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志异之还魂尸

1

大原天启四年,青州边境,南营镇荒郊外。

六月炎夏,入夜后依旧无风,夜蝉在燥热中烦乱地叫着。

军士贺六与李顺,正牵着一匹老马,拖着一个木轮板车,费力地往前方的一个小山岗上爬。

前方不远处是一片乱葬岗,一群乌鸦在那里扑打着翅膀来去飞腾,还不时发出“啊、啊”的叫声。

车子很重,确切地说是车上堆的小山高的东西很重。

“咯噔”一声,右侧的车轮下陷。

李顺看了一眼,在左侧木轮下垫了一块石头,对贺六说:“来推一把。”

贺六愤愤地扔下马鞭,来到李顺身旁,啐了一口道:“真他娘的晦气!”

李顺没有搭腔,他心里也窝着火。两人忙活了一阵,大汗淋漓,车轮纹丝不动。

终于,贺六瘫坐在地上喊:“就扔这儿吧,老子不想管了。他们在营里吃香的喝辣的,还有娘们抱,凭什么让老子来受这晦气!”

李顺刚想说什么,忽地一阵风过,吹得他脊背发凉。

原本静立的老马,也在这恶风中,打了一个洪亮的响鼻,前蹄不住地在地上划拉着,十分躁动不安。

一片大雾,从山岗那边升腾起来,又如水一般,朝他们漫了过来。

李顺望了一眼西天外的一弯残月如血,心下害怕起来,踢了贺六一脚道:“赶紧起来,麻利地将这些东西收拾了。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些东西见不得人,扔在这儿,要是被野狗拖到大道上去,平白惹下麻烦,将军会问罪的。”

贺六骂骂咧咧地起身,老马已被大雾掩盖,连带马蹄划地的声音也被淹没了。

不知什么原因,那吵闹的夜蝉声和乌鸦聒噪的叫声也停止了,四下里陷入了一片死寂。

“扑通”一声,板车上一个黑影滚落,将刚刚起身的贺六,又砸倒在地。

“他娘……”贺六正想骂人,一阵缥缈的歌声从大雾中传来,是这一带流传的民间小调。

不过眼下听在两人的耳里,更像一曲悲伤挽歌,招魂引灵一般地飘荡在夜空中:

大月亮,细月亮,

哥在楼上做篾匠,嫂在房前舂糯米,

伢儿哭,狗儿咬,羡嘴猫儿又来了……

贺六后边的话,被卡在了喉咙里,因为他感觉到压在自己身上的黑影在动。

李顺也看见了,他寒颤颤地望了贺六一眼,冷汗涔涔。

那是一具尸体,尸体怎么会动?

前方的山岗是一片乱葬岗,哪来的女子歌声?

莫非是……撞鬼了?

李顺想喊贺六快逃,却发现自己出不了声,身体也动不了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具尸体,踩在贺六的躯体上,僵硬地直起上半身。

随后伸出一双沾满血污的手,掐住了贺六的脖子,他几经挣扎,便圆瞪着眼睛,咽了气。

那歌声终于停了,从雾气中走出一个女子,容颜绝美,神色清冷。

她像是没看见李顺一样,径自朝那堆尸山走去,一边走,一边柔声唤着那些死去的人名字。

然后伸出玉白的手臂,向空中一挥,哀哀地叹道:“异乡人呵,回家罢……”

点点红光,自她的指尖,撒落在马车上的尸堆上,融入,消失不见。

紧接着,诡异的一幕出现了:马车上那用青布裹好的一具具尸体,都开始挣扎着往外爬。

就连那原本寂静的乱葬岗,也传来响动。

其中一个,更是偏着脖子,嘎吱嘎吱地走到了李顺跟前。

就着月光,李顺看见那死人脖子上有一道长长的伤口,血肉翻着,露出里边白森森的颈骨。肿胀的脸上嵌着一对血红的眼,那里面是蓬勃的怨怒之气。

他的嘴一张一合,发出野兽一样的咆哮。随后伸出一双惨白的手,狠狠地掐住了李顺的脖子,“咔嚓”一下,扭断了!

李顺残留的意识,看着那女子,领着上百具尸体,消失在夜色中……

2

楚九臻最近时常梦见自己跟在一个人身后,行走在一个仙境一般的地方。身边掠过无数亭台楼阁、奇花异草、飞禽走兽,都不像是人间所有。

最后,那人停在了一座宏伟的宫殿前。楚九臻能看清他的装束,白衣白履,腰间垂着翠绿宫绦,周身祥云缭绕,但他的面容依旧模糊。

他向楚九臻伸出手,她能感觉到他的温润柔和。于是十分信任地将自己的手递出去,待他握住时,那只手忽地变小了,而她整个人也变成了孩童模样。

紧接着,一切碎裂,她像是踩空了一般,急剧地下坠着。

楚九臻在梦魇中惊叫,百灵闻声赶来,想叫醒她,却被她一挥手甩开。一股强大的灵力冲撞着百灵,在半空中停滞了一瞬间,然后掉落下来,压碎了房中一套楠木桌椅。

楚九臻赤足下床,跑向他问:“百灵,你怎么样?我……怎么会突然变强了?”

她茫然失措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她怎么会突然间,拥有这么强大的力量,而且似乎不太受控制。

百灵受了点轻伤,但他微笑着安慰她道:“没事。或许,是你吸收了魇魔内丹的煞气,属于渡魂引的潜能被激发了。”

楚九臻是渡魂引,专渡死于非命的恶鬼,而恶鬼体内都有极强的煞气。这种煞气,会让她的灵力快速增长。

正因如此,神仙们成为渡魂引大体有两种情况,要么是即将飞升品阶的神仙渡劫,要么是犯错的谪仙赎罪。

而后者,还有可能是天界培养的用于对抗魔界战场的死士。也就是所谓的第三类渡魂引。

楚九臻被封印了记忆,她不记得自己是因为什么成为渡魂引的。

百灵虽然知道,但是他不能说,因为他成为楚九臻的引魂兽时,也签订了契约。关于她的身世,他一个字都不能提,否则会灰飞烟灭。

楚九臻刚被证实是第三类渡魂引,眼下百灵最关心的是她的安危。

因为眼见着她只用了很短的时间,就彻底吸收了魇魔内丹的煞气而变得如此强大。

百灵深知这种从捷径获得的强大灵力,修行者充其量只是一个容器。一旦爆发,遭受的反噬会毁灭修行者本身。

所以不管神界的那帮人,是要将楚九臻培养成死士,用于抵御魔族入侵,还是另有目的。她目前的状态都岌岌可危。

想到这里,百灵俊秀的脸上,满是决绝:不行,任何人都不能伤害阿九!

夜里,百灵去了东宫,跟魇昇说了近日里楚九臻发生的变化。

魇昇断定,是魇魔内丹的煞气,冲破了楚九臻的魂锁枷。魂锁枷是神界用来封印神仙灵力的阵法。

“就目前情况来看,阿九体内的魂锁枷可能只是松动了一些,并未完全解除。不然她不可能记不起那个人的面容来。”魇昇道。

百灵点点头,转而有些凄凉地说:“当初有那个人庇佑的时候,阿九何时受过这般委屈。我到现在也不敢相信,那些人,竟敢对阿九做这种事……”

魇昇冷笑一声,目光狠厉:“别老在我跟前提他,有我们在,阿九照样能平安无事。你别忘了,她……完全有能力自保。”

魇昇不愿提及那个人,是因为魔族曾惨败于那人之手。

五千年前的那场大战,魔界惨败,正当少年的魇昇也失去了父亲。母亲强撑病体,屈辱地跟天界签订契约,那之后他和母亲一道被囚在天庭的一方小院里,成了牵制魔族的人质。

再后来,母亲去世,他成为新的魔君,天帝放他带领魔族人到炎荒苟延残喘。这仇,虽不能报,但他一直记着。

百灵没有察觉魇昇的神情变化,只是自顾自地欣喜,他怎么就忘了,阿九体内还有那个人一半的神力呢。

魇昇沉声道:“当务之急,我们得想办法让阿九彻底冲开魂锁枷的封印。她只需唤醒那一半神力,这天地间将再无对手。”

百灵问:“你有办法?”

魇昇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增进她的修为,枷锁自然能解,比如,再给她寻一颗魇魔的内丹。”

百灵摇头道:“不行,太冒险了。阿九自受了雷刑之后,根基薄弱,体内又有聚灵珠。她不一定还能承受一次这样的冲击。”

魇升闻言,冷笑一声道:“那你的意思是坐以待毙?还是等那个人醒了再来解救她?”况且,那个人能不能再次醒来,都不一定呢。

百灵闻言,垂下眼眸沉默了。他自然知道事情紧迫,天界的人一向不太喜欢阿九。不然也不会在那个人沉睡之际,翻了旧账将阿九贬下凡。

魇昇顿了顿道:“魂锁枷也封印了阿九的记忆,不用煞气强行冲破魂锁枷也可以。我们可以试着唤醒阿九的记忆……”

见百灵没有接话的意思,魇升继续说道:“我们得带阿九去一趟灵州,让镇压在那里的千年怨灵,穿透她的元神,助她一臂之力。你知道的,那些怨灵与阿九有渊源。”

百灵垂下眼眸想,何止有渊源,怕是恨不得吃了他们吧。

灵州,那是一个让他只要想起,就还会胆战心惊的地方。

在那里,他曾惨烈地死过,又承蒙阿九恩典,浴血重生。

3

灵州是几千年前风王朝的版图,如今在大原青州境内,距京师胥都有千里之遥。

百灵和魇昇商议决定,得找个名目,带阿九出京一趟。

当晚,大理寺卿沈临安带来了皇帝的密旨,要她南下,协理沈临安查办一桩奇案。

楚九臻的真实身份,虽然只有他们几人知晓,但是她通灵收妖的本事,却是名满京城的。

皇帝也曾亲眼所见,因此下旨让她协同办案,也属情理之中。况且这次的事,也太过诡异了些。

当今天下三分,大原领中原沃野之地,北边的草原部落建立的王朝漠图,南边是南蛮部落建立的韶南十六国联盟。

前些日子,韶南的炎罗部一股势力,侵犯大原青州边境。宣南将军梁成势领兵抗敌,大获全胜。

捷报传来,皇帝下令犒赏军士,就连战死的将士抚恤的银钱,都比平常高出几倍。

照理说,军人马革裹尸,精忠报国,还获得君王如此优待,应当是死得其所的。

谁知,近日来,频有地方密报被送上皇帝的案头,说的都是同一件事。

那些死于边境战事的军士们,都回到了自己的家里。而且不是通过官府组织的运尸队回去的,而是自己走回去的。

大原律例,凡战死疆场的军士的尸身,可经由官府组织的运尸队,运送回家乡安葬。国库还会下发相应的安葬费。

可这次情况不同,因为梁成势曾上书奏报,炎罗部信奉巫神教,大多阵亡军士死于蛊毒秘术。尸身不宜运回大原境内,请求就地安葬。

楚九臻听完沈临安的叙述,不禁皱了眉头,她问:“奏报可有详细说明那些……将士回家的时辰和情形?”

沈临安此刻正坐在桌旁,捧着一只青瓷茶杯,若有所思:“大原律令,密折只能皇上一人评阅,我不曾亲见。但是皇上给了我一份阵亡将士的住址,我已标注好路线,最近的一个在胥都城外一百多里地的钧理县的东隅村。”

说着打开一卷地图,百灵上前看了一眼,路线的最终图标与他们要去的灵州相去不远。

他问:“沈大人,此去太子是否会同行?”

沈临安停顿了一下答:“太子也会南下,但他的目的不同。这次炎罗部议和,还签下了和亲国书。据说那位公主,眼下已到青州。皇上的意思让太子前去……”

楚九臻有些惊讶:“太子才年方十五,就要娶亲了吗?”

沈临安望了楚九臻一眼,明眸皓齿,满眼天真可爱,有些不好意思地别过脸。后边的话,他不好说出口,因为百灵和楚九臻都不太懂得俗世繁务。

这次的事,与其说是和亲,不如说是炎罗部贡献一位公主到大原皇宫做人质,以表臣服之心。

可皇上的意思,并不是让太子前去迎亲,而是让他去查探炎罗部的真正意图。亦或者,是炎罗部背后隐藏的势力。

终于,他有些结结巴巴地说:“那位公主送来……不一定会与太子成亲,也可能……会成为皇妃。”

百灵并不关心魇昇是否会顶着少年太子刘曜的皮囊,娶那个人类公主为妻。

他只关心魇昇能否同行去灵州,毕竟要释放天界镇压在那里的千年怨鬼,仅凭他一人之力难以做到。

况且,他们不必把每个出事地点走访完。渡魂引四方都有,虽各有辖区,但相互之间可通有无。

不过,东隅村还是要去一趟的。

4

钧理县,东隅村。

里正陈守义一早就带了几个年轻人,在路口候着官家的人,来处理王大河私自返家一事。

沈临安一行人是晌午到的,相互寒暄过后,确认了他们的身份,陈守义便带着他们去了村东头王大河家。

一边走,一边跟他们讲述了事情经过。

这事说来蹊跷,王大河的死讯,还是经由陈守义之口告诉他妻子阿秀的。也是陈守义陪着阿秀去钧理县县衙领的抚恤银钱。

谁知几天前,王大河竟然好端端地出现在自己家中。

起初阿秀还瞒着村里人,直到他家小孩阿元,在与邻家小童吵嘴时说出这事,他才知晓。

大原律例,军士不得私自返家,否则连坐乡邻。

陈守义在他家院门外撞见阿秀,大骂她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不该隐瞒此事,祸害乡邻。

反倒是王大河听见他的声音,很坦然地出来相见。隔着院墙遵照辈分叫了他一声陈家季叔,说什么他本就是死人,此番能回来见家人一面,是得了一位神女相助。他只有三天时间,到时可叫仵作来查验尸体。

陈守义虽瞧着他面目毫无生气,确实骇人,但出于对乡邻的安全考虑,他还是依照律例上报了县衙。

不久县衙来了官差,要捉拿王大河归案。奇怪的是那些人根本无法踏进村子。仿佛是有一道看不见的墙,挡住了所有进村的路。

村里的人能出去,外边的人不能进来。

县令无奈,只得命令陈守义带人去将王大河绑出村子。他带人去了,却发现连王大河家的院门也踏不进去,更遑论近他的身。

王大河依旧站在堂屋前跟他们喊,三日为期,到时来验尸即可。

果真,三日一到,王大河死了,伴随他的死亡,那道原本拦着外人进入的无形的墙也消失了。

阿秀一出来报告死讯,陈守义就带着人闯了进去,只见王大河躺在凉席上,确已死亡。

县衙的仵作是在当晚来查验尸身的,发现人虽死了几个时辰,却连一点儿尸斑都不曾出现。六月的天,最热的时候,尸体怎么可能不腐不坏呢?

陈守义心有余悸地说:“这事真乃异象,如今停灵已近四天了,尸身依旧没有任何变化。村民们都说,是王大河死不瞑目,在等阳间人给他一个交代。”

陈守义说完,快步向前,去敲响了小院的门。

阿秀来开的门,一身麻衣,清瘦但俏丽,身边怯懦地靠着一个四五岁的男孩。

陈守义跟她介绍说:“这几位是从京城来的大人,是来查案的,看看你家男人,到底是怎么死的?”

阿秀眼角含泪,向他们行了礼,将人让进院里。

青庐布搭成的简易丧棚下,一口薄棺跟前设立了香案,上面堆着一捆纸钱元宝。

百灵不动声色地四下里嗅了嗅,除了尸气,再无其他,然后冲楚九臻摇了摇头。

楚九臻温和地对阿秀说:“我们可能需要开棺验尸。”

阿秀眉眼低垂,十分顺从:“大人请吧,棺木还不曾上钉。”

说完,捂着阿元的眼睛,将他带进了东厢房。

5

楚九臻站在原地,远远地一挥手,那棺盖便自行打开了。

随后她从纸箱里取出几个纸人,合在掌心,念出一段咒语。再摊开手掌时,纸人便如活物一般,蹦蹦跳跳地朝棺材里去了。

紧接着,纸人们托着王大河的尸身,飞出棺材,化作一方几案,将尸体供在一行人跟前。

当真如陈守义所言,尸体没有半分腐烂迹象。

楚九臻没有说话,自木箱中取出一张串了铜钱的红线织成的网,当空一撒,罩住了尸体。

她双手结印,垂眸低首,祭出一张朱砂符纸,飞到尸体上方,无风自燃,灰烬散着点点金光落在尸体上。

明灭的金光散去后,诡异的一幕出现了:王大河的尸体,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腐烂着。浓烈的尸臭飘散开来,熏得周围的人差点昏厥。

楚九臻皱了皱眉,一挥手,一阵清凉的风过,那浓烈的臭气就被消散了。

阿秀见此情景,焦急地大哭起来:“相公!相公!这是怎么了?”

楚九臻瞧了一眼尸体情况道:“看样子,人已经死了多时了。确如他所言,他回家之前就已经死了。你们看,尸体上有伤。”

沈临安也走到近前,察看尸身情况:“尸体手腕处有被绑过的迹象,伤痕呈青黑色。致命伤在颈部,伤口从下往上延伸,半圆弧状,两端窄,中间宽。”

“这样的伤口……只能是死者跪地,杀人者站在身后,刀从前往后抹脖子造成的。”沈临安越看越疑惑:“既然是战死的,为何会出现这样的伤口?

百灵道:“会不会是先成了战俘,后来炎罗部战败,又将尸首送回来了?”

沈临安没有接话,不无这种可能,只叫仵作细细记下情况。

楚九臻打量了一番道:“死者已过了头七,体内生魂已散,无法使用追魂术查看死者记忆。周身上下除了淡黑色的尸气,并无其他气息,证明不是恶鬼附身。”

“也就是说,回来的就是王大河的鬼魂,也就是俗称的尸还魂。可尸还魂得受驭尸人的召唤才行……”说着,她问站在一旁的阿秀:“你相公是什么时辰回来的?你可还见到过其他人?”

阿秀有些紧张:“子时前后,民妇也并不曾亲见,是阿元在院子里小解时,听见了一阵歌声和脚步声。他好奇开门去看,就看见了他爹爹站在门外,才喊的民妇……”

楚九臻道:“一般驭尸术施展,都需要事先与死者建立联系,方能通过术法施展才能驭尸行走。王大河尸身不腐,是得了那人的术法的保护,不仅如此,还掩盖了他尸体上本身的伤口。此人道行高深,可见一斑。”

沈临安问:“能查出是何人所为吗?”

楚九臻点点头,自手中折扇上取下化作扇坠的炼魂炉,一扬手,炼魂炉便在半空中,急急旋转着变成拳头大小。

楚九臻垂眸低首,双手结印,轻呵一声:“破!”

很快,一道红光自王大河心口处溢出,进入了炼魂炉中。那便是驭尸人留在王大河体内的术法。

炼魂炉自行飞回楚九臻手中,百灵从一只木箱中取出一面铜镜,置于香案上,点燃一撮犀角香。

楚九臻便将炼魂炉中那一道红光引出,注入铜镜镜面。

犀角香是通灵之物,铜镜是楚九臻的法器,不仅能查鬼魂归处,还能识别施展术法之人的真身。一行人都凝神静气,等待结果。

6

待犀角香烟雾袅袅漫过铜镜之后,镜面上显现出一个纤细的女子背影,正对着一棵枝繁叶茂的苍梧树站立着,一些五彩祥云环绕着女子和苍梧树。

百灵感叹道:“难怪嗅不出妖气,原来是一只苍梧灵。”

沈临安问:“那女子不是妖吗?”

楚九臻解释道:“苍梧是神木,苍梧修成的人身,是精灵类,与一般飞禽走兽、花鸟虫鱼不同。苍梧灵只要修为一到,就可直接飞升成仙的。”

沈临安有些为难,案子到此似乎已经破了,一只苍梧灵作怪而已。

可从尸体伤情来看,青州之战,或许另有隐情,他作为大原最高刑狱官,还得继续往下查。

也许找到那只苍梧灵,就会离真相更近一步。他问:“阿九,我们如何能找到她?”

百灵说:“阿九,苍梧灵虽不是妖,也不可能无缘无故地插手凡人生死,招魂一人就够费事了,为什么还要大费周章送这么多阵亡将士回乡?除非……”

沈临安跟着百灵的思维推断:“除非有利可图,才值得如此大费周章。可死去的人,有什么可值得一只……精灵贪图的?”

“是阴寿。”楚九臻神情严肃:“死于非命之人,因为阳寿未尽,在阴间还是会将阳寿换算成阴寿继续活着。阴寿对修行者来说用途很多。”

说到这里,她看向阿秀道:“阿秀,你相公一直念叨的三日之期,也就是六月二十八,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吗?”

东厢房门悄悄打开了一个缝,露出阿元乌漆漆的双眼,年幼的他似乎还不懂生死,一脸的天真可爱。

阿秀听了此言,便泣不成声:“是阿元的生辰。他去从军时,阿元还在我肚子里,父子俩不曾谋面。我曾修书给他,阿元一直想爹爹和娘亲一起陪他生辰……”

百灵恍然大悟:“那就很可能是王大河为了见阿元一面,陪他过生辰,用自己的阴寿做了交换,向苍梧灵许了愿。阿九,你可以查一下王大河的鬼魂去向,一切就明了了。”

楚九臻走到铜镜跟前,又燃了一撮犀角香,香雾缭绕过后,镜面上出现了王大河的生辰信息,魂魄去向那一栏赫然写着“灵契”两个字。

楚九臻和百灵均是一脸了然,见沈临安和阿秀一脸疑惑,楚九臻开口解释道:“王大河的确是与那苍梧灵签订了灵契,苍梧灵实现他的愿望,作为交换他将灵魂献祭给了苍梧灵……”

阿秀有些慌乱:“献祭,献祭是什么意思?”

楚九臻答:“献祭的意思就是他此生过后,再不入轮回,也就是说他将无法再投身为人了。”

阿秀听完,委顿在地,哭声动天:“早知道,我在家书里就不那样写了……不行,不能让他就这样去了。姑娘,我求求你,救救他……”

楚九臻无法接话,三界之类,但凡有修为者,皆可与人类订立契约,公平交易,童叟无欺。

尤其是灵契,一旦鬼魂签订,更是无法逆转,哪怕死者是死于非命,她也无权干涉。除非那只苍梧灵自愿放弃王大河的灵魂。

沈临安瞧见她一脸为难,便走上前去扶起阿秀,宽慰她道:“事已至此,夫人请节哀顺变,尽快让你相公入土为安吧,也算全了他一片爱子之心。”

7

是夜,一行人在里正家歇息。

用过晚饭后,百灵、沈临安、楚九臻正在堂屋商议事情。

沈临安说出了白日里的疑惑,他怀疑此案中的那些将士并非战死,他们得尽快赶去青州。太子已先他们一步去了青州,若宣南将军梁成势真的有异动,怕太子在那有危险。

百灵对楚九臻道:“那我们同去,去会会那只苍梧灵,若这些人魂魄都在她手上,他们的死因自然就水落石出了。”

楚九臻刚想开口,屋子里突然吹进一阵恶风,一道小小的人影出现在门外的阴影里。她大声喝道:“小心!有阴气!”

说着,摘下手中折扇上的炼魂炉,口念咒语,驱动炼魂炉急急朝门外飞去。

炼魂炉在空中快速旋转,发出阵阵金光,变成拳头大小,飞到院门外的一棵柳树下,将一个白色影子罩住了。

又飞回楚九臻手中,她只看了一眼炼魂炉中的小小白色身影,忽地变了脸色:“怎么是你?”

那身影没有开口,只是掩面指了指门外,便化作一缕烟飘走了。

沈临安走到门外的阴影里,牵出了阿元。他赤着脚,脸上带着泪痕,怯懦地望着楚九臻道:“娘亲让阿元来告诉姐姐,用她去换回爹爹。娘亲还说,让阿元以后就跟着姐姐,做姐姐的仆人,感谢姐姐的恩德。”

沈临安自然听明白发生了什么,瞧见阿元在发抖,蹲下身子将他搂在怀里,柔声问:“你娘亲现在在哪?”

阿元撇了撇小嘴,哭道:“你们走后,家中来了一个凶恶的伯伯,阿元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但是那个伯伯走了之后,娘亲喝下了一碗闻着味道很怪的汤。又哭着嘱咐阿元来陈爷爷家找这位姐姐。阿元看见天黑了,有些害怕,想叫她起来陪我一同来这里。可是……可是阿元叫不醒她……”

他伸出小手指着楚九臻,仰着满是泪痕的脸问她:“姐姐,他们说阿元的爹爹死了,所以阿元叫不醒他。如今,阿元也叫不醒娘亲了,是不是她也死了?”

沈临安红了眼眶,他没想到阿秀会做傻事,如今留下阿元孤零零一人在世,可如何是好?

楚九臻道:“阿秀可能服了毒,人还活着,方才那只是一缕执念,护送阿元来了这里。我们快去,兴许还有救。”

一行人急急赶往阿秀家,只见她靠在王大河的棺木上,已经双唇发紫,身体僵硬了。楚九臻伸出手去叹了鼻息,将人放平,右手对着左手掌心虚空画了一道符,然后拍在阿秀胸口。

一道红光自阿秀胸口处,一路上行,紧接着阿秀身子向前一扑,大咳一声,吐出一大摊难闻的秽物。

阿元扑上去唤她,没有应声。

“好了,性命保住了,还有余毒未清。先把人移到床上去吧,百灵,去取些竹沥青来。”楚九臻道。

百灵应声出去了,很快回来了,将荷叶包着的竹沥青递给楚九臻。

楚九臻接过来,倒进碗里,然后滴了几滴指尖血在碗中,喂给阿秀喝下。很快,阿秀苍白的脸色,渐渐有了血色。

见她醒来,百灵忍不住气声道:“你这女人怎么这么傻?你相公已经死了,你又何必执着于他的灵魂去处?阿元年纪这般小,你丢他一人在世上,如何存活?”

阿秀瞧见儿子一脸委屈,忍不住将他搂在怀里,一阵痛哭过后,拉着阿元一道给他们跪下。她抽噎着说:“各位大人见谅,阿秀但凡有一丁点儿办法,也不至于抛下阿元。只是,我们母子俩已经没有活路了……”

8

阿秀曾是京都某大户人家的丫鬟,因被老爷侵占了身子,怀孕后又在大雪天被主母赶出了家门。

幸而遇见省亲归家的王大河,将她救下。不仅对她细心照料,还同情她的身世,真心怜爱她,娶她为妻,给了她和孩子一个家。

无奈王大河家贫,难以养活妻小,于是想到了投军,希望借此保她娘俩平安康泰地过日子。

谁知会这么快就这样青山埋忠骨,客死他乡。

阿元口中那个很凶恶的伯伯,便是那户人家的管事。

去年,那户人家失了唯一的嫡子,便想起阿秀肚子里的孩子。这次寻得他们母子,就是要阿元认祖归宗。

东隅村的人,一直认为阿元是王大河的亲生儿子,阿秀宁死也不愿让王大河声名受辱。就想用这种方式,将阿元托付给楚九臻一行人。一来给王家续了香火,二来想用她的魂魄换回王大河,以报他倾心、收留之恩。

阿秀说完,屋子里的人都陷入沉默。沈临安神色凝重,他身为刑官,知悉大原律例,最能懂得阿秀的走投无路。

她是逃奴,无法保全自己,更无法保全她的孩子。

楚九臻出言安慰道:“别担心,有我们在这守着,那些人不敢胡来。”

他凝眸望向楚九臻道:“阿九,若那管事要将阿秀母子带走,谁都不能阻拦。我们管得了今日,明日呢?”

楚九臻垂眸想了想,从木箱中取出一只香递给阿秀道:“这是噬魂香,等那人再来时,你就点燃这只香。它能抹掉那人来东隅村的记忆,你和阿元的事,他会忘得干干净净。”

沈临安补充道:“你相公是为国尽忠而死,按律例,以阿元的名义,你们母子可得一份田地。如此便可有所依凭,安身立命了。”

阿秀含泪点头,搂着阿元跟他们连声道谢。

离开前,楚九臻沉声对阿秀说道:“你相公的事,此去青州,我也会尽力一试。”

回到里正家,楚九臻便追查到了苍梧灵的下落。第二日一早就启程南下青州。

9

七月十五,中元节,青州城外荒郊地,一座高门楼宅,掩映在一棵枝繁叶茂的苍梧树下。

朱漆门洞开,两排写着大红喜字的红灯笼,在风雨回廊下迎风招展。

院内高朋满座,欢声笑语,喜乐阵阵,伴随着缭绕的烟雾,飘过宴席上空。

细细看去,那些宾客居然都身着甲胄。就连那正在拜堂的新郎,也是一身甲胄不解,光亮的铁甲,在大红背景的映衬下,显得颇为诡异。

而那位新娘,似乎也极不寻常,美则美矣,只是那大红的吉服下,居然是一堆盘根错节的树根。

门口一对纸扎的喜娘,正高声喊着:“二拜高堂!”

一个姿容绝美的绿衣女子,坐在上座,正笑吟吟地受着这对新人的叩拜。

忽地,一道金光破空而来,直直朝新娘后背飞去。

绿衣女子瞬间变了脸色,一挥手,自袖间飞出一道黑影,撞开了那道金光。

两相撞击后,那道金光化作一把折扇,回旋着飞到了门口的楚九臻手中。

绿衣女子先是一愣,而后媚笑声声:“今日是我妹妹红鸾大喜的日子,各位若是来喝喜酒的,绿玉欢迎。若是来找事的,休怪我不客气!”

楚九臻迎风而立,衣袂飘飘,冷声应道:“楚某不才,只想知道树妖姑娘结亲,这位鬼新郎是自愿否?这满座宾客,可也是自愿出现在这里的?”

“你若是因此来管这桩婚事,那就不必了。这些人死于非命,与我签了灵契,我圆他们夙愿,他们将自己魂灵献给我,没违反什么条例吧。”绿玉起身,施施然走到楚九臻跟前,一双媚眼在沈临安身上细细流转。“你也不是人,身边不也带着个凡人情郎?”

沈临安瞬间红了耳根,下意识地朝楚九臻望了一眼,结结巴巴道:“姑娘……休得胡言……”

瞧他这般模样,绿玉开怀大笑:“你喜欢她么?”

沈临安想开口说话,却发现自己张不开嘴。

绿玉娇俏一笑:“那你喜欢我么?”

脑海里闪过“喜欢”二字,眼见着就要出口了,沈临安死死咬紧嘴唇。

好在楚九臻一挥衣袖,将他护在身后,冷声道:“他,你也敢动,就不怕烧了你这院子!”

绿玉收了媚心术,把玩着手腕上的一只玉镯道:“那你也别管我妹妹红鸾跟薛郎的婚事。我警告你,薛郎活着的时候,就与红鸾定下婚约,他们是两情相悦的。”

楚九臻看着绿玉道:“哦,恕楚某不知,人和妖,何时可以自由婚配了?”

一丝痛楚,自绿玉眸中闪过,是的,红鸾是妖,是一株与自己相伴相生千年的木棉树。

修成人身后的红鸾恋上凡人薛康宁,触犯禁忌,为此付出了千年修为。如今几乎维持不住人形,若非绿玉术法的支持,她连站在这里拜堂成亲都无法完成。

绿玉再开口时,声音有些凄厉:“是!薛郎还活着的时候,他们的爱情,不被祝福。如今他被奸人所害死于非命,余愿还是想娶红鸾为妻。我就想着,他生而为人,无法迎娶所爱,那么在他死后,我就替他改天换命!”

楚九臻指着满堂将士的魂魄道:“你所谓的改天换命,就是用这满堂魂魄灰飞烟灭的代价,续他一人性命?”

“有何不可?”绿玉愤然道:“我就是要用它们的结成灵魄,给薛郎一个地仙身份,让他与红鸾长相厮守。让天庭那些老东西看着他们有情人终成眷属!”

10

楚九臻听到这里,松了口气,方才出手攻击和后来的对话,都是想套出绿玉搜集这么多魂魄的真正目的。

只要知道她真正目的所在,就找到了解决问题的突破口。

瞧见百灵半晌没开口,与百灵用秘术传音道:“怎么样,你有没有什么办法,能从她手里解救阿秀的相公?”

百灵皱着眉头道:“结灵魄这种事,还非得鬼魂才成,不然怎么办,你我给那只鬼渡修为?”

楚九臻说:“那怎么可以,一只鬼哪受得住我们俩的灵力!”

沈临安刚被解了媚心术,就听见绿玉在说薛康宁死于非命,忍不住出言询问:“姑娘,你方才说他是为奸人所害,是如何得知的?”

绿玉指了指那群鬼魂道:“你去问他们呀。”

沈临安就真的走到一方桌前,跟那些人行了礼,其中也有一只鬼魂起身回礼,但是他们无法正常对话。

楚九臻看到这个场景,忽地想起了什么,自袖间摸出一只荷包,摊开来给百灵看:“我有办法了,你记得一会儿许个诺,说日后会以妖王身份,给红鸾保个婚。”

百灵瞧见有莹白的光,自荷包中溢出,神色复杂:“是海搫珠?你确定要拿这上品仙物去换一只鬼魂?”

楚九臻点点头:“不,是这里所有的鬼魂。有了它,只需加上百年修为,薛康宁便能真正康宁了。我方才一进院子,打量了这些将士,就在想,他们和阿秀相公一样,是一个女子的丈夫,一些孩子的父亲,一位母亲的儿子……”

“当初杨峥执意不收回这海搫珠,要赠予我,我一直受之有愧。如今能拿它救下这无数人家的牵挂,也算是替他积了一场福报了。”

与绿玉的和谈很顺利,因为有海搫珠这等神物,又有百灵愿意以妖王身份作保,去替红鸾与薛康宁向天庭求得婚事许可。这一对有情人定能如绿玉所愿,天长地久。

回到客栈后,楚九臻施展追魂术,提取了王大河死前的记忆,方知他们并非死于战场。

那日一早,王大河听到战事号角,与将士们一同穿好甲胄,跟随宣南将军出了城。在城外与炎罗部的军队狭路相逢,可两军对峙了很久,直到夜幕降临都不曾开战。

王大河等人在阵前,被换到持盾的步兵阵后吃晚饭,补充体力。谁知一碗稀粥下肚,他们都不省人事了。

最后残存的记忆是临死前,因疼痛刺激,他曾醒来过。

但他被蒙着眼,绑着手脚,跪在地上。四周是不时传来刀割破喉咙的声音,以及人扑倒在地的闷响。

他想开口质问行凶者身份,可还没来得及出声,便失去了生命。

若是因为那碗稀粥,导致他们被俘丧命,那么是谁在稀粥里下药的?

楚九臻看了一眼沈临安,见他神色凝重,于是宽慰他道:“这些魂魄在阳间停留太久不好,百灵得先送他们去忘川。我知道你心有疑虑,明日,我们便去青州城,相信那里有我们要找的答案。”

沈临安点点头。

随后楚九臻特意向王大河传达了阿秀母子的情况,嘱咐他好生修来世,说不定能与他们母子再续前缘。

送走百灵,楚九臻也走到窗前,与沈临安并肩站着,青州城就在不远处。夜幕下,掩映在灯火中的它,尤其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