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志异之妖祸

1

天启三年,金秋八月,京师胥都,满城桂花,十里飘香。

户部尚书林青赐的庭院里,也有一棵亭亭如盖的金桂树。空明的月光下,星星点点的桂子,在微风中浮动,香气浓烈而张扬。

这原本是一个静谧而美好的夜晚,可一阵奇怪的声音,打破了原有的宁静。

“呲啦呲啦”像是某种动物的爪子扒门的声音,期间还夹杂着低低的呜咽声,十分凄楚。

“若秋,若秋!你去看看雪球,是不是想出去?”林夫人的话语里有些不耐烦。

“是的,夫人,我这就去。”若秋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急忙应声,立即从睡榻上起身,向门口走去。

“这小畜生今儿也不知怎么了,自打抱进这个院子,就这般凄凄哀哀地叫唤。这哪是来讨我欢心的,根本就是个丧门星!”林夫人的声音里是极强的怨气。

若秋不敢答话,夫人最近心情不好,因为老爷新纳的小妾,十分受宠。风头盖过了府里所有女子不说,隐隐有高过夫人一头的气势。

那女人叫柳如玉,若秋见过,觉得人如其名,当真是粉琢玉雕的姿容。身段更不用说了,弱柳扶风,纤纤细腰,盈盈一握。

别说是男人见之不忘,就连她一个女子见了,都会平白生出一种怜爱之意。

这雪球就是夫人的弟弟,知道她近日里不开心,专程托人寻来,哄夫人欢心的小狗。以往都十分乖巧,今日却显得异常狂躁。

若秋睡意朦胧地抱起雪球,一打开门,就被一阵凉风吹得打了个激灵。

怀里的雪球更加不安分了,一面朝虚空里“汪汪汪”地狂吠,一面挣扎着跳到地上向园子里跑去。

若秋下意识顺着雪球的目光看过去:只见白日里一园子打着花骨朵儿的菊花,竟然变成了一只只插在泥土里的断手,血淋淋的,在惨白的月光下显得十分阴森恐怖!

“啊!”一声凄厉的惨叫声,划破了寂寂夜空。

2

沈临安今日不用去大理寺当值,一大早就接到了舅母的传信,说府里进了不干净的东西。让他去请天机阁那位女卦师过府一瞧。

楚九臻是沈临安的朋友,天机阁的女卦师,只是她在人前掩人耳目的身份而已。

她真实身份是渡魂引,神界渡魂引灵的使者,专渡死于非命的恶鬼。帮它们查明死亡真相,消除灵魂中的戾气。

沈临安今日不用去大理寺当值,想起先前曾答应过舅母要带楚九臻去府里看看,当即起身去寻了楚九臻一起前往林府。

林府花厅中,林夫人十分激动地叙述着昨晚发生的事,楚九臻和沈临安凝神听着。

她说:“我亲眼看见雪球自花圃里叼出来一截死人手臂,若秋还说,她看见花圃里每个花盆中,都长了一截断臂……”

说到这里,林夫人整个人都在瑟瑟发抖,失神的眼眸显得空洞绝望。

“舅母。”沈临安柔声唤了她一声,似乎想给她一些安慰。他环顾四周,发觉少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他问:“若秋呢?”

林夫人听见他的声音,似受了惊吓一般:“若秋!若秋被老爷关去了柴房,老爷说她害了失心疯,妖言惑众。”

她忽地冲到楚九臻身前,紧紧抓住她的手腕,哭着哀求道:“楚姑娘,你一定要救救我们。那妖女想杀了若秋,还想杀我,那埋在花圃里的女人,一定也是她杀的!”

楚九臻知道林夫人口中说的妖女,是林府新进的那个小妾,几个月前林夫人曾来天机阁问过卦,那时也像这般向她讨要灵符。

彼时的林夫人还是个开朗爱笑的贵妇人,与如今犹如惊弓之鸟的她,判若两人。

楚九臻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右手捏了个诀,轻轻覆在林夫人肩上。她柔声问道:“你们发现那截断臂后,又发生了什么?”

楚九臻的声音,似乎带有一种宁神的功效,让林夫人平静下来了。

林夫人接着说道:“自打柳如玉进府后,老爷把府里所有花草都交由她来打理。她也爱花,时常亲力亲为,府里的花草也日渐茂盛。”

“昨夜出事之后,我觉得这事和柳如玉脱不了干系,就差人将她请到我院子里来。老爷在她那里就寝,也跟着过来了。”

“谁知她冷着脸听完我和若秋的话,娇笑一声,施施然从地上捡起了那截断臂。然后……然后一转眼,拿在她手里的那截死人手臂竟然变成了一截木雕!”

“我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那贱人已经开始哭哭啼啼地跟老爷诉起冤屈来。口口声声指责我容不下她,主仆俩串通好要冤枉她。老爷十分生气,当着我的面命人将若秋痛打一顿,关进了柴房。他这是在杀鸡儆猴呀!”

林夫人说到此处,忍不住掩面痛哭。她无法接受自己与老爷恩爱十余载的情分,竟抵不过一个入门不到三月的妾室!

3

听完林夫人的叙述,楚九臻沉默了一会儿,对沈临安说:“去花圃那边看看。”

百灵率先飞过去,停在当中一个花盆上,叽叽喳喳地叫着。百灵是楚九臻的引魂兽,能通人性化人形。

那应当就是被雪球刨过的那株菊花,已经枯萎,与寻常花朵枯萎的状态不一样。这株散落在泥土里的菊花,自根须到花苞都像是被火烧灼过,通体漆黑。

沈临安转了一圈,拿过一只培土的铲子,一一敲碎了剩下的十几盆花。漆黑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疑惑:“若秋说她看到的是每个花盆里都有一只断手,雪球还刨出来一截。可这里为何什么都没有?”

楚九臻没有接话,她转头对百灵耳语了几句,百灵张开翅膀飞走了。她对沈临安说:“走吧,跟着百灵,你的疑惑很快就会有答案的。”

他们转出院墙,沈临安看见百灵飞过了一段粉色的女墙,进了柳如玉的园子。

过了一会儿,百灵飞回来了,落在楚九臻的肩头,叽叽喳喳叫了一阵。

沈临安问:“它说什么?”

楚九臻答:“百灵说,这院子里有妖气,也有阴灵之气。而且,柳氏已经不在这里了。”

“进去看看!”沈临安是大理寺刑官,职责所在,他得去一探究竟。

楚九臻点点头,跟在他身后,百灵一跃而起,飞在两人前面。一路飞进柳氏闺房,停在一个描金的妆奁匣子上,“啾啾”地冲沈临安叫着,豆大的眼珠子,有微不可查的挑衅之意。

沈临安打开那个盒子,里面赫然是那截形似人手臂的木雕,木雕旁边还有一小匣子朱砂,朱砂里躺着一块通体血红的玉佩。

那朱砂的颜色,是一种诡异的黑褐色。楚九臻拿起来嗅了一下,皱了眉。

沈临安拿起那根木雕,细细打量了一番:“真的是一截木雕,这应当是木偶身上的断臂。可这木偶也太大了吧,按比例,差不多跟一个成年女子一样高。”

百灵忽地自桌上飞起来,扑向沈临安的面门,在他眉心啄了一下。又啾啾地叫了两声,像是人类的嘲笑声一般。

沈临安还没反应过来,手里拿着的木雕已变成了一截带着金钏已经开始腐烂的手臂!

沈临安吓了一跳,将断臂扔到了地上:“这……这是怎么回事?”

“是障眼法,柳氏施了障眼法,将断臂变成了木雕。”楚九臻一面说着,一面用一方白绢布手帕包起了匣子里的那块血玉。

她神色有些凝重:“那柳氏的术法这般厉害,想必是用了活人的血,这手臂的主人就是受害者。若秋看到的一花圃断臂,想必是那阴灵起的幻象,希望通过这种方式让自己的冤屈得以昭雪。”

“受害者是个年轻女子,这是一截左小臂,肌肤纹理光滑,骨龄大约在十七八岁。”沈临安将那截断臂收在原来的盒子里,一脸认真地对楚九臻说。“既然是命案,我们得去大理寺一趟,看看有没有人报失踪案。”

4

大理寺今日当值的是大理寺丞杨诲,沈临安带着楚九臻过去时,刚巧遇上胥都城有名的富商傅进士来报失踪案。他的独女傅明萝昨夜在自己绣楼里,无缘无故失踪了。

沈临安对上楚九臻的目光,对杨诲说:“我带几个人过去瞧瞧。”

傅府修建的十分气派,每一处建筑都是雕梁画栋,金碧辉煌。

傅明萝的绣楼,是一座建造精巧三层的小楼。一层居住的是粗使丫鬟,二层是傅明萝平常习礼仪、做女红的地方。

傅明萝的闺房在第三层,两边厢房住着教引嬷嬷,贴身丫鬟与傅明萝同住一屋。

沈临安遥遥望了一下那些在楼下接受录事官问话的下人们:“你瞧那些人,个个面色红润,精神抖擞,证明昨夜是正常睡眠,凶手没有用迷香。”

“窗户离地有三丈高,就算顶尖的江湖高手,带着人从这里出去,也会发出声响。那声响足以吵醒正常睡着的人。”

他正说着,推官李毅上来了,眉头皱着一团道:“沈大人,都问过了。没有一个人听见声响,也没有一个人瞧见傅明萝出去过。她的贴身丫鬟春樱说,发现傅明萝失踪时,她四下里检查过,门窗都是关着的。我看过,这里的门窗都是内锁。”

“没有目击证人,甚至连门窗都不曾开过,一个大活人就像水一样的、在这个密闭的房间里,人间蒸发了。这事儿可够诡异的。九臻,你怎么看?”沈临安问。

楚九臻本在想事情,忽地被沈临安点了名,还叫的这么亲昵,一抬手,差点打翻身旁的花瓶。百灵在她肩上啾啾地叫了两声,歪着脖子瞪圆了瞧着沈临安,表示不满。

楚九臻整了整衣袖正色道:“沈大人,民女和你没这么熟。”

李毅第一次见到平日里威风八面的沈临安吃瘪,忍不住抿嘴笑了。

沈临安一双桃花眼,冷冷地扫过李毅,一脸严肃道:“这位就是天机阁的女卦师,楚九臻姑娘。”

李毅立即朝楚九臻拱手行礼,十分客气地道了声:“楚姑娘,久仰大名。”

楚九臻微微颔首道:“这世上,不管是妖怪还是神仙,都不可能平地里带走一个大活人。人类凡胎肉骨,对修行之人来说重如泰山。常言道,遣泰山轻如芥子,携凡夫难脱红尘。所以傅明萝失踪不能只看表面。”

“姑娘的意思傅明萝不是在绣楼失踪的?”李毅十分诧异,这姑娘一开口,就剑走偏锋呀。

楚九臻点点头,走到烛灯旁,指着琉璃灯罩里一撮灰道:“这是傀儡术,有人……或者是其他东西,在描了傅明萝模样的纸人身上施展了傀儡术。用偷梁换柱之法,掳走了真的傅明萝。然后操纵纸人,自焚于此。”

李毅有些不可思议,他第一次听说这等怪事。

沈临安拍了一下桌子道:“还愣着干嘛,赶紧去问傅明萝昨日是不是出去过?都去了哪里?”

5

一行人准备回大理寺,刚走到半道,就看见户部尚书林青赐在与人争执。

“发生什么事了?”沈临安今日虽不当值,可在外他还是刑官身份,于是拨开人群问道。

那书生模样的年轻人,一眼认出了沈临安,从林府家丁手里挣脱开来,一下子跪在沈临安跟前。

他几乎是带着哭腔说道:“大人,你可要给小民做主呀。几个月前,尚书大人带人从我家抢走了一盆紫檀芍药。碍于他贵人身份,我不敢声张。想着等我养出一盆好花,再去跟他换回那盆芍药。如今好不容易养出一盆赤线金珠,可大人却不肯换……”

大原朝爱花,尤其钟爱秋菊,他舅舅就是一个爱花成痴之人。沈临安虽然不懂花,可还是知道赤线金珠是秋菊中的上品。而紫檀芍药,却随处可见。

人群中有叽叽喳喳的议论声,全都在小声指责林青赐仗势欺人。

林青赐是朝中显贵,自然爱惜名声,立即出言喝止:“你别信口雌黄,那芍药我可是花了十两银子跟你买的!”

“十两银子!”人群中发出一声惊叹,在胥都城,品相最上等的紫檀芍药,也不过值五百钱而已。什么样的芍药,值十两银?

那书生急红了眼,大声指责道:“当初你带人来时,我就说过那盆紫檀芍药,给多少钱都不卖的。你派人强行取走了花,丢给我十两银子,这还是明抢!”

沈临安有些头大,胥都三司乃大理寺、京兆尹、皇城卫。大理寺管天下刑案,京兆尹管胥都城内各种案件,有重大刑案移交大理寺。而皇城卫专司京城治安管理。有时三个机构会合并办案。

眼前这强买强卖的纠纷,不归大理寺管,可他亲舅舅又牵涉其中。这可如何是好?

这时,听明陆虞初来意的楚九臻,伸出纤纤玉手,指着那盆花问陆虞初:“你的意思是想拿这害人的东西,来换回林尚书从你那取走的那盆芍药?”

她说的是这害人的东西!在场的人都惊呆了,一时目光都齐集这红衣女子。

只见那女子眉目娟秀,身段窈窕,身上的红衣映衬得肌肤胜雪,即使轻纱遮面,也难掩出众的风华。

她手里拿了一把折扇,挂着一个精巧别致的扇坠。秀丽的肩上停着一只模样乖巧的百灵鸟。整个人还隐隐透出一种让人不敢亵渎半分的气势。

陆虞初感觉到了楚九臻目光中的严厉,弱弱地点了点头。

楚九臻二话没说,走上去,用折扇将放在桌案上的那盆名为赤线金珠的花,唰的一声,扫到了地上。

“啊!”所有人都发出一声惊呼。

“你……”书生原本是想质问楚九臻为什么要摔坏他的花。可当他看清自花盆泥土里,滚落出来一截血淋淋的手臂,他惊得张大嘴巴,半天说不出话来。

沈临安一眼就认出了那截手臂上一圈样式古朴的金钏,和先前在柳氏房中发现的断臂上的金钏是一对。看来这两截断臂来自同一具尸体。

6

大理寺后堂内,沈临安命人将两只断臂放在一起,呈给林青赐看。

林青赐脸色微变,问沈临安:“你什么意思?”

沈临安指着其中一只断臂对他说:“舅舅看着不眼熟么?这可是在你的宠妾,柳如玉的卧房里发现的。”

林青赐看了一眼坐在一旁,神情清冷的楚九臻,压低了声音道:“你莫管此事,这是我内宅之事,你舅母那边,我自会给她一个交代。”

“林大人府上进了妖物,还害了一条人命,若说交代,不应该先向死者交代么?”楚九臻冷冷地说。

林青赐一向好面子,被楚九臻这么一呛,立即铁青着脸喝道:“你什么人?胆敢在这里信口开河!如玉怎么会杀人?再说,她是不是妖物,我能不清楚?”

楚九臻“哦”了一声,自座中起身,从袖中拿出一块血红的玉佩,举到林青赐面前。研判地望着他问:“林大人当真不知道柳氏是什么来头?”

林青赐当即面如死灰。

沈临安问:“赤线金珠是价值百金的名花,可在你和那书生眼中,都不及一盆紫檀芍药。那芍药到底有何特别?”

林青赐叹了口气道:“那书生名叫陆虞初,是元丰年间的贡生,因当年秋试未中,便在胥都滞留至今。他家境普通,祖上是侍弄花草之人,为求生计,于是在京郊开垦了两亩花田,以卖花为生。”

“我原本也不认识他,只是前段时间不甚顺遂,路遇一个白衣老者,告诉我陆虞初手中有盆紫檀芍药能让我心想事成。我病急乱投医,就出高价买……强行带走了那盆花。”

“这花可跟柳氏有什么关系?”沈临安问。

“我把花带回家的第二天,如玉就上门了,后面的事你们都知道了……”林青赐嗫嚅着说。

楚九臻听明白了,柳如玉的本体,就是那盆紫檀芍药。至于她为什么杀人养血玉,真相如何,林青赐一定还有所隐瞒!

这时李毅来报,在陆虞初家中的花田里,挖出来许多碎尸块。

仵作许师傅很快拼好了尸体,那断臂的伤口也与找到的尸块的断口处十分吻合。从尸块上残留的体貌特征和腐烂程度来看,死者就是傅明萝。

李毅见过傅明萝的画像,是个明眸皓齿的大美人儿。想起那堆还连着植物根须的碎尸块,他不禁感慨道:“这得有多大仇恨,杀人碎尸不说,还拿去做花肥,这人心也太狠毒了!”

“凶手将尸块埋在花盆中,并不是给花上肥那么简单。”楚九臻颇有深意地看了林青赐一眼道:“凶杀是想借尸气养花,而吸了尸气的花,会折损人的阳寿……”

“林大人,那妖物可是想害你性命的。若昨夜你庭院里那断臂不被那只狗刨出来,今早那尸块养出的花,就摆在你的房里了。事到如今,你还不打算说实话么?”楚九臻漆黑的眸子里,尽是凛冽的光芒。

早前她就听说,人类常为了一己私欲,求助邪魔外道,达成那些不可告人的目的。只可惜他们不知道,凡是都需要付出代价的。

“不……不可能,我都答应她的条件了,她为什么还要害我?”林青赐脸色苍白,神情惶恐。

“哼,与虎谋皮!”见林青赐依旧避重就轻,不肯说出真相,楚九臻冷哼一声道。

这时李毅插话了,他小心翼翼地看着沈临安,伸手抹了一把额头上沁出的,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沈大人,还……还有一件事,属下不知道怎么跟你说?”

“什么事?”沈临安沉着脸问。

“我们在回来的路上,遇到一阵怪异的狂风,飞沙走石,吹得我们东倒西歪。等大风过后……人犯陆虞初不见了……”李毅心有余悸地咽了口唾沫,这可真是大白天撞鬼了!

7

夜色茫茫,一望无际的原野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竟平地起高楼。

高大的府邸门前,挂了两个红灯笼,上书一个“柳”字。那原本是喜庆的红色,此刻在朦胧的夜色中,发出一种诡异的光。

一辆气派的马车,停在了那座怪异的府邸前。马车内,楚九臻一脸严肃地看着沈临安道:“一会儿进去,跟紧我。还有,这符,千万不能离手!”

这时,自府邸深处传出一个冷艳的女子的声音:“贵客临门,何不进来喝杯喜酒?”

话音一落地,“吱呀”一声,两扇朱漆大门,被一阵狂风撞开了。

百灵露出警觉的目光,伸出小嘴在楚九臻雪白的颈间一啄,提示她要小心。

楚九臻在前,沈临安在后,笼在袖中的手里,攥着一张黄色的符纸。一路穿过雕花照壁,踏上大理石台阶,走入明堂。

入眼全是喜庆的红色:红色的纱幔,红色的桌布,红色的龙凤喜烛,以及一对穿着描金绣凤的喜服的新人。

新娘柳如玉没盖盖头,艳光四射的脸上,一对乌黑的眼眸,正冷冷地看着他们。

新郎陆虞初跪坐在她脚下,面如冠玉,却神情呆滞,仿佛是一个没有魂魄,任人操纵的木偶。

他们身旁的桌子上,摆着一盆被穿着铜钱的红丝线缠绕着的紫檀芍药。那芍药根茎肥美,花朵硕大,还隐隐透着黑气。

楚九臻瞟了一眼桌子上的花,又看了一眼自打他们进门,就不曾有过任何表情的陆虞初。她大声喝道:“柳如玉,你已经害了一条人命,如今还要害第二条吗?”

柳如玉娇笑一声,低头捧起陆虞初的脸,爱怜地抚过他俊秀的五官道:“我怎么舍得害我的陆郎,我那么爱他,疼他都来不及,为什么会害他?”

“你为妖,他为人,你摄去他的魂魄,诱他与你成亲,就是在害他!人和妖怎么能在一起?”楚九臻的话语,像是一根针,戳破了柳如玉苦心营造的假象。

“这么说,你们不是来喝我和陆郎的喜酒的?”柳如玉的眼,凛冽地看过来,沈临安直觉脊背一凉。

楚九臻忙捂住他的眼道:“别看她的眼睛!”

柳如玉哈哈一笑:“你方才还不允许我对凡人动心,你如今还不是一样,赶着去护着这个凡人。只可惜……”

她语气陡得一转,整间屋子瞬间氤满白色的雾气,一种刺骨的寒冷,自脚底升腾而上。“只可惜,这些凡人都是言而无信之辈,他终究会背叛你!我的陆郎如此,你身边的男子亦会如此!”

她声音凄厉,带着一种受伤的决然:“既然如此,那就让他们永世不再为人,永远陪在我们身边,不好吗?”

沈临安觉得,她的笑声,越发尖利,像是催命的符咒一样,冲撞着五脏六腑,他感觉自己七窍都快流出血来!

8

恍惚间,沈临安感觉到一只柔滑而温暖的手,拉住了他。霎时间,一种直抵四肢百骸的清凉舒适传来。

他的神智终于回归到身体内,一低头,就发现楚九臻的柔夷握在自己手中,两人掌心交接处,有一道金光在闪烁。

与此同时,柳如玉的笑声,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咳嗽声,有鲜红的血,自她唇角溢出。

她捂着胸口,伸出手指着楚九臻道:“你竟然将自己的命和这个凡人的命绑在了一起!”

沈临安这才明白,方才柳如玉对自己施了法术,楚九臻用这种方式将伤害转移了,因此柳如玉受了反噬。可万一柳如玉比楚九臻更强呢,那受伤的岂不是她?

楚九臻没有看他,施施然踱步到柳如玉跟前,摊开掌心露出那块血玉道:“我本职是渡魂引灵,也就是说,你不在我的管辖范围内。若你肯将傅明萝的魂魄,自这块血玉中放出来,再放了陆虞初,我可以考虑不伤你性命!”

“就这些吗?”柳如玉眼神轻蔑,楚九臻没有答话,她呵呵一笑道:“是了,你只在乎我对人类造下的杀孽,却不肯过问他们究竟对我做了什么?”

“你当然可以不伤我性命,林青赐为了让我为他所用,命人用阵法禁锢了我的本体。如今已伤了我本元,你就算不发落我,我也命不久矣了。”

沈临安十分震惊:“你的意思是我舅舅伤你在先,所以你才想杀他?”

“是!他不知从哪里得到消息,我即将修成人形。于是带人将我从陆郎手中抢走,让我帮他做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我一心想回到陆郎身边,可他挟持了我的本体不放……”柳如玉咬牙切齿地说,美丽的脸因愤怒而扭曲得变了形。

“那这关傅明萝什么事?你为什么要杀她?”楚九臻问。

“她该死!”听见傅明萝三个字,柳如玉额头青筋暴起:“那狐狸精勾引陆郎,让他背叛了我。正好林青赐答应我,只要我能找到另一个能替我的人,他就放我走。”

“于是我就杀了傅明萝,将她的魂魄囚禁在血玉中,将她养成厉鬼,让她为林青赐所用!这样一来,陆郎就是我一个人的了!”她双目血红,将陆虞初用力揽进怀里,放肆地笑着。

被囚禁在玉中的傅明萝,似乎感应到了邪气,整块玉开始散发黑气。

“如果说,我一定要带他走呢?”楚九臻冷冷地说。

柳如玉松开陆虞初,站起身来,直直地望着楚九臻,宽大的喜服,无风而动,黑气萦绕全身。她一字一句道:“敬酒不吃吃罚酒!”

黑气陡然扑向楚九臻,化形成一个怪物,张开血盆大口,将楚九臻吞噬了!

9

“小九!”沈临安的喊声,带着前所未有的恐惧,那种恐惧不由自主地将他笼罩其中。那一声喊,更像是灵魂深处涌上来的。

话音未落,一道金光自怪物腹部泻出,那怪物犹如被长剑削过一般,碎成两半。随之化成黑气,慢慢消散。

自阴影中走出两个人来,一个是楚九臻,一个是百灵化成的少年,他手中握着一把通体透明的长剑。

与此同时,柳如玉也倒地不起,她身体由内向外裂开一道口子,汩汩的热血喷涌而出。她看着手执长剑的百灵,浑身颤抖着:“斩妖剑!你……你竟然是妖……”

话还没说完,头一歪,气绝身亡。尸体很快化成白光,星星点点,消失不见,唯有那一滩血,殷红如花一般,开在地上。

“这是傅明萝的血,她杀人取血,故此妖力大增。不然也不可能跟我抗衡!”楚九臻转头看着百灵道:“刚才谢谢你了。没想到,你还挺强的嘛!”

百灵哼了一声,用长剑将桌子上那盆芍药扫落在地,丝线断裂,那花瞬间燃成一团火球。

楚九臻手中的血玉,也应声而动,飞到半空中,“砰”的一声,炸裂开来。

血玉散成齑粉,在空中形成一团白雾,中间显出一个小小的人影,似一个窈窕女子身形!

“阿虞!”那人影落地,变成一个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女子,欢喜地朝陆虞初扑过去。

陆虞初神色已恢复如常,看见傅明萝朝他扑过去,本能地张开手臂去拥抱她。

傅明萝的鬼魂朝陆虞初一扑,却生生从陆虞初张开的手臂掠过,穿过他的身体,扑了个空。

她浑然不觉是自己的身体出了异样,还十分焦急地询问陆虞初:“阿虞,你怎么了?我怎么抱不到你?”

陆虞初这才想起,他的阿萝,已经被那个妖女残忍地杀害了。

他贪恋地望着傅明萝,一滴清泪滚落,他跪在她的脚下,看着那双花样熟悉的绣鞋,忍不住嚎啕大哭。

他说:“对不起,阿萝,早知道是这个结局,我宁愿让你另嫁,只要你好好活着就好……”

傅明萝一脸茫然,想伸手去扶他,却再一次眼睁睁地看见自己的手,穿过了他的身体。她忽地像明白了什么,僵在了原地。

楚九臻叹了口气,将手中的折扇打开,抛在半空悬浮。然后走到陆虞初和傅明萝跟前,伸出双手,在他们头顶牵出一红一白两道光。

光束在半道交汇,然后一齐注入到扇面中,扇面就慢慢显出画面来。

这就是引魂术,能探知人的内心世界:

陆家和傅家,本是青州城两个大户,并且是世交。陆虞初和傅明萝的父母曾指腹为婚,结了儿女亲家。

元丰九年青州地动,傅家帮助官家赈灾有功,接了官家的生意,就举家迁往胥都。

而陆家在那场地动中,只逃出了陆虞初一人,还病了好长一段时间。后来听说傅家搬进了京师胥都,陆虞初就一路跋山涉水追到了胥都,可傅进士却因他落魄,要与他退亲。

傅明萝不愿意,以绝食相逼,傅进士才勉强答应等陆虞初考中状元就将女儿嫁与他。

谁知这是他的缓兵之计,一转头就暗地里托人给傅明萝说亲,以孝道之名,逼迫她另嫁他人。

10

五个月前,在得知傅进士要将傅明萝他嫁的陆虞初,心灰意冷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途中遇到一个白衣老者,将一株瘦瘦弱弱的芍药花苗塞到他手里,极为神秘地告诉他,只要他用自己的鲜血供养这株花苗,定能心想事成。

病急乱投医的陆虞初,真的每日用鲜血浇灌花苗,并且反复祈祷它保佑自己早日及第登科,完成娶傅明萝为妻的愿望。

那紫檀芍药很快长大,并且真的显露出与普通花朵不一样的状态来,它时常在夜里发出红光。

陆虞初见此情景,更是对花中住了能帮助自己达成愿望的神仙一事,深信不疑。每日取血取得更加勤勉。

他时常将对傅明萝的一腔爱意,对着那株芍药花倾诉,却不知那花中的精灵,已能听懂人语。并且误会他的爱人就是自己。

好景不长,就在陆虞初以为自己养出花仙,快要达成自己愿望的时候,户部尚书林青赐带人强行买走了那盆紫檀芍药。

隔天陆虞初自梦中醒来,有一美貌女子立在他床前。她告诉他,自己就是他用鲜血养出的花仙。

花仙说:“你反正是想娶妻,不如就娶我吧。”

陆虞初惊掉了下巴:“为……为什么?”

“因为我心悦你呀!”花仙不懂人类的迂回曲折,率真地笑着说。

陆虞初虽然听过女鬼爱上书生的故事,可轮到自己面对这来自非同类的表白,差点没吓破胆。

也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错,自己养出来的花仙,竟然对他动了凡心。

陆虞初连连摇头:“小生此生只爱阿萝一人,还请仙子遵守诺言,助我达成愿望。”

花仙似乎很生气,一阵狂风刮过,就不见了。第二天晚上又来了,并且带着昏迷的傅明萝。

花仙说:“我把人给你带来了,你们成亲吧。”

陆虞初又连连摆手说:“这于理不合。”并且花了半个时辰,给她解释人间礼法,要明媒正娶才行。

花仙狡黠一笑道:“这好办,你等着。”

陆虞初怎么也没想到,那所谓的花仙,想出来的办法竟是杀了傅明萝,自己取而代之。

当傅明萝的魂魄自铜镜中看见自己被杀害碎尸那一刻,她整个魂魄煞气大涨,缭绕的黑雾几乎将她淹没。

她指着陆虞初厉声道:“枉我待你一片真心,你居然勾结妖物害我性命!”

楚九臻眼见情形不对,叫了一声百灵,立即念动咒语,启用炼魂炉。

百灵自半空将炼魂炉扔下,罩住了正在变为恶鬼形象的傅明萝。

陆虞初没有退却,他努力想伸手去抱住傅明萝,哭喊着:“阿萝,阿萝,我此生只爱你一人。就算你死了,我也会娶你为妻。”

“你当真还愿意娶我?即使我变成这个样子!”已经化为恶鬼形象的傅明萝,跟白日里的碎尸没两样。

可陆虞初看她的神色丝毫不变,他说:“是,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还是爱你。从始至终,我都不曾爱过旁人!”

傅明萝的鬼魂,听到这话,灵魂中煞气渐渐褪去,又恢复先前明眸皓齿的少女模样。

大汗淋漓的楚九臻,终于松了口气。

楚九臻帮人帮到底,用傀儡术造了个纸人,代替陆虞初回了大理寺的死牢。

而真正的陆虞初,则由沈临安做保,上傅进士家提亲。

这天夜里,关门闭户的傅府中,举行了一场特别的婚礼。

喜堂上,端坐的双亲,眼含热泪望着跪在地上的一双璧人。

谁会想到,这对新人,已是一人一鬼,阴阳两隔。

楚九臻看着堂上神色各异的人们,陷入沉思。

三更鼓过,百灵叼着炼魂炉飞向夜空深处。

楚九臻余光瞥见陆虞初和傅明萝的新房里,陆虞初的魂魄正穿堂而过。

他终究是没有办法独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