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志异之剑灵

1

大原天启三年,仲夏夜,凉风习习,正阳宫的琅华殿中灯火通明。

薛昭仪此刻正睡在装饰华美的雕花床榻上,透过纱幔望过去,薄薄的夏被也掩不住她玲珑有致的身段。她五官精致如画,肌肤胜雪,唇红齿白,端的是一位女子见了都要多看几眼的美人儿。

“皇上……”一声痛苦的呻吟,薛昭仪眉头紧皱,神情紧张,眼睛仍是闭着的。

纱幔外正靠着床沿打盹儿的小宫女,听见动静醒来,知道薛昭仪是梦魇了。她有些慌乱,不知道该不该喊醒她。

“皇上,不要!”薛昭仪突然大喊一声,双手在虚空里抓了几下,又伸向自己的脖子,然后狠狠地掐住了自己。

她双眼紧闭,拼命挣扎,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额头上豆大汗珠滚落。看样子梦魇得十分厉害。

“娘娘,昭仪娘娘!”小宫女顾不得什么尊卑之分,赶紧伸手去解薛昭仪掐住自己脖子的双手,试图将她从梦魇中唤醒。

这一拉不打紧,“咔嚓”一声响,薛昭仪的手腕像被掰断了一般,顺着小宫女手上的力道,弯了过来。

“啊!”小宫女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一步,紧接着又响起了几声方才那种怪声音,像是从薛昭仪身体里各个关节传出来的响动。

“嗬嗬……”似卡在喉咙里发出的咕噜。

“谁?”小宫女四下里望了一圈,没有人。

再回过头去看床上的薛昭仪,她正以一种极其僵硬的奇怪姿态,从床榻上直立起来。

想起白日里听来的传闻,小宫女顿时吓得浑身发抖,哭喊着叫救命。

门没有开,也没有人应答。薛昭仪正一步一步朝她走来,姿势诡异至极,左手似乎还拖着什么东西。

“叮当……”好似长剑曳地的声音。

待薛昭仪稍稍侧身,小宫女终于看清那是一柄通体散发着血红色光芒的长剑。

怎么会有这样一把剑在薛昭仪手里?睡前她明明前后检查过,琅华殿里根本没有这样一把剑。

无数种想法从小宫女脑海里闪现,她知道眼下她必须跑。可是她迈不开腿,她仿佛被钉住了一样,根本动不了。

“叛徒……”薛昭仪血红的眼,死死地盯住小宫女,缓缓地吐出这两个字,像是两块顽铁摩擦出来的声音,极其难听。

“娘娘,娘娘,不要杀我!”小宫女哭着向她求饶。

对面的人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高举着长剑,当头从小宫女身体中劈过,口中喝道“……去死!”

长剑劈下去的时候,小宫女看见自己的身体分裂成了两半,罂粟花一样的血喷薄而出,流了一地。

2

大原京师胥都有一座闻名天下的楼,名叫天机阁。天机阁里住着各行各业的能人异士,但凡你有所求,在天机阁都能寻到人替你完成心中所想。

一个月前,天机阁新来了一名女卦师。曾当街给八宝巷的李屠户算了一卦,让他戒酒十日,否则会有血光之灾。

李屠户瞧着那女卦师生得漂亮,耍了几句嘴皮子调戏了一番,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当天晚上照例去喝了酒,第二天一早就被人发现了他的尸体。

这一卦,让那女卦师在胥都城中声名鹊起。自此找她算卦的人,上至王公贵族,下至黎民百姓,络绎不绝。

客人太多,楚九臻也是不胜其烦,于是托天机阁阁主出了布告,一月只算三卦,一卦三十两银。

楚九臻不是不爱钱,而是怕泄漏天机太多,会招天王老子的报复。

她本职是渡魂引,专司人间维稳,兼渡恶向善。死于非命的恶鬼,要经她之手驱除灵魂中的戾气,否则将会堕入魔道,为害一方。

鉴于她需要在人间隐藏身份,也得衣食住行,所以才化身女卦师,在天机阁谋生。

大理寺卿沈临安来寻她的时候,她正被户部尚书林青赐的夫人缠着要灵符,嚷着她家老爷新纳的小妾是妖物。

“林夫人,小女子只是一个略懂推演之术的卦师而已,不会捉妖。你若有捉妖需求,请到楼上天师部去请捉妖师。”楚九臻皱着眉头,伸手去解林夫人拉住的一片衣襟。

“可是安儿告诉我,你会捉妖。”林夫人不放手,继续说道。

“安儿是哪里来的臭小子,敢在夫人您跟前信口雌黄?”楚九臻忍不住腹诽那个乱嚼舌根的小王八羔子。

“是我。”门口传来一声应答,楚九臻抬眼便看见沈临安长身玉立而来。他今日着了便装,一袭白衣,更显翩翩公子气质。俊朗的面上,带了笑意,温润细腻。

楚九臻愣神间,听见了百灵在笼子里一个冷哼。百灵是楚九臻的引魂兽,有修为的神兽能通人性化人形。

林夫人似看到救星一般朝他扑过去,还没开口,沈临安就做了个让她不要说话的手势。

他说:“舅母你先回府,我找楚姑娘有要紧的事。过两日我会亲自带楚姑娘过府一瞧的。”

林夫人虽年过三十,性子倒是活波得紧。临走前还不忘回头对几乎是并肩站在一起的两人笑道:“郎才女貌,璧玉一双,安儿,加油哟!”

楚九臻目送林夫人离去,斜眼看了沈临安一眼道:“民女什么时候和大人这般熟了?还有,我这个月三卦已满,大人要算卦,请等下个月。”

沈临安咧嘴一笑,从怀里摸出一沓玉牌:“诺,从这个月到年底,每个月我都排好队了。”

楚九臻一时气结:“大人果真财大气粗。”

“这跟钱没关系,大理寺专管刑案,死于非命者众多。在下上次也见识了姑娘的好手段,于是取了个巧,想以这样的方式与你合作。你放心,若涉及算卦以外的事,报酬另算。”

他眨了眨眼道:“你看,你身份也比较特殊,行事总归有局限,若有我提供便利,能省不少事呢。再说,人生在世,多个朋友多条路。”

他说得没错,能跟他成为朋友,对楚九臻来说是好事。毕竟四下里去寻那些恶鬼藏身之处也是要耗费精力的。4

她修眉一挑道:“你今天来就是为了说这个?”

“当然不是,是来请姑娘跟我进宫一趟。”沈临安拉过她,急急忙忙就要往外走。

百灵急得在笼子里叽叽喳喳乱叫起来,这小子也太没礼貌了吧。

好在九臻一挥手,笼门打开,它得了自由。赶紧飞到九臻肩头,还不忘啄了一下沈临安的手。

沈临安也不恼,冲百灵笑笑说:“差点把你忘了。”

3

“不是说来给薛昭仪算卦的吗?现在这算什么意思?”楚九臻指着面前几具被冰掩住的宫女尸体,一脸不满。

看着她乌漆漆的眸子里隐有怒意,沈临安陪笑道:“这事儿太诡异了,所以不得不请你来。你看,这已经是第三起了,这些宫女无缘无故暴毙,没有外伤也没有中毒迹象,就算是自杀也得有点痕迹吧……”

这话引起了楚九臻的兴趣,不是病死和老死的鬼,都归她管。可这几日她并没有收到枉死鬼的信息呀。

她抬眼冲百灵招呼了一声,百灵得令,扑哧扑哧地在屋内飞了一圈,然后落在她肩头,叽叽喳喳地叫了两声。

“没有怨气,也没有阴灵的气息。这些宫女是死在哪的?”楚九臻转头问仍旧在仔细查验尸体的沈临安:“哎呀,你别看了,再看也看不出朵儿花来。确实不是人为造成的死亡。”

沈临安稍稍松了口气:“幸好不是人为,不然我这断案神手的招牌就要砸在这里了。”

忽地又想起什么来:“第一案发现场是琅华殿,薛昭仪的寝殿。不过她这几日身体不适,你若要现场勘查,恐怕不太方便?”

楚九臻听出了他的话外音,忍不住问:“这薛昭仪什么来头?”

“这事儿按理说不该给你讲,算是内宫秘闻。”沈临安俊俏的脸上有迟疑之色,声音却明显带着八卦的兴奋劲儿:“这薛昭仪,本来是先帝的宠妃,因谋害皇后腹中龙胎,被先帝废黜封号,关押在了京城郊外的龙行寺中……”

“等等,先帝的妃子?怎么会在今圣的宫中?父子同娶一妻,按照人间的说法不是乱了伦理么?”楚九臻才任职不久,也不常与人打交道,自然不知道还有这般比话本子更话本子的事情。

沈临安白了她一眼:“你也太孤陋寡闻了。今圣是先帝的弟弟,先帝病故后,今圣登基,立即从龙行寺将薛昭仪接了回来。有清议文官反对,认为薛昭仪应当以罪妃身份殉葬。可今圣说薛昭仪只是先帝的伴驾女官,犯错受罚,如今回宫受封并没有违背礼制。加之薛昭仪受宠非常,也没人敢再说什么了。”

“这个我知道,大原朝设有女官,昭仪既可以是伴驾女官,也可以是后宫嫔妃品级之称。那她到底是不是先帝的妃子?”楚九臻一脸疑惑。

沈临安顿了顿道:“是。先帝也异常宠爱她,所以走哪都带着她。封昭仪也是为了行走方便。”

“这么说来,这薛昭仪倒是个人物,我还真得见见。”楚九臻说着就准备往外走。

“你别胡闹,皇上这会儿在琅华殿呢。他特别忌讳这事,封锁了消息,不希望对薛昭仪产生什么不良影响。”沈临安立即制止她。

“我跟你开玩笑呢。不过我真得见薛昭仪一面,这事儿可能跟她有莫大关系。”楚九臻一脸认真地说。

她知道沈临安有办法让她跟薛昭仪见面,不然也不会假托算卦之名带她进宫。

4

“你动作快点儿,皇上一会儿要过来同薛昭仪用晚膳。”沈临安带着楚九臻来到琅华殿外,告诉她顶多只有一炷香的时间。

薛昭仪亲自向皇上求了一个向楚九臻问卦的机会,这表明薛昭仪并不相信宫女是无缘无故暴毙的。

楚九臻依旧是一袭红衣,轻纱拂面,一双星眸,顾盼神飞。手中一把折扇,挂着一个花纹精致形似香囊的扇坠。肩上一只模样乖巧,灵气十足的百灵鸟。

她一进殿,就看见斜靠在美人榻上闭目小憩的薛昭仪。肤若凝脂,眉目如画,真的是让人看一眼就移不开视线。

百灵故意叽叽喳喳叫了两声,吵醒了薛昭仪。

她秋水一般的眼眸望过来,朝身旁打扇和替她揉后颈的两个小宫女一挥手,两人低首退出了寝殿。

“娘娘脖子不舒服?”楚九臻开门见山:“可是夜里梦魇,没睡好,落枕了?”

薛昭仪的脖颈,有一根寻常人看不见的红线,环绕在她脖子上,右边已有部分嵌入了她的肌肤。

楚九臻抛砖引玉,看看薛昭仪愿不愿意给她透露点有用的信息。

薛昭仪轻叹一声,蛾眉一蹙道:“楚姑娘果真是高人。正如姑娘所说,我最近时常梦见有人掐我,起初脖子只是微微地酸痛,这两日却一日比一日疼的厉害……”

那就应该是被阴灵缠上了。最初那阴灵受限制,只能托梦制造幻象,让薛昭仪感觉不舒服。

来之前她又细细观察过那几个宫女的尸体,面容惨白,眼球微凸,唇色发紫,明显是被吓死的。身上没有致死的伤口,那死前应当也是中了幻术。

那阴灵通过幻术让她们以为自己被杀死了,心理暗示让她们自动关闭生门,走向死地。

那些宫女都被掳走了灵魄,怕是就是这阴灵目的所在。它需要获得实体,去做想做的事。

那它的目的只是杀薛昭仪那么简单吗?如果只是杀薛昭仪,那它为什么不控制宫女的身体去杀她?

“娘娘可看清或是感知到掐你的……东西,有什么特征?”楚九臻明白薛昭仪不愿意透露梦魇实情,于是旁敲侧击。

那阴灵能在皇宫里出现,定有附身之物。薛昭仪肯定能在梦中见到它的栖身本体。

“剑……有一把通体散发着血红色光芒的长剑……”痛苦的回忆,让薛昭仪不禁颤抖起来。

楚九臻抬眼望了望窗外西沉的斜阳,一抹余晖,灿若烟霞。她对薛昭仪说:“时候不早了,小人先告退……”

“姑娘你一定要帮帮我……”薛昭仪忽地自美人榻上,伸出手抓住了楚九臻,眼神哀哀的,楚楚可怜。

“我害怕天黑,也害怕做梦……”一滴清泪滚落,看来是真的被吓怕了。

楚九臻拔下头上一枚白玉簪,替她簪在发髻上道:“今晚戴着这个睡,一定能睡个好觉。”

看她笑得宽慰,薛昭仪惊魂未定的小脸稍稍平静了一些。

“皇上驾到!”一声宣令自琅华殿外传来,楚九臻转身从后门离去。

临走前看见薛昭仪整理衣衫出门去迎接帝驾,脖颈上的那一圈红线,在夕阳余晖中,散发着诡异的红光。

她知道,那阴灵若今晚再来,定是要取薛昭仪性命的。

5

“快!东西带来了没?”楚九臻回到停放宫女尸体的偏殿,沈临安已经等在那里了,她急急地伸出手。

“拿来了。”像是受了楚九臻的感染,沈临安也开始紧张了。

“我大体找出了宫女暴毙的原因。你能不能想办法让皇上今晚不要留宿琅华殿?我可能要在那里布阵。”楚九臻一面从一个木箱里取东西,一面说道。

“那个……实际上薛昭仪自打这次入宫起,就没有让皇上在她寝殿留宿过。”沈临安说这话时,有些结巴,耳根莫名其妙地红了。

楚九臻很忙,没注意到他表情变化。她从木箱里拿出一个铜镜,勘好方位,将铜镜置于北方。

又拿出一张金丝线织成的网,在四周打了一个奇怪的结,将网张开想围住三个宫女的尸体。

见沈临安呆立着,吼道:“快来帮忙,我们时间不多了。”

网铺好后,她朝沈临安道:“你再仔细看看,三具尸体有什么共同之处?”

沈临安转了一圈,细细看去,三具尸体的头与正常倒地死亡不一样。

“她们都低头望着自己胸前,似乎那里有什么要命的凶器刺入了一样,不然不会是这样惊恐和痛苦万分的样子。”

薛昭仪说她看到了一把剑,那么这些人死状不会是剑刺入身体那么简单。楚九臻没有说话,从香盒里取出一撮犀角香,点燃。

然后坐下,打开折扇,用手指虚空画了几下,然后道了一声:“去!”

折扇上就浮出了一道发着金光的符,自犀角香的烟雾上绕了一圈,缓缓升到了那张网上。刚一接触到网,金光骤然大发,将整张网鼓鼓囊囊地撑开来飘在半空。

再一眼看过去,网内的景象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原本毫无伤口的三个死者,此刻已是侵染在血泊中。一道长长的伤口,自头顶往下,活生生将人砍成了两半。

此刻铜镜上隐隐约约显现出几行小字:王月儿,年十八,青州人氏,甲子年三月二十,病亡。李君香,年十九,琅琊人士,戊戌年九月十九,衰亡。白乐,年十五,京城人氏,庚辛年十二月二十,冻死。

三个人均未到寿终正寝时。

“这伤口,是剑伤,而且每个人都是自头顶贯下,一分为二,伤口齐整利落。凶手是个会武功的人。”短暂的惊讶过后,沈临安检验伤口。

“收!”楚九臻手指捻了一个诀,喝道,一室金光消失,只留下一灯烛火。

三具尸体又恢复之前的模样。

沈临安看到眼前的情景就更惊讶了,咽了一口口水道:“难道凶手是一个会武功也会邪术的人,给我们使的障眼法?”

“不是。杀人的是薛昭仪,但她不是凶手。邪灵作祟,操纵了她,又对死者施了幻术。那凶灵的实体是一把剑。”

“你的意思真正的凶手是一把剑?”沈临安不可置信。

6

“确切地说是邪灵附身的剑。你准备一下,把剑的样子描下来。若我们能在它出动前找到它,可避免伤及无辜。”楚九臻一脸严肃。

“可我们谁都没见过那把剑,怎么画?”沈临安弱弱地说。

楚九臻没搭话,自怀里取出一个放饰品的盒子,造型精巧,雕花华美。

“你……竟然敢偷拿薛昭仪的东西?”沈临安惊得下巴都掉了,她也太胆大妄为了,“你知不知道被抓住了,连我都保不住你?”

楚九臻转过头狠狠瞪了他一眼:“那东西想害薛昭仪性命,你还在这婆婆妈妈?你还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万物皆有灵,这妆奁怕是在薛昭仪家传了好几代,吸足了人气,它一定看清了当时的情形。”

“你看好了……”楚九臻戳破指尖,取了一滴血,在妆奁盒和铜镜上画了一个相同的符号。垂首念了一句咒语,一条白色的光线便出现在两个物品之间。

与此同时,铜镜显出镜像:一把通体红光的剑,像人一样在薛昭仪寝殿的帘子后边探头探脑。薛昭仪和小宫女一个在床上,一个在床边睡得正香。

那剑轻轻悄悄地靠过去,探出头,似乎在凝神望着床上的人。先是柔情蜜意,慢慢地显出恶意来,剑身冒出一种黑气,从薛昭仪七窍侵入她的体内。

然后薛昭仪开始梦魇,小宫女叫醒了她。不,她并不是真正的醒来了。而是以一种僵硬而诡异的姿势,从床上直立起来。

走路也像木偶一样,一伸一缩的,双目血红,拖着长剑,将小宫女一分为二。血,流了一地。

沈临安吓出一身冷汗。

“剑灵只能控制人的意识,但不会武功的人是挥不出这一剑的,一招致命,一剑到底。”楚九臻静静地凝望着沈临安。

她说:“你如果不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我没法好好帮助薛昭仪。这剑灵邪气很盛,若不能平息它的怨气,恐怕我也收服不了它。”

沈临安沉默了一下道:“薛昭仪原本是今圣豢养的杀手,叫绿环,那时今圣还是梁王。先帝有一日去王府做客,遇见了回来覆命的绿环,一眼相中,便向梁王讨要了她。”

“绿环心中是不情愿的,因为她喜欢的人是梁王。可她被梁王说服了,为了心爱之人,甘心他嫁……”

“薛昭仪梦魇叫的是皇上,意思是她和如今的皇帝一起,谋害了先帝?”楚九臻虽然不谙世事,但是也知道这于情于理是不对的。

“我不知道……先帝是个好皇帝,他也很爱薛昭仪。”沈临安神色有些痛苦。

“这些事你怎么知道?”楚九臻皱眉。

“因为梁王的那个杀手组织,是我父亲在替他打理。绿环是我父亲最得意的门生,我们见过的次数很多,算是朋友。”

沈临安看向楚九臻的眼神有些不安,他在想,人世间的蝇营狗苟,眼前的女子会不会很嫌弃。

楚九臻聪慧,猜出是沈临安不愿意继承父亲衣钵,才选择去大理寺为官的。她深深看了一眼沈临安:这位弱书生,心存正气,有不一样的胆识。

“走吧,去问问谁见过这把剑。”楚九臻自他手里接过画纸,率先向门口走去。

7

剑是先帝的剑。

他们问了很多人,才从一个哑巴老太监那里得到了一些信息。他颤颤巍巍带着他们去了宫内的皇家祠堂。

老太监佝偻着背,衣衫褴褛,头发杂乱,看上去有些疯癫。

沈临安跟在他身后,不住回想那太监看他的眼神,总觉得这老太监在哪见过。

他们刚刚踏进祠堂,百灵便叽叽喳喳地惊叫起来。楚九臻将手里的木箱递给沈临安,自腰间抽出折扇挡在身前,道了一句:“小心。”

老太监浑然不知,依旧深一脚浅一脚向里边走去,还不忘回头来招呼他们。

沈临安这才发现,老太监是又聋又哑,伸出的手臂上有交错密布的丑陋疤痕,还少了两根手指。

他咿咿呀呀指了指墙上应该悬挂着那把剑的空位,神色有些着急,因为剑不见了。

当老太监急切地走过来拉沈临安的衣袖时,他终于想起,眼前的人是先帝的贴身太监,曾经的内侍总管。

“徐公公,谁把你害成这样?”沈临安俊俏的脸上满是悲伤,他记忆中,徐公公和先帝一样心善面慈。

“啊,呀,咦……”徐公公嘴里只能发出这样细碎的音节,他焦急地指了指画,又指了指墙上的空位。

这时百灵已绕着祠堂飞了一圈,落在楚九臻肩头,叽叽喳喳说了一通。

“糟了,剑灵不在这里了,薛昭仪有危险。”楚九臻望了一眼窗外明晃晃挂在天上的满月,惊叫道。

“那三个宫女是不是都是在十五身亡的?你怎么不早说?原来那剑灵是趁了月华的阴气,加上融了三人的灵魄,如今不到子夜时分也能自由行动了。”

楚九臻话音刚落,就听见外面有禁军跑过的整齐划一的步伐。两人赶紧循声追过去。

还没进琅华殿,就有宫女太监跌跌撞撞往外跑,有人身上还带着伤。每个人都神情惶恐,如惊弓之鸟。

沈临安抓住其中一个问:“里面什么情况?”

“有……有鬼。是……先帝……先帝回来索命了!”那人结结巴巴说完,掰开沈临安的手就跑走了。

“我还就不信邪了,我们这么多人,还能让装神弄鬼之辈唬住了?”禁军统领霍昭阳气哼哼抽出长剑,屈跪着朝琅华殿内朗声道:“禁军统领救驾来迟,请皇上恕罪!”

大原朝有令:禁军携带武器,无诏不得入殿。他此举是在请皇上下令,让他入殿诛杀那犯上作乱之人。

“禁军统领,霍昭阳,来得好!”一个难听的声音嗬嗬响起,在夜空中传来倍显阴森。

可刚才还雄赳赳气昂昂的霍昭阳,在那种气势下被逼得脊背一弯。

他面如土色抬起头,艰难地几乎发不出声:“真的是先帝。”

沈临安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情形,有些紧张地望了望楚九臻。

“你不是来救驾的吗?还不进来!”那阴灵一声暴喝,狂风骤起,跪在地上的霍昭阳像是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着,开始朝殿内滑去。

一队禁军看到这个场景,立马丢盔弃甲四散而逃。

沈临安也感觉站不住脚,正晃晃荡荡间,楚九臻一掌拍在他后颈上。那种牵引力瞬间消失,他的颈间多了一个发光的印记。

“救我!”那边霍昭阳转眼已到琅华殿门口,伸手死死抓住门框,朝他们呼救。

狂风加大,风中还隐有黑雾,他把持不住,咚的一声摔进殿内,保持着倒栽葱的姿势,继续朝前滑行而去。

楚九臻红衣被风吹起,猎猎作响,她抬头看了一眼天边那轮血红色的月亮,神情凝重。

她将折扇上的扇坠解下来递给百灵,道:“剑灵对沈临安没有恶意,你和他先进去,尽量安抚它的情绪。”

最后一句是对沈临安说的。

沈临安仿佛知道事情棘手,轻咳两声,稳了稳心神。待百灵叼着那个扇坠钻进他袖内,方才向琅华殿内走去。

8

沈临安到底是紧张的,一进门就摔了个狗啃泥,百灵在他袖子里低低地啾了一声,像是人类摔跤时发出的惊叫。

“吱嘎吱嘎……”一阵奇怪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沈临安身旁。

他刚一抬头,就瞧见一个黑影正在低头打量他。待看清它的面容,沈临安“啊”了一声,急忙捂住了嘴,鼻头一酸。

楚九臻说过,死于非命的人,魂魄会保持死亡时的模样。眼前的黑影正是先帝刘卓,那是怎样一种惨不忍睹的景象啊。

借着月光,沈临安能看见它身上密密麻麻的恶疮,流着脓血,散发着恶臭。原本挺拔的身姿,似乎因这非人的折磨,显得消瘦萎顿。它的胸口,还横插着一把长剑,鲜血顺着剑身流过,发出血红的光。

楚九臻说得对,它对自己没有恶意,即使成了现在的模样,它看沈临安的眼神,依旧像生前那般慈爱。

“表舅……谁把你害成这样?”沈临安带着哭腔问。沈临安的母亲,是先帝的表妹,小时候母亲时常带他去太后宫里玩。先帝每次见他,都会将他抱在膝头逗弄。

“是他们。是这对狗男女,一个下毒,一个等不及朕毒发身亡又一剑穿心杀了我!”

刘卓的鬼魂伸手指向今圣刘应和薛昭仪的方向,声音嘶哑、气愤。黑色的煞气不断从它身上涌出,四周阴风阵阵。

沈临安看见刘应俊朗的脸阴沉着站在那里,一只手死死抓住薛昭仪纤细的手腕。而薛昭仪拼命想挣脱他,不停地哭喊着:“皇上!皇上!”

沈临安一时不知道她喊的是谁。

直到她说:“皇上,我没有想杀你……”沈临安才知道她喊的是先帝。那喊声撕心裂肺,带着浓浓的思念和爱意。

他忽然明白了什么,大声喊道:“表舅,你听绿环把话说完。她没有背叛你,她进宫的目的可能和你一样。”

刘卓的鬼魂迟疑地望着正费力挣扎的薛昭仪问:“小五,他废了你的武功?”

薛昭仪痛苦地点点头,她痴痴地凝望着刘卓道:“我答应跟他回宫,就是想再见你一面,哪怕是你来索我的命也好……”

一瞬间,刘卓身上的黑气淡了一些,原本潜伏在琅华殿中那棵榕树上的楚九臻,抓住这个机会飞身而出,大喝一声:“百灵!”

与此同时,百灵叼着那扇坠,飞到刘卓鬼魂的头顶上方,将扇坠丢了下来。

一片红雾从楚九臻的方向,四散开来。扇坠在红雾中陡然变大到一人多高,形似一个镂空的圆球,张开一个大口子,似乎要将刘卓的鬼魂笼罩其中。

“楚姑娘,不要。”薛昭仪似乎知道楚九臻要做什么,陡然发力,挣开了刘应的挟持,飞身扑到了那个笼子里。

“快拉开她。”楚九臻急忙提醒,可是已经晚了。那笼子的开口,闭合了,将薛昭仪和刘卓,一人一鬼,关在了里边。

刘卓的鬼魂,暴怒着伸手去拉笼子的栅栏,一道金光闪过,似灼伤了它。笼子闭合得天衣无缝,仿佛从未打开过。

“小五!”刘卓悲愤地喊了一声:“你们快放她出去。”

薛昭仪轻轻摇着头,眼含泪光,那是一种幸福的泪光。她贪恋地望着刘卓道:“如今,再没有人能将我们分开了。”

“朕命令你,快将薛昭仪放出来。”刘应眼神含冰,如利刃般刺向悬在半空中的楚九臻。

“噗!”的一声,一口鲜血自楚九臻口中喷溅而出,瞬间染红遮面的白纱。紧接着她就如断翅的鸟儿一般,自半空中坠下。

9

楚九臻凌空落下那一刻,沈临安觉得自己心都碎了,那是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他没命地飞奔去接。

可有人比他快一步,百灵率先朝楚九臻俯冲过去,在半道幻化出人形,稳稳抱住那坠落的人儿,落到了地面。

“别过来。”化成人形的百灵,是一个眉目俊朗却神色清冷的少年。他看沈临安的目光,带着强烈的疏离感,语气更是不乏厌恶。

楚九臻的脸埋在百灵怀里,沈临安看不清她的表情,也不知道方才发生了什么。他只能问一句:“她怎么了?”

“她本来用自己的血启动炼魂炉收魂就够伤身了。现在炼魂炉里还多了个生魂,她自然会受到反噬。这些事都是那女人一早计划好的,是你将她置于这样的险地。”百灵气哼哼地责备道。

沈临安回想起薛昭仪此前招他来说,想找天机阁那个女卦师算卦,才明白好多事就是从那时开始计划的。

他本想说什么,楚九臻已悠悠醒转道:“你别怪他,这剑灵我迟早都要来收的。只是现在有生魂入了炼魂炉,我遭反噬事小,薛昭仪失了性命事大……”

听到薛昭仪设了这么大的局,只是一心寻死。刘应俊朗的脸上满是恨意:“贱人,你宁愿死,也要跟他在一起吗?”

“是,我就是故意让沈临安看到那卷记载渡魂引的密卷,借他之手引来了楚姑娘。不然我怎么有机会逃脱你的桎梏,再次见到我的三郎。”

说到三郎二字,薛昭仪看向刘卓鬼魂的眼神,柔软了许多。刘卓排行三,薛昭仪排行五,两人在一起时就以排行相称。

“既然如此,那就一起来看看真相吧……”楚九臻盘腿打坐,对沈临安道:“去,把铜镜摆在他们三人之间。”

百灵想阻止她施法:“你别动,我让他们自己说出真相。”他一脸杀气,看来是想对这几位人间显贵用武。

楚九臻没有接话,微微阖上双目,念出一段口诀。随之一缕白光自她头顶溢出,在刘应、刘卓和薛昭仪身上绕了一圈后,注入铜镜。

铜镜显出画面来。

第一个场景:梁王刘应去鼓动大哥祁王,联合朝臣逼病弱的天子刘卓退位。祁王是长子,他一直不满身子孱弱的刘卓继承皇位。于是策动百官上书刘卓,请他考虑国之根本,立祁王为皇太帝。

第二个场景:从前朝回到后宫的刘卓,因担心自己帝位不保,会累及薛昭仪。便借皇后胎死腹中一事,以谋害皇嗣的罪名,发落了薛昭仪。临行前,薛昭仪举杯和刘卓喝了一盏诀别酒,心如死灰地自宫道离去。全然不知刘卓站在城楼上,遥遥相望,苍白的面上,尽是不舍。

第三个场景:梁王在正阳宫外拦住薛昭仪的轿辇,承诺会尽快将她从龙行寺接出来。薛昭仪拒绝了他,她凄凄哀哀地笑着对他说:“刘应,我的心在你把我送进宫的那天就死了。是他复活了我,我们说过,生死不弃!”她愤然转身,刘应面如死灰。

第四个场景:薛昭仪在龙行寺发疯了似的想念刘卓,可刘卓为了防止她私自下山,请了高手看守她。她屡次提剑,试图闯出重围,遍体鳞伤,眼神决绝。

习武之人性子烈,她曾在那盏诀别酒里下了毒,想着与他一同赴死。可现在,她得知他有危险,明白他此举是想保护自己。只想回到他身边,守着他,让他不受任何伤害。

第五个场景:薛昭仪虽被禁足,但却没人阻止她与宫内传信。她将解药撒在信纸上,希望能借此清除刘卓体内的毒素。可她不知道,信在途中被换了。

刘应让人模仿薛昭仪的笔迹,写了一封绝笔信给刘卓,并在信中说了她下毒的事。此时的刘卓,中毒迹象已显露出来,太医们正在积极诊治。谁知皇帝看完那封信后,忽地气血上涌,接连吐出好几口恶血,然后倒地不起。

最后是薛昭仪拼尽全力,终于闯出重围。重伤的她飞奔下山,却在半路被梁王的人拦下,带回了梁王府。他让人挑断了薛昭仪的经脉,废了她一身武功。待受尽苦难的薛昭仪再次醒来时,已天下缟素……

实际上刘卓在看完那封信后,刘应遣退了殿内所有人,然后一把长剑贯胸而过,要了他的命。死不瞑目的刘卓的魂魄,凭着一股怨气,藏身在那把长剑中。

当看到他恨不得捧在掌心宠爱的薛昭仪,被人残忍地挑断手筋脚筋时,他魂魄里的黑气,又陡然大涨。

阴风乍起,漫天飞卷,炼魂炉抖抖索索地发出呼啸声。楚九臻大叫一声:“百灵,助阵!”

然后双手结印,开始念咒,唇角不断有鲜血渗出。

“表舅,你若杀了他,天下无主,必然祸起萧墙。”眼见着一阵黑气就要朝刘应飞去,沈临安飞身挡在了刘应前面。

一旁从昏睡中醒来的霍昭阳,也跌跌撞撞地跑到刘应跟前护着。

月华渐弱,刘应的脸上,不辨悲喜。这是他与刘卓的不同之处,哪怕心内成灰,面上也看不出丝毫破绽。

与此同时,薛昭仪伸手抱住了刘卓,那是一个实实在在的拥抱。刘卓惊讶地看着她,她绝美的脸上,都是满足的笑意,她说:“三郎,我们终于在一起了。”

炼魂炉里没了生魂,骤然缩回扇坠般大小,可里边两个拥抱着的小小人影,无比清晰。

薛昭仪的尸体横在地上,胸口插着一把明晃晃的匕首。

百灵应声而动,显出原形,叼着炼魂炉,飞向青苍的夜空深处。

10

月亮洗沉,长长的宫道上,有两个相互扶持的人影走过。

“今天表现不错。”楚九臻的声音还有些闷闷的,今晚真的耗费了太多精力。

“真的吗?你不怪我置你于危难之中了?”沈临安原本受了打击的脸上,显出异样光彩。

“怎么会怪你。若不是你一句话阻止了刘卓的鬼魂发难,它真闹起来,以我现在的能力是制不住它的。唉,说起来他们都是为情所困的可怜人。刘应起初没看清自己的心,送走了薛昭仪,如今再一次失去她,怕是要孤苦一生了。”

楚九臻目光楚楚,虽然想不通人类为什么要这样做,但是他们的爱真的感动到她了。

“嗯。”沈临安声音有些哽咽:“我一向知道绿环性子烈,只是没想到会执拗到这般地步。她的死,将会是刘应心上一道永远不会愈合的伤口。”

“撇开其他不谈,刘应也是一个好皇帝。所以先帝念及苍生,不想让大原在这么短的时间,再次天下易主,才会释怀刘应对他造下的杀孽。”沈临安下意识地抬头,向夜空里望去。他这个表舅呀,身为帝王的最大弱点,就是太仁慈了。

楚九臻不以为然:“要不是我反应快,方才我们已经被他灭口了,这样视人命为草芥的人也配得上好皇帝的称呼?”

沈临安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看着眼前人干净纯明的眼眸,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解释皇帝的所作所为。

可能只有人类才有这样龃齬的想法:一旦有人见证过自己最落魄的一面,就会恶毒的想让他消失不见。

更何况那人是大权在握、生杀予夺的天子。他们今晚撞见的可不是寻常宫廷秘密,刘应对他们起杀心是再正常不过的。

好在楚九臻洞察先机,燃了一株“忘忧草”,将他们今晚出现在琅华殿的记忆,从在场人的脑海里抹去了。

明日宫人只会知道风华绝代的薛昭仪死了,关于先帝、今圣与她的纠葛,将会淹没在今晚的月色里。

“对了。你以后离太子远一点。他看你的眼神不善。”想起最后进入琅华殿的那抹身影,沈临安嘱咐她道。

楚九臻偏过头,凶巴巴地看了他一眼道:“那我岂不是也要离你也远一点?若不是你,我也不会踏足这皇宫大院。”

太子今年才十三岁,他不过就是在风吹起楚九臻面纱那一刻,瞧见了她的容颜,叫了她一句神仙姐姐。

两人四目相对时,楚九臻觉得那孩子的眉眼,有几分神似死去的薛昭仪。

此刻,甬道的另一头,太子单薄的身姿,隐在那棵榕树的阴影里。

他静静地注视着宫道里的那对人影,手里攥着一缕秀发,唇角挂着一丝莫测的笑意。

编者注:本文为#脑洞#故事征文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