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志异之梦魅惑心

1

大原天启四年,四月十七日,夜。京师胥都烟柳街,笼罩在朦朦月色中。

崔宅外的廊檐下,挂着两只白色灯笼,上面写着两个大大的“奠”字。府邸的牌匾四周,围了一圈白绸布做成的花,昭示着这户人家有丧事。

忽然一阵恶风吹过,四下里无人的巷子里,凭空聚起了一团烟雾,慢慢地汇成一个女子的身形。

那诡异的影子,起初还飘忽不定,不知所向。随着一阵窃笑声传来,就如受了某种召唤一般,飘进了崔宅。

府中新丧,照理说不该允许这样的笑声出现才对。可崔景生才不在乎这些,他巴不得那黄脸婆早点死,好迎娶他怀里的美娇娘进门。

此刻他正急不可耐地脱掉身上的麻衣孝布,低头在怀中女子的脸上胡乱地亲着。他们身下,是一方供桌,原本祭祀死者的牲祭等物品,散落一地。

女子娇俏地笑着,伸出一双柔夷握住他正要去解腰带的手,道:“相公,你想好了,这可是姐姐的灵堂,不怕她不高兴?”

崔景生很不高兴地说:“她死都死了,生哪门子气。要不是我爹娘听信那臭道士,说什么她怨念深重,我若不给她守灵三日,便会有什么血光之灾的鬼话,我连看都不会再看她一眼!”

“还有,鹃儿,你不准叫她姐姐,你和她又不是同一个母亲生的,她也配!”说罢,抬起鹃儿的下巴,又吻了上去。

鹃儿回应着他,又是一串咯咯的笑声。

灵堂的响动,吵醒了下人房里的张妈。她翻了一个身,想起少夫人的死状,和尚在襁褓里的小少爷。忍不住叹了一句,“作孽哟。”

这时,一道白影飘进了灵堂,棺材上的引魂灯忽地一闪,光线暗下去了一大半。

鹃儿吓了一跳:“相公,快,引魂灯要熄了。道长再三嘱咐过,那灯一定不能……”

话音未落,一股穿堂风过,崔景生后脖颈便传来一阵凉意。

“吱呀”的一声响,引魂灯灭了。

就着月光,他们看见那具漆黑的棺材开了一条缝,一双惨白的手,从里边伸了出来。

鹃儿想叫,发现自个的嗓子已经哑了,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崔景生想跑,发现腿已经不听使唤了,他像木偶一样被钉在了原地。

两人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已死了三天的人,从棺材里爬出来,以诡异的姿态站定,又快速地滑到他们跟前。

随之而来的是她那双枯槁冰冷的,还带着尸臭味的手,掐住了两人的脖子。她的眼,似乎在看着两人,却没有瞳孔,只有一片令人恐惧的白。

她恶狠狠地喊着:“崔景生,杜鹃儿,你们这对狗男女,拿命来!”

2

大理寺卿沈临安,今日一早接到了刑部的文书,正式将前几日发生在烟柳街那件奇案,由京兆尹处移交到大理寺追查。

跟随文书而来的,还有京兆尹处的录事官夏历,他抱着卷宗,站在一旁,等沈临安发话。

大原京师胥都,有三司衙门,分别是大理寺、京兆尹和皇城卫。

大理寺主管天下刑案,皇城卫专职负责京城治安。京兆尹主管胥都地界内各种案件,遇重大命案上报刑部后可移交大理寺。

此刻夏历正用余光偷瞄这位三司中最年轻的刑官,心里忍不住好奇,他看了此案卷宗会是什么表情?

这案子,夏历是全程参与了的。

报案的李琰本来准备前去崔家吊唁的,崔景生的发妻几日前去世,原定那天清晨发丧。

可李琰和一众宾客在崔府门外,等了半天也不见动静,这情形太诡异了。

李琰一向胆子比较大,于是在众人怂恿下进崔府去看看情况。

谁知李琰一直从大门行至内院,都不见一个人影。阴风阵阵,将做丧用的白布,吹得瑟瑟发抖,是整个院子唯一的声响。

原本应当热闹的灵堂,也是一片死寂,远远看过去,仅有一只公鸡在一块红布上扑腾。

等他走近一看,那哪是什么红布,入眼全是还未洇干的血迹,足有丈余宽。

血迹上边,仰面躺着两具尸体,李琰认得,男的是崔景生,女的是死去的杜莺儿家庶出的妹妹杜鹃儿。

两人死状十分凄惨,正当青壮年的一对男女,此刻却如两截枯木一般,横卧在地,死不瞑目。

四下里一望,灵堂内一片狼藉,棺材盖也是掀开的,李琰慌乱中看了一眼:空的。

这可真是活见鬼了,一个该出丧的人家,尸体不见了不说,还新死了两人。府里上下却一个鬼影子都没有!

沈临安终于发话了,他问夏历:“崔家的事,闹得满城风雨,沈某也有所耳闻。说说看,你们胡大人这几日带着你们,都查出些什么了?”

沈临安口中的胡大人,是京兆尹令胡天全,也是夏历的恩师。

在接到李琰报案后,胡天全就让夏历带了人去了崔府。

一行人在崔府走了一遭过后,发现了更诡异的事:崔府的其他人,都无端陷入了沉睡,怎么叫都叫不醒!

因为缺少目击证人,案件至今都没有什么实际性进展。

加上胥都百姓都在口耳相传,说是崔景生想停妻再娶,逼死了杜莺儿,惹怒了鬼神,遭了天谴。

况且崔景生又是先帝在位时的进士出身,半年前补了南河漕运使一职,是朝廷命官。

当今圣上觉得这事再这么闹下去,有损官威,责令尽快破案,抓获凶手。

胡天全亲自出马,却一无所获,于是动了心思,要将此案移交给大理寺。

夏历曾提议和大理寺联合办案,但是胡天全不同意。意思事出反常必有妖,要破此案,非沈大人不可。

夏历一边回答沈临安的问话,一边仔细观察沈临安面上有无变化。

“我们在现场仔细看过,灵堂内出入的痕迹都是崔府的人留下的。棺材也没有被外力撬过,看上去……更像是被一股力量由内而外震开的,我们怀疑……”

沈临安俊秀的脸上,浮起一抹促狭的笑意:“你的意思是棺材是里边的人打开的?死者在装死?”

“不不不……”夏历摇摇头,眼睛里隐有恐惧之色,“我们的人找到了给杜莺儿收拾尸体的虔婆,她可以确定杜莺儿死了。”

“因为她的死状太惨了,就是服用过量砒霜的症状,浮肿撑大了她整副皮囊,七窍流血而死。”

“我们检查了棺盖,确实是按照习俗钉了七颗子孙钉。从木头撕裂程度来看,像是从里边生生拱开的。”

“钉棺材的子孙钉,三寸有余,有成年男子小指粗细,这种力量非一般人所有。所以,我们更愿意相信是尸体发生了什么非常变化!”

沈临安示意值守的衙差,接过夏历怀中的卷宗,微笑着道:“你们的猜测也不一定是错的。知道胡大人为什么要找我来查这案子吗?”

夏历答:“师傅说,大人您与天机阁的那位女卦师相熟。这案子,乃事出反常,恐怕只有她出面,才能寻到凶手。”

3

送走夏历后,沈临安亲自去天机阁寻楚九臻。

楚九臻的真实身份是神界驻人间,专司渡魂引灵的渡魂引。但凡死于非命的恶鬼,都需经她之手,查清死亡真相,驱除灵魂中的煞气,以免成魔,危害一方。

一年前沈临安在办理一宗命案的过程中,结识了楚九臻,明白天机阁的女卦师只是她掩人耳目的手段而已。

之后两人时常合力办案,相互提供便利,她给死者一个交代,他给生者一个论断。

沈临安去的时候,楚九臻刚刚送走今日上门算卦的客人,一个衣着华贵,神色恹恹的妇人。

沈临安与那妇人打了个照面,瞧见她面如死灰,吓了一跳。

待人走远后,他才开口问楚九臻:“那不是孙御史的夫人么,她来做什么?”

楚九臻还没来得及开口,身后桌案上的笼子里,一只毛色稀有的百灵鸟就叽叽喳喳地叫了起来,声音颇有些不耐烦。

楚九臻哑然失笑,伸手拿开笼子上挂着的一个形似香炉的玉坠,将百灵鸟从笼子里放了出来。

那百灵鸟自笼子里飞出来,停在桌旁的茶杯上,低头喝起水来。

楚九臻微笑着道:“孙夫人来我这儿,是借算卦之名,来请我捉妖的。嗯,最近来找我抓鬼捉妖的还不止她一个。”

沈临安明白,是因为她声名日盛,来找她提要求的人越来越多,也越来越有身份。

他说:“你可想过另外购置一座宅子,如今你可是太子太傅,借着这个身份,也能省去不少麻烦。”

楚九臻知道沈临安的意思,怕她不会在人前周旋,惹恼了什么大人物。

她摆摆手道:“这事儿到时再说。孙夫人那边我已经打发了,再说胥都人气旺,一般精怪不敢出现在这种地方。”

想了想又补充道:“就算有,也得借了人气,方能在这里保持人形。”

沈临安有些疑惑:“如何借得人气?”

楚九臻沉思了一下道:“精怪借人气,方法有很多种。一般常见的就是你们人间话本子里提到的,狐妖与人类交合,吸得男子精气,可增强灵力。”

沈临安听了这话,面色微红地将视线转到别处。

楚九臻并未察觉,继续说道:“也有精魅一族,并无实体,由人的意念汇聚而成,同时也靠人的意念为食。比如梦魅,就是通过给人类造梦,获得人类或悲或喜的情绪,并以此为食。”

“孙夫人说孙公子一月前曾跟随友人入山游玩,中途跟其他人走散过。回来后就嚷嚷着要娶一个名叫晏晏的女子为妻。”

“这个叫晏晏的女子,他是怎么认识的?”沈临安问。

楚九臻摇摇头:“孙夫人说他们从未见过,四下里也打听过没有这个人。可孙公子却坚持说晏晏一直跟他在一起。”

沈临安道:“所以孙夫人怀疑儿子遇上了妖物,来请你除妖?”

楚九臻顿了一下说:“没那么简单。根据孙夫人的话,我猜孙公子遇上的是梦魅。他对那只梦魅生了情,所以她能一直出现在他的梦中。他被过度借了气,以致神智不清,分不清梦境和现实,才会觉得晏晏一直都在。”

“可孙夫人今天给我说的是孙公子不吃不喝,闹着要去山里寻晏晏。恐怕他们在请我之前,已经请过其他人了。受了外力影响,晏晏无法再出现在孙公子的梦境中,孙公子才会想去寻她。”

“那孙公子那边,要去看看吗?”沈临安迟疑着问。

楚九臻摆摆手道:“不用去了,那晏晏既然能被驱逐出去,就无法再留存于世。估计这会儿已经灰飞烟灭了吧。剩下的,就看孙公子自个儿的造化了。”

“对了,沈大人今日来,可是跟崔府的案子有关?”

沈临安点点头,他知道楚九臻有自己的法子获知死者信息。

4

楚九臻没再说话,转身在脸盆里净了手,拿起一撮犀角香。点燃后放在梳妆台上的一面铜镜下方的香炉里。

那香雾冉冉升起,掠过铜镜镜面,立刻显出几行小字来:

杜莺儿,胥都清城县人,年二十二,辛未年腊月初三病亡。

杜鹃儿,胥都清城县人,年十八,庚子年九月十三,意外死亡。

崔景生,渝州人氏,年二十七……

楚九臻看了一眼道:“都是横死的。我跟百灵四下里查探过,没找到杜莺儿等人的鬼魂藏身地,很有可能还在崔府。可这几日崔府都有衙役值守,我不方便进去。”

沈临安说:“我也是今日一早才接到刑部让我接手的文书,知道这里边也有你的事,便来邀你一块儿过去。”

之后又把崔府案发后的大致情况给楚九臻说了一遍。

楚九臻听完,取了一只木箱和一把折扇,对沈临安道:“那走吧,去崔府看看。”

百灵也从窗棂上飞到了楚九臻的肩头,侧着小脑袋叽叽喳喳地叫了几声。

崔府本是大户人家,往常这个时辰,进进出出都是人,今日却倍显冷清。

大理寺的推官李毅站在门口,他刚跟京兆尹处的人接洽完,不远处有一群街坊探头探脑地在说些什么。

李毅见沈临安一行人走过来,便迎了上去:“大人,方才我打听过了。崔景生和杜鹃儿死后,府里其他活着的人,都被亲属接走了。崔老夫妇和小少爷,也被已出嫁的崔小姐接走了。”

“现在这偌大的府邸,就只剩他们俩的尸体,还停在给杜莺儿搭建的灵堂里。崔府小少爷的奶娘,住得最近,就在磨坊街,与这儿只隔了一炷香的路程。”

沈临安看了楚九臻一眼,问:“需要把人带过来瞧一瞧吗?”

楚九臻看了一眼崔府上方,那里有一层常人看不见的红雾,如烟霞一般飘飘缈缈地笼罩在崔府上空。

她说:“这里设有阵法,时间不多了,我们得先去崔府里边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在作怪!”

杜莺儿的灵堂,设在主院的东南角。

青庐布,白纱帐,最醒目的是黑漆朱底棺材的棺材上,那一道道醒目的抓痕。地上还有散落的黄纸朱砂符文。

瞧见楚九臻在打量那些符纸,沈临安解释道:“听说这杜莺儿是自戕而亡,她才二十,是民间说法认为的短命鬼。崔老夫妇认为不吉利,就请了道士作法。这符纸想必是那道士留下的。”

楚九臻走过去,捡起符纸,仔细看了看符文,又放到鼻子底下嗅了嗅,变了神色。“是猫血,五行属阴之物,这符纸可不是驱邪镇魂用的……”

李毅大惊:“那是做什么用的?”

楚九臻淡淡道:“这是招阴符。人死后,魂魄就会离体。但是头七之内身体里还存有一丝生魂。通过招阴符能让这缕魂魄聚气,从而有了附身的力量。”

李毅倒抽一口凉气:“那还真如传闻所说,是杜莺儿的魂魄回来报仇了。”

5

楚九臻沉默着,走到停放尸体的桌案前,掀开蒙着尸体的白布,露出两具干枯的尸体来。

沈临安也走到近前,仔细查看起来:“没有明显的致命伤,可身体里的血却流干了,这样的死法我还是第一次见。”

楚九臻将先前那个形似香炉的扇坠,递给停在她肩头的百灵。百灵伸出小脑袋,衔在嘴里,然后在屋子里打着圈地飞着。

楚九臻又从木箱里取出几个纸人,念了一段口诀,朝纸人吹了一口气,几个纸人立马活了过来。

自楚九臻手心跳到尸体上,交头接耳了一阵后,各自昂着小脑袋,找了一个位置站定。然后无火自燃,化作点点金光飘落在尸体表面,很快就变成了道红光,笼罩在尸体上方。

这时百灵也飞回来了,将扇坠放到了楚九臻手心。

沈临安定睛看过去,那坠子中空的地方,也闪着淡淡红光。

楚九臻道:“尸体伤口有妖气,的确是妖物所为。但是屋子里的妖气很微弱,尸体上妖气却十分强劲。照此看来,那招阴符招的不是杜莺儿的魂魄,而是替杜莺儿杀人报仇的妖物。那妖物受了招阴符的感召,与杜莺儿的生魂达成交易,获得了她身体的支配权。”

沈临安若有所思:“那就说明,杜莺儿的死,真的跟崔景生和杜鹃儿有关。”

楚九臻说:“看看就知道了。”

说完将手中折扇打开,垂眸低首,念了一段咒语。一道金光自她掌中溢出,托着折扇漂浮在半空中。

然后又祭出一道符纸,裹挟着先前的扇坠,飞到尸体上方,原本笼罩在尸体上的红光,便和扇坠中的红光一起注入扇面中。

楚九臻拿过扇坠,递给百灵衔在嘴里。伸出双手在崔景生和杜鹃儿尸体额头处拂过,再一扬手,两道白光从他们额间飞出,也汇聚到了折扇中。

扇面立即幻化出一间屋子的场景。

杜莺儿有孕,娘家妹妹杜鹃儿来陪伴她,时常与姐夫崔景生相见。两人你来我往之间,情愫暗生。

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挺着孕肚的杜莺儿撞破了夫君和妹妹的奸情。动了胎气的她,九死一生诞下一名男婴。

郎中断言,杜莺儿急怒攻心,生产时又遇血崩,就算侥幸得以保全,也会常年缠绵病榻。

于是两家人合计,等杜莺儿去世之后,崔景生就续娶杜鹃儿为妻。

谁知杜莺儿整日看着襁褓中的孩子,气色日益渐好。

按捺不住的杜鹃儿,哭哭啼啼地拿了一把剪子去找崔景生哭诉。

她说:“崔郎,姐姐一向性子高傲,我们俩的事害得她早产血崩,今生可能都无法再为崔府添丁。她一定恨极了我。若她真的好起来,肯定容不下我。今日我就与你做个了断吧,出了崔府的门,我便落发为尼。”

说着便拿起剪刀,打散了发髻,作势要剪去一头青丝。

崔景生立即上去抱住她说:“心肝儿,她就算好,能好到哪里去。再说一个病秧子,哪能跟你比。放心,这事儿,我会想办法。”

杜鹃儿哭得梨花带雨:“你能有什么办法,她就算一直抱着个药罐子,也是你儿子的亲生母亲。有她在一日,我们就做不成夫妻。我已经失了清白,还不如一死了之。”

说罢取出一包砒霜,就要往茶杯里倒。

崔景生抢过砒霜,放到了丫鬟送来的汤碗里。然后将汤放进食盒里,带着杜鹃儿去了杜莺儿的房间。

6

画面在这里停住了,再次显现,又是另一个场景。

还是崔府,同样的亭台楼阁,同样的人物,可情节完全不一样。

这一次,卧病在床的是崔景生和杜鹃儿,被人强行灌下掺了砒霜的汤的人也是他们。

杜莺儿的身影没再出现过,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姿容绝美的少女。

她冷眼看着崔景生和杜鹃儿被神色木讷的下人们,掐住下巴,灌下毒药。唇角那一抹笑,艳丽且狠毒。

很快,两人毒发,不断抓挠着自己,最后七窍流血,满身伤痕地死去。

房间里其他人,都木然地看着这一切发生,像被钉在原地了一般,一动不动。

过了一会儿,诡异的画面出现了。

原本死去的崔景生和杜鹃儿,又活了过来,满眼恐惧地看着那些仆人朝他们走过来。拼命挣扎着想逃,却无济于事。

那些神色呆滞的仆人,大力将他们按回床上,再次端来了先前的汤药……

崔景生和杜鹃儿就如此循环往复地在苦痛和恐惧中死去。

楚九臻看到这里,变了神色:“是梦魅,那招阴符替杜莺儿招来的妖物,是一只梦魅。她不仅用残忍的方式杀了崔景生和杜鹃儿,还将两人的魂魄锁在了她造的梦境里。”

“崔府的人之所以无端陷入沉睡不醒,也是被她将神识困在了这个梦境中。我们得快点找到她,不然这些人会在睡梦中死去。”

沈临安有些不解:“与杜莺儿有仇的人,只是崔景生和杜鹃儿两人。梦魅为什么还要害府里其他人?”

楚九臻转了转眼眸,思忖着道:“她借了杜莺儿的身体,又拉着这么多人入了梦境,除了要惩罚恶人,还想……还想从这个梦境中持续获得人气,以保持足够的灵力,驾驭这具躯体!”

沈临安忽地想到了什么:“看起来这只梦魅,费尽心思都要得到实体,定是在这人间有未尽的心愿。那这只梦魅,会不会就是孙公子口中的晏晏?”

楚九臻点点头,“晏晏被驱逐,差点灰飞烟灭,一定心怀怨愤。梦魅一族向善,就算是造梦,也是以人类意念为依据创造。比如你正思念一个人,梦魅就会化作那个人的样子入梦。”

“可这次晏晏是被杜莺儿的怨念所吸引,而杜莺儿心中恨的是那个负心人,晏晏得了这种情绪,必定也恨着孙公子!”

楚九臻话音刚落,原本裹在那扇坠上的符纸,忽地燃了起来。紧接着,平地起风,吹得几人衣衫猎猎作响。

楚九臻大叫道:“不好,晏晏催动了阵法,她可能已经找到孙公子了……”

她话还没说完,李毅和沈临安已经昏昏欲睡。

楚九臻喊了一声:“百灵!”

百灵闻声而动,在一道白光里化作一个模样俊美的少年,一把扶住了两人。

楚九臻取出两道符纸,捏了一个诀,拍在两人后脖颈处,两人神色瞬间恢复清明。

她说:“我们得赶紧出去,不然会被困在这里。还有,孙公子那边有危险!”

一行人出了崔府,立即往孙府那边奔去,神色都颇为凝重。

7

孙府门前,一个容颜绝美但神色苍白的少女,站在紧闭的府门外。

她厉声喊道:“孙乾,你给我出来!”

孙府里没人回应她。

倒是有好事者,很快聚集在她身后,指指点点地议论着孙公子是不是惹下了什么桃花债,又不肯负责任。

谁都看不见笼罩在少女周身的那股黑气。

一个老妇人好心地提醒那个少女:“孙府的公子,前日里才娶了亲,今天是三朝回门的日子。这会儿怕是不在府里,你有什么事,改日再来吧。”

那少女转过脸来看着她问:“你说什么?孙乾娶妻了?他明明说过非我不娶的!”

她眼神中的戾气,吓得老妇人倒退一步,转身走开了。

“孙乾,我知道你在里面,我能感知到你的气息。你说过,你若负我,必不得好死!”

少女凄厉的喊声,再次响起,闻者受她情绪所染,几欲落泪。

没人察觉,随着他们的情绪变化,不断有或白或红或青的微光,从他们体内跑出来,汇聚到了少女身体里。

这时,孙府内传来说话声:“妖女晏晏,你与孙公子人妖殊途,本就无缘。老衲今日放你一条生路,切莫再来相扰!”

“啊!妖怪!”人群中有人喊了一声,立即四散开来。

晏晏十分气愤:“又是你这个臭和尚。你布阵陷害与我,害得我差点灰飞烟灭。我爹爹看不过,冒险化作道士潜入崔家,贴了招阴符,想救我离开这里。你又将他打成重伤。好呀,今日我就先杀了你……”

说罢手一挥,一把长剑凭空出现,朝着崔府大步冲了过去。可一靠近崔府大门,那门上立即显现出许多金佛印来,晏晏一触及就被大力弹开,直飞出一丈开外。

她落地的时候,一股黑气笼罩了全身,待黑气散去,已然变了模样。

披头散发,面目浮肿,七窍流血,还散发出一股腐臭味。

“啊,这不是崔家死去的媳妇儿,杜莺儿吗?”有人喊了一句。“诈尸了,真的诈尸了!”

其他人立即吓得连滚带爬跑开了。

“孽障,居然还敢去盗尸!”这时大门洞开,一个双手结印,身披袈裟的老和尚走出来。

他睥睨地看着地上挣扎的晏晏:“我佛慈悲,先前老衲已放过你一次,你竟然去害人性命,就休怪我不客气了!”

晏晏不屑地笑了,忽然仰天长啸一声,数十道红光自四面八方汇聚而来。晏晏在那红光中,又恢复了少女明丽的容貌。

她一挥手,便将和尚打翻在地,然后走上前去,恶狠狠地掐住他的脖子,目露凶光。

她问:“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们人类要这般赶尽杀绝?妖为什么不能和人相爱,我们都是天地生万物而存在的种族,谁比谁低了一等?”

和尚脸色朱紫,说话有些费力:“人妖殊途……你跟他在一起,只能害了他。你赶紧停了阵法……不要执迷不悟,连累无辜!”

晏晏心有不甘,手上的力道加重了几分。

“住手!”一个女子清脆的声音响起,随之一道金光闪过,打在晏晏掐住和尚的手臂上,晏晏吃痛缩了回来。

她正要发作,忽然一个十分熟悉且温柔的呼喊声传来:“晏晏,是你吗?”

8

孙乾出来了,形容枯槁,面色死灰,一副日薄西山的样子。

晏晏看见他这番模样,眸中凌厉的光散去了,她呆呆地望着孙乾。

孙乾十分虚弱地靠在下人身上:“晏晏,你别伤害和元大师和我的家人。要怪就怪我,不该把你从清净地带到这尘世来。”

晏晏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伸出手去,想抚摸孙乾的脸:“他们说你娶亲了,可新郎不都是神采奕奕的样子吗?”

楚九臻没有说话,沈临安也静立一旁,其他人也沉默着。

孙乾摇摇头:“因为我不高兴呀,我以为你已经死了。在我心底,我的妻子只有你一人,难道你忘了,我们成过亲了。”

一滴清泪从晏晏眸中滚落,她当然记得,初次相见,他对她一见钟情。那夜她入梦,就跟他成了亲。她永远也不会忘记,他看她的眼神,灿若星辰。

第二夜,她还是入了他的梦。两人举案齐眉,过着人间烟火的日子。

第三夜,她怀孕了,生了一个女儿,大汗淋漓。他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搂着她,开心极了。

第四夜,他说他查阅了书卷,在一本志异录里,看到了一种精灵,叫梦魅。

他语气平和,心境也平和,她能感知到。

然后他说,即使她是一只梦魅,他也愿意娶她为妻,一生相守。

后来,她夜夜入梦,过着相夫教子的平凡生活。

终于,他被过度借了气,开始精神错乱。再后来,孙夫人请来了和元师傅,晏晏被驱逐出了孙乾的世界。

她心有不甘,总想着要回来再见他一面。哪怕就是负了她,她也要听他亲口说。

还好,他从始至终,没有变过。

忽然,孙乾从仆人怀中滑落,跌倒在地,一阵猛咳,鲜血自他口中喷溅而出。

晏晏想伸手去拉,却被楚九臻格挡开来。她神色冷淡:“你附了杜莺儿的身体,也就有了人的意识。应该知道,他有今天,跟你脱不了干系。如今你已见过孙公子了,是时候跟我走了。”

说罢取下挂在折扇上的炼魂炉,置于掌中,念动咒语,炼魂炉便急急地旋转开来。然后飞在半空,逐渐变大,笼罩在晏晏身上。

晏晏闭目受着,直到炼魂炉又变回扇坠大小,落在楚九臻的掌心。原来晏晏站的地方,横躺着杜莺儿的尸体。

孙乾挣扎着想起身,拼命抓住楚九臻的衣袂问:“姑娘,你要带晏晏去哪里?”

楚九臻道:“人间有人间的法则,妖界有妖界的规矩。她害了人命,得送去焰荒狱洗练。”

孙乾知道焰荒狱,那本志异录里有记载:焰荒狱是神界惩罚犯错的堕仙和妖灵的炼狱,那里终年燃烧着昧火。无论是妖还是仙,沾上一星半点都是销骨噬魂之痛。

他知道,这一别,再无相见可能。

他温柔地凝望着那只扇坠大小的炼魂炉里晏晏那小小的身影,对楚九臻说:“麻烦姑娘转告晏晏,让她好生珍重,以后生生世世,都不要再遇见我了。”

“为什么?”楚九臻不解。

“因为,人妖殊途,我不希望她再去受一次焰荒狱的苦……”

他话音未落,一滴晶莹的泪珠落在他手臂上,然后消融,化成一个带着翅膀的小人状的印记。

孙乾晕了过去,但是楚九臻看见,他身上的妖气,在慢慢消散。

她叹了口气,走了。

百灵有些不高兴,嘟囔着说:“好不容易找着一只梦魅,还打算让她帮你查看一下,你体内有没有聚灵丹呢。她就这样把所有修为都渡给了这个凡人……”

沈临安问:“什么意思?”

楚九臻笑了笑说:“没什么,就当晏晏送了一件分别礼物给孙公子。你们人间祝寿有句话叫长命百岁,孙公子这一觉睡醒后,便能一生无虞,长命百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