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尚 同

时间进入午时,炽烈的阳光洒在百工里的里道上,人们纷纷走在沿街屋檐的阴影下。杨氏工坊巨大的挑檐犹如张开的羽翅,庇护着来来往往的行人。

工坊的地下密室中,困于其中的人丝毫感受不到夏末的暑气。李斯靠墙坐了下来,闭目养神。待赵政将棋子复归原位,李斯睁开眼睛,柔声说道:

“政,有一件事情只有你能做到。若没有你的帮助,我俩就得关在密室里直到明天早上了。你不想让母亲彻夜担心吧?”

“是。先生请讲。”

“我已经找到了离开密室的方法,不过得先看看你那边的迷宫图。”

赵政闻言,侧头衡量了一下隔墙的高度。

“先生莫非要政帮你翻墙过来?”他的稚嫩语气里有着一丝怀疑。

李斯的下巴猛地一点,难得有些羞赧。

“不……儒家并未教过我逾墙之术。”他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重新调整语气,“我们两个其实是在同一个大房间内,共享一个屋顶。隔墙顶部没封死,你可以将迷宫图绘在天顶上,这样我便能看见了。”

“绘……绘在天顶上?怎么可能……不说如何够到天顶,我手里亦没有画笔呀!”赵政惊呼出声,颜色浅淡的可爱短眉下意识地皱了起来。

“你那边的密室,东墙上不是有一排小孔透进光线么?没问题的,只要以光为笔就能做到。”

“以光为笔?”赵政仍旧不解,漂亮的桃花眸中满是疑惑。

“你应该随身带着削刀吧?若忘记带了,我这里有一把可以借给你。”

赵政正处于习字的年龄,佩囊中总放着一把削刀,以方便削去木简上写错的字。听李斯这么一问,他摸了摸腰间,确认佩囊还挂在衣带上。

“不用了,我带着呢。先生有何用?”

“你将刀刃置于东墙的光孔下,倾斜刀身,将光线反射到天顶上,那里会出现一个光点。接下来只需要移动光点,利用光的轨迹绘出迷宫所有的线条就可以了。”

“但是……”赵政的眼睛盯着迷宫上纵横交错的繁复曲线。他怀疑自己能否快速准确地将整幅图绘制出来。更重要的是,先生能够记住那些稍纵即逝的线条么,能够将所有线条组合成完整的迷宫么?

从常理来看,那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

李斯似乎是猜测到了赵政的心思,当他再度开口时,温和的语气多了几分游刃有余的悠然。

“要一次性绘出那么复杂的迷宫的确是很难。我教你一个化繁为简的方法。你以削刀为尺,衡量迷宫盘的长宽,然后将长宽均分为三段,刻上记号。以记号为点,在铁板上划出纵横各两条线,如此一来,整个迷宫便均分为九等份。以甲乙丙代表行,以一二三代表列,则甲一为第一行第一列的区域,丙三为第三行第三列的区域。绘制九个小图,总比绘制一个大图要容易得多。”说到这里,李斯放缓语速,像是强调什么似的一字一顿说道:“子曰:后生可畏。政,你一定能够做到。”

赵政的眼珠转了半圈,笑容蓦地爬上了他的眉眼。他从佩囊中掏出削刀,照着李斯所教的方法操作起来。而嘴上却一改恭敬的语气,仿佛挑衅似地质问道:

“这是当然的,政如果想做,便一定能做到!不过先生说了那么多,自己能否做到呢?在脑海中组合九个图,可比组合一个图难多了。”

李斯不以为意,反而是微笑着抬起眼眸,注视着天顶上突然出现的一个光斑。

“我常与师弟下盲棋,几个图形倒是不在话下。估计第三次钟声快响了,咱们可得抓紧时间了。”

话音犹如火星溅落到柴堆上,赵政的眼底瞬间燃烧起了火焰,衬着眼角的艳媚一片桃红。那不是属于春的柔和,而是烈日炎夏,散发着前所未有的热度。他的嘴角勾起势在必得的弧度。

“这间小小的密室,还困不住我!先生看好了!甲一,艮位起笔……”

铿锵有力的音节时不时打破密室的静谧。木制的天顶上一个明亮的光点犹如野蜂乱舞,交错的飞行轨迹令人眼花缭乱,在李斯的瞳孔中留下数不清的残影。

……

当丙三的最后一笔随着赵政的动作消失在晦暗的虚空中,李斯缓缓闭上眼睛。眉梢下裸露的太阴穴皮肤细腻,青色的静脉有着细微的跳动。那表明李斯的大脑此刻正处于高速运转中。

在看不见的思想世界中,九个图形快速拼合,上百条曲线相互连接,不断地纠错、修正、纠错、修正,误差在一步步缩小。

第三次钟声已经响过好一阵了。他们余下的时间所剩无几。李斯的思考看似漫长复杂,实际只在须臾之间。

咔嚓!犹如零件装入了正确的位置,一副完整的大图在李斯眼前展开。他的眼珠左右移动,在阡陌中寻找那把唯一的钥匙。

没错,隔壁的迷宫盘同样有三十六条“看似正确”的路径。将这三十六条路径与自己这边的迷宫路径相对照,能够找到一条走向完全一致的路径。由于两个迷宫盘具体构造不同,两条路径并不能重合在一起,然而其走向均是先向西,拐入东南方向,移向正南,转入西南……直至迷宫出口,每一个拐点的方向都是一模一样。

李斯蓦地睁开眼睛,喃喃自语:

“我找到了。”

这一次,他不仅找到了正确的路,还找到了正确的方法。

下一刻,李斯提高了音量。

“政!一个时辰快到了,成败就在最后一举。我俩必须同时移动棋子,按照相同的走向,同时到达终点。接下来你听好了,那条正确的路径是先向西,然后是东南方向,正南,西南……虽然走向是一致的,具体到每个转向的距离长短则是不同的。过程中我无法给你提示。”

隔墙的另一边,赵政屏息听完李斯的说明,手指率先移动到了棋子上。

“同时开始,同时结束……那岂不是要看我和先生的默契度了?听起来似乎很好玩呢。”他的语气里透着兴奋,对这个有趣的游戏跃跃欲试。

李斯被他的情绪感染,嘴角亦不自觉地带上了笑意。

“的确是挺有趣的。”他抬手抚上棋子,“准备好了吗?”

“是。”

“开始。”

两个迷宫盘,两个操纵者,手中的明棋,墙下的暗棋。百径纵横,同一为正,道之始如龙翔空,道之终如凤栖梧。

咔嚓!

咔嚓!

两枚暗棋同时卡入了凹槽。霎那间,大小齿轮转动的声音一股脑儿从墙后冒了出来。片刻之后,北墙东侧自动打开了一道小门。

李斯跨出门,正好看见赵政从隔壁的小门出来,两人相视一笑。连李斯自己都觉得奇怪,他和这位小公子有着莫名的默契。

待赵政走近身边之后,李斯开始仔细观察周围的状况。密室出口连接着一条四尺宽的地道,青石铺地,两墙皆为石砖。正对着密室的一堵墙凿有一排方孔,从孔内透出阳光,使得整个地道沐浴在自然的光线下。李斯特意往孔内看了一眼,孔径尽头放置着一面铜镜,发出刺目的白光。

李斯不由地眯起眼睛,在眼泪流出前迅速移开了视线。好在强光引起的不适很快就消失了。适应了光线后,他注意到地道尽头有向上的石阶。

“地底下为何会有自然光线?”赵政左右张望,好奇地问道。

“墨家利用了多面铜镜,将地面的光线反射进了地下,就像你利用刀刃反射光线一样。”李斯让赵政跟在身后,自己在前面开道。

“先生是如何知道,需要两人配合才能破解密室机关?”赵政犹如一名求知欲旺盛的学生,紧接着又问道。

“在你第一次移动棋子时,我听到自己这边的迷宫盘下亦传来机械运转的细微声音。这说明两边的迷宫盘在墙后连接着同一机关。我们单独移动任何一边的棋子是无法打开出口的。然而意识到问题所在,不一定能找到解决问题的方法。要破解一道难题,必须看破出题人的意图。”

说到这里,李斯停下脚步回头看着赵政。

“你有没有想过,密室的设计者为何要设置这样的机关,有何意义?难道仅仅是因为设计者觉得好玩,专以戏弄他人为乐吗?”

赵政一愣,他从来没有想过那么深层的问题。一时间他不知如何作答,而李斯却已经转回头去,继续在前引路。

“设计者的作品,犹如本人思想的延续,因此包含着设计者的理念。墨家兼爱非攻,所以密室没有布下致命的机关。又因其尚同,一定要两枚棋子以相同走向,同时通过迷宫才能开启出口。假如来访者不了解墨家理念,走不出这间密室,自然也没有资格见到墨家头领了。”

“尚同?”赵政还是第一次听闻这个词。

李斯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了赵政另一个问题:

“天子不能治理百官万民,而百官万民又不侍奉天子,你认为是什么缘故?”

赵政想了一会儿才谨慎地回答:

“那是因为上下皆不能贯彻道义的缘故吧。”

“那么所谓的道义又是什么呢?”

“……”

没有听到身后的回应,李斯放缓了脚步,循循善诱。

“墨子认为,天下之所以纷扰混乱,是因为没有统一的判断是非善恶的标准。一人一义,百人百义,而各自都认为自己是正确的而相互攻讦。天子认为某人为善,进行奖赏,而天下人皆认为此人为恶;天子认为某人为恶,进行惩罚,而天下人皆认为此人为善。那么天子惩恶扬善的法令就失去了效用,无法推行。正因为‘义’有所不同,造成上下失序,犹如陷入迷宫之中。”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墨子提出了尚同的观念,即上下一义。天子立三公,与三公同义。三公立各级政长,与政长同义。里长发政于百姓,与百姓同义,曰:天子认为正确的,大家都要认为正确。天子认为错误的,大家都要认为错误。于是,天子颁布的法令就能够在天下推行了。天下百姓皆上同于天子,这便是墨家所言的‘天子唯能壹同天下之义,是以天下治也’”

“政明白了。墨子的意思是治天下之国若治一家,使天下之民若使一夫。”

李斯点头赞许。他现在是越来越喜欢这位聪慧的小公子了。

“正是如此。唯有尚同,乃为政之根本,不可不察。”

李斯说这句话时,并没有看到身后的赵政呼吸急促,满面通红。这位八岁零六个月的秦国王孙,仿佛在刹那间掌握到执掌天子之剑的诀窍,他为此兴奋莫名。

多年后,始皇帝还清晰地记得这一天。正如一束光照进暗室,“尚同”两个字引领他走出混乱的迷宫,灭六国、设郡县、统一度量衡、书同文、车同轨,缔造了前所未有的中央集权大帝国,由此开启一个波澜壮阔的新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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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接地道的石阶少说也有五六十阶,半途甚至还拐了一个弯儿。待两人快要走到顶端,一个突如其来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啊呀,眼看着一个时辰马上就到了,你俩竟然成功了。”徐夫人抱着双臂站在台阶上方,旁边是一扇洞开的大门。充足的阳光照射进来,在门后的平台烙下一个散发着热度的金色方块。他背靠墙壁,身体刚好隐没在阴影中,歪着脑袋笑意盈盈地注视着两人。

赵政立刻冷下脸来,目光阴沉地直瞪着对方。

徐夫人面不改色,依旧是那副大人逗小孩的语气。

“小客眼神能杀人,关在密室内一个时辰倒是精神得很呐。”他嘿嘿一笑,转而看向李斯,“茵姑子的密室机关还是第一次被人破解。”

“呃?”李斯略感意外,“这么说以前从没人走出过密室?”

“第二天由我们墨家兄弟放出来的不算。”徐夫人挥了挥手,笑得更开怀了,“茵姑子设计的密室有十二类。你们刚好两个人,所以干脆就把你俩扔‘尚同’了。不管出于什么目的,要求见茵姑子的外人多得是,至今还没有哪位能够如愿见到她的。”

他的话音刚落,一旁的赵政冷不防冒出一句:

“茵姑子?这么说密室的设计者不是白发苍苍的老人家,而是一个女人咯?!”

赵政惊讶的样子让徐夫人夸张地咂了咂嘴。

“女人又怎么了?这位小客千万别小看了女人呐!尤其是我们墨家的女人,一旦惹恼了她,包管有你苦头吃的。”这么说着的时候,徐夫人又特意瞥了李斯一眼。

赵政冷哼一声,撇过头去,目光亦落到了李斯身上。

“先生的那把手弩,莫非就是茵姑子的?”

“不错。”

李斯的回答将赵政的好奇心彻底吊了起来。他心下暗道,怪不得手弩上有桃花图案,当初还奇怪如此厉害的武器为何偏偏以花卉作为装饰,漂亮得让他无端想起母亲手中的胭脂盒。这位既会造机关密室又会造连射手弩的茵姑子,八成是一位长得极像男人的悍妇。

想到这里,他再次看向徐夫人,挑眉命令道:

“喂,既然我们已经走出密室了,还不快带我们去见那个女人。”

徐夫人的嘴角抽动了两下。这小孩虽长得好看,颐指气使的态度却让他很不舒服。倒是另一位书生温文儒雅,不知如何会教出这样一位不知礼仪的“弟子”。他其实并不知两人身份,不过既然茵姑子说二位都不是普通的客人,他只管照规矩将两人领过去就行。

“跟我来。”徐夫人收起了大喇喇的笑容,扫了两人一眼,转身出门。

外面意外的开阔,竟是一处无花无树的大庭院。院子三面围廊,剩下的一面正好是杨氏工坊那高达七层的主楼。地面遍植矮草,一条青石小径穿庭而过,通向前方的回廊。阳光毫不吝啬地洒在草坪上,满目翠绿。

三人顺着石径穿过整个庭院,到达对面的回廊已是一身薄汗。廊顶铺着青瓦,徐夫人站在廊檐的阴影下,抹了一把汗抬头朝主楼的方向眺望。

“徐工长不是说田姑娘在楼顶么,怎么带我们来这里?”李斯顺着徐夫人的目光看向主楼。机关密室修建在主楼的正下方,按理说他们应该乘那座升降木厢直上七层的。

“反正上去了很快又要下来。”徐夫人嘿嘿一笑,却没有进一步解释。

赵政左右四顾,这里除了他们三人,再没多余的人影。他怀疑地看向徐夫人,“你们不会又在耍什么花招吧?”

徐夫人啧了一声,朝前扬了扬下巴。

“抬头往上看。”

赵政举目朝檐外望去。当视线越过庭院落到对面的楼顶时,瞳孔瞬间收缩。

一只大鸟从七楼的望台上飞出,翼展看起来超过了两丈。巨大的翅膀犹如两团黑云,在地面上投下足以盖住四五人的影子。最骇人的是,鸟身下似乎还吊着一个人,看不清死活,如同老鹰爪下的可怜猎物。

赵政难以置信地擦了擦眼睛,再睁眼时发现并不是在做梦。那只大鸟不仅没有消失,反而围绕着庭院在半空中滑翔。他这时才注意到,鸟身下的人似乎在动……

咦,那人还活着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赵政不明状况,转头看向李斯,却发现他专注地盯着空中的大鸟,连眼皮都没有眨一下,似乎是不愿意错过任何一个细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