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哭泉

清廷刚一败落,闵阳城的军阀就像野草一样,割了一茬又长一茬。

话说闵阳真是个好地方,临海临江四通八达,南物北货车来车来,但凡有点胆识的人都不愁没钱花,可要说本地最有钱的,当属白玉山下的王老爷家。

王老爷年轻时跟着官家跑海船,年老了就在白玉山下盖起一所大宅子,富贵的不得了。谁料就是这宅子替他惹了灾祸。

第一波入住闵阳的张司令拉来一车大兵,将王家上上下下轰出了家门。两个金枝似的姨太太不肯走,结果被大兵倒拎着脚扔进了池塘里。王老爷山崩地裂地哭了一场,末了也只能眼睁睁看着王府的匾额被换成了闵阳司令部。

怪事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

但凡住进王府的长官,不出七日就会飞来横祸,轻则吃了败仗亡命奔逃,重则遇上埋伏横尸当场。等到北洋军新晋的杜旅长开进城后,竟然好些时日不敢光顾白玉山。

可这杜旅长是个猫脾气,越吃不着越惦记,想他土匪被招安成正规军图的是什么,不就是好车好房好姑娘吗?于是过了几天安稳日子后,杜昌明还是住进了王府之中。

杜旅长特意放了一挂万响大红鞭,从前院响到了后院。兵痞子们四下或站或蹲,忽然有人指着后院墙边的水塘子叫了一声。但见漫天烟火里,那水塘子不一会就落下去一扎多深。

挨着杜昌明站着的是一个老兵油子,他咂舌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是个哭泉啊!”

杜昌明嘴角一抽:“什么玩意儿?”

“我老家有个讲究,说是在女人冤死过的井边不能大声说话,一说话井水就会泛红下降,这是吵了她清净,赶上心眼小的就要来报复你,老辈们管这个叫夜哭泉。”

“瞎说什么!给我滚出去!”杜昌明撵跑了乌鸦嘴,但还是有些在意,于是吩咐警卫员,在院子里架起透亮的灯。

是夜,他搂着摩登扮相的三姨太倒在床上,不知怎么忽然醒了过来。秋风呼啦啦地拽着树杈,鬼嚎似的叫个不停。杜昌明定睛向窗外一看,只见一道红影飞也似的掠过窗前。他起初还当自己眼花,可那红影又返回来在窗前打了个旋,真真切切地刻在他的眼睛里。

杜昌明吓得想要尖叫,转念间却又息了声,据说红衣多厉鬼,他害怕这一嗓子叫开了那东西盯上他。那红影就跟吊在窗前一样,三五分钟便晃悠一下,杜昌明哆哆嗦嗦地瞅着它,一直瞅到天亮。

杜昌明听见院子里有了人声,便壮起胆子,想要看看那厉鬼到底长成什么样。他一开门秋风便灌进房来,吹进了满屋的红纸。再看院子里,狂风卷起炮仗屑在地上形成了一股小龙卷风,正绕着窗前转。

原来自己是让那一万响炮仗给逗了!杜昌明骂了一声娘,转回身就往屋子里走,可就在这个时候,那扫院子的勤务兵忽然丢开扫把,坐到了地上:“有、有人跳河了!”

此时天色尚未大亮,杜昌明隐约看见水塘里飘着一件血红的衣裳。等闻声赶来的警卫队用竹竿子把那玩意挑到地上,众人方看清这是一件绣工精致的旗袍,旗袍里竟然还夹着一张人皮!人皮上有头发下有脚,仿佛是脱衣服时一不小心连皮都揭了下来。

杜昌明在秋风里打了个寒战,命人把这玩意烧了。他总共七个姨太太,满院子也找不出第八个女人,谁知道这水里的究竟是什么!

人皮旗袍在院子里腾起一股腥臊的臭味,杜昌明揉着鼻子蹲在水塘边,琢磨着这玩意到底是怎么进来的。忽然间一道黑影窜过他的眼前,直吓得他跌坐在地上,待他定睛一看,却见那是一只小黑猫。

“凯蒂,你在哪呢?”六姨太追随爱猫而来,却见杜昌明抓起猫脖子一扭,然后恶狠狠地摔进了水塘里。

六姨太见状捧起双颊,发出了一声又尖又长的惊叫。水塘闻声冒了几个气泡,随即落潮似的一寸寸矮了下去。那只短命的黑猫在水底泡了几分钟,然后慢慢浮了出来。勤务兵过去挑起黑猫,竟看见这猫还在一下一下地抽搐着。

六姨太小心翼翼地绕开杜昌明,哭着跑上去抱起爱猫,却发现黑猫抽得跟没骨头一样。忽然那黑猫喉咙一张,噗地吐出一根手指粗的鱼来。六姨太捏开猫嘴,就见那猫把脖子一仰,又从七窍里钻出数条手指长的鱼崽子,落在地上。

地上的鱼通体鲜红,嘴里是两排针尖样的牙齿,鱼背上长了个斗型鳍,仿佛是一种变异的泥鳅,这玩意在本地叫做邪鲠,有毒,不是个好东西。勤务兵在杜昌明的呵斥下拿扫帚把猫和鱼扫进了火堆,然后将灰土远远扬到了院外河里。

这口水塘阴森森地潜伏在后院之中,使得满院的警卫跟姨娘平时连大气都不敢出。杜昌明挨了两天,终于还是带着一众姨太太灰溜溜地滚出了王府大门。他临走前找来了一队大兵,吩咐把那个水塘填了。

大兵们恭送旅长逃出家门,然后挥锹堵死了水塘的进水口,又挖了一道沟把水放到墙外的大坑里。可这塘子里的水是光往外流却不见少,放了有小半天也还是那么深。末了还是个机灵的小兵过来讲,说这水塘下大概连着河,须得拿个竹竿探探底。

几个大兵找来一根竹竿,伸到塘底搅合一阵,哪想竹竿跟捅破了血泡一样,整个池塘呼啦一下全红了。少顷,众人定下心神,方看清楚这红水实际上是一群密密麻麻的邪鲠。长竹竿被鱼群冲撞着绞住了一团东西,竟是两具骨头架子。

一具骨架上穿着大绿旗袍,另一具骨架却干干净净未着片缕,原来正是王老爷的那两名姨太太。

原来,那日,两人被官兵扔下池塘溺死在水里,结果尸首便卡在了水塘底的河口上,刚巧河里有几尾邪鲠游到此处,就依托于女尸安了家,两月下来产下了无数子孙。

平日里这群邪鲠都躲在水底,钻进皮里啃噬着女尸的血肉,庞大的鱼群将塘底河口堵得死死的,于是流入的河水就越积越高。但假如有人在上面一叫一闹,邪鲠便被吓得四散奔逃,河口就得以连通外面的河流,水塘便落了下去。那天早上杜昌明所见的人皮旗袍,正是从其中一具骨头上冲刷下来的。

几个大兵分析出了原委,一齐擦擦冷汗大笑起来,想把女尸挑到院外埋了,不料一阵轰隆隆的炮响忽然间震彻云霄,直吓得大兵们手腕一翻,又把女尸掉回了水塘里。

此时,另一处军阀在城外架起大炮和重机枪,雨点似的往城里扔炮弹,半天后,杜昌明在城墙上殡了天。傍晚时刻,一辆气派的吉普车载着胜利者开进了闵阳城。胜利者坐在车上琢磨着,要把司令部设在哪儿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