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大原天启元年，阳春三月，京师胥都西市八宝巷还沉睡在黎明前的黑暗中。

“吱呀”一声，豆腐坊的刘大娘推开了门，一灯如豆，更添夜色朦胧。

刘大娘是整个巷子起得最早的人，此刻正端一盆热水准备洒扫门前。迷蒙中看见隔壁李屠户用来搭案几的大石旁似乎倚靠着一个人。

“李屠户，今儿起这么早？”她疑惑着打了声招呼。

没应声。

她停止脚步，在不甚清楚的光线中眯起眼认真打量，那人膀大腰圆，确定是李屠户。他若不是早起，就是宿醉在此了。街坊四邻都知道，这人常醉酒，且爱打老婆，一般两件事都是同时发生。

刘大娘回想了一下，昨夜不曾听见隔壁有任何响动。看样子，是李屠户昨夜醉的太厉害，没上楼就在这儿睡着了。

“李屠户！”刘大娘又叫了一声，还是没有应答。她想，这更深露重的天，这样在外睡一宿，莫不是染了风寒已昏睡过去了？

李屠户虽然为人不咋样，但他娘子为人极好，刘大娘觉得还是应该知会李家娘子一声。“李家嫂子！李家嫂子！”

“哎！”楼上传来一个清秀的女人声音。

“你家男人昨晚回来没？”

“没呢，大娘。你看见他了没？”李家娘子一边穿衣一边答。“我昨儿睡得早，觉也好，都没留意他没回来……”

刘大娘知道她不好意思，因为李屠户喝的不是一般的酒，是花街柳巷的野女人酒。他时常也留宿在外，李家娘子都是起个大早去那些野女人门前候他的。

“他昨晚是回来了的，就是没上楼，正睡在你家案几石上呢。”刘大娘没好气道：“你掌个灯出来，我与你将他扶上去。”

刘大娘放下手里的盆，朝李屠户走过去。没料到脚下一个趔趄，滑倒在地。她“哎哟”一声还没出口，就被沾满双手的黏腻给惊着了。

一股浓浓的铁锈味儿传来，紧接着她接触地面的身体部位，都感受到了一种湿答答的寒凉之意。

“大娘，你怎么了？”

这时李家娘子掌灯出来了，在小楼走廊上探身出来问。

“啊！死人了……”刘大娘就着灯光看见了自己满手的血，以及她对面一张已经毫无生气的惨白的死人脸。一声尖叫，打破了八宝巷长夜的宁静。

2

一个姿容艳丽的红衣女子，正坐在铜镜前梳妆。

廊前挂着一只做工精巧的风铃，三月的清晨本无风，但风铃却忽地一阵乱响。

紧接着，女子手旁的鸟笼里，一只毛色稀有的百灵鸟儿，也扑腾着翅膀叽叽喳喳乱叫起来。

“知道了，知道了！”女子放下手中的梳子，燃起一撮犀角香，扔进香炉里，放在了铜镜跟前。笼中的鸟，收敛了翅膀，安静下来了。

香雾燎过铜镜面，显出几行小字。“李屠户，年三十，京城人氏，庚辛年三月十三，溺亡。”

笼中鸟似乎也看到了这行字，又叽叽喳喳叫起来。

女子拿开香炉，一面说道：“看来前日算卦，他并没有听我劝诫戒酒十日。如今死于非命，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百灵鸟冲女子眨了眨眼，跳起来琢了琢笼子上的兽纹玉佩。

女子无奈地拿开玉佩，百灵鸟快活地抖了抖身子，飞到她肩头。再一开口，居然是人声：“你本来想做个好事，让他自然死亡，也免去他夫人一场罪孽，修得下世好姻缘。谁料到十日都没挨过，人类的心真复杂。”

“我也未必是真想帮他们，只不过是想偷个懒，少做点工作。这渡魂引可真难当。”红衣女子并不奇怪百灵鸟会说话，撅着嘴跟它埋怨。

这百灵鸟是冥界的引魂兽，而这女子是冥界使者渡魂引，专渡死于非命的恶鬼。因为死于非命，这些鬼都有极强的怨气，她的职责是渡恶向善，防止它们坠入魔道，危害人间。

每个渡魂引都有不同的身份，可能是人，也可能是妖，还可能是主宰天地的神。因为渡魂引的工作性质特殊，既可以帮神仙渡劫，也可以替罪人赎罪。

成为渡魂引的人，会拥有不同的神力，且这种力量十分强大，具有毁天灭地之能。因此渡魂引不能有私心杂念，成为渡魂引那一刻，就不再有以往任何记忆。

“百灵，我们俩搭档这么长时间，你真的连一星半点的消息都不透露给我？”

“阿九，你又来了。不是说了这是天机，我若泄漏了就会……”

“那你至少告诉我，我成为渡魂引，到底是渡劫还是赎罪？”红衣女子满眼期盼。

百灵鸟伸出翅膀在她耳旁一拍：“楚九臻，你想看着我灰飞烟灭，永世不得超生吗？”

突然一阵恶风，吹开了门。

楚九臻在这阵风中，嗅到了一股浓浓的血腥味，眉头一皱道：“他来了！”

3

李屠户家的小楼前，此刻围满了人。除了看热闹的闲散人等，还有穿着不同官服的三拨官差在忙活。

楚九臻站在人群中，看见坐在廊门下的三个人，分别是大理寺卿、京兆尹和皇城卫。

李屠户的尸体已被抬到偏房中，三个官衙的仵作正围着验尸。李家娘子在旁红着眼，和几个邻居一起接受录事官的问话。

“死了一个屠户，怎么就惊动了京城三司？”一个人好奇地问。

“皇上春祭出巡在即，座上三位都是负责京城治安的，这关节出了人命，当然得第一时间来排查死因。”一个人解释道。

“照理说这李屠户为人不知好歹，大字不识一个的卖肉的，能娶到这么漂亮的老婆已经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据说她老婆还通文墨呢，祖上还荫过功名。他倒好，喝花酒不说，听说还打过他老婆，这种人死了也活该。”说到这里，那人突然压低了声音：“怕就怕是死于外来人之手。”

“哎，听说这新上任的大理寺卿，跟李屠户家娘子是故交。前段时间两人还因打架一事闹到官府，就是他亲自受理的案子。判决后还亲自将两人送出了大理寺。”又一个人八卦道。

“那这件案子他不应该回避吗？”楚九臻问。

“回避什么，死了一个屠户而已。只要没有外来势力掺杂，就是个普通案件而已。”谈话的人这才注意到身边站了一个风姿绰约的女人。一边接话，一边捅了捅同伴，示意他看这女人。

楚九臻一袭红衣，虽然用面纱遮住了容颜，却难掩丽质。眉如山黛，眸似秋波，肤白如雪。她肩上停着一只打盹的百灵鸟，手拿一把折扇，吊着一个外形像香炉般的扇坠。

寻常人看不见，那扇坠里关着一个小人，那小人细细看去，与死者形容一致。

百灵鸟吱吱喳喳叫了两声道：“这些人类真够势利眼的，一个屠户而已。他们是不知道这个屠户鬼煞气有多重！”

楚九臻没有答话，一来旁人听不懂百灵在说什么，二来她刚才收李屠户的鬼魂，也费了不少力气。

她之所以来这，是来寻一个真相。死于非命的鬼，若不还他一个真相，灵魂中的煞气得不到净化，就会堕入魔道。

她在等一个结果。

仵作们出来了，一一跟各自的上司汇报验尸的结果。三人的结论都是意外死亡。

从现场情况来看，确实是意外死亡。

应当是昨夜李屠户酒醉回家，走到楼下，应雪地路滑，摔了一跤，头部刚好撞到了案几石上，当场死亡。

这个推论毫无破绽。

既然排除他杀，就没什么事了。京兆尹和皇城卫都知道大理寺卿沈临安和李屠户的娘子有旧，于是默认善后事宜由他处理。

两人起身跟他告辞道：“沈大人，那后面的事就有劳你了。”

沈临安道：“两位大人慢走。”

另一边录事官走过来汇报情况，沈临安听完道：“就按意外死亡的程序走。”

李家娘子出来了，布衣钗裙也难掩姿色，鬓边一朵白花更增风致。她看了沈临安一眼，没有说话。

沈临安道：“小师妹，节哀。”

楚九臻扇坠里的人影一晃，一股煞气冲撞而出，她一个重心不稳，手中的折扇差点飞了出去。

“沈大人且慢，李屠户是他杀！”沈临安正准备离开，楚九臻叫住了他。她这他杀两字一出，在场的人一片哗然。

“这女子不是天机阁的那个女卦师吗？哎，前几日她还当街拦住李屠户算了一卦，劝他戒酒十日，不然会有血光之灾……”

“是的，是的。当时我也在场，李屠户还调戏她说小娘子这么在意我的死活，是不是对我有意思……”

“这是真的有意思。一个能未卜先知的女卦师，一个与死者妻子有旧的大理寺刑官。有趣，有趣呀……”

4

大理寺内。

楚九臻因体力未恢复，特意要了把椅子坐在堂下。沉默着听沈临安主审李屠户意外死亡一案。

先是千红楼的小翠，昨夜李屠户皱她那里喝了酒，行了事，约一更天时离开的。

再是酒馆的伙计，他已睡下了，被李屠户叫醒，打了一壶酒给他。

然后是打更的，二更天在李屠户家不远处，遇见喝醉的李屠户，还趁机占了个便宜，喝了他差点撒掉的几口酒。

再然后是刘大娘诉说了发现尸体时的情形。

最后是李家娘子和一个郎中。李家娘子近来因为梦魇，郎中给她开了安息香。昨夜她给丈夫留了门，点了安息香早早睡下了，因此并没有听见丈夫回来的响动。

李屠户的致命伤只有一处，就是头部磕在石头上的一道口子，失血过多致死。他家的房子是二层小楼，一楼是肉铺，二楼是卧房，别说点安息香了，就是睡觉沉一些，也不一定能听得见楼下的响动。

沈临安问：“姑娘说死者系他杀，可有人证物证？”

楚九臻道：“不知那案几石算人证还是物证？”

堂内窃笑声四起。

沈临安皱眉，他道：“姑娘，大理寺乃律法重地，请严肃点。”

楚九臻起身踱步到他面前，仰首定定地看着他道：“万物皆有灵，那案几石目睹了凶杀案全过程，它就是证据。”

一面又转过头对李家娘子道：“你夫君死于非命，鬼魂有煞气，上天入地无门。若真相不昭于世，他将成魔，为害一方。”

“啪！”惊堂木重重一响，沈临安大声喝道：一派胡言！公堂之上，岂容你大行鬼神之论，颠倒黑白！来人，拿下，重大二十大板！”

“不可！”推录官摁住沈临安拿令箭的手，摇了摇头，低声道：“这女子是天机阁的卦师，平常除了看吉凶算卦，也给人拿符试水治病，胥都城拥趸众多，听说祁王妃也在其中。大人若今日在此发落她，恐犯众怒。不如听听她如何让石头作证？”

沈临安听出推录官话中有意，收回了手，看了一眼李家娘子，她不动声色点了点头。

他道：“举头三尺有神明，本官姑且信你一回。但石头不可能为证，你可还有其他办法证明李屠户是他杀？”

楚九臻道：“万物有灵，人死为鬼，鬼为人灵。七日后是李屠户回魂夜，他要回家中取自己的生魂。到时我自可以证明他是死于非命。”

“不行！今圣三日后要举行春祭大典，这案子不能拖那么久。”沈临安摇头，他总不可能把今天堂上发生的实情呈给当今圣上吧。

今圣初登大宝，三日后春巡是他登基后第一次重大活动，他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给皇上添堵。

“那就今晚，请沈大人带李家娘子到我天机阁来。”楚九臻话音刚落，肩上的鸟儿就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百灵说：“阿九，你疯了。我们好不容易把李屠户这恶鬼收进去，我还没来得及净化他，你今晚又要把放出来！你才接手渡魂引，体内力量还没觉醒，像这样一天折腾两次，不要命了吗？”

5

楚九臻没有听百灵的话，回到天机阁，在屋内摆好阵法，静候来人。

子时一刻，沈临安和李家娘子如约而至。

燃了犀角香的铜镜上，还是显着那几行小字：李屠户，年三十，京城人氏，庚辛年三月十三，溺亡。

楚九臻指着那几行字对李家娘子道：“你夫君命定的是十日后溺亡。你不该着急下手的。”

李家娘子容色冷静道：“姑娘可以去打听一下，他该死！”

沈临安拍了拍她肩膀道：“师妹！”

“砰！”的一声，大门被恶风吹开，风声烈烈作响，奇怪的是洒在地上的香灰却纹丝不动。

很快，上面出现了硕大的脚印，像是走的很快，且朝着沈临安两人的方向奔去的。两人瞬间感觉到了一种透彻的寒凉。

楚九臻袖中飞出一道发着光的红色丝线，虚空中缠住了什么东西，脚印在离两人一尺的地方，停住了。

“你俩站开点，他很生气。”楚九臻没看惊呆了的两人，径自走到铜镜前，将红线的一头绑在铜镜上。

又对李家娘子道：“你夫君与你是宿世姻缘，这一世是上一世的果。你若不杀他，下一世你们俩就是好姻缘了。”

楚九臻走到她跟前，道一声得罪了，虚空在她头顶一摸，然后牵出一根细细的白光来。遥遥一指，白光和红光缠在一起，铜镜上开始显出画面来。

第一个场景是李家娘子父亲病重时，她孤立无援，还是小伙子的李屠户跑前跑后替她抓药熬汤。

第二个场景是李家娘子父亲去世时，将她许给了李屠户。两人在葬礼不久后，简单操办了婚礼。守孝三年的规矩，在普通百姓家可以便宜行事。

第三个场景是满心欢喜的李屠户，撞见了喝避子汤的娘子，面如死灰。他知道她不爱他，但是没想到她会为了心底的那个人做到这个份上。

后面就是大家都熟悉的事了，他开始沉沦、买醉，终于在得知她心上人回胥都后，忍不住对她动了一次手。

她原本没有杀心的，但自从在大理寺见过沈临安一面之后，李屠户时常威胁她。若她不听他的话，他就去告大理寺卿与民妇通奸。

于是，她点了安息香，却在手心藏了一根针，等着醉酒的丈夫回来，穿着他的旧靴子悄悄绕到他背后，推了他一把。那夜的大雪，也替她掩盖了许多痕迹，殊不知这隐秘的一幕，都被楼下的案几石看在眼里。

沈临安没想到柔弱的小师妹，居然为了保全他的名誉，真的杀了人。他也不知道，当年他拜别塾师出门宦游后，小师妹经受了这么多人间冷暖。

“芸娘，现在你还认为他该死吗？”楚九臻问李家娘子，她小字芸娘，是李屠户的鬼魂告诉她的。

芸娘惊讶地抬起了头，她的小字除了去世父亲，就只有沈临安和李屠户知道。

“芸娘呵，他是真的很爱你。一般死于非命的恶鬼，是不会主动来找我的。他原本不想我去揭开真相，早上还在屋里跟我一番好斗。直到我告诉他，你若不承认自己的罪孽，来世将堕入畜生道，他才同意今晚与你见面。”楚九臻一脸悲悯的看着芸娘。

芸娘已然哭出了声。她以前只觉得李屠户什么都不好，可她就算是亲手杀了他，他也不曾怨过她。

“他说自己的死是罪有应得，因为他忍不住打了你。他无法忍受自己掏心掏肺地爱着你，而你心里还有别人。如今死了倒好，他先你一步去炼狱赎你和他的罪孽，希望来世你们能修一世好姻缘。”楚九臻道：“而你却将他的爱和尊严，都碾压在了脚底。”

“让我见见他，你不是说他答应与我见面的吗？”芸娘泣不成声。

楚九臻默然看向虚空，那带着血迹的虚影摇了摇头。她无奈冲芸娘解释道：“他现在的形容与死去时无二，大概是怕吓着你，所以不愿意显形。”

“阿郎，让我见见你，求求你，让我见见你……”芸娘四处伸出手去，想触碰那个深爱她的人，可是再也触摸不到了。

“芸娘，你已知错，就用余生好好修行吧。这一世你们无缘，就去修下一世的姻缘吧。”

楚九臻话音刚落，铜镜上的红线已然断裂。一阵风过，折扇的扇坠掉到了地上的香灰里，百灵鸟应声而动，衔起那颗扇坠就飞向夜空中，很快就消失不见。

尾声

“来了。”

送走芸娘，沈临安又折身回到天机阁。

楚九臻靠在桌前打盹，似乎料到他会回来。

“嗯。”沈临安接过楚九臻递过来的茶，坐到桌前。

她说：“其实你不必回来的，我只关心鬼魂能不能得到安宁。至于凶手在人间是不是受罚了，在我看来没多大关系。因为死后，他们所犯的罪孽，一丝一毫都逃不过惩罚。”

“意思是你不会再坚持李屠户死于他杀的论断。”沈临安松了一口气。

“沈大人今日见了鬼，似乎一点儿也不惊奇？”楚九臻研判地看着眼前这个俊秀的年轻官员。

“我在上一任大理寺卿的手卷中，读到过一些离奇案件，其中不乏鬼力乱神之事。”沈临安也紧紧望着对面轻纱覆面的红衣女子，一字一顿道：“里面还提到了一种专司在人间维稳的职业—渡魂引。”

楚九臻正打算说些什么，沈临安忽地邪魅一笑道：“是在下冒昧打扰了，楚姑娘，后会有期！”

这时百灵回来了，看着沈临安远去的背影道：“后什么会有期，最好永远都别见了。”

楚九臻笑道：“百灵你好像不喜欢他。我倒觉得这人有意思，跟我一样，是个没有前世的人哪。”

百灵一惊，道：“你探过他的灵脉了？”

楚九臻沉默。

百灵又道：“你最好离他远一点，他不会带给你任何好处的。”

天启元年三月初四，大理寺出布告：李屠户，年三十，三月初三夜醉酒后意外坠楼死亡。

楚九臻站在布告前，听见众人议论李屠户死得好，这样他家的小娘子也算得了解脱。她唇间浮出一摸笑意，转身离开。

此后，李家娘子卖了房产，在丈夫墓地前起庐守孝，深居简出过完余生。

编者注：本文为#脑洞#故事征文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