朵听他们分析。

“那条项链。”她低头喃喃自语,“我总觉得在哪里见到过。”

她想了想抬头:“他目光闪动,和之前跟你们讲话的时候那种沉着冷静叙述般的表情完全不一样——那条项链一定是在那人出现之后才捡的。”

大强更加震惊了:“他为什么要骗我们?”

木絮摇头表示不知道。

“但一定和那人脱不了干系。”纪珵沉声说到,他直觉自己忽略了什么重要的点,但像烟一样飘过,他没来得及抓住。

……

晚上7点,天空似被水泼后的浓墨重彩,伴着昏黄的搅拌,如一副旖旎的山水画。

木絮嫌弃多天没换的衣服上的味道,拿着纪珵的钱在客栈对面的商铺买了身当地的衣服,略微偏少数名族风格,估计为了适应现代适应旅游,带了点时尚元素。

布料刚好贴在她身上,身材凹凸有致,缎似的黑发落在胸前,精致的脸在昏暗的光线下不似人间之物。

大强看着木絮吹了声口哨,调侃道:“整天不是坐在办公室就是出任务,夏宓原来你的身材这么好!”

话刚出口他就后悔了,忘了他调侃的女人和他身边站着的谋队长有奸情。

木絮听到夸奖心情愉悦,目光盈盈地看着纪珵。

纪珵把零钱收进口袋,没太多表情转身就走。

木絮轻哼一声。

她和纪珵大强兵分两路。

买衣服当然是有另外更重要的目的,战袍都披上了,还怕作战不胜利吗?

篝火已经升起来了,她笑盈盈地坐在一旁,刻意把藏在布料下的纤纤细腿暴露出来,伸得老长。

啃食指的男人身材个子均中等,面色藏污纳垢,不修边幅,将目光落在她腿上一秒,然后移开继续啃。

但木絮还是看出他隐藏在下面的好皮囊,不然她才不会答应一个人来套取信息呢。

纪珵和大强也顺利打入另一片喧闹的氛围,间或搭话,很快融为一体。

木絮把目光收回来,看着面前跳动的火焰,仿佛要窜上墨色的天空,她说:“心情不好,一个人?”

男人没答话。

木絮锲而不舍:“大家都是出来旅游的,交个朋友吧,我叫木絮。”

男人终于不再啃食指,转而拿起右边的烧烤放进火堆之中。

木絮暗了暗眼眸,有点不耐烦,换了个语气,干脆直入主题:“我今天上午看见你在客栈吵架,有些问题想问你。”

男人抬了抬眼眸,终于转身过来看她一眼。说:“我的事与你无关。”

木絮换了个姿势,长腿依然在他眼皮底下晃动,说:“别这样,我这次专门来的目的就是海市蜃楼,而且我不妨告诉你,它下次出现的时候,我就要去找它。”

她用了找这个字,说明是主动去靠近。

男人不可置信地睁大眼:“你疯了?”

“没疯。”

“你难道不知道,进去了就可能再也出不来了。”

“谁说的。”木絮淡淡地开口,“不是说曾经有个人就出来过嘛。”

“听说的能有几分真?”男人不知想到什么暗淡了目光,他说,“都说他出来没多久就死了,除了村里人外地游客又没有见过,谁知道这是不是莲花村为了吸引游客来玩所编造的故事。”

莲花村农业手工业科技生产落后,穷得响叮当,最大的来源也就是旅游业,为了挣钱,编造故事也不是没可能。

所以他和他朋友不就是这么被吸引来的嘛,然后就发生了这样的事。

他完全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该怎么交代。

“是不是编造的故事,去了不就知道了。”她淡淡地说。

仿佛只是去游山玩水,而不是去拿生命冒险,

男人皱眉看着面容姣好的女人:“你到底想说什么。”

木絮也不客气了:“如果你能告诉我昨天发生了什么,如果我有幸进入海市蜃楼,我可以考虑帮你找找你的好友,顺便帮你带回来。”

她微扬的目光中藏在星辉,好看不得了。

男人怀疑又震惊的目光将她从上到下扫视一遍:“你哪来的自信?!”

“那你说说,你除了能相信我,还能怎么办?”木絮睁眼说瞎话面不改色心不跳,“我关注海市蜃楼很多年了,研究它也很多年了,我现在掌握它一些规律,我要是没有足够的信心为什么要以身犯险……你给我说说昨天的事又没有什么损失。”

或许觉得她说的有些道理,男人的表情缓和了不好,皱着的眉头也舒展开来。

他说:“我叫周济川。”

然后侧过一边脸,露出眉骨和眼角,晦涩不已。

“我朋友是个猎奇者,尤其喜欢研究自然的诡谲现象,所以专门跑来这个地方来看海市蜃楼。我不放心,才跟着一起来。你说你一直研究海市蜃楼,你为什么?”

木絮哪能告诉他为什么,打着哈哈转移话题。

“你朋友是男的女的?”

“女的。”

木絮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有些暧昧的眼光在他眼前扫来扫去。

周济川没在意,继续陷入回忆的痛苦中。

“我们在湖边看到的时候确实是奇观,连我都被吸引了,但她非要跟着那群人进湖,我拼死拦不了,她一溜烟就随着船飘走了。”

他还记得当时分别的时候,她闪着既兴奋又灵动的大眼对他说:“阿川,我好激动啊——这是我梦寐以求的地方,你别担心我,被吞噬的几率很小的,不然这地方早就没人了,这个世界就没那么多猎奇者了!”

他万万没想到,那是他见她的最后一面。

木絮问:“你没跟着去?”

周济川颓唐地摇头。

木絮觉得不应该啊,他这么关心他朋友,怎么放心朋友一个人上床,随即又觉得理所当然,人本来就是自私的动物,进湖明显存在危险,他不进去很正常。

“你站在岸边,有没有看到什么奇怪的现象?”她继续问。

脑袋中仿佛划过什么,周济川想了想没想起来,于是又摇头。

得,木絮气馁,原来以为这男人跟着一起去了,结果跟其他游客没什么区别。

什么都没看见。

白坐在这儿唠嗑这么久了。

她顿时丧失了兴趣,将目光移至别处,此时一股凉风吹来,火光朝着远离他们的方向便宜,淡淡孜然的烧烤味,还有“叮当叮当”的撞击声似夜晚跳动的精灵。

周济川把熟了的烧烤递给她,木絮面无表情地拿起啃了两口。

还没咽下去,木絮突然动作一顿,抬眼望向客栈的一个方向——

她终于响起在哪个地方看见过那种玻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