傀儡妻子

文/赤羽迷魂

1.新婚燕尔

京生对阿措的情感是极强极烈的。至少,阿措自己是这么觉得的,他丝毫不愿意阿措离开自己的视线。

有那么一回,阿措回娘家,因事耽搁了半个时辰,京生就自己驾车来接了。仿佛一过了时间,阿措就会消失不见了一般。

阿措是京生的第六任妻子。在她之前,京生相继娶过五个女子为妻,但是每一个新娘,都在嫁进这宅子中不到三个月就得了奇怪的病症,香消玉陨,无一例外。

看着从那朱漆剥落的大门里抬出的一具又一具猩红的棺材,这安邑里方圆百里内的人家,便没有人敢把女儿嫁入这被鬼怪诅咒的地方,这煞宅。

阿措原是官宦人家的女儿,其父因为官贪墨而被落职,财产奴仆一并入官,变卖偿还,家徒四壁,正自向天哭穷,恰遇上京生上门厚礼行聘,自是大喜。因贪着那聘金,一应嫁妆从简,连个陪嫁丫环也无,忙不迭地将女儿嫁了过去。

就这样,阿措在十七岁这年,凤冠霞帔地坐在大红喜轿里,颠簸了数十里路,最后笙箫鼓乐、火盆花烛地嫁进这宅子中。

这偌大的宅子,是长安安邑里的一处旧宅,其内亭台楼阁,互相连接,幽房曲室,回环四合,大有经纬。据京生说,这是明朝一个王爷的府邸,后来子孙不孝,典与他人,其后百数十年间,辗转易主,逐渐败坏,末了才为他祖上所有。

初为人妻的女孩儿,只身一人到此陌生又是一生归宿的地方,心中难免惴惴不安,再加上未出阁前,听街坊间三姑六婆言说,玉家是被鬼怪诅咒过的,凡嫁进去的女子,不出三个月必会被咒杀,这份不安就更甚了。

然而,红盖头被掀开的那一刻,阿措看见这个将与她执手一生的男子,那一双眼,如料峭初春里两泓碧泉,所有的惶恐不安便成了一江春水。

阿措爱上京生,就在他对她的这一顾一盼之间。而京生,也是极爱她的,这不仅是阿措自己,任谁也瞧得出来。沉默少言的他对阿措,扬眉瞩目,莫不是情深;举手投足,莫不是意浓。这让阿措有如置身冰窟中,冷一刹过后,却是比火还甚的灼热。

京生虽然平时冷漠少言,但对人却是极好的,经常将一些伤病的乞儿带回宅子中,煎汤煮药,无偿加以疗治,翌日再行遣走。

京生姓玉,玉姓是岐黄世家,其祖上曾为太医院供俸,医道高妙,名噪一时,传之子孙。然人丁单薄,极易夭折,历经七八代,子息越少,到了京生这一代,更是不堪,京生的父亲于三十九岁时,一日在书房阅书甚倦,闭目小憩,就此与世长辞,母亲随即因悲伤过甚撒手人寰,玉姓一脉只剩得京生一人,和二三十个仆人,在这宽落落的宅院中居住,昔日的辉煌繁盛,至此已然湮没无闻。

虽然他们情爱日深,可是京生并没有与阿措形影不离,他更多的时间是呆在韶华榭里。

那韶华榭,京生带阿措去看过,不过是一间宽敞的屋子,开了七八扇门,每扇门后的房间都不一样,有的无片瓦遮顶,一片豁亮;有的却密不透风,一片漆黑,但都有或大或小的陶盆罗列,种满了各式奇异花草。

京生拉着阿措,一样一样指给他看:“这是金银果,可治头风;这是返魂香,可疗目眩;那是王母草,能令人气血通畅……”

新婚燕尔,三个月时间眨眼即逝,什么事也没有发生。镜前描眉,花下赏月的日子,让阿措淡忘了那个传言,或许,那只不过是一个巧合。在她的内心深处,隐隐地认为,这一切藏着一种不可违抗的天意,京生那五个妻子的死,是上天为了成就她和京生的这段姻缘。她和京生,会在这老旧的宅子里平安喜悦一生的。

只是,阿措心里还是会偶尔地闪过一丝慌乱。究竟为什么慌乱呢?是这院落太深,住人太少的荒芜?还是那个传言其实并没有忘却,而是一直盘踞在她心底?

2.指印

那强烈得排山倒海而来的幸福,终究泯灭不了那丝恐慌。

那一夜,阿措醒来,蒙蒙眬眬似乎听到有什么东西在尖声地呼叫,那叫声凄厉得如同不似来自人间,若有若无之间让她莫明地恐慌。

京生在韶华榭还未曾回来,她起身,披一袭淡黄对襟短衫,赤一双欺霜赛雪的秀足,悄无声息地走在松木板铺就的回廊上。四月的夜里,月华如霜,冷露湿衣,地板一片凉意,踩上去就是一冰,阿措却不曾觉得,心中只有那一丝惊慌在翻滚。

整个玉宅好静,那些仆人此时都已经歇下了。

这样的夜里,月光下繁华消歇的城池,如被浸泡在无边无际的水中一般,这宅子在月光下更显灰暗深幽。宅子只有前面一小半住人,后面的全都荒废了,韶华榭偏偏在那么后面,与阿措京生的卧房有着一大段距离。

阿措走过一间房间。那是已经废弃了的,灰尘满布,蛛丝牵缠,墙角的缝隙里甚至长出野草,她走过的时候,门“呀”的一声打了开来,仿佛有什么东西呻吟了一声。

阿措闻声转过头去,看见门先是只开一线,一只苍白的手从里面伸出,然后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厉鬼一样地出来了!

阿措连叫都忘记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只苍白的手,一把抓住了自己的右手!

终于,她只听得自己发出一声惊叫,尖锐得足以破开这恐怖的夜,然后,她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醒来,阿措便听见京生一声声焦急的呼唤声,睁眼发现还在原来的地方,但却是在京生的怀里。她一把抱住京生,往他怀里缩,不停地叫:“有魔鬼……有魔鬼……”

“措儿,措儿,别怕,哪来的魔鬼,你看到什么了?”京生的身上有着极浓的香气,他抱紧阿措,那香气便淹没了她。可阿措却依然觉得那一丝血腥绕着她不肯散去,她不敢回头,只是指着那扇恐怖的门叫:“就在那,在那儿!”

“那儿?那儿什么都没有呀。”

阿措颤抖地抬起头,这时月华西斜,如水一般漫过来,将一切照得分外明显,阿措看见那扇门好好地关在那里,门上灰尘厚厚,有蜘蛛在上面曲曲折折地布了许多丝,并没有什么血迹,更没有那恐怖的鬼怪。

难道那一切只是她眼花?阿措举起右手,衣袖褪下,白玉般的手臂上,赫然有着五个乌青的指印,从她眼眸中一直逼入心去。

那几天,阿措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她只隐约记得是京生抱着自己回去后,她就发起了高烧,一切就像浮在梦中一般,她在梦中无法走出来,恍惚中京生灌了她许许多多的药,她的烧却是退了起,起了退,六天七夜后,才清醒过来。

可是,对于从未经历世事的女子来说,那一幕实在太过恐怖,她躲在房间里,不敢出去,京生只好没日没夜地陪着她。

阿措开始有了可怕的幻觉,她听见窗外院落里那株高大的槿树,被风吹过时,发出的却是呜咽悲泣之声。她在睡梦中蒙蒙眬眬地听见有声音在对她说:“不会让你离开,不会让你离开,绝不!”

更甚者,好几次夜里醒来,在似醒非醒间,她看到了京生在诡异地做着奇怪而有规律的动作。那都是有月光的夜,月华从窗口斜斜照进来,京生站在那里,漆黑的眸中尽是狂热,做着一个奇怪的动作,不停地重复,再重复,那仿佛是……是以月华为砥,在磨着什么。

可等她叫出声来后,才发现那不过是幻觉,京生只是站在窗前,苦思能让她定心安神的药方。

终于,阿措的惊恐一点一点退去,这宽落落的宅子在眼中看来也不再那么恐怖,可是,她却病了。

3.奇病

和京生前五个妻子一样,奇怪的病。

起初只是心口一点轻微的疼,疼过后乏力片刻,浸出细细一层汗。她一开始也不曾放在心上,以为只是身子偶然的不适,有京生这个岐黄世家的传人在,还不药到病除?

哪知服了那么多京生费尽心思熬炼出来的丹散汤剂,都如泥牛入海,不见半点功效,那疼痛竟然越来越厉害,且由原先的心口一处逐渐向全身蔓延开来,到得后来,整个人翻江倒海地疼,似乎有无数把锋锐的刀在身上削个不停,全身虚脱,浸出来的汗往往湿透贴身的衣裳,发出一股子奇异的香。

这是什么病症,连京生也说不上来,更别论阿措了,她只知道,京生呆在韶华榭的时间越来越长,她所服的各式各样的药也越来越多,而她这病症却也越来越严重了。

看着京生喂她吃药时的奇怪眼神,阿措隐藏在心底的恐慌又一点一点地浮了上来:连京生也是没法子吗?就算她和京生是这般地相爱,也逃脱不了那诅咒吗?

为了抚平阿措的不安,京生特地派人去阿措娘家接了她的妹妹阿瑶来陪她,多了个活泼的阿瑶,阿措整个人才逐渐安静下来。

阿瑶一来就住了十天半月,也不提回家的事,就这么天经地义地在这宅子中住了下来。不知为何,看着她在自己和京生面前现出的如花笑靥,阿措心中涌起另一种说不出的烦燥,她不知道这烦燥是为了什么,但这烦燥和那恐慌搅在一起,让她觉得越来越喘不过气。

这日夜里,阿措又被噩梦吓醒,她呼吸急促,睁眼,无力地低叫一声,伸手去摸索枕畔的人,却落了个空。京生不在?力气陡然恢复了过来,她猛地一下子坐起身,京生真个不在。

夜色里,暗魅魅的只是一片寂静,微弱的灯光从韶华榭的窗棂间泻了出来。阿措从中看见阿瑶抱着京生,她的声音带着妖娆的诱惑:“……姐夫,姐夫,你是我的……我知道,你也喜欢我的,对不对?你说,我和那个病鬼姐姐比起来,谁漂亮?”

京生的手从阿瑶乌黑的秀发上滑下:“瑶儿,你是我的。”

阿措一个劲地往回跑,什么恐惧,什么害怕,全都不见了,有的只是愤怒!怎会这样?她因为害怕而跑来找京生,见到的却是这样一幕。怎么会这样?他们什么时候开始的?

她奔回房中,坐在梳妆台前,明镜里映出她的脸,她是病鬼吗?不,缎子一样光滑的青丝,皮肤没有因病的原因而变得松弛苍白,相反,于珠润玉洁中隐隐透出的红色,走得急了,脸上的汗珠发出阵阵香味,这样的美貌,怎么可能是病鬼?

却也是奇,她越病,这容颜反而越是秀丽,秀丽得离红尘越来越远,越来越不像尘世中人。

柳眉往中间竖起,眼中射出愤怒的光:不,京生是她的,绝不让给任何人!

阿措在心中一直在意京生以前的五个妻子,虽然她们的死令自己嫁得良人,可到底是怎样的容颜,会让京生娶她们呢?而她们又得到了京生多少的爱怜?京生虽从未对她提起那五个妻子的一点一滴,一身的爱全贯注在她身上,可是,在她心底,纵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

何况如今缠住京生的是个活人,不,绝不,京生是她的,绝不给任何人。哪怕这人是她的亲妹子也不成。将一把小巧的剪刀藏入了袖中,阿措再回到韶华榭,那灯光依然亮着。

阿措听到自己的心在不停地打鼓,快得几乎要从胸口跳出,让她喘不过气来。韶华榭里没有任何声音发出,阿措却觉得自己脑中有千百样声音在响着,拥挤着,令她头痛欲裂,她咬着牙,用手使劲地去推门。

门居然没有闩上,一推就推开了,黯红的灯光下,里面空无一人,京生和阿瑶都不在。

“京生,京生……”叫了几声,都没有应答,阿措转头看见墙角处有一扇门开了小小一道缝,有强烈的灯光从里面扑出来,随之而出的,是极为强烈的香气,那和京生身上的香气是一致的,只是要浓郁许多。

这韶华榭的厅里开了七八扇门,但是惟独这一扇门,阿措从来没见过,什么时候开了这扇门的,这门后面难道是……不敢再想下去,她横着心去推开门走了进去。

4.诅咒

四盏云纹水晶嵌银宫灯高悬,将这个走完曲折回环甬道后出现的房间照得一片煞亮,里面是各种奇怪莫名的东西,不知从哪里散发出来的香味弥漫了整个房间。阿措第一眼看到的是女子,有五六个女子在房间里。

她们都眉清目秀,容光若水,衣裳首饰无不华美,青丝如云,神色举止各异,或嫣然而笑,或黛眉微颦,或顾盼生情,或俯首有思……但仔细看去,这些女子似乎都没有魂魄!

阿措掩住嘴,倒退两步。

突然,一只手从背后搭上阿措的肩膀,有人问道:“措儿,你怎么会在这儿?”

是京生。

“京,京生,这是怎么回事?”

京生温柔地擦去她额头的冷汗,将她带回温暖的房间,然后苦笑道:“我以为这件事竟是无人可说了,也罢,今日就全告诉你。”

玉家是世代行医,然而不知从哪代起,受了何种诅咒,一代比一代短命,京生的祖父六十一岁过世,父亲死于三十九岁,而京生……只能活到二十七岁,玉姓一脉的寿命,永远就在这三个寿命之中轮回。

没有人知道,京生的母亲并不是病逝的,她是在京生的父亲死后,替京生准备好了亲事,然后服下遥香丸自杀的,她太爱京生的父亲了。

“于是,这世上,只剩下我一个人。措儿,你知道一个明白自己生命会在何时结束的人,内心有多么的恐慌和孤寂吗?尤其只剩下你一个人的时候。”京生立在窗前,身上一片薄凉。

“后来我连娶了五个妻子,但每个妻子都活不长……我不甘心!如果是我短命就算了!为什么陪在我身边的人都跟着我受苦!”

京生的右手紧握成拳,狠狠地砸在窗棂上。

“京生……”

“也许是上天可怜我,一日,我在韶华榭内研制草药时,无意中误打误撞,触动机关,打开了这个密室,然后发现了这本《造化谱》和这把指玄刀,还有这些人偶女子。”

“人偶女子?”阿措终于明白,为什么觉得那些女子没有魂魄精神了。

“是的,这是隆佑先皇时的天下第一巧匠马待封留下来的,当年他造过指南车、记里鼓、相风鸟,其巧逾于古,只是没有人知道,他独一无二的不传之秘,却是制造人偶,这自百伎之祖偃师传下来的绝技。

“你那日看到的,是我第五任妻子,她也病了,病得很重……”京生转过身,炙热的目光紧紧地盯着阿措,“我想把她留在我身边,无论如何都想把她留在我身边,所以,我想把她做成人偶……”

阿措只觉得背心一凉,整个人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那,那阿遥她……”阿措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时候会想到妹妹。

“你不是想要她陪你吗?她会永远地陪在你身边的。”京生一步一步地逼近阿措,平日里看惯的温柔笑容,此刻却让阿措毛骨悚然。

“什……什么意思?”京生每走一步,阿措便后退一步,直至无处可退!

“什么意思?”京生走近,一阵浓重的香气顿时袭来,他双手轻抚着阿措的脸,眼神中是满满的疼惜,“你以为,我喂你吃的那些药,是什么?”

阿措眼前一黑,昏了过去,在完全陷入黑暗中的前一秒,她尤在想:原来,那个诅咒竟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