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时再逢君

1.初相识

杨锋睡在床上,阳光照着他细瘦苍白的胳膊,韩晴像一只懒洋洋的小猫蜷在他的身侧,枕着他的胸口。

明明是这样美好的时刻,杨锋却突然想起了她。

第一次见到她,是在杨锋二十岁的生日那天。

那天,杨锋的母亲一直都在哭,父亲含着眼泪和他说明一切。

原来,从他一出生,医生就早早地对他下了死亡通知。他患有严重的先天性心脏病,医生预计他顶多活到十来岁。

杨锋顿时明白了,为什么从小到大,别的孩子都可以尽情玩耍,而自己却总是陷在父母胆战心惊的保护之中。就算是一点点的小毛病,也常常会弄得他起不来床。

他还明白了,为什么有一段时间父亲还和母亲闹离婚。表面上看,是父亲和母亲的感情出现了危机,但最根本的问题其实在他身上。幸好最后,父亲还是和母亲坚持了下来。

细思过去,其实他心里,也不是没有一点儿准备。

二十岁,他已经大大超出了医生的预期,每一天都是他从死神手中夺来的,他已经赢了。

那一年,杨锋考上了大学,父母也终于接受现实。他一个人坐上了去另一个城市的火车,就在那列飞快驶往新生活的火车上,他碰到了她。

她年纪就和他差不多大,脖颈上挂着一条很别致的挂坠。穿着一身浅紫的连衣裙,一头黑发又直又长,一直垂到腰间。

刚巧他们是同一所大学,只是不同的系。究竟是谁先开启的话题,杨锋实在想不起来了,他们聊了很多,到最后,话题渐渐沉重起来。

“你认识的人里有没有自杀的?”她问。

杨锋措不及防,微愣了一下:“没有。”

她忽然静默下来,眼睛定定地看着窗外:“我认识这样的人,虽然只有一个人,”她忽然有点讥诮地扯了一下嘴角,“但是也足够了。”

杨锋也很想问,究竟是谁,但话到了嘴边,还是咽了回去。毕竟,他们才刚认识。

2.再相恋

“给我说说你和那个人的故事吧?”韩晴说。像很多女孩一样,她也喜欢探索男友和前任的故事,“我跟你认识都有大半年了,你都很少跟我说起她的事。”

杨锋想了想,笑了,反正他也恰巧回想起了她,那就说一说吧。

那之后他们就自然而然地在一起了。大二的时候,他们就自己在外面合租了房子。

现在回想起来,他和她之间似乎从来没有说过爱还是不爱。他不说是因为知道自己随时会死,但并不知道她为什么也一直回避。

终于有一天,她摘下了一直挂在脖子上的挂坠,“咔嗒”一声打开。她指着里面的照片,眼睛笑得弯弯的。

“这是我的姐姐,傻姐姐。”她一面说,一面轻轻抚摸着照片里小小的脸,眼里的笑意又染上了忧郁。

杨锋紧紧地握住她一只手,她便也笑笑,回头望他一眼,和他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姐姐的爱情就像无聊的肥皂剧。姐姐爱上了一个人,还告诉她,他们都不会再找到更值得去爱的人了,他们一定会彼此深爱着,直到白头,直到死去。

她说,她也很想相信姐姐,可是很可惜,不到一年,姐姐所爱的人就抛弃了她。

姐姐傻乎乎地说要用死来拼一拼。不管她怎么劝说,怎么恳求,姐姐就是不肯转过这个弯。她被逼得没办法,只好一天二十四小时紧跟着姐姐,就算睡觉,也要把她堵在里面。

这样足足过去了好几个星期,姐姐累了,她也累了,而那个男人一直没有出现,连只言片语也没有。某一天,她终于熬不住,白天就睡着了。

睡眼蒙眬里,好像做了一个梦。姐姐很高兴地对她说,自己要去一个好地方了,一个再也不用伤心的地方,她也不用再这么累了。

她觉得很高兴,一下子就放松了,睡得那么沉,好像整个人都投身在黑暗里,连一点儿光亮都没有。等到她醒来,已经是第二天的傍晚。她在卫生间里找到了姐姐。

韩晴吓了一跳,蓦地从他身边坐起:“她姐姐自杀了?”

杨锋点头。

韩晴一呆,又连忙问:“怎么死的?”

“割脉。她把自己的两只手腕都割了,密密麻麻的两排,一共有二十三刀。”

韩晴陡然白了脸,她从没有听过这样的割脉,而杨锋那如同白纸一样什么表情都没有的脸,更让她心里发冷,她喃喃地说:“怎么会这样?”

杨锋也不能体味,生命本是如此的珍贵,像他这样的人永远也不能明白为什么会有人自杀。于是他想了一想,只是把当年,她对他说过的话重复出来。

“也许是在犹豫吧。她一次又一次地试,终于下定决心……又或者,就是想让自己多疼一会儿,纯粹就是想自我毁灭吧。”

韩晴问不下去了。杨锋就自己接着说下去。

3.终分离

说完姐姐的故事,她并没有哭。甚至都可以算是冷静。

杨锋问:“你知道那个和你姐姐在一起的人是谁吗?”

她摇摇头:“我不知道那个人是谁,起初我想知道,但是姐姐不肯告诉我。后来,我也不想知道了,抛弃姐姐是他的错,但是自杀却是姐姐自己的决定。”

静了一会儿,她忽然抬头,漆黑的眼珠定定地望着他:“如果我说,我其实并不痛恨他,反而痛恨我姐姐,你会怎么想?”

杨锋思索了好一会儿,还是诚实地回答:“我不知道。”

她便也浅浅地点着头,然后道:“如果……有一天我也自杀了,你会怎么想?”

杨锋心头突地一跳:“为什么要这么问?”

她好像忽然醒悟过来,笑了一下:“对啊,为什么要这么问。”

“那之后,我跟她之间就变得有点儿奇怪。”杨锋说,“话变少了,两个人静默的时候,就会变得很难受。有时是我故意找事做,有时是她故意避开我。渐渐地,两个人会好几天都碰不到一起。”

韩晴却能理解:“是因为太沉重了吧?”

“嗯?”

韩晴叹一口气:“连我一个纯粹的旁观者,就是这么听着,都觉得……”她苦笑地摸一下胸口,“都觉得沉沉的。”

杨锋沉默着。

“那么后来,”韩晴又问,“到底是谁先离开谁的呢?”

是她,一直都是她先离开的。

其实到她离开的那一天,他们已经有十几天没有碰到一起了。在那之前,杨锋也不是没有动过要和她分开的念头,弄成这样,与其拖拖拉拉、名存实亡地在一起,还不如都干脆一点儿。

这样的念头不止一次地浮现,但每一次,又莫明其妙地沉回去了。

那天他打完工回到租房处,一开门,就看到她正在等他吃饭。饭桌上都是他爱吃的菜,他本来不怎么饿的,但那天却把饭菜吃得干干净净。

等他洗完碗出来,就看到她准备出门,便问:“你去哪儿?”

她深深地看了杨锋一眼,摇了摇头:“去买点东西,一会儿就回来。”

杨锋不疑有他,看着她开门,然后关上,回头却看到她的坠子放在了桌上,但也没有在意。

突然,门口传来了细微的声音,杨锋再听时,那声音又没有了。他呆呆地坐了好一阵子,手里一直握着她留下的坠子,突然,他像想起什么似的,急忙冲出家门!

在经过一幢大厦时,听到一个女人的尖叫:“有人要跳楼。”

他停下脚步向上看去,看着她站在楼顶的边缘,裙角在风里飘扬。他觉得她看到了他,因为他看到她在对他微笑,一种真正的,不带一丝忧郁的笑。

时间忽然变慢,他看着她在空中优雅地起舞,阳光强烈地笼罩着她,她的身影越来越模糊……

4.迟来的倾诉

韩晴的脸上竟然也流露出了悲伤:“她到底为什么要自杀呢?这么突然,连只言片语都没有留下。”

杨锋苦笑,他又怎么会知道。

他自责过,流泪过……慌得父亲从老家赶来,陪了他好几个星期。看着父亲苍老灰瘦的脸,那么疲惫那么恐惧,还要不停地安慰他:“这不是你的错。”

韩晴也发觉这不是一个好话题,看看窗外的天色,太阳已经升得很高,明媚的阳光洒得到处都是,心里莫明地一动:“今天做个大扫除吧。”

杨锋微微一怔:“嗯?”

韩晴说:“她走之后,这屋子的模样就没改过吧?”

杨锋用沉默作了回答。

韩晴咬一下嘴唇,便很干脆地单方面决定:“大扫除吧!该扔的就扔掉,重新布置一下。”她回头望着杨锋,“你现在是跟我在一起了。”

在韩晴的带动下,杨锋也渐渐动起来。

是的,无论是她,还是她住过的房子,都已经是过去式了。他现在有韩晴,他们相处得很好。

更何况,先离开的人是她。

说着,韩晴的眼光便落在了门前的那块地垫上:“那个也换掉吧!早就旧得不行了。”

杨锋犹豫了一下,那还是当初刚租下这屋子时,她亲手织的。

但他还是同意了。

韩晴不是拖泥带水的人,立马便走上前去。掀起地垫的一刹那,却不由得一怔。

杨锋问:“怎么了?”

韩晴回头望了他一眼,表情很奇妙。杨锋诧异地走过去,不由得也变了脸色。

地垫下竟然压着一封信,单薄的信封上写着很细很轻的一行字:致阿锋。

杨锋的大脑有一瞬间空白了一下,这是她的字迹!他想起了她离开的那天,门口响起的声音,想来她想将信塞进来,却不巧塞到了地垫下面。

杨锋捡起那封信,过了好半天才颤抖着双手打开:

阿锋,实在对不起。我想过很多次,应该和你面对面地谈一谈,可是每一次,都无法做到,所以只能用这样的方式给你一个交待。

你大概会怨恨我吧?对不起,你也有理由怨恨我。但是,我还是决定去找姐姐了。我们一起来到这世界,我又怎么能够放她一个人在那个世界孤独。

看到这里,你一定很迷惑,我到底在说什么?

你还记得吗?我姐姐曾经喜欢过一个男人,我说我不知道那个男人是谁,我说得并不准确,有一次,他们通话的时候,我无意中从分机里听到了那个男人的声音。

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到她和那个男人分开,再到她死去……我再也没有听到那个男人的只言片语。直到那一天,可能你已经不记得了吧。

那时,我们刚一起租下了这间屋子,每天都正在开心中。某一天,你正好在洗澡,我便帮你接了一通电话,我跟你说,是对方打错了。

其实不是的,那是你父亲打来的。一听到他的声音,我就知道了……是他,是他!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挂的电话,我也不知道怎么和你说。我睡不着,一连好几天都睡不着,终于,我鼓起勇气打回给他。

我问他还记不记得曾经的那一个女人,他很快就反应过来。他哭着求我原谅,求我不要告诉你,说你有心脏病,如果知道这件事,一定会要了你的命,他哭着求我不要伤害你。

我好几次都想打断他,想要恶狠狠地问他:“那我姐姐呢?谁来别让她受到伤害?”

可是听他说着你,说着你的病,说着你是多么艰难地活到今天……我也哭了。到最后,我同意了他的请求。

我也想过和你分手,其实你也想过要和我分手吧?我把自己塞进了一道狭窄的夹缝里,越来越喘不过气来。也是到了这一步,我才可以理解,为什么我的姐姐会做出那样的选择……

没有人会想死,只是因为实在活不下去了。

所以,请原谅我的任性吧……

再见。

胸口剧烈地疼痛起来。

杨锋一下子捏紧了那张薄薄的信纸,另一只手则狠狠地揪紧胸口的衣衫。他现在才明白,为什么那时,父亲要苦不堪言地一遍又一遍地抱着他重复,这不是你的错……

其实父亲想要说的话,一直不曾说完。

胸口真的好疼啊,像要裂开来的疼,一定是老毛病又犯了。

杨锋的耳旁,只剩下韩晴惊慌的尖叫声,还有她疯子一样找药的画面……慢慢的,他什么都看不到,听不到了。

只有她,一袭长裙站在他的面前。他轻声地说:“啊,你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