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武 器

李斯和赵政回到杨氏工坊的大厅时,刚过正午。墨家的匠人们和农人一样,遵循一日两餐的习惯,早上一餐之后,要到下午申时才会食第二餐。因此,大厅内依旧是一派井然有序的忙碌景象。

与来时的好奇与兴奋相比,赵政阴沉着一张脸,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他现在对墨家的不满趋于顶点,再不愿多留哪怕一刻钟。然而事与愿违,他跟随的“先生”暂时还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不久前,杨嗣跟着田茵直接往楼上走了,这分明就是让他二人自行离开。赵政原以为李斯来墨家只是为了归还手弩,谁知李斯转头就进了大厅西侧的一扇小门。尽管情绪不佳,赵政跟进去时还是谨慎地看了看小门上悬挂的木牌——上面绘着剑戟的图案。

门后的房间颇为宽敞,靠墙放置着戈戟矛殳等兵器,墙上亦挂满了各种款式的弓弩以及长短剑。五名十几岁的少年围在木台边,七嘴八舌地向记录人描述着想要的武器款式。赵国男子到了傅籍年龄便要服徭役。按照规定,他们到军营报道时需要自己携带兵器和防具。这些少年皆是同乡,结伴到杨氏工坊定制服役用的器具。因为彼此熟识,少年们免去了谦让的虚礼,争先恐后地说着自己的要求,生怕在服役的第一步就落了下风。

李斯一看这架势,回头觑了赵政一眼,想要退出去在外面等。他刚要转身,一个爽快的声音叫住了他。

“李斯!”徐夫人从房间深处的侧门内探出半个脑袋,以一种莫名熟络的态度朝他招手。

周围满是少年们嘈杂的声音,李斯快速走过去。他刚一靠近便听到对方急切地问道:

“杨工正呢?他还和茵姑子在庭院里?”

李斯指了指头顶。徐夫人闻言露出一丝哂笑。

“我还是继续在这里躲躲吧。”他缩回脖子,往后室退了几步。随后他像想起什么似地,又问了一句:“你来这里干什么?”

“这里售卖武器,我自然是来购买武器的。”李斯淡淡说道。

徐夫人朝后室内扬了扬下巴,示意李斯二人进来。

“客人运气不错,正好遇到我了,里面可都是我亲自打造的兵器。”徐夫人嘿嘿一笑,眼中放出得意的光芒来。

原来后室中燃烧着一个大熔炉,炉中炭火烧得正旺,冒着猩红的火舌。两名袒胸男子推着牛皮制的大橐([tuó]),卖力地往炉内送风。大量陶范堆在地上,一部分已经敲碎了。远处的石台上,摆放着一堆等待打磨整修的青铜剑。台子底,并排放着三个挂着铜锁的木箱。

徐夫人走到石台边,这才开口问道:

“想要什么样的武器?”

“易于隐藏的短剑。”

徐夫人二话不说,蹲下身打开脚边的一个木箱,从中拿出一把仅长一尺二寸的短剑。李斯接过细看,只见柳叶形的剑身配着山字形的剑格。无论是木制剑鞘还是青铜剑本身均没有任何花纹,咋看起来毫不起眼。

“什么价位?”李斯合上剑鞘,似乎完全没有精挑细选的打算。

徐夫人摸了摸褐色的虬髯,盯着李斯二人伸出一根指头。

“客人是至今为止唯二通过机关密室的人,我就给你算便宜一点,一文钱好了。”

赵政心中嗤笑一声,暗道:说得好听!哪有这般便宜的?定是铸造失败的劣质品。

李斯却不多言,干脆利落地付了钱,向徐夫人拱手道谢后便示意赵政离开。赵政虽然不解,但还是默默地跟在李斯身后走出了工坊大门。

两人出了百工里,拐入一条小巷。李斯见四下无人,这才停下脚步,转身凝视赵政。

“公子是要做圣王,还是霸王?”

面对李斯突如其来的问题,赵政不假思索,断然说道:

“政既不做圣王,亦不做霸王。”

“那公子想要成为怎样的王?”李斯神情严肃,眸子中有着少见的锋芒与锐利。

赵政抬眼睇着晴空一角,想要抓住什么似地向天空伸出手去,然后握掌成拳。他感到长久以来一直涌动在胸口的强烈冲动终于化作一个个铿锵有力的音节脱口而出。

“政不屑于做王。既然要做,就做三皇五帝都无法相比的千古一人!”

“好。”李斯只说了这一个字,他取出之前购买的短剑递给赵政。

“不过你得确保自己能活到那一天。”

赵政垂首看着递到眼前的武器,没有伸手去接。

“公子是瞧不上这一文钱的武器?”李斯似笑非笑,眼神已经从凌厉转为惯常的柔和。

离开墨家庭院后,他一直在想田茵的那句话。所谓的危险,到底是指嬴政处于危险之中呢,还是指嬴政的存在会给自己带来危险?或者,两者皆有?

鉴于昨日追杀嬴政的人没有得手,提高警惕是有必要的。说实话,他并不希望眼前的秦国王孙死于非命。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嬴政都有着非同一般的资质,正如出于楚山的和氏璧,乃岁星之精坠于人间,玉质天成,一旦现世,必惊天下。

不过,要成为天下第一玉,和璞亦得经历一番琢磨才行。

于是李斯继续说道:

“徐夫人是有名的铸剑师,他造的兵器,必定是吹毛断发的利器。公子不必怀疑。”

赵政闻言,立刻摇了摇头。

“先生所言,政绝不会怀疑。不过政向来只好长剑,不好短剑。”

“权且防身如何?待公子腰佩太阿之剑时(作者注1),再将此剑扔掉便是。”

赵政想了一会儿,最终勉为其难地接过了短剑,不过他马上就提出了条件。

“有形之剑易得,无形之剑难求。还请先生再教我,如何得天子之剑?”

李斯看了眼天色,在心底无奈地叹了一声。此刻赶往北市,大概还赶得及在约定时间离开邯郸。然而他意识到,遇到嬴政自己终究是走不成的。他将目光落回执拗的秦国王孙身上,直直望进他的眸子深处。

“得天子之剑有多种方法。公子欲求哪一种?”

赵政笑了,那笑容里有一种吞吐山河的气度。他抬起双臂,恭恭敬敬地朝着李斯躬身一拜。

“政求先生所求的那一种。”

李斯的心脏狂跳起来。他想起韩非回国前的那个晚上,坐在自己对面的人落下最后一子后抬起头,丹凤眼犹如深渊般凝视过来。

“法术势三者合一,为吾穷极一生所求之道。非回国后,将著书立说。师兄在稷下求道多年,如今找到你的‘道’了吗?”

“……”李斯的视线从对手的面孔落回棋枰上,沉默地看着韩非修长的手指将白子一枚枚拈起,放入棋匣中。

昆仑玉打磨的棋子滑入匣中时,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韩非合上盖子,眼帘半垂,没有血色的薄唇有着若有若无的弧度。

“师兄,你明知道儒家之道不能救世,却无法做到真正舍弃‘仁义’。正是因为这一点,你我虽为同类,你终究无法胜我。”

“是,所以老师常说他收了两名不肖弟子。”李斯终于开口,伸手开始整理自己这边的黑子,“另外,我亦说过多次。我与师弟不同,我的血还不是冷的。”

棋子哗啦哗啦的声音搅动凝滞的空气。

韩非的嘴角终于勾起了一个嘲讽的弧度,他从棋盘前起身,目光扫过棋枰一侧的螺钿飞鹤。

“你我同窗八载,再见时希望还能像今日这样手谈一局。屈子言,‘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师兄,我等你来给我一个答案。”

那之后已经过去了四年……自己找到那个答案了吗?

李斯怔怔地看着眼前的赵政,直到对方唤了他一声。

“先生?”

李斯回过神来,呼出一口气之后,缓缓对赵政说道:

“在下尚在求道之中,不能做你的老师。不过,在下可以教你一些基础的东西。”

“是。”赵政垂首笑得灿烂。在他看来,这并没有什么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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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西沉,赵姬亲自去了柴房。彼时赵政正躺在干草堆上把玩着刚得的短剑。他用头发试过剑刃,果然如李斯所说,锋利无比。他在柴房内无事可做,索性又拿干草来试剑。开锁声响起时,赵政迅速将短剑入鞘揣进怀里,并从草垛上站了起来。

赵姬站在门外,冷冷的声音传了进来。

“政儿知错了吗?”

赵政在母亲面前向来不敢有丝毫怠慢。他拱手朝母亲一揖,这才答道:

“儿知错了。母亲还是站在门外吧,儿怕这柴房脏了母亲的脚。”

赵姬果然没有进去,眉眼间隐忍的怒意却在一句话之间消散殆尽,不过这并不代表她就此原谅了政儿。

“哪里错了?”

“儿不该骗开柴门,翻墙而出。”

“还敢犯么?”

“若是为了见先生,儿还敢再犯。”赵政保持着恭立的姿势,嘴上却回答得毫不犹豫。

这话大大出乎赵姬的意料。她深知政儿的性情,绝不是一座宅院、一座城池、一个国家能够囚得住的。所以她到柴房,不过是要他稍微收敛一点。不想这孩子认错得理直气壮,拒绝得亦理直气壮。

“哪位先生?为娘给你请的先生们,不是全被政儿气走了么?”

“那些人尽为食腐之鸱,实在不入眼。若非鹓雏,不能为儿之师。”

赵姬的眸子慢慢浸入一片意味深长的浅笑。她的语气变得平和温软。

“所以政儿自己去请先生了?先生叫什么名字,住在何处?”

“先生姓李名斯,师从荀子,现在暂住于安平里毛遂的宅子中。”尽管李斯从未提过自己师出何门,赵政却没有漏过他与田茵的任何一句对话。

赵姬满意地点了点头,已经不再为今早的事情生气。荀卿之名,即使是她这样的妇人也是听过的。何况,荀卿本就是赵人。

“那好,为娘明日将先生请来这里。”

“先生只在邯郸逗留三个月,亦不愿将此事张扬。他与儿约定,每日在城中见面。儿将此事告知母亲,已是破例了。”赵政急急说道。

赵姬微微颦起两道黛眉。邯郸城仍旧是危机四伏的,尤其是在如今这般敏感的时机。赵政的话意味着,他必须要为自己的选择承担风险。不过……

“若是荀子的高徒,倒是值得的。”赵姬淡淡说了一句。她清楚,保住性命很重要,但人生不仅仅是为了保住性命。这世上有些事,值得用性命去冒险。明日一早,她再央求赵昌派些人暗中保护便是。

“你出来吧,然后回房换一套正装。”

赵政顺从地走出柴房,见母亲一身华服,玉簪金钗,妆容艳丽,显然是盛装打扮了一番。

“大父又来请母亲出席酒宴?”赵政垂眸,话语里压着隐隐的不悦。

赵姬又岂会看不出来。她一手牵住儿子的手,另一只手轻抚着他的脸颊,看着那双与自己极为相似的眼睛。

“下午燕太子来了一趟。”

“阿丹找我?”

赵姬妩媚的唇角再度勾起意味深长的弧度。她摇了摇头,语气更加轻柔。

“燕太子是受燕相之托,送请柬过来的。政儿与燕太子俱为质子,情谊深厚,燕相特意在驿馆设宴,邀请我母子二人。”

赵政的眸中覆满欣喜之色。

“这么说,阿丹亦会出席了?”他在邯郸城中只有燕丹这一位朋友。今日在墨家发生的事虽不能与丹明说,至少怀里那把吹毛断发的短剑可以与友人共赏。

“这是当然的了。”赵姬微笑,催促着儿子,“快去换衣。”

待赵政走远,赵姬微微眯起眼睛,似笑非笑的神情如同戴上了一个精致的面具。

燕相栗腹果然迫不及待地发来了邀请。明天早上,不,大概今天晚上消息就会传入赵昌的耳朵里。他应该会很满意这个结果……

她缓缓合上眼睛,嘴角绽放出一个魅惑众生的笑。

男人们以为他们在操纵女人。殊不知,有时候是女人在操纵着他们。她赵鸣玉,可不是一个提线人偶。

美貌,是一个女人最好的武器。她善用上天赐予的武器,争取自己最想要的东西。为此,冒点险是值得的。

赵姬睁开眼睛,缓缓朝内室走去。晚宴之前,她需要再斟酌一下自己的妆容,务必尽善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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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斯打开摆放在榻边的木箱,将整套棋具搬了出来。上等的桑木棋枰有着相当的重量,他将两个存放棋子的漆匣置于其上,然后叹了一口气坐了下来。这套棋具太过珍贵,留在人来人往的学宫下寮他不放心。为此,他从稷下出发时还特意雇佣了一名驾车的御者。

原本可以省下这笔钱,轻装步行到邯郸的。原本只打算在邯郸逗留两日的……李斯看着棋枰上的螺钿飞鹤在灯光下流泻锦缎般的七彩光,突然有点想念自己的那套廉价简陋的折叠棋盘。

“李斯,你还未睡下吧?”毛遂的大嗓门冷不防在屋外响起。不等李斯应声,他径自推开了门。

“我刚从平原君府回来,见你屋内亮着灯……”毛遂大咧咧地走进来,目光落到李斯身旁的棋枰时顿了一下,“咦,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这套棋具,感觉怪熟悉的。”

“是韩非的。”李斯挪了挪草席,示意毛遂在那边坐下。不想毛遂亦挨着棋枰坐了下来,埋头细细打量棋盘的纹路。

“啊,我想起来了!青书带我俩去无招棋馆那一次,你和师难就是用这套棋具对弈的嘛。我记得他不敌你,半途还落跑了。”毛遂畅快地笑了一声,抬头看向李斯,“师难的棋具怎么会在你这里?”

“某个赌局的赌注。”李斯答非所问地说道。

毛遂的眼珠滑向一边,很快又笑了起来。

“这么说,师难是输了那个赌局了?”

李斯淡笑,无论是棋局还是赌局,他都不想去和友人解释什么。因为那并不是毛遂想知道的。

“毛兄到我这儿来,不是闲谈的吧?”

毛遂这才想起自己来找李斯的目的。他迅速收敛起笑容,沉声说道:

“军牌我已经查过了,的确是伪造的。我将此事告知了平原君,他看起来心事重重,只说会派人调查。哎,如今朝中建信君一派蠢蠢欲动,平原君大概没有太多心思关注秦国质子的刺杀事件。”

“建信君有动作?”

毛遂点点头,目露鄙色。

“得到消息,说是昨夜赵昌往燕国驿馆送去了十数名舞姬。燕相好色,赵昌投其所好,显然是在拉拢燕国,为建信君寻求他国势力支持。平原君有春申君、信陵君为盟友,建信君若想与平原君抗衡,光靠王上的宠信是不够的。”

说到激动处,毛遂甚至愤慨地拍了拍大腿。

“燕相今日面见王上,除了献上贺寿的黄金之外,还信誓旦旦对王上承诺,言回国后定劝说燕王与赵国结盟。邯郸之战时,平原君有赵楚联盟之功。若燕赵联盟能够成功,恐怕今后建信君在赵国的气焰会更加嚣张。”

“未必。”李斯轻轻吐出两个字。

“李斯为何如此断言?你不会掌握了一些我还不知道的情报吧?!”

“斯哪里能够知道连毛兄都不知的情报?”李斯扯了扯嘴角,“我那么说,只不过是想到世事难料。”

“料事如神的李斯嘴里亦会说出世事难料这四个字么?”

面对毛遂故作夸张的质疑,李斯仅以一个意味不明的浅笑作为回应。

这次终于轮到毛遂无奈地叹气。他怏怏起身,嘟哝了一句:

“我总觉得有什么大事要发生……希望只是我多心。”

“赵国有你这位文武双全的毛上卿在,不会有什么事的。”

“好吧,借李斯吉言。”毛遂离去前,突然回头朝李斯露出一个戏谑的笑,“你今日见到田丫头了?”

李斯一愣,但很快恢复了常态。

“是。田姑娘将那把手弩赠与我了。”

毛遂的脸上浮现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不会吧?那臭丫头还会送人东西……”说到最后,毛遂眼中的震惊转为了然,“李斯,你干脆就在邯郸多住几月吧,说不定很快就能成家了!”

李斯好不容易将毛遂送走。待重新回到房内,他从腰间取出精巧的武器。当手指抚上桃花图案,李斯的心情并没有变得轻松起来。

不知为何,他亦和毛遂一样,心中隐隐不安。

未来的三个月,恐怕不会平静度过了……

那个时候,他尚不知道秦王病重,即将不久于人世。

注1:《越绝书·外传记宝剑》中记载,吴国铸剑师干将、越国铸剑师欧冶子二人合力为楚王铸造了三把宝剑,其中之一即为太阿。在本文的设定中,公元前279年秦将白起攻入楚国都城郢,得太阿之剑献给秦昭襄王嬴稷,从此太阿之剑成为秦王配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