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志异之嫔伽怒

1

大原天启四年,二月春醒,京师胥都鳞次栉比的亭台楼阁都沐浴在和煦的微风中。

二月初二是大原百姓祭祀土地神的中和节。这一天,上至王公,下至贩夫走卒,全民休沐,看社火,舞龙狮,祈求一整年风调雨顺。

日薄西山,霞光万丈,夕阳的余晖洒在街道上奔跑着的孩童身上。

他们每人手里都提着一个画着吉祥兽的灯笼,口里唱着一首童谣:二月二,龙抬头,风雨顺,又丰收,好年景,春开头……

孩子们一路跑过朱华巷,其中一个停在一座高大府邸前,指着廊檐上的一只镇宅瑞兽道:“你们看,它在眨眼睛!”

其他孩子正准备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却被朱漆大门里走出来的一个人给打断了。“瞎起什么哄,赶紧走!”

那个孩子认出那是朱府的管家李伯,瞧见他准备关门,便问:“李伯,卿卿今晚不去看社火吗?”卿卿是李伯的孙女,往常时常和他们一块玩儿。

李伯很不高兴地说:“不去!”

“为什么?大家都要去祈福,你们为什么不去?”

李伯挥手:“小孩子管那么多干嘛,赶紧走!”

那孩子还想说什么,先前那只冲他眨眼的瑞兽忽地扭头龇牙咧嘴地朝他怒吼。

吓得他扔掉了手里的灯笼,一边跑一边冲李伯喊:“李伯,这里有妖怪,你赶紧带卿卿跑吧。”

李伯朝天边一望,最后一丝光亮已被黑暗吞没。

他叹了口气,关上门,回头便看见自家老爷朱元思站在照壁前的迎客松下,手里牵着卿卿。

见他过来,低头看了看正在吃藕荷团子的卿卿道:“原本还想着收卿卿为义女,如今看来,是我没这个福气。李管家,那孩子说得对,你该带卿卿走的。”

李伯眼眶一热:“老爷,不要说这等晦气话。你请来的人,已经布好阵法,今晚府上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朱元思向园子里望去,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站满了他请来的江湖高手。视线里的每间屋子,都贴了朱笔描画的黄色符纸。

宽阔的厅堂内,燃放着数十盏白蜡烛灯,照得屋子里亮如白昼。地上用黑狗血画好的阵法中,摆了一张雕花红木椅。旁边站着大原境内佛道两家颇负盛名的几位法师、道长。

朱元思一脚踏进阵中,却又顿住,回头对李伯说:“若我今日真的去了,李管家,这个家就拜托你了。日后小少爷长大,也不要告诉他实情。”

李伯神色哀戚:“老爷,你别说了,我们戒备森严,那东西不一定闯得进来。”

听到这话,朱元思蓦地变了脸色,满眼惊恐地冲他摆手道:“李伯,快住口。这事原本是我出尔反尔,心存侥幸。你可千万别招惹它……”

话还没说完,一道黑影闪过,他胸口便蓬出一朵血花,一颗血淋淋的心脏,裹挟在那黑影中,隐没在夜色中。

“老爷!”李伯惨叫一声,扶住口吐血沫,已经只剩出气没有进气的朱元思。冲还在愣神的一干人等喊:“你们快去追呀!”

一群慌了神的和尚道士,像没头苍蝇似的追了出去,一边跑还一边七嘴八舌地相互询问。

“看清那是什么东西了吗?”

“不知道,像人又不像人,不足三尺,一双眼睛十分凶狠!”

2

楚九臻自那日在琅华殿中受了伤,足足睡了十几日。

大梦似长歌,梦里梦外,都发生了很多事,急坏了沈临安和百灵。唯独她睡颜沉静,纷尘不扰。

醒来后的楚九臻,瘦了一圈,巴掌大的脸,一双乌溜溜的眼眸便占去了一半。已是初春,阳光和煦,百灵搬了美人榻去院子里,扶她出去透气。

厨房里好似有人在忙碌。她回过头去问百灵:“你请了人?不是说我们身份特殊,不能暴露于人前……”

“是我!”沈临安的声音响起,然后端着一个食案从厨房里走了出来。

楚九臻吓了一跳:“沈……沈大人,你怎么在这?”

沈临安倒是很沉着,俯身将食案摆放到她面前。“虽说你是神使,可你也食人间烟火。百灵不会做饭,所以我就来了。来,尝尝吧。”

楚九臻端起一碗百合莲子粥,喝了一口,赞道:“嗯,好吃。没想到沈大人还会做饭。百灵,你也吃点吧。”

百灵没有吭声,转身回房去了。这些日子,他们各自为楚九臻奔走,沈临安的努力他都看在眼里,便不再似往日那般针锋相对了。

一番谈话下来,楚九臻终于理清了她昏睡期间发生的事情。

那天她留了安魂香在凤藻宫,皇后用了,却再也没有醒来,有人潜进皇后的梦境中杀了她。

天罗障破碎之后,结界内所有东西都消失了,琅华殿陈设一如往常。所以当禁军统领霍昭阳带人来抓他们的时候,沈临安百口莫辩。

皇后薨逝,天子震怒,百官上书要求严惩凶手楚九臻,昏迷中的她被皇帝下令关进了天牢。

沈临安四处奔走,企图营救楚九臻,甚至不惜以自身生命作保,要换她自由。勤政殿前,他跪了一夜,换来的却是停职查办的结局。

百灵知道,这就是魇昇口中所说的备给阿九的大礼。所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他和阿九在人间,就要遵守这里的规矩。

要救她,必须答应魇昇开出的条件。于是,他又去了一趟东宫。当晚,楚九臻便被送回了府邸。

楚九臻进屋问百灵:“你去东宫求过太子?你答应了他什么条件?”

百灵正想开口,廊檐上的风铃忽然响了,知道是有人闯了结界。他笑了笑说:“你出去就知道了。”

说话间,太子刘曜带着一行人和一大堆礼物进了院子。他一把拉住正准备行礼的楚九臻道:“太傅,今日我来,是向你行拜师礼的。”

楚九臻一脸震惊:“这是怎么回事?”

眼前如玉雕般的少年,笑得十分无邪道:“小狼……百灵君没告诉你,我已向父皇求旨,拜你为太傅了吗?”

百灵出来了,瞧着一派天真的太子道:“你大可直接告诉她,为了救她,你已卖身给右相做孙女婿了。”

大原皇族尚武,贵族子弟十五岁以前,以武课为主,文课只请先生习字。十五岁以后,才开经筵,诵读经典文章,学习治国之术。

太子就是利用这个机会,拜楚九臻为太傅,将她从天牢里救了出来。同时跟右相张瑜做了交易,答应娶他孙女为太子妃。

3

听他们絮絮叨叨说完,楚九臻的脑子更迷糊了。

怎么一觉睡醒,她就多了一个徒弟。一般都是师父于徒弟有恩,她这徒弟倒好,为了救她,还舍身取义了?

她指着沈临安问:“你怎么不好人做到底,让沈大人也官复原职?”

太子一本正经地答:“父皇的意思,我今年也会到大理寺历练,他给我指派的就是沈大人。之所以没有着急下旨恢复他的职位,是因为有件事要交给我们去查。这事,想必沈大人也有所耳闻。”

“可是前日朱华巷那起剜心案?”沈临安被停职,大理寺丞杨诲暂代他的位置。这剜心案,杨诲给他看过卷宗,的确蹊跷。

太子说:“剜心案不止朱元思这一起。地方州郡也出现过,而且死者生前,都如朱元思一样,能预知自己的死期,都会焚香斋戒沐浴,将自己一个人关进屋子里,坦然赴死。”

“在朱元思这件案子之前,其他案件都判定为自杀,认为是死者中了邪术,自己挖出了自己的心脏。因为现场找不到任何他杀的痕迹。”

“朱元思的行径表明,他似乎与剜心者做过交易,后来却反悔了。他是一名商人,家大业大,以为请来诸多高手庇护,便可免于一死。不曾想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活生生地挖走了心脏。”

沈临安有些疑惑:“这事,怎么闹到皇上那里去了?”

太子说:“因为镇北将军莫修齐的千金莫琉璃可能是下一个被剜心的人。”

沈临安明白了,皇帝的意思是要他们尽快查出凶手,务必保住莫琉璃的性命。

在此期间,虽无官职在身,他行动起来却更为便利。又有太子作伴,遇到任何情况,他们都可以权宜行事。

楚九臻闻言起身:“那就抓紧时间,我们先去朱元思府上瞧瞧。”

一行人到了朱华巷,那座高大的府邸前,挂了两个大大的白色灯笼,上书一个“奠”字。

朱元思的尸身已入殓,李管家忠心护主,不让开棺。他抖抖索索地跪在他们跟前:“各位官老爷,我们并未报官,这也是老爷的意思。求求你们,让他早日入土为安罢。”

沈临安问:“关于你家老爷的死,你知道多少?”

李管家迟疑了一下说:“老爷与夫人成亲多年,膝下无子,一年前曾出游求医,回来后夫人便有了身孕。这原本是件喜事,可两人似乎都不怎么高兴。”

“后来夫人难产而死,老爷抱着白白胖胖的小少爷,对着夫人的尸身叩首。口里说着感谢她为朱家续了香火,很快他也会去陪她的话。”

“那之后,老爷时常借酒浇愁,喝醉了就大骂不公平,凭什么要他们两条命换一条命!一个月前,更是花重金请来了许多江湖高手保护他。”

“二月二那日一早,他叫我去交代了后事,晚上他就被剜心而死。可怜小少爷,还这么小,便失去了双亲……”李管家说到这里,不住地抹眼泪。

沈临安沉声道:“你家老爷既死得不明不白,这事,官府一定要管。况且他死前心有不甘,凶手一日不归案,何谈入土为安?”

李管家愣了一下,郑重地朝他们磕了头,道了一句“有劳各位官人了”,然后带着一众奴仆退去。

4

厅堂内只剩下他们四人,楚九臻自腰间的木箱里取出四个纸人,口中念了一段咒语。

那些纸人便如活物一般,跳到棺材四角,撬开了棺材,露出里边面色煞白的尸体。尸体身着黑色寿衣,熨帖平整。一个纸人去解开了外衣的口子,露出里边被棉布填平剜心的洞口。

沈临安走过去,拿下伤口上的棉布,细细查看了一番。“伤口被清洗过,可上面还残留着灰土。看这形状,似尖细的利爪穿透的。”

百灵也在四周走完一圈,停在棺木前嗅了嗅。“这就奇怪了,凶手不是人,这座宅子里也没有妖气,难不成是神仙杀的人?”

太子找了把椅子坐下来,十分悠闲道:“阿九太傅不是会很多术法吗?赶紧查探一下。莫琉璃的大限是三天后,若这里没有有用的线索,我们得赶紧去将军府,看看能问出什么来。”

楚九臻不知太子真实身份,先前只当他是个普通的人类少年。如今见他谈吐间透着股伶俐气,不免生出些欢喜。“没想到你小小年纪,倒是挺有胆识,一会儿可别吓着了。”

说话间自掌间祭出一道黄符,停在尸体的伤口处。一圈黄色的光晕自伤口散开,那些嵌在肉里的尘土,闪着幽蓝色的光。

楚九臻转头对百灵说:“是檐灰,凶手很可能是驭物杀人。”

她话音刚落,百灵便在一道白光里化成百灵鸟,飞出了窗外。太子按捺不住好奇心,也跟了出去。

楚九臻没有闲着,取出一面铜镜,放在屋子的西南面,又燃放了一撮犀角香。

白色的香雾,自下而上掠过铜镜,铜镜便显出一行小字来:朱元思,琅琊人士,年三十四。卒于庚子年二月初二,魂灵已缉拿。

楚九臻转头望向沈临安:“他的死是命定的,魂魄已被鬼差带走了。不过,他还没过头七,体内存有一丝生魂,引魂术还可以施展。”

她自朱元思尸体的头部牵出一道红光,注入铜镜内,铜镜里便显出画面来。

一年前外出求医的朱元思夫妇,忐忑不安地坐在一间屋子里。

与他们对面而坐的人隐在黑色斗篷里,看不清面容,声音也是雌雄难辨。“你们俩命中注定无子,若强行求子,便是逆天而行。你们……可想好了?”

朱元思额头沁出汗珠,看了一旁的夫人一眼,低声问道:“代价是什么?”

那人答:“两命换一命。我可以施法,用你夫人的寿元养出孩子的精魂。孩子降生之时,就是你夫人绝命之日。而你的命,是我替你们完成心愿的酬劳。”

朱元思面露迟疑:“我们两人,总得留一人照顾孩子。能不能用我的命,换他们母子平安?”

那人伸出一只青白的手,在朱元思的心口停留了一下道:“你的心不够好,我用不了几日,值不了我费那么多功夫。再说这孩子本就不该降生于世,无父无母是逆天而行对他的惩罚。”

朱元思还想说什么,他夫人却抢先一步叩首道:“我们换,我们换!你别拉我,我知道你想让我活着。可这不是没别的办法了,总不能让你们朱家断了香火!反正我们生死在一块,我不后悔!”

5

画面在这里断了,百灵他们也刚好回来。

太子走进来,啧啧称奇道:“阿九太傅,房檐上骑凤仙人嫔伽身后的四只瑞兽,真的少了一只,好像是行什。”

百灵颇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补充道:“就是行什,民间传说能镇妖驱邪的瑞兽,如今竟然做下了杀人剜心的事。”

楚九臻道:“现在可以确定的是朱元思为了求子,用自己的命做了交易。那人隔空驭物,操纵石像行什剜心杀人。这么高的修为,怕不是一般妖物。”

沈临安沉吟道:“既然如此,小九你就不要跟我们去了,回去好好养伤吧。若莫琉璃的事真的跟这剜心案有关,你也不要管。皇上那边,我自有交代。”

太子不乐意了:“沈大人,这事你可不能一个人揽着。先不说莫琉璃性命有多贵重,这可不是普通命案……”

楚九臻打断他们:“莫琉璃是不是也跟那黑衣人做了交易,我们去了将军府自会知晓。走吧,别再耽搁时间了。”

让沈临安和楚九臻去将军府是皇帝刘应的意思。所以莫修齐一早就侯在花厅里等着他们。

莫修齐是武将出身,性格直率,关于楚九臻的事,他听皇帝说过。也明白皇后一事,皇帝之所以将她下狱,是迫于右相压力。

不待楚九臻询问,他自己便将相关情况和盘托出。

莫修齐妻子早逝,不忍女儿莫琉璃受委屈,便断了续娶的念头。这些年,他镇守边关,也一直将莫琉璃带在身旁。

军中尽是男儿,莫琉璃也一直着男装,跟在莫修齐身边。耳濡目染之下,骑马射箭,样样精通。

眼见着女儿一天天长大,到了嫁娶年纪,莫修齐便借着这次回京述职的机会将她带回胥都。一方面是想让她学习女儿家的礼仪和女红,另一方面是想替她寻个好婆家。

皇帝体恤他镇守边疆有功,有意将莫琉璃赐婚给祁王府世子刘燕栖为妻。

谁知宫里的教引嬷嬷来了,莫琉璃什么也不肯学,还嚷着自己马上就要死了,学这些东西也是平白浪费时日。

宫人回去如实禀报了莫琉璃的情况,对剜心案有所了解的皇帝,便指派了沈临安来查。

楚九臻问:“莫将军,琉璃小姐现在何处?方便让民女见一面吗?”

莫修齐说:“她这几日都把自己关在房里,斋戒沐浴后,会焚香打坐,余下的时间都在睡觉。”

楚九臻皱眉,这情形听着像是某种献祭仪式。“莫小姐此前可接触过什么人?比如身穿黑色斗篷的神秘人?”

莫修齐努力回想:“你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有。大约两个月前,我们在回京途中,她生病了。我们曾遇见过一个江湖游医,你也知道,北边荒漠,能遇上一个懂医理的人不容易。”

“那人说能替琉璃治病,我便信了。事实证明,琉璃的病,经他之手,确实好了。楚姑娘,你的意思是那个游医有问题?”

太子看过所有卷宗,抢在楚九臻之前开口道:“根据我们掌握的线索,被剜心的人都是有所求的。那人会满足他们的愿望,代价是许愿者的生命,并且,他从未失手过!”

莫修齐听了这话,立即变了脸色,一把拉住楚九臻道:“楚姑娘,你一定要救救我女儿。或者,你想办法告诉那个人,我愿意用我的命换我女儿的命……”

沈临安劝慰他道:“莫将军,先让她见见莫小姐吧。”

6

楚九臻去的时候,莫琉璃是醒着的。

她一身劲装,手里握着一把缠着流苏的长剑,一脸戒备地看着楚九臻。

楚九臻自顾自地走到桌前坐下,话语里带着赞赏:“莫小姐似乎一点都不怕死?”

莫琉璃修眉一挑,英气与妩媚并存:“这是我自己的事,不用你管。”

楚九臻把玩着一只青瓷茶杯:“可你死了,莫将军就孤身一人了。”

莫琉璃冷笑一声:“他怎么会孤身一人,他有他的赫赫功勋,有他倾尽所有去护卫的家国百姓。他从来都不是一个人!”

“既然如此,在下就不打扰小姐休息了。对了,听将军说小姐近日贪睡,想必是睡眠不太好。我这里有助睡眠的香粉,小姐可以试试。”楚九臻自袖中取出一个精巧瓷瓶放在桌上,起身离开了。

回到花厅,只剩下沈临安和太子在那里喝茶。见她过来,沈临安说:“莫将军有事出去一下,过会儿就回来。怎么样?”

楚九臻摇头:“没有中任何邪术,莫琉璃什么也不肯说,她是甘愿赴死的。这件事,他们父女俩都对我们有所隐瞒。”

“我在给莫琉璃的瓷瓶上下了牵引咒,她已中咒。一会儿她睡着了,就能进入她梦中,一探究竟。”

说着,她将一根红线拴在太子和沈临安的腕间。红线刚一接触到他们的肌肤,便化作一道光隐没了。百灵是楚九臻的引魂兽,自然能跟着她自由出入虚幻之境。

莫琉璃的梦境,是她心心念念的靖州:大漠、戈壁、长河、落日,一望无际,千里平川。

那时的莫琉璃,还是一个梳着丫角髻的小女孩。眉眼清亮,粉面桃腮,笑靥如花。她手里握着一束野花,正蹦蹦跳跳地朝一个坐在山坡上的人影跑去。

一面跑一面喊,清亮的童音,有甜甜的韵味:“阿灿哥哥,你看,我采了好多精灵花,晚间可以腌来给你和爹爹下酒。”

那所谓的山坡,也不过是胥都寻常人家院墙那么高。阿灿在她的叫喊声回头,容颜在夕阳的映衬下,美好而干净。五官精致且立体,是一位北方少年。

他原本神情恹恹,可在视线接触到莫琉璃的那一刻,忧伤的眼眸忽地灿若星辰。

那一笑,惊为天人:“琉璃,阿爹不喜欢精灵花的味道,你还是将它插瓶,放到你的帐篷里好了。”

莫琉璃靠着他坐下,仰着头问:“阿灿哥哥,你刚才在想什么?”

少年答:“哥哥没有不高兴,只是有点想家了。”

莫琉璃伸出手,指着遥远的地平线说:“我知道,阿灿哥哥的家就在那里。爹爹说他是在战场是捡到你的,你们的村庄被毁了,你失去了家人。他带你回来,是想让你和我做个伴。”

少年低头,将下巴抵在莫琉璃的头顶,闷声答:“是的,将军带我回军营的路上,我一直在想,如果琉璃不喜欢我怎么办……还好,谢谢你留下我。”

莫琉璃笑了,伸手抱住少年道:“琉璃怎么会不喜欢你,琉璃长大了,要嫁给阿灿哥哥,以后我们会有一个新的家。”

少年一愣,随后重重地点了点头:“那琉璃要快快长大哟。”

寒来暑往,斗转星移,当初的小丫头,终于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可爹爹莫修齐,却不同意她嫁给阿灿为妻。

莫琉璃到底单纯,以为莫修齐不同意他们的婚事,是因为嫌弃阿灿的出身低微。于是便乔装带了阿灿去战场,想帮助他建立军功,让爹爹无话可说。

可她怎么知道,他们会陷入漠图骑兵的合围中。援兵迟迟未到,浑身浴血的阿灿,拼死将她送出重围。再见他时,他已是一具伤痕累累的尸体。

她跪在他身旁,摘下他腰间那只她绣得歪歪扭扭的荷包,才知道阴阳两隔,是这般容易的事情!

她撕心裂肺地哭着,却再也听不见他的安慰了……

莫琉璃一直认为,是自己的任性害死了阿灿。所以在病中遇见那个说可以完成她心愿的人时,她义无反顾地用自己的生命,去换了一场盛大的梦境。

梦中的她和阿灿,是一对再平凡不过的恋人。他们在那片草原上:相识,相知,相恋,相守,直到垂垂老矣。

7

二月初七夜,按照约定,黑衣人会将莫琉璃的心脏取走。

虽说能理解莫琉璃的选择,可楚九臻也无法眼睁睁看着她去死。于是她用术法掩盖了自己的气息,穿了莫琉璃的衣服,在她房中等着黑衣人的使者前来剜心。

为了安全起见,百灵在整座将军府都布下了阵法。不管是黑衣人操纵什么东西来剜心,他都有把握将拿东西困住。然后再顺藤摸瓜,找到黑衣人。

守株待兔的计划就是这样的,可谁也没想到,事到临头却生了变化:这一次是黑衣人亲自出马了!

奇怪的是百灵的捉妖阵没有任何反应,黑衣人就到了楚九臻跟前。一截枯瘦青白的手臂,似利剑一般,向楚九臻心窝处剜去。

楚九臻自袖中取出一把折扇,将黑衣人的手臂挡了回去。然后催动折扇上一个形似香炉的扇坠,朝那人急急地飞过去。

扇坠在空中旋转着,暴发出阵阵金光,待飞到那人跟前,已变得和人一般高大了。

“炼魂炉?你是渡魂引?”黑衣人站在那里,没有动,任由炼魂炉将他罩在其中。

楚九臻有些惊讶:“你是谁?”

那人呵呵一笑,念出一段咒语,炼魂炉在一道金光中,又变回扇坠模样,落到了他手中。他把玩着炼魂炉,冷声道:“是啊,我怎么知道?因为我曾经也跟你一样,是一个渡魂引灵的神使。”

楚九臻知道,这世间渡魂引不止她一人,可她怎么也想不到,会在此情此景遇见一位前任同僚。

她听百灵说过,成为渡魂引,有两种情况:要么是神仙渡劫,任期一满,仙阶品级上升一等;要么是犯错的罪人,将功折罪。后一种,任期满后,是否能回归原位,就不得而知了。

楚九臻按捺不住好奇:“敢问仙友,发生过什么事,如今竟然做出这种杀人剜心之事?”

“是啊,我为什么要杀人剜心?”黑衣人如梦似幻地呢喃着,声音悦耳动听,还带着一股让人着迷的魔力:“你到我这里来,我就告诉你原因……”

楚九臻神情迷离地点点头,放下手中折扇,毫无戒备地朝他走过去。待她走近,黑衣人伸手扯下笼罩在他身上的斗篷,露出胸腔出一个硕大的洞。

他指着自己心口,十分悲伤地说:“因为我的心也被别人剜走了。这里很疼,所以需要一颗心来填补。”

“我帮那些人实现愿望,他们将心给我。可是他们的心,维持不了多久。比如这颗,我用了没几天,就烂了……”

他话音刚落,那颗在胸腔里原本还跳动着的心脏,忽地失去了生机,迅速干枯腐败。一股恶臭瞬间溢满了整个屋子。

楚九臻恍若未觉,被他悲伤感染,低头看过去:“那你很疼吧?”

“是的,我很疼。”黑衣人说出的话,都变成了一个个发着光的符咒,飞进了楚九臻的眉心里。“你把你的心脏给我,从此以后,我都不会再疼了。”

楚九臻乖顺地接过黑衣人递给他的匕首,便要往心口刺去。

9

“阿九!”百灵唤了她一声,楚九臻无意识地回头一望,一根绳索自百灵手中抛出,将楚九臻捆了起来。他一收手,楚九臻便跌进了他的怀里,手里的匕首也掉在了地上。

这时另一个声音响起:“嫔伽何在?”

“在……”那黑衣人下意识一抬头,便被另一条绳索捆住了,他越挣扎,绳子便越紧。

魇昇从黑暗中走出来,顶着太子的年少的脸庞,露出鄙夷的神色:“哎,小狼,我给你的捆仙索,是让你抓他的,你怎么套在阿九身上了?”

百灵吃瘪:“这捆仙索要知道对方身份,才能发挥效用。我都不知这能迷惑阿九的东西是什么,当然是先救阿九。”

“你傻不傻。朱元思房檐上少的是降妖兽行什,方才在外边攻击我们的也都是镇宅瑞兽。能操纵这些东西的,除了骑凤仙人嫔伽,还有谁?”魇昇一面说着,一面催动捆仙索,黑衣人便显了原形,一只人首鸟身的嫔伽。

百灵啧啧称奇:“嫔伽,别名妙音鸟,声极美妙,若天若人,最擅蛊惑人心。难怪阿九一不小心就着了你的道。”

现了原形的嫔伽,先前施在楚九臻身上的术法消失了。她神色恢复清明:“这是怎么了?”

魇昇见状,又恢复少年太子的模样,十分狗腿地跑到她跟前说:“百灵抓住这怪物了,说是什么骑凤仙人,就是专管镇宅的。阿九太傅,这次真的是神仙杀人。”

百灵念咒解了楚九臻身上的捆仙索道:“你方才中了他的迷魂术,好险。”

楚九臻面露尴尬:“他说他之前也是渡魂引,我便放下来戒备,谁知……你到底为何作恶杀人?”

嫔伽有些艰难地开口说:“你应该先问我是谁挖走了我的心脏才对?”

百灵也有些疑惑:“天地封神时,嫔伽一族赐封镇宅仙,人称骑凤仙人。你好歹是仙身,谁有这么大的胆子?”

楚九臻更正:“不对,他先前是渡魂引,应当是被贬谪了的。是不是当初犯了不可饶恕的罪行,被施了剜心之刑?”

嫔伽微闭着眼,声音艰涩:“你只说对了一半。我当初的确是因为恋上一个凡人,受了处罚,被贬谪为渡魂引。众所周知,成为渡魂引要么是那些有背景需要历练的神仙渡劫飞升的捷径,要么是犯错受罚的谪仙。”

“我原本也以为,我是后者,渡魂引任职期满,就算不能重回仙班,起码还能回到不周仙山去度我余生。事实证明,我错了,因为我不属于前两个类别。”

楚九臻十分惊讶:“这鬼职位还有第三类情况?”

嫔伽点了点头:“你们知道‘天之刃’吧,只在神魔两族大战时出现过的天界死士,灵力强大,一旦爆发,敌我双方都会元神寂灭。”

“那些死士,其实就是第三类渡魂引。他们在成为渡魂引的时候,会在心脏位置安放一颗聚灵珠,吸收恶灵之气。恶灵之气会让他们强大,也会让他们遭受反噬。”

“我在成为死士前,身体遭受反噬,已经损伤了。所以他们只剜走了我的心脏,将那颗心脏和聚灵珠一起拿走了。为了活下来,我一直游走在人间,靠取他人的心活着。”

说到这里,他忽地红了眼,一股黑气萦绕在他周身:“他们不是想我死吗?他们不是这些人类的庇护者吗?成魔又如何,他们视我为草芥,我为何还要遵守那些破规矩!”

楚九臻听完嫔伽的话,沉默良久,才缓缓举起掌心的炼魂炉道:“可杀人取心,终究是邪魔外道所为。”

10

百灵和那些镇宅兽混战时,将沈临安打晕了,丢给不太方便出手的魇昇看管。

楚九臻处理完嫔伽的事,看见昏睡中的沈临安,叫了辆马车,带着他走了。望着她气哼哼的背影,百灵恶狠狠地瞪了一眼正在偷笑的魇昇。

魇昇卸下伪装,盘腿坐在地上:“小狼,真怀念我们三人在一起玩乐的日子。那时候多好啊,你不是妖王,我不是魔君,阿九也还没位列仙班,都没有束缚……”

百灵踢了他一脚问:“今日嫔伽一事,是不是你安排的?这就是你所说的阿九身世的秘密?”

魇昇脸上的笑意消失了:“不是。她的身世,比这渡魂引的秘密复杂得多,时机到了,我自会告诉你。其实有没有嫔伽这事,你也应该知道上边那些死老头的心思有多毒了吧。小狼,你有没有想过,若阿九真是第三类情况,你怎么办?”

百灵抬头仰望着苍青的天色,反问他:“你会怎么做?”

魇昇伸出拳头,在虚空里画了一个圈,然后摊开掌心伸给百灵道:“你应该信我,这世界上最不愿她受伤害的人有两个,除了你,还有我!”

百灵垂眸,伸出掌心在他手掌上一拍道:“那就合作吧。举魔妖两界之力护她周全!对了,你的身份,还要瞒她几时?”

魇昇说:“先瞒着吧。毕竟她失去了从前的记忆。再说,有些事,你我知道就行了。万一我们护不住她,有那个人在,她至少不会受牵连……”

百灵点点头道:“也是,她现在这般嫉恶如仇,你又爱作恶,容易被揍。”

月上中天,两个少年,相扶相携在街道上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