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木 鸢

赵国都城邯郸,是赵政在这世界上最熟悉的一座城市,也是他唯一居住过的城市。从小到大,他从未踏出过这座城池半步。邯郸城坚固高大的城墙,犹如一道不可逾越的界线,阻挡着他去探索更广阔的世界。

在赵政四五岁的时候,长平之战的惨烈结局仍在时刻刺痛着无数赵人的心。那时他和母亲为了躲避赵人的刺杀,在邯郸城内的每一个落脚处都呆不了多久。即使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稳定的住处,母亲亦会为了他的安全将他长时间地关在宅子里。幼时的赵政常常长时间地独坐在屋檐下,仰望院墙上方的狭小天空。一旦有鸟雀从他眼前掠过,赵政的心中总会泛起一阵涟漪。

他羡慕那些鸟儿,因为它们是自由的。它们快活地扇动着翅膀,翱翔在广阔的天地间。而他,只能困于四墙围起来的笼子里。

这种情况直到他们搬进了城北的一座豪家大宅,他多了一位叫做赵昌的大父(作者注1)之后才有所好转。有了那位大父的庇护,他可以时不时到城内转转。从那时开始,他仰望的对象变成了城墙上方稍微大一些的天空。而他的囚笼亦变成了一整座城池。

作为秦国的质子,邯郸城的城门是他无法跨出的门槛。

他曾经不止一次站在巍峨的城楼下,眺望飞过城墙的鸟儿。他亦不止一次地幻想过,如果自己也有一对翅膀,一定要飞到辽阔大地的尽头,登高山,观沧海,看遍世间一切壮丽山河。

所以当他在杨氏工坊的后院目睹大鸟从楼上腾空而起时,他首先想到的是书上关于大鹏鸟的描述。除了震惊之外,他并不感到害怕。

然而,他不能阻止其他人产生类似的情绪。

“哎呀!”徐夫人冷不丁地冒出急促的呼声,掺杂着难以掩饰的恐惧与焦急。

大鸟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身体剧烈地摇晃起来,仿佛一个喝醉酒的壮汉歪歪斜斜地游走在大街上。

“糟糕!又出老问题了!”徐夫人一拍大腿,忙不迭地冲了出去。

“先生,我们要跟上去吗?”赵政的心被那只大鸟牵引着,他有些紧张地询问身旁的李斯。

“不用。墨家的人有能力处理这类突发事件,我们过去只会添麻烦。”

李斯的声音虽然绷得有些紧,但赵政注意到他眼中信任的神情。于是赵政亦原地不动,重新将视线转回天上。

失去平衡的大鸟挣扎着在空中继续滑行了半圈,最后像是耗尽了力气一般,开始迅速往地面坠落。同时,它发出一连串咯吱咯吱的声音,仿佛老旧的木屋在风暴中痛苦呻吟。赵政这才意识到,那竟然是一只木鸟。而在木鸟腹部悬挂着一个三角形的木框,一个纤细的身影正横在木框上,不断与地面上的徐夫人打着手势。

“这边!这边!”徐夫人摇晃着手臂,似乎是在为上方的人示意合适的降落位置。

就在木鸟快要撞向地面的瞬间,原本吊在鸟身下的人突然腾空一跃,犹如一只轻巧的燕子,远远地落到了一边。倒是那只可怜的木鸟轰然坠地,转眼间摔得粉身碎骨,木屑与金属零件散落一地。

徐夫人哭丧着一张脸,对准确地落到身边的人抱怨道:

“茵姑子,你不是说那问题已经解决了,保证这次一定能成功吗?哎呀呀,一会儿杨工正知道我给你提供零件,恐怕又得罚我在祖师像前跪上三个时辰了。”

田茵姣好的面容上,全然没有刚经历一场危险事故的余悸。她冷静地注视着远处的残骸,若有所思。

“设计上的确是没有任何问题了。”这么说着,她径直朝着残骸走去,一边走还一边埋头看着地面,时不时捡起一两个零件检查一番。

徐夫人赶紧跟了上去。

“我得去检查新来的那批铁矿石,这就先走了。你千万别跟杨工长说我来过这里。”

田茵点了点头,眼睛却还一直瞄着地上的狼藉。

另一边,仍旧留在回廊中的两人目睹了刚才发生的一切。李斯嘴角含笑,眼神温柔。而赵政则瞪圆了两只眼睛,比刚才看见那只大鸟还要诧异。

那位就是茵姑子么?竟然是一位俏丽的年轻女子!赵政觉得今日尽遇到超出想象的事情。如果说是仙女从天而降他尚能接受,可仙女绝不会操纵木鸟以那样危险的方式坠落地面!如果说是人类女子,那种行径似乎早就超过普通女子的范畴了……

所以说,对方果然还是一名悍妇吧,虽说外貌并不像男人,可再漂亮也远不及他的母亲。赵政最后在心里下了这样的论断。

徐夫人临走前,朝着李斯两人招手,然后朝着田茵的方向扬了扬下巴,示意他们过去。田茵不知是故意忽视还是压根就忘记了有人造访这件事,始终没有抬头看过廊道内的两人。赵政自然是很不高兴,没好气地对李斯说道:

“先生赶紧将手弩还给那个女人吧。墨家实在无礼,政不愿久留。”

李斯正出神地想着什么,此时被赵政的话语提醒,视线落到他身上,下一刻眼角便现出两条笑纹。

“好吧,政也一块儿过去。”

“为什么?!”赵政瞬间竖起的短眉宛如笔画圆润的倒八字,让李斯忍俊不禁。

“昨日政是被手弩所救,自然要去向手弩的主人道谢。”

“但是她将我关在密室里,这件事我还未找墨家算账!”他向来有仇必报,纵使困于囚笼亦消磨不了血液里与生俱来的狼性。

李斯的眼神暗了暗,注视赵政的眸子变得幽深。有时候他竟然忘了,眼前这名稚气未脱的孩子身上流着和秦王嬴稷一样的血。不出意外的话,总有一天他会成为百万虎狼之师的主人。他的一句话便能带来铁蹄与战争,他的名字将令天下人闻之震悚。

嬴政将会成为怎样一位王呢?李斯发现,在这之前自己从未认真思索过这个问题。

赵政并不知道李斯在想些什么,但他敏感地意识到,李斯的沉思是因自己的一句话引起的。在李斯的沉默中赵政逐渐变得局促起来。最终他扭头撇开了视线,用不情不愿的语调哼了一声。

“两件事……算是扯平了吧。”他小声说道,音量低到几乎听不见。他刻意不去看李斯的表情。等了一会儿,他听见对方语意不明地哦了一声,然后是走下台阶的脚步声。

“你不过去看看吗?我以为男孩子除了武器之外,对能够在天上飞的木鸢也会感兴趣的。”此时李斯已经走到了廊檐外,在正午的阳光下眯着眼睛,勾着唇角。

赵政愣了愣,眼神飘到了远处的残骸上。刚才目睹的惊人一幕还深刻地印在他的脑海里。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绝对不相信凡人能够像鸟儿一样在高空中翱翔。

幼年时的幻想骤然在眼前复苏。

他冲破桎梏,扶摇而上。他越过绿树掩映中的灰墙青瓦,掠过邯郸城高大的门楼,盘旋于一望无际的旷野之上。天苍苍,海茫茫,无人能挡他的去路,无人能折他的羽翼。他俯瞰天下,他藐视众生。这世上,没有能够困住他的囚笼。如果有,他必将践踏它,焚烧它,摧毁它。

赵政收回了视线,他感到有什么东西在胸口激荡着,仿佛顷刻间便会喷涌而出。他深吸一口气,稳了稳神,回给李斯一个只属于孩子的纯真笑容。

“先生错了,政对失败的尝试不感兴趣。”他略略歪着脑袋,晶亮的眸子像被水洗过的玛瑙珠,“不过,我可以陪先生过去看看。”

李斯凝视着秦国王孙,眼中有微波浮动,但最终他还是放弃去揭穿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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毫无遮挡的草坪上,植物叶子中的水分似乎也变成蒸汽消散了,一大片干瘪瘪地伏在地上。徐夫人早就溜得不见人影了。田茵听到踩在干草上的沙沙声,终于抬起头来。她先看向赵政,脸上并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然而当她转向李斯,目光却陡然冷了两分。

这下李斯能够肯定,对方如果不是对他怀着恨意,至少也是嫌恶的情绪。可他实在想不出,到底是哪里得罪了田姑娘或者墨家。

“听说我的手弩在你那里?”田茵一开口便径直问道。

“是的,昨日在下是在毛府门前捡到的。因为某些意外,在下擅自使用了田姑娘的武器,在此向你赔罪。”这么说着,李斯拱手赔了个不是。

田茵有些心不在焉,她的注意力始终在木鸢的残骸上。李斯说话的时候,她蹲下身拨开草丛,从中捡起一个黄豆大小的金属齿轮。她将齿轮举至眼前翻来覆去地细看,嘴里却冒出一句无头无尾的话:

“好用吗?”

李斯眨了眨眼,并不是不理解田茵的话,而是他没料到田茵会问这个。

“很好用。射程远,易于操作,且精准度极高。即使是在下这样不通武艺的人,也能一下子解决两个杀手。”

田茵将齿轮攥在掌中,起身重新看向李斯。她似乎很满意刚才的回答,当两人视线相汇时,田茵脸上的神情已经没有刚才那般冷漠,嘴角甚至勾起小小的弧度。

“我制作这种手弩的本意,正是为了给战争中不通武艺的妇人防身用的。想不到也适合儒生。”她露出一个状似嘲讽的浅笑,“你现在可以还给我了。”

“无礼!”不等李斯说什么,一旁的赵政先开口了,“先生捡到你的手弩,特意过来还给你。你不仅将我们关进密室,还出言不逊!难道墨家都是一群不知谢字怎么写的粗鄙贱民?”

出人意外地,田茵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

“在贵族眼中,我们这些匠人当然都是些贱民。不过若没有我们,王孙公子们便会穿无衣、坐无席、出无车、居无所,可我还从未见他们来给我道谢呢。”说到这里,田茵俯身凑近赵政,“您说是不是呢,小公子?”

赵政不屑地哼了一声,心中却警铃大作。看样子,这个女人好像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他不知道的是,田茵曾经助毛遂调查过潜伏于平原君府的各国细作。邯郸之战后,田茵偶尔还是会接一些收集情报的委托。今日她本在楼顶准备木鸢的试飞,无意间望见李斯和一个孩子沿街而来,当即就认出了赵政。

田茵疑惑李斯为何会和秦国质子呆在一起,此时她将注意力重新转回李斯身上,抬头与他对视。

“听闻李斯已经从荀老头那里出师了,这是准备为秦国效力了么?”

李斯知道田茵不喜儒家,苦笑着摇了摇头,却不出言解释。他并没有留意到,身侧的赵政在田茵说话时,若有所思地瞥了他一眼。

田茵把玩着手里的齿轮,美目里的讥讽更甚。

“还是打算回楚国么?凭李斯的本事,想必会立刻受到春申君的重用。”提到春申君时,田茵眼底蒙上了一层冰霜。

李斯心念一动,瞬间明白了过来。数年前,楚国灭鲁,而发动战争的人即是春申君。楚军不仅攻入鲁国都城,强迫鲁王迁往他地,且摧毁了墨家设在曲阜的大本营。墨家弟子由此分散于各国据点,田氏兄妹亦是在那场变故之后迁入邯郸居住。对田茵来说,楚国于她有亡国破家之恨,她自然不会对楚人李斯有什么好脸色了。

“在下虽已出师,但对‘道义’二字尚有困惑,仍在求道之中。目前还没有考虑过出仕的问题。”李斯如实答道,“另外,田姑娘是因为在下楚国人的身份而心生嫌恶?”

“是又怎样?”

“墨家非难儒者‘亲亲有术,尊贤有等’,称儒家是爱而有别,而墨家是爱而无别。既然墨家号召天下之人兼相爱,田姑娘又为何因国别而将在下置于‘相爱’的范畴之外呢?”

田茵皎然的脸颊上顿时飞上两片红霞,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然而李斯说得义正言辞,她只得咬咬牙垂头看向地面,沉默着伸出一只手来。

李斯注视着那只手,掌心纹理细腻,手指纤长,指侧有着薄茧,即是年轻女子之手,亦是一名高超匠人之手。他会意过来,取出手弩放入了田茵掌心。

“田姑娘身怀绝技,务必多加小心。”

田茵猛地抬头瞪向李斯。

“什么意思?”

李斯的视线落到田茵身后摔得不成形的木鸢上,笑着说道:

“各种意义上。田姑娘那么聪明,一定知道在下的意思。”

田茵神情凝重,轻启朱唇正要说什么的时候,一个略带喘息的声音意外打断了她。

“哎呀哎呀,茵姑子,你又瞒着老夫试飞木鸢了!”

庭院中的三人循声望去,见工正杨嗣从楼内奔出,急匆匆朝他们的方向而来。他疾步走到田茵跟前,锐利的目光早已将四周扫视了一圈。

“徐夫人没和茵姑子在一起?”杨嗣稍微平复了呼吸之后铁青着脸问道。

“那人见出了事故,早就溜了。”赵政笑嘻嘻地应了一句,脸上单纯的笑容使他看起来极其无辜。

“这么说,试飞的时候他人就在这里了?”杨嗣看向田茵,虽说是问句却是用十分肯定的语气说出。

田茵瞪了赵政一眼,无奈答道:

“是……”

“这小子!明知有危险,却不阻止你……”

不等杨嗣说完,田茵赶紧说道:

“老杨,不是徐夫人的错,是我坚持让他协助我的。”

杨嗣叹口气。他是看着田氏兄妹长大的,深知田茵决定踏上某条路,那必定是十头牛都无法将她拉回。

“你兄妹二人为何都执意于此,非要造什么载人木鸢?”他原以为这段日子田羡不在邯郸,田茵没了最大支持者会暂时收敛些,谁知她竟鼓动徐夫人暗中提供木材和零件。

“因为好奇啊。”田茵指了指头顶上的青空,绽放出一个明媚的笑容,“因为想要知道飞翔的感觉。人类如果能像鸟儿那样在天上飞翔,难道不是一件很厉害的事情吗?”

她说这话时,眼睛里闪着炫目的光彩,那种基于简单纯粹的愿望而进行创造的喜悦最终使杨嗣败下阵来。他亦是一名优秀的匠人,他能够理解那种冲动。

“就算如此,试飞这么危险的事还是安排其他弟子做就行了。茵姑子是制造者,没有必要以身犯险。你是四代钜子的后人,要是出了什么事,老夫没法向现任钜子和田头领交代。”杨嗣摆出长辈的架子,语重心长地念叨起来。

“正因为有危险,茵才要亲自试飞。制造者必须要为自己造的东西负责。”田茵轻描淡写地说着,同时将右手中的齿轮高高抛起。当她轻松地接住下落物时,摊开手掌示意杨嗣细看。

“这个齿轮与我设计图上的尺寸有误差。”她从腰间的荷包中掏出一个更小的齿轮,与手中的那一个扣合在一起。

明亮的阳光下,可以看到两个齿轮间有着几不可察的细小缝隙。

“设计没有问题。这次失败的原因,是因为关键的零件无法完美契合。”

杨嗣接过两个齿轮确认了一番。

“误差在秋毫之间。怪不得连徐夫人也失手了。”

“这怪不得他。合范浇铸无法控制精密的尺寸。”田茵摇了摇头,语气里有着一丝失落。现在虽然找到了原因,可她暂时想不到解决的办法。

“用蜡怎么样呢?”长久未开口的李斯突然插话进来。

自顾自交谈着的墨家二人这才想起了被他们忘在一边的造访者,此时不约而同地将视线投注到李斯身上。

于是李斯进一步解释道:“在下在稷下时,杂读各家学说,偶然见过一些未收录进《考工记》的原始资料。其中一篇记载楚国王室的冶金匠人用蜡雕刻铸件,裹上泥阴干后,放入窑炉加热。蜡模受热熔化,从浇铸孔流出。如此烧出的陶范精度极高,之后按照常规方法浇铸铜液,便能得到尺寸准确的铸件。(作者注2)”

田茵的杏目蓦地睁大,下一刻像个终于得到了心悦玩具的小孩般笑出了声,简直与之前那位疏冷的美人判若两人。

“呵,一着急起来竟然忘记了南方的这个秘法!”她勾唇自嘲着,迫不及待地想回楼里开始新一轮尝试。

一旦涉及到机关术,田茵在人前的冷漠便会立刻转化为前所未有的热情。她是不折不扣的行动派,当即转身往工坊内走去。

离去前,她将手弩抛回给李斯。

“我不喜欢欠他人人情,这把手弩送给你了!另外,我也有一个忠告……”她回头意味深长地扫了赵政一眼,“那个孩子,很危险。”

注1:祖父以及外祖父的称呼。

注2:即失蜡法,又称脱蜡法,后发展为现代熔模精密铸造技术。中国最早的采用失蜡法铸造的青铜器为春秋时期楚共王熊审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