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十月初,渭水南岸,隔江几里的城外,一个地势较高的土坡上,一青袍书生面江负手而立,他面容精致而带着几分刚毅,身材修长,江风凛冽,他的衣衫在风中飞扬,此处临江面水,远观如一幅山水画,画中人有洒脱飘逸之姿,背影的线条却有僵硬沉重,无端为他染上了几分忧郁之色。

对面江畔军帐林立,黑旗飞舞,阵阵马奔,人啸之声随风传来,肃杀之气沉沉压抑而至。

韩棠面江莅临,心下沉重:“羌人军纪严明,人马彪悍,两月之中一半疆土沦丧,国之危矣,百姓苦矣。”

“老爷,进城吧。”书童走近前来招呼韩棠。

韩棠沉默半晌,转过身来,任由书童为他围上棉斗篷,往坡下走去,一辆乌棚马车停在路边,他蹬车,车轮辘轳而动向着扬州城而去。

韩棠其人,出身寒士家庭,凉州分宜县人,是燕朝嘉熙二十三年二甲进士,高中时年仅十八岁,后入翰林院,授翰林院编修,时三年升任翰林院侍读学士,再三年又升任光禄寺卿,此后新帝登基,一路平顺,历经两朝,官运昌隆,可谓年少有为。

景德三年秋,韩棠忽然接到圣旨,被任命为凉州巡察使,即刻启程,韩棠出京之前,朝中已经接到凉州府沦陷的战报,但皇命依然如故,凉州府已在羌人铁蹄之下,韩棠不知道他这个巡察使到底去巡查什么,深夜造访丞相,当朝两朝元老的韩丞相给了他两句话:“历来巡察使,巡视的都是人,关地有何事?”还有一句就是:“皇上要听的是实话,你今后是入阁拜相,还是六部徘徊端看你此番作为,望你能好自为之!”

韩棠连日出京,此时渭水以北兖州大部疆土沦陷,官道上南逃的贵族百姓成山成海,他被拥堵在路上,等他赶到扬州时已是羌人横刀渭水江畔形成对峙之局。

韩棠到扬州已有三日,三日里往驻扎在扬州城外的凉州军营里递了三次拜帖找霍真,没见着一次,霍真很忙,羌人来得快,朝廷的反应也不慢,两月之内各州府兵马陆续集结而来,扬州城外军帐连绵,几十万大军,各派林立,霍真的事情很多,今天这里,明天那里韩棠没堵住过他一次。

韩棠今日依然没有见到霍真,从城外回来,他决定去一趟扬州的太守府,他听闻这几日霍真时常在太守府出入,想试着在那里碰碰运气。

扬州水路发达交通便利,自古繁荣,太守府自然也是相当的气派,门口两具硕大的石狮镇守,朱红色的府门大开,比较奇怪的是门口守卫有两拨,一排是铁甲峥嵘的红巾护卫,腰佩长刀,显然是军营里的亲卫,而另外一排也腰佩长刀,却是普通的衙役服饰,这才是太守府的守卫。

韩棠从马车上下来,身穿衙役服的那拨正斜着眼睛瞟另外一拨人,眼神里竟是源自自卑的愤怒和妒忌,另一拨巍然不动,面容肃穆,管你八方风动,他们依然挺立如雕像。

韩棠站在那里半天没一个人搭理他,正准备拾阶而上身后忽然传来一阵疾驰的马蹄声,本以为来人定是个勇猛之士,结果回头一看,骑马奔驰而来却是个中年青衣文士。

那人骑术极好,本是奔驰而来却在挨到近前时堪堪勒住马势,那马原地转了半圈就定住了身子,文士跳下马,扫了韩棠一眼,直直的向他走了过来,拱手道:“这位可是凉州巡察使韩棠,韩大人?”

韩棠拱手回礼道:“正是在下。”

那人又道:“可是要寻霍大将军?”

韩棠一惊回道:“正是。”

来人看着有四十多岁的年纪,中等个子,穿长衫,通身穿着朴素却极为干净,面容五官有种豁达,随和的气质,他立刻就说:“正好,我也有事找他,我们一起进去吧。”

韩棠微微一怔,随后立刻拱手道谢:“那真是多谢了,不知大人怎么称呼?”

那人一笑,率先往前走道:“我可不是什么大人,在下是大将军府内的幕僚,我叫唐世章。”

以常理来讲唐世章对韩棠的态度是及其无礼的,不说韩棠巡察使的身份,光是他平时的官职就已经是从三品的朝廷大员,放在地方一任知府见他都要行大礼参拜,而唐世章无官无职却不拜不扣,是及其说不过去的,韩棠若认真计较治他一个不敬之罪都绰绰有余,但这人态度从容,举止有度,并无狂狷之态,韩棠反倒觉得此人通达,很是欣赏。

两人进到太守府一路无人阻拦,唐世章熟门熟路的领着他穿过三进院子,似乎是到了太守府的后堂,后来他们进了一间庭院,院内一座池塘假山,虽已将将入冬,但因江淮之地,历来温暖,围绕池塘四周依然流水沼沼,绿树茵茵。

院内一排三间正房,青瓦绘梁极是精致,正中的一间房门大敞,隐隐可见是间书房的格局,两人还没行至跟前,内里的争吵之声就远远传了过来。

“霍真我跟你说,我不管你要干什么,想下多大一盘棋,你干你的,少拖我下水。”此人声音极其洪亮,应是个底气厚实身体非常健康的人。

“我说,裴世林,想你我当年同窗之时你是多么少年英伟,豪气干云,这才过去多少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你都做到太守了,你说你得贪了多少啊?你瞧你这肚子,这膘,你惭不惭愧啊?”这人语气很轻浮,声音却好听。

唐世章和韩棠走到跟前,只见屋内两个男人贴的极近的站着,一位身着皂靴红袍,腰佩白玉腰带,是朝廷二品文官的官服,此人果然身材魁梧,面色泛着健康的黑红色泽,相貌粗犷,却也威武,但有点中年发福之兆,肚腹微凸。

另外一个也是身着官服,不过却是衣上绣有麒麟补子的一品武将的服饰,此人面白无须,五官英挺,有种中年男人特有的岁月沉淀下来的英俊,只是这人现在的气质稍稍显得猥琐了一些,他挤在那文官与书案之间,伸手戳着文官的肚子,眼角眉梢竟是调笑之意。

韩棠没见过这两个人,但也很容易就猜出这他们的身份,这两个人在燕朝的朝堂算是赫赫有名的人物了,一位身份多一些,世袭的亲王,裕王,凉州兵马总督,还有先帝亲封的一品骠骑大将军这些都是他的头衔,另一个是扬州太守,太后的侄子,这二人一个是皇亲一个是外戚,身份都相当了不得。

房内裴太守一掌挥开霍真戳在他肚子上的手,气哼哼的说:“我跟你说霍真,不是我气短,你说你干的那是什么事?你要死就去死,拉着你老娘还有你那十几个老婆姨娘陪葬去,我跟你屁关系都没有,犯不着为你掉脑袋。”

房内的两人都发现了门口来了两个人,他们齐齐往外面瞟了一眼,把他们当木桩,霍真收回眼神,一把横过裴太守的肩膀,死死的勒住,歪着眼睛说:“少雍,你怕了,真像个娘们。”

“滚!”裴太守狠狠的抖动肩膀想甩掉霍真的胳膊,可惜没甩掉,嘶吼道:“你占了老子的太守府,私开州府的粮仓,喂你那帮兵崽子,你在凉州,冀州,兖州一路抢过来的粮食还少吗?还开老子的粮仓,老子都不跟计较,瞒着没往上报。你还想怎地?啊?还想怎地?”

霍真死搂着裴太守,用一种特别哀婉的语调,婉转的说:“少雍,你懂的,我一直牢记当年同窗之谊,我知你有满腔报国之志,所以势要与你共进退。”

裴太守似乎是真怒了,使劲扭动着身体要甩开霍真的钳制,可惜不能如愿,瞪着眼睛暴吼道:“死开,你个老痞子。”

“不死开。”

“你再不放开,老子揍你信不信。”

“不信。”

“老子今天就揍你了。”

“啪”特别清脆的一声,裴太守一手黑墨,霍将军脸上也开了花,浓黑的墨汁流了他一脸,里里面还隐约掺了点鲜红,裴太守一怒之下用砚台把霍将军脑袋开了。

两个封疆大员,响当当的朝廷重臣,闹得如此斯文扫地,韩棠先没被这二人吵架内容的惊住,反倒对他们的做派深感惊奇。

屋内二人闹到不可收拾了,韩棠却见唐世章非常镇定的走进门内,无视屋内二人,轻轻关上两扇门,退出来,转过身对他微微一笑:“韩大人见笑了。”

韩棠以拳抵唇微咳一声,眼神在院内转了一圈道:“在下到觉得这院内景致甚为精致。”

屋外二人相视一笑,有的事情就不要拿到台面上来说了。

闹成这个样子,韩棠今日拜见霍真可见又是不成,但好在刚才听见屋内二人的谈话,心下知道霍真最近都会驻扎在太守府里,心下已有计较遂向唐世章告辞。

唐世章也没有挽留,一直把韩棠送出太守府,两人在门口互相客气着告别,韩棠准备蹬车之际,唐世章忽然叫了他一声:“韩大人。”

韩棠回身问道:“唐兄何事?”

唐世章微微蹙眉,似经思索后方才开口:“我看韩大人如若想了解此次羌人作乱的经过,以及现在渭水北岸的事情,与其找霍将军,不如另找一人,此人应比将军更清楚情况才是。”

“哦?那是何人?”韩棠很是感兴趣的问。

唐世章手撵短须,不紧不慢的道:“不知韩大人可听说霍将军有一女。”

韩棠眼神闪烁了一下,虽然霍真子女众多,但显然他一下子就知道了唐世章说的是谁,霍时英在大燕的朝堂上可说是一个不尴不尬的存在,每次只要她的名字在朝廷的战报上一出现,势必就会有一番波澜,这人可说是相当的有名,韩棠点点头:“当然是知道的。”

唐世章微笑道:“我要跟你说的就是这个人,霍都尉镇守西北第一边城,她是最后一个撤出凉州的将官,凉州的军情没有比她更熟悉的人了,而且她此次与大军失散,刚刚才从北岸冲杀过来,那边具体什么情况可能再没有比她更知道的人了。”

“哦?冲杀过来?”韩棠满是惊异。

唐世章悠悠笑道:“是啊,你没听见上午对岸的动静吗?那是羌人在追杀他们呐,听说为了她,这边还放过来了一队羌人的骑兵,这会不知道杀到哪里去了。”

韩棠想起今天上午他在江边听见的对岸军营里的确实像是有骚动的迹象,心下惊讶异常。

唐世章继续道:“都尉的私宅在扬州城东的折桂巷最后一家,这会算着应该是到家了,韩大人若有心,可去那里找她。”

韩棠对唐世章拱手道谢:“多谢唐兄指点。”

唐世章也回了一礼:“韩大人客气了。”

两人再次作别一番,韩棠才蹬车而去。

韩棠的马车行去,唐世章站在原地低头思索片刻才转身入内,而韩棠在马车里左右思量,最后敲了敲窗棱,对外面说道:“去折桂巷。”

扬州城内的折桂巷既非达官贵人聚居的高门大户,深宅宽巷,也非下里吧人的棚户栏院,一条窄巷悠悠长长,巷口处就是喧闹的大街,有些院门甚至大开着,里面院落家什一眼看过去清清楚楚的,此地多聚集一些小吏或小商人居住在此。

韩棠的马车在停在巷子的最深处,门口一棵桂花树看着有些年头,树干约得两人合抱,两扇朱漆木门,门上的铜环锃亮。

书童上前扣响门环,韩棠袖手站在门前,不大一会的功夫就听里面一声脆亮亮的声音问:“谁啊?”

等到两扇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布裙荆钗的妇人站在门内,韩棠也不好细细打量,微行了半个礼道:“在下韩棠,请问可是霍都尉的府上?”

门内的妇人脸上一愣,快速上下打量一遍韩棠,服了一服道:“就是这里,不过我家都尉不在,不知大人可有何事?”

韩棠这才抬头仔细望向门内的妇人,他见那妇人,脸盘圆润,肤色微黑,目色清明,虽布裙荆钗,周身朴素却应对合度想来应是府内的管事,遂说道:“在下是凉州巡察使,今日听闻霍都尉刚从江北归来,特来拜会。”

门内的人大大吃了一惊,慌忙让开身子迎韩棠入内:“不知大人驾到,失礼了,大人快请进。”

韩棠入得院内,见里面朴素异常,只一个四四方方的小院子,一间堂屋,两排厢房,剩下一个灶间和净房一眼就看过来了,妇人一边领着韩棠往里走,一边说道:“我们都尉是个女人家,不好用个男管事,我是都尉的奶娘,也就帮着她管管家事,让大人见笑了。”

韩棠客气的应道:“您客气了,不知怎么称呼?”

妇人回首一笑道:“大人叫我月娘就是了。”

两人说着话就走到了堂屋前,月娘正要引着韩棠入内,韩棠见进来就不曾看见这家里有男丁,不好直接登堂入室,就问道:“不知月娘可知道霍都尉何时回府?”

月娘敞敞亮亮的站在那里回:“晌午的时候军营里来信说是她过江了,这都快申时了,怕是应该快进门了……”月娘说着忽然声音渐小,右手还慢慢的举了起来,那手势似乎是在阻止韩棠说话,身子慢慢偏向门口的方向。

月娘神态古怪,韩棠还来不及做何反应,就只见面前的妇人忽然一扫先前稳健的作风,猛的一转身,脚底生风的跑了。

“回来了!回来了!知书,识画把烧好的热水准备上了,快点!”只片刻的功夫,韩棠就只见那妇人以疾风火燎之势冲出大门,呼喝之声在小院里袅袅散开,转眼间他身旁的厢房里同时冲出来两个青衣小帽的小厮,小厮都差不多十二三岁的年纪,一起快速的走向角门的厨房,他就被那么晾在了那里,没人招呼他了。

韩棠站在堂屋门口,进退不是干脆抄手往那一站,倒要看看这一家人接下来到底会如何,巷子里幽静,韩棠忽然就听见刚才那个招呼他的脆亮亮的嗓音拔高了腔,有点撕裂的破了音的呼喊:“祖宗?!我的祖宗唉,你这是遭了多大的罪啊?”

韩棠似乎都能看见妇人由吃惊转为凄惶的神色,他没听见回话的人的声音,一会的功夫,就只见敞开的大门处,刚才奔出去的月娘肩膀上拖着一个人回来了。

韩棠一下子无法怎么形容他看见的那个人,那个人身量颇高,至少高出月娘一个头去,月娘拖着她极为吃力,她半个身体挂在月娘身上,头发污秽,一绺一绺结在一起披散着,而且头上脸上全是血,根本看不出本来的面目,也看不出男女,身上的衣服勉强看出是一身粗布短衫,不知经过怎么个作践法,衣服到处破裂,还一层套着一层的如硬碱一样的黑红色的事物,像层盔甲似地一片一片的挂在身上,这人应该还有神智,被月娘拖着脚步踉跄,却也还知道自己挪步,月娘一路拖着她过来,眼里含着水光,走动间串串水珠就滚落了满脸,她顾着身上的人也腾不出手擦一把。路过韩棠的时候一阵血腥夹杂着恶臭险些熏得他当场吐了出来。

最触目惊心的是这人走过的地方,一步一个的血脚印,韩棠望见她的脚上一双夏日里才穿的敞口布鞋,鞋底磨的薄薄如一张纸一般,鞋帮处每走一步,就有血水渗出,不知是别人的还是她自己的血,一双脚肮脏都没法形容了,各种新旧的伤口,混着黑红的污渍惨不忍睹,这人其实浑身上下都惨不忍睹,韩棠看她真是没一个地方能看了,他甚至在她们近旁的时候看见那人纠结的头发里有虱子在爬动,他一阵的恶心,终于转过脸去不忍再看。

两个人进了一间厢房,随后两个小厮接力一样一桶一桶的往里面送热水,又见着一盆盆的黑色污水被带出来,还有带着血污的衣服鞋子被拿到墙角直接烧掉了,再没人搭理他,但不知为什么看着那一盆盆的黑水,他没有离开,定定的站在那里望着院子里进行着的一切,在稍稍消停点以后他甚至自己走进了堂屋,没人给他奉茶他就那么干坐着,全没离开的意思。

初冬时节白日里的日头短,约是过去了有一个时辰的样子,日头偏西的时候,黄昏的光线被染上一层金黄色,韩棠就是在这金灿灿的暖光中看见迎面跨步走进堂屋的霍时英。

暮光之中霍时英一身灰白色的长袍,跨步迈进门槛对着韩棠拱手作揖行了一个大礼:“下官霍时英拜见大人。”

韩棠从座椅上站起来,两步跨上前伸手想虚扶她一把,但忽然想起对方是个女人又只好把手收了回来讪讪的说:“霍都尉快不必如此。”

“下官招呼不周,多有怠慢,请大人海涵。”

霍时英直起身,韩棠这才真正的看清楚了面前的这人,面前这人,燕朝第一女性武官将领,此人的名字每次一出现在战报上,都会在朝堂上引起一番波澜,因为她,大燕朝所有言官的案头都会多出三尺厚的奏章,也是因为这个人,三年前已经宾天的先帝被弹劾过,现在的新帝被弹劾过,霍老将军被弹劾过,现在的骠骑大将军也正被弹劾着,所上总总皆不过因为她是个女子,燕朝的女子为官有违祖制,大逆不道,这几乎逆了天下所有文人的逆鳞,可就是这样霍时英依然还是存在着,而且存在的堂堂正正,尽管她的存在是多么的不合理,这其中原委,实在是错综复杂,这里面牵扯到皇族和霍家的种种干系,尽管御史台的言官一直弹劾着,但前后两任皇帝也一直都是漠视着,而且霍时英也远在边关,她本人和朝堂里的各种利益干系不大,还有她本人一直行端言正,战功赫赫,从没闹出过能让言官死谏的事,所以尽管她是如此的不合理,但上有皇帝护着,下有霍家挺着,她也一直就那么存在着。

说起来霍时英也是很冤,如果她是个男人,以她的资历家世绝不会到现在还是一个小小的都尉这么简单,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她是女人这一条是个太的尾巴,多方势力妥协的结果就是这人被不断的打压,她多年积累的战功多数都是在报上朝堂之前就被搁置了。

这样的一个女人意料之中的有着一张方正立体的面孔,如若这人长得如大宅门里的小姐样子,怕在军营里也是混不下去,但这人也没长成五大三粗的样子,个子有一般成年男子一样的身高,身材修长匀称,小麦色的肤色,她的额头非常饱满,女子却有着一对剑眉星目,鼻梁高挺,人中很长,到了下巴的地方却又尖了起来,她这张脸若长在男人身上稍微有点偏阴柔了,但也是俊美的,长在她身上似乎也不是不那么不合适,让人看着最起码不会觉得不舒服。

韩棠一笑接着霍时英的话道:“我来的唐突,怎能怪你?”

霍时英也笑,她头发还湿着,应是急着赶来,湿发就束了冠,带着水汽的头发,被阳光熏染上了一层柔和的亮光,面上的污渍也洗掉了,露出了光洁的皮肤,她笑容里带着点不好意思的味道,总算是带出了那么一点女人味,霍时英笑着伸手把韩棠请到了上座。

这时月娘终于带着小厮上来奉茶,两人将将坐定,端起茶碗举到嘴边垂目喝茶,动作一致端是再规矩不过,可暗地里,这两人的眼角处却又都在借着这个动作不落痕迹的打量着对方。

霍时英眼里的韩棠面相端正,行走坐立都四平八稳,一身青布长衫隐隐发白,显是旧衣,眉宇间又有刚毅之色不是个凡人,他还很白,尤其一双端着茶碗的手,光洁修长,指甲圆润饱满,泛着健康的粉红色,非常好看,霍时英忽然想起了她二哥,她二哥也有一双特别好看的手,也是瘦弱修长的骨指,但她二哥的手指要更长一些,指尖要更尖一些,肤色要更莹白如玉一般,韩棠的手指骨节分明,有力一些,没有她二哥的好看,霍时英的眼神在韩棠的手上一扫而过,转开了目光。

而韩棠看霍时英的举止衣着全是男人的做派,她这种做派不显女儿家故意模仿的姿态,看得出是长年累月的惯性,很自然,不引人反感也不会让人轻视,再他看来一个女人能修成这样的姿态真正的是不容易。

两人前后放下茶碗还不等开口,月娘又带着小厮端了两个火盆进来放到他们的脚边,月娘这会再不招呼韩棠了,甚至都不看他一眼,招呼着小厮放下火盆转身就把一张裹着肉片的油饼塞进霍时英的手里:“知道刚才两碗粥不垫肚子,你先吃着这个,灶上做着饭呐,你先垫点一会就吃饭了啊。”

月娘堵在霍时英身前,霍时英手里忽然就被塞了一张饼,她有点发愣的抬头望着月娘,月娘虎着脸,眼角却还红着,霍时英只好接了过来。

等月娘扭身再出去,霍时英颇为尴尬的举着手里的油饼,吃也不是,不吃她其实还真的是饿,其实她刚才进门的那样子不是因为受伤了,她是被饿的,她带着的几个男人横穿了几乎半个中原,羌人入关到处都是兵荒马乱的,所过的城镇粮食无不暴涨,流民遍地,民不聊生,他们几个人又身无分文,羌人捉拿她的告示还贴的到处都是,他们几个躲躲藏藏的一路走来掘草根,挖树皮,就差要饭了,最后从江对岸杀过来的时候,真是用尽了力气,还好回来被月娘按在澡盆里灌了两碗粥,歇一歇又算是缓过来了一些。

霍时英脸有点红,把油饼放在身边的小茶几上对韩棠苦笑着说:“让韩大人见笑了。”

韩棠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好几次别人对他说见笑了,可他却一次都不觉得有多好笑,他一直看着霍时英那个泼辣的奶娘,眼神有些复杂的感慨,没说话,朝着霍时英笑了一下,扭过头看向了别处。

两人一时间气氛有些冷,霍时英正要找点什么来说,她还没来得及张嘴就见门口一暗,月娘又风风火火的闯了进来。

月娘这次进来很忙夸张的,一手拿着一根明晃晃的长针,一手还抄着一瓶烧酒,上来就往霍时英跟前一蹲,抓过她脚上的鞋就要往下扒拉,霍时英这下真的是怒了,瞪着眼喝道:“干什么?”

月娘却是一点也不怕她,抬着头就跟她吼:“干什么?你的脚要烂掉了,我不赶紧把你的脓疮挤掉,你真想等着脚烂掉了是不?”

霍时英恨不得一脚把月娘踹出去,虽然她能那么干,可她干不出来,气的直哆嗦也只能跟月娘在那挣吧着她脚上的那只鞋,这回算是丢脸丢大发了。

一边的韩棠要是这还看不出来月娘是在赶人,送客的话那他觉得自己也白混了,他也真的是很惊奇一个管家的奶娘竟然能够放肆到如此的地步。

韩棠站起来,笑眯眯的抖抖袖子朝霍时英拱手道:“霍都尉将将回府,我就来叨扰,实在是失礼了,在下改日再来,这就告辞了。”

霍时英使劲挣出自己的脚,趿拉着鞋子狼狈的站起来,慌忙拦住韩棠:“韩大人!”

霍时英拦住韩棠,一时不知道怎么说,只好讪讪的收回手道:“对不住了,韩大人。”

韩棠倒是豁然一笑道:“没什么,霍都尉我们改日再约好了。”

霍时英直把韩棠一直送出院门外,最后深深作了一揖:“韩大人,在下管教无方,下人冒犯了,我替她给您赔罪。”

韩棠笑着虚扶了她一把道:“都尉,你多礼了。”霍时英起身是他忽然朝着她眨了眨眼,随后含笑着蹬车而去。

霍时英被韩棠弄的一愣,一直看着他的马车远去,最后也是摇着头笑了一笑,回身进了院子,韩棠此人也颇有点意思。

霍时英这回再回去就舒舒服服的往太师椅里一靠,伸着脚老实的让月娘鼓捣,她吃着油饼灌了一口茶说:“你知道刚才那人是谁,就敢那么干?”

月娘一针扎破霍时英脚上的一个脓疮,利索的把里面的脓血挤出来,嘴里麻利的回:“我才不管他是谁呐,你都那样了,谁都不能耽误了你歇着,再说他一个凉州巡察使霍家还得罪的起。”

霍时英垂着眼皮看月娘,这女人一辈子就围着她爹和她两人转悠,你也指望不上她能明白朝堂里的水多深,她也不会懂她一个管家的婆子在外人面前都敢爬到她头上了,韩棠还不知道会怎么想她,她连自己的内宅都管不好,估计韩棠以后看她的事情怕是都要打个折扣。霍时英也不想跟月娘说什么,月娘也确实被她放纵的有些不像话,但她也不想治她,她要是真的把她管的规规矩矩的,那她们之间就没了那份真情了,她看了月娘一会忽然问道:“你当初在卢龙寨走的时候怎么不给我留口吃的?”

月娘一愣,茫然的抬着头反问她:“吃的?啥吃的?你爹来的时候赶狗一样的催,我们也没吃早饭啊!”

霍时英在心里翻了一个白眼,火大的问:“行,那我问你,你把我那旧衣服,破被褥也带走干啥?”

月娘特别有理,特别理所当然的回:“我当然要带走啊,我不带走,打起仗来你还会顾得上?别看那都是旧的东西,可旧的贴身穿着,用着舒服,大户人家在房里都捡旧的贴身的穿,绫罗绸缎啥的不稀罕,那是新富小门户里上不得台面的做派。”

“我没跟你说这个。”霍时英被月娘唠叨的颇不耐烦:“我问你我那缝在枕头里的二百两银票呐?”霍时英懒得跟月娘争论她从小在军营了跟一帮糙老爷们混,跟她说的那些习惯沾不上边,干脆直截了当的问了出来。

月娘听了却是愣了一下,然后翻了霍时英一个白眼,特别看不得她上不了台面的说道:“你还能有点出息吗?堂堂一个王府的郡主弄着二百两银票还跟个农妇一样缝枕头里。我跟你收着了,就在你屋里,还在你睡觉的枕头里,没动你的。”

月娘看不得霍时英小家子气,嗔怪着倒了霍时英一脚烧酒,然后拿着白布三两下把她那只脚包了起来,霍时英低着头看着,也不吭声,月娘是不能明白的,人活一世,从生下来就被你的出身,世间的规矩拘着你一世,虽然她说起来是王府里的郡主,但她的出身并不高,她的母亲是个没被抬举过的,连妾室都算不上,她母亲的娘家是个小商户,祖上三代经营一个香油坊,二十多年前,偶一日被霍真看见了这家的闺女,一顶轿子抬进了王府,还没来得及被抬举就在生她的时候就难产死了,此后霍时英在还不明白的事理的时候就被霍真带到了边关,这二十多年里,她的存在,霍真对她的栽培,王府一钟鼎之家,里面沟坎纵横,她已经出格很多了,早就遭人妒恨上了。

王府里不是霍真一个人说了算,一大家子人,他爹虽是掌权的可上面还有一个老太太,下面还有王妃和一帮哥哥姐姐,首先第一个老太太就不待见她,她从来都觉得霍家是靠不住的,现在没人动她那是她离得远,等有一天天下太平了,她一个女人想在朝堂上立足混一个一官半职谈何容易,她自己可是身无恒产,现在她府里的开销,身边用的人都是霍真供着,那是因为她现在还有用,等将来她没用了在那个王府里,她何以立足。

她辛苦存着一点军饷,也是为将来留的一点傍身钱,而这些月娘却是都不懂的,她的眼里只有她爹,只有她眼前的这一点方寸之地。

霍时英由着月娘去折腾,脑袋往后一靠,歪在太师椅里就要睡着了。

后来她迷迷糊糊的听见月娘又在那里唠叨,似乎是她爹一会要来吃晚饭,让她到床上去睡什么的,她哼了一声不想动,再后来又感觉腰里和脑袋下被塞了东西,身上也被搭了一层盖得,就彻底的睡了过去。

霍时英再醒过来是被院子里的一阵喧哗闹吵醒的,她坐起来,看着外面的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喉咙干的难受,自己到了一碗茶喝了一口,外面还是闹闹哄哄的,她端着茶碗慢悠悠的走了出去。

院子里各房已经掌灯,光线有些暗,院门大开着,两盏灯笼在一旁引路,她爹霍真正好走到门口,月娘已经站在了那里,向着霍真蹲了一个福道:“王爷,您来了。”

她这会倒是规矩了,霍时英捧着茶碗站在堂屋的台阶上,喝了一口,就那么看着。

霍真一路走过来,月娘就跟个乱扑腾的老母鸡一样围着他惊慌的转圈圈:“王爷,你这是怎么了?”

“这头怎么了。打仗了?”

“这伤的厉害吗?头晕吗?”

霍真走到跟前,霍时英终于看清霍真的脑袋上围了一圈白布,额角的地方还有点血迹渗出来,看样子是见血了。

父女俩打了个照面,霍真想说点什么,霍时英就那么看着他,也没有上前请安的意思,最后霍真扭头跟月娘说:“一点小伤,不碍事。”敷衍了她一句,抬腿进了堂屋。

霍时英站在外面没进去,光听着月娘在里面围着她爹扑腾:“王爷,要紧不,头疼不?”

“看过大夫没?”

“大夫怎么说的?要不要忌口啊?”

“不碍事,你别在这乱转,摆饭吧。”

霍时英听着霍真说了一句,里面一下子安静了,紧接着月娘掀了门帘,出来招呼着摆上饭,她才又走了进去。

屋里房间四角都已经掌上灯,月娘带着两个小厮摆上饭菜,打发两个小厮出去了,她留下站在霍真后面伺候。

霍时英走过去坐在霍真的对面,一桌子鸡鸭鱼肉都是霍时英爱吃的,霍时英面前一晚米饭,霍真前面一壶酒,一盏小酒杯。

什么规矩礼仪在在霍时英这里全没有,端起饭碗就开始吃,月娘从瓦罐里盛出两碗飘着黄油的鸡汤,一碗先递给霍真,盛出第二碗才摆在霍时英的面前,霍时英抬头看了她一眼说:“你也坐下吃吧。”

月娘扭捏着看霍真的脸色,霍真点点头,她才挨着他坐了下去。

霍真喝酒,霍时英吃饭,月娘就是坐下了也没真的就吃上了,不时给霍真夹菜,倒酒。

桌上一桌鸡鸭鱼肉,做法朴实,味重,油厚填的饱肚子还抗饿,霍时英最喜欢这样吃,父女俩谁都不说话,拧着一股劲,霍时英吃了个半饱才开口跟霍真说话:“我那些从卢龙寨撤出来的兵,回来了多少。”

霍真这时也喝好酒了,月娘看着他的眼色赶紧把酒壶酒盅撤掉,又给他添了一碗饭,他接过来才回霍时英:“回来了一千六百多个,林青已经全部从新编收了。”

“嗯。”霍时英抱着饭碗回了一声。

霍真夹了一口菜又接着说道:“你在卢龙寨破敌军两万的事情我已经让人报上朝廷了,看看这次能不能往上给你升一级,你先在家里歇几天,等等看兵部的意思,要是这次能顺利的话,你领那一万骑兵营也就名正言顺了。”

霍真在说话,霍时英也是照样吃,她咽下嘴里的东西才问道:“我要的人还在给我找吗?”

霍真道:“还在找,这次一路退过来搜带了三千死囚,凉州那边的军奴找了有一千多也带来了,扬州这边我再给你找找,看能不能再凑五千人给你。”

霍时英嘴里扒拉着说:“还不够,差远了。”

霍真手里一顿看向霍时英,见她一直眼睛都不抬,说道:“我再想想办法吧。”

“嗯,要快。”霍时英嘴里应着,终于没抬头看了霍真一眼问道:“你头怎么弄的?”

霍真端着饭碗混不在意的说:“下午跟你裴伯伯打了一架。”

“哦?裴太守?你怎么着他了?”霍时英问的漫不经心。

霍真拿着碗筷的两只手顿在桌沿上,语气里颇有些无奈:“前些年朝廷一直在西疆连年动兵,两年前到是终于一战定边关了,但那一仗却也把国库掏空了,朝廷只管往扬州增兵,派下来的粮草却杯水车薪,我要不从凉州,冀州,兖州三洲一路抢豪族抢过来百万担粮食,这会扬州军内怕是早就哗变了。”

霍时英端着碗的手停在半空,看着对面的霍真愣了一下,霍时英在凉州被冲上岸走了两天就明白了当时霍真为什么一定要她在卢龙寨坚守三天了,他用这三天的时间当了一回劫匪,凉州地面上的所有豪族士绅都被凉州军铲地皮一样的搜刮了一遍,这边边关一动兵,凉州军马上就放出要撤退的消息,那些豪族当然听见风声就拖家携口的跑了,他们前脚一跑霍真后脚就端了人家的钱仓,米库。他这一路下去三洲被他抢了一个遍,凉州军一战未打,跑的最快抢的最多,他们做了羌人的先锋先把自己人抢了,三洲各州府兵马倒是据城死战了几场,对凉州军是咬着牙根的恨,民意也怨气冲天。

“你还要抢扬州?”霍时英问他。霍时英一下子想到的太多了,这个时代能成为读书人非常的不容易,朝廷的官员基本都出自各地氏族的子弟,霍真抢了三洲得罪了至少朝廷里三成的官员,而扬州地处江淮一带自古就是出文人的地方,每年科考大举之年全国考中的考生十之七八都是出自这里,霍真要是再把江淮也抢了,那他算是把整个朝廷的官员都得罪完了。这本不是应该霍真干的事,这应该是坐在龙椅上皇帝干的事,可皇帝不能这么干,他要这么干国家就要乱了,可国家没有钱,还要打仗,霍真就只能替皇帝干了,那么他干了以后又会怎样?他是皇帝的替罪羊,无论他这次在对羌人的这场战争中立了多大的功,百官都会踩死他。霍真这算是舍己成人了,他这么做可能下场会非常凄惨,但他也会在在史书上留下一笔,霍时英看着霍真的眼神充满惊讶,她可从没在她父亲身上看出有名臣忠义的气魄来。

顶着霍时英惊愕的目光霍真却轻松的笑了,他也扒拉着碗里的饭菜道:“扬州肯定是要抢的,能不能把羌人赶出去这里是关键,你裴伯伯这人我还是知道的,他这人少年时就是一个激进的人,这些年官场磨掉了他的锐气,但血性还是在的,今天他要是跟我客客气气的,那这事还真不好办,但他今天砸了我一砚台,明天他就该设宴请我了。”霍真边说着还狡猾的笑了起来。

这边霍时英却心情沉重,自见面起第一次开口叫了霍真一声爹:“爹,那霍家怎么办?”

霍时英看着她无所谓的笑笑:“我们家也给他们家守了五代的国门了,到我这一代就算了吧,后世子孙看他们自己的造化了,只要我下去了,皇上顾着一些旧情想必也不会为难霍家,再说你大哥是他姐夫,你二哥身体又不行,继承了爵位最多就是能守成,没有什么威胁,而且你只要能在朝堂上立足,霍家就不会垮掉。”

霍时英心里发沉,对面坐着的是她爹,他就是再荒唐也是她爹,这人前前后后都想到了,却是没说他自己会如何,她闷头拔了几口饭道:“今天我这来了个人,说是凉州的巡察使,叫韩棠,我这当时有点事没说成几句话他就走了。”

“嗯。 我听唐世章说了,他来了扬州好几天了我没顾得上应付他,今天他跑到太守府去正好赶上我正跟你裴伯伯闹着,唐世章就把他支到你这来了,这人不简单,你老师把他支到你这里也是想看看你能不能跟他搭上关系的意思,以后你回了京里也好有个进退。”

霍时英想着下午的情景,心下想这么个照面怕是有些糟糕,她没跟霍真说下午月娘的事情,岔开话问道:“这人什么来历?怎么个不简单法?”

霍真平时饮食很有节制,这时已经吃好,月娘给他拿来手巾,他擦擦嘴笑道:“韩棠这人啊,说起来我本应该和他有些渊源的。”

霍时英的抬头看他,霍真边擦着手边跟她说:“这人出身凉州,十八岁高中嘉熙二十三年二甲进士,现任光禄寺卿,他今年才二十七,好家伙!从三品的官职,不得了吧?可你要知道他爹是谁就不会觉得不得了了。”

“他爹是谁?”霍时英应景的问了自己爹一句。

霍真坐在那里喝着月娘端给他的茶水跟霍时英闲话一样的说:“他爹是右相韩林轩,我跟韩林轩还是有点关系的,韩林轩本是江淮人士,也是进士出身,他三十多年前做过凉州通判,上任的时候曾经特地上府里拜会过你爷爷,你爷爷给我们引见过,后来也多有来往。这人在做凉州府通判的时候跟家里主母的丫头有了染,后来丫头被主母赶了出去,十个月后生了韩棠,而那时候韩林轩已经调任离开凉州了。”

“你说我和韩林轩认识,要是当初我初到凉州的时候韩林轩能跟我打个招呼,说他有个儿子在凉州我能不照顾一些?”

霍时英这才明白原来她爹说的跟韩棠的渊源是在这里,暗地里撇了撇嘴。

霍真喝了一口茶水继续说:“韩棠母亲的家族早就败落了,被卖出去的丫头又被主家赶了出来,名声也坏了谁还会管她,你也知道凉州那个地方,地荒战乱的,百姓疾苦,那丫头坠入娼门,把韩棠养大成人,还让他读了书,自己却早早累死了。真是不容易。”霍真感叹一声:“韩棠十八岁高中,韩家才把他认了回去,进了韩家的族谱,从此一路高升,却是听说他也和韩林轩处的不错。”

霍时英听她爹说完,埋头吃完碗里的饭,然后把碗一推,看着桌上的残羹剩菜垂着眼皮沉思,霍真端着茶碗老爷一样在屋里踱步消食,月娘上来拿毛巾给霍时英擦嘴,她才忽然回过神来,自己拿过毛巾抹了抹嘴。

霍真跺了两步走到霍时英跟前站定,望着她道:“此人的胸襟,城府如何?时英你自问可比得上?”

霍时英接过月娘的茶碗,顿了顿老实的回答:“我要是和他一样的长大,确实是比不上他。”

月娘上来撤桌子,霍时英起身给她腾地方,她刚站起来走了两步正好就走到了霍真的身边,霍真侧过身来忽然笑笑,一脚就揣到她的膝盖上:“看看你的骨头有多硬?弯个腰你能死啊?我还没那么对你呐,跟我治气这些年。”

霍时英当然没什么事,晃都没晃一下,安安稳稳的走过去又坐下。

父女俩上下首都坐下来喝茶,霍真吹吹茶碗的里的茶叶末有对霍时英说:“趁你这两天歇着,就帮我招呼一下这个人吧,我这没工夫应付他。”

霍时英端着茶碗垂着眼皮道:“招呼一下倒是简单,但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的你还是要跟我说一下。”

霍真也没看霍时英,几乎没有经过思考很快就说道:“什么都不要隐瞒,他想看什么你就给他看什么,他问什么你就告诉他什么,一点都不能瞒着,至于人家没问的你也不要凑上去多说,知道吗?”

霍时英抬头看坐在上首的霍真,眼神有些深沉,她把茶碗轻轻的放回桌上道:“行,那我心里就有数了。”

霍真也没说什么,点了点头。

说完正事,父女俩一下子就没话了,霍时英规规矩矩的坐在那,腰背挺的跟杆枪一样的笔直,微微垂着头,很恭顺的样子。霍真有心跟她说点别的什么,可还真张不开口,他这个女儿太正经了。

说句老实话霍真自认为对霍时英是最上心的,他有十几个孩子,可除了跟王妃生的两个嫡子以外其他的孩子连长什么样他都没记住,霍时英他从小带在身边,十岁之前这孩子还跟他亲点,可后来他把她迁出府让她单过以后就成这样了,跟他一板一眼的,还听话,看她有时候看他那眼神,似乎是想远着他,可霍真最懂女人的心思,看着想远着他其实是想让他靠过去,可他要真贴上去,她又躲的远远的,铁桶一样把自己围得的正经庄严的样子,这跟他别别扭扭的好多年了。

霍真看了始终垂着眼皮的霍时英一会,转回头看着月娘道:“去跟外面的人说,我今晚上就留这歇着了,让他们明天早点来接我。”

霍时英低头喝茶,看着脚底下。

“哎,我这就去。”月娘脆生生的应了一声,脚步轻快的走了出去。

月娘一出去霍时英就不想再坐了,她把茶碗轻轻往小桌上一放对霍真道:“爹,你歇着吧,我走了。”说完她站起来就要走。

走到门口霍真却又叫住了她:“你那个伺候的小厮,那个叫小六的也回来了,我先放在我的帐里了,你这边还要不要他伺候,我让他过来吧?”

霍时英停了一下脚步,背着身说:“送过来吧。”然后先掀开门帘就走了出去。

霍时英出了堂屋门站在台阶上,厨房里灯火通明,月娘正指挥着两个小厮烧热水,准备浴桶,嘱咐完了她又脚不沾地的跑回厢房,点灯,熏香,铺床,一身轻快的转来转去像要能飞起来一样。霍时英站在阴影里,她来回都没看见她。

霍时英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心里微微烦躁,她见不得月娘这样,她从小没娘,把月娘当了自己的亲娘,霍真要是对月娘好,那她也没什么说的,问题是霍真似乎从来不把他身边的女人当回事,就是在凉州那么一个荒凉的地方他都没闲着,虽然这些年他倒是再没往屋里抬过人,但边关的舞娘,人家送的丫头什么的他可从来没断过,月娘已经老了,霍真是不是因为她的缘故才会偶尔还在月娘的房中留宿,这些事不能深想。

霍时英希望月娘能活的有气节一些,虽然月娘可能知道气节这两字怎么写,但具体什么意思她可能都不知道。她将来会给她养老,会孝顺伺候她到死,她不希望她软弱的依附在霍真身上,可她身上似乎就少了那么一根硬骨头,有些话不能说的太透,说深了招人恨,一个是自己亲爹一个是自己娘,过会这院子里还得有一阵子要热闹的,霍时英懒得看他们,干脆自己躲了出去。

霍时英没跟谁打一声招呼就出了院子,离开的时候还轻手轻脚的把院门合上,外面的长巷幽深阴暗,好在还有月光,一地的冷清。

拐了个弯,又走出去几丈路,一出了巷子口,马上就到了街上,扬州地处江淮,自古繁华,就是对江外族敌人虎视眈眈,这边因为大量流民的涌入反而比平时还要喧闹。

霍时英慢慢往前走,想找一个地方静一静,街上人流涌动,酒楼、客栈、商铺都还大开着门做生意,依然维持着太平盛世时的体面,来往人中,有穿着丝绸的商贾在酒楼前应酬,“刘老爷,张老爷,幸会,久仰。”霍时英一路走过去,听了一耳朵。街角的阴暗处也有乞丐蹲缩在那里,三三两两的,很少有人会注意那样的角落,霍时英的目光在那些地方停住,还停下了了脚步,过了片刻她又把目光挪开,继续走了出去。

“霍都尉。”霍时英听见有人在叫她,她停住步伐扭头看去,身边一家酒楼的招牌下,韩棠站在那里朝着她微笑。酒楼的廊檐下挂着大灯笼,他站在一片光线下,笑得友善,还挺好看。

韩棠自霍时英家里出来的时候,也差不多赶到了晚饭的饭口上,霍时英家巷子口就是繁华的大街,街上酒楼林立,他随便找了一家进去要了个雅间,解决晚饭。

韩棠要的雅间在二楼,正好对着楼下的大街,他一个人带着书童吃饭,书童是个老实的,话不多,韩棠自斟自饮想着事情,一顿饭就吃得慢了一些,吃到一半的时候,他听着楼下隐有喧哗之声,抬头往下一看一个人骑着高头大马,带着身后几个威武的大汉正从楼下过去,那人额头上扎着一圈白布,韩棠认出正是下午见过的霍真,只是他这会换下了官服,一身青灰色的长袍,头束金冠,身后跟着的随从也是骑马佩刀,一路过去街上的行人自动就让开了路,引的不少人在窃声议论。

韩棠看了两眼就把眼神收了回来,停下手中的动作,凝目沉思良久,一顿晚饭吃的更慢,直到楼下的长街迎来夜晚另一番繁华时,他才悠悠回神,打发书童去结账,自己站起来准备往外走,临走时目光忍不住又看了一眼霍时英家方向的巷子口,然后他就看见一个瘦高修长的身影从那里慢慢的走出来,到了光亮处灯影照在那人的脸上,韩棠忽然就笑了一下,转身出了酒楼。

“霍都尉。”韩棠一出声,霍时英看过去的时候微微愣了一下。

霍时英一愣的功夫,韩棠已经步下台阶,往她的方向走过来了,霍时英赶紧几步迎上去,两人在街心处碰到一起,同时向对方拱手行礼。

“霍都尉。”

“韩大人。”

两人抬头具是一笑,韩棠道:“霍都尉怎么一人在此?”

霍时英不好说自己的具体的情况,遂笑了笑敷衍道:“吃了饭,看天色还早出来走走。”

韩棠的目光在霍时英身上扫了扫,见依然是下午穿在身上的单衣,没说什么,霍时英反问他道:“韩大人怎么也在此处?”

韩棠轻笑道:“从府上出来时正赶在饭口上,所以就进吃了一顿晚饭,没想到却又碰到了都尉。”

想到今天下午韩棠在自己家的事情,霍时英大是尴尬,好在韩棠随后就说道:“霍都尉这是要去哪里吗?”

“啊,没有要去哪里,就随便走走。”

韩棠点头:“正好我也想走走,霍都尉可否捎上在下?”

霍时英低头望着脚下,片刻后抬头郑重的对韩棠道:“韩大人,可否聊聊?”

韩棠面色一整,面露几分肃然:“正是求之不得。”

霍时英对韩棠微微侧身,韩棠也不谦让,率先走了出去,霍时英紧跟着和他并肩走在一起。

韩棠的小书童从酒楼结账出来,看见自家大人已经走远赶紧追上去,默默的跟在后面。

两人对扬州城都不熟悉,本想找个安静的茶楼做个落脚,却不想一路走来,酒楼林立各商铺灯火通明,人烟繁华硬是没有寻到一个安静之处。

韩棠是个沉得住气的,走的气定神闲,霍时英走在他旁边也是不紧不慢,步履也不见焦躁之意,两人闲谈一些扬州的人文风情却是意外的合拍。

走到一个极为繁华之处,街旁一栋三层独栋雕梁画栋的牌楼,楼前人声喧哗,台阶下的显眼处,几匹外族的高头大马大刺刺的立在那里,挡住半边门脸,马旁守着几个亲兵服饰的卫兵,现在扬州城外军帐林立,看这架势说不定是哪方大员正在此饮酒作乐,两人也混没在意,多看了两眼就要走过去。

将将要走过之时,酒楼门前忽然起了一阵骚动,紧接着就听见那方骚乱之中传来一声呼喝:“霍时英!”

听到这声音,霍时英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然后慢慢的转过身,酒楼的台阶上几个穿着武将服饰的人簇拥着一个高大的青年,青年身着常服,金冠束发,一身装扮尽显富贵之气,而他的肤色却带着健康的黝黑之色,五官立体极为英俊。

这人显然刚刚呕吐过,酒楼前的廊柱下一摊污渍,一个小厮拿着手巾正给青年擦嘴,青年一直看着丈许开外的霍时英,极为烦躁一把扯过手巾胡乱在嘴角抹了两把,霍时英一直站在原地没有任何反应,青年忽然就不知哪来的火气,猛然间暴烈的把擦嘴的手巾呼啸着就朝霍时英扔了过来。

韩棠眉心微微一跳,扭头看见霍时英微微偏了一下头,毛巾擦着她的耳朵落在她的肩膀上,她微笑着拿掉肩膀上的手巾,握在手里拱手行了一礼微微弯腰道:“陈公子,多年不见可还安好?陈伯父可还安好?”韩棠心里一惊,显见这二人是旧识而且还是世交。

那陈公子看着霍时英眼里流露出毫不遮掩的鄙夷与厌恶,他理也不理还弯腰站在那里霍时英几步上前跨坐上自己的坐骑,居高临下的看着她,霍时英已经直起腰抬头眼角眉梢神态平和的望着他,眼里波澜不兴。

陈公子眼里鄙夷之色更为浓重,他眉头深锁,望着霍时英嘴唇煽动几次才吐出:“你怎么还活着?”

这话可够不客气的,霍时英却只是笑笑站在那里,笑容里云淡风轻中带着一点点容忍,宽容的味道。什么也没说。

马上的人及其不屑用鼻子“哼”了一声,扬鞭而去,起步时还故意侧了一下马身,马尾的鬃毛向着霍时英的脸狠狠的抽甩过来,霍时英轻巧的一个退步,躲了过去,站在那里目光平和的目送着一对人马从身前过去。

簇拥着那个陈公子的马队过完,霍时英才又转身看向一旁的韩棠,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一碰,韩棠理解的笑了笑,霍时英笑容里却是满是无奈。

韩棠没有说什么,如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依然和霍时英并肩走在一起,两人又走出片刻后霍时英才开口道:“刚才的那个人是雍州兵马总督家的公子,六年前陈总督带着陈公子曾经去过凉州公干,和家父多有交往。当年陈公子误会我是男子,开始交往还很好,到后来发现我是女子后,忽然就这样了。”

韩棠点点头了然的道:“他应是不了解你才会这样的。”

霍时英笑得冷淡:“或许吧。”

两人缓步一会,片刻的沉默后,韩棠忽然又说:“他也许也是了解你了才会这样的。”

“也或许吧。”霍时英还是淡淡的回。

韩棠侧头望了一眼眉目疏淡,表情淡薄的霍时英一眼,嘴角慢慢拉出一个笑容,韩棠知道那位雍州兵马总督还是世袭罔顾的功勋世家,祖上承袭下来的平国公,这位陈公子是这一代平国公的嫡子长孙,十四岁随父出征,十六岁被封为世子,军功累积至指挥使,这种豪门世家的贵族子弟,大多生性骄傲,从小生活的环境让他们有严格的阶级观念,当他遇见一个身份相当而又同样出色的人后,自然生出结交之心,但后又发现此人是个女子,固有的观念和本能的欣赏发生了冲突,然后他自己就矛盾了,当他越是发现这个女子越是出色后内心就越矛盾,他自己都不知道该用何种态度来面对这个人,所以他自己首先就纠结暴躁了,太过年轻又太过骄傲的人少了一份豁达和世故的心态。

“不知这位陈公子今年多大了?”韩棠问霍时英。

“不太清楚,大概二十出头的样子吧。”霍时英随口应着韩棠,她垂着头望着手里还握着一块人家擦过嘴的手巾,眼神闪过一丝困惑,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处理手里的东西,韩棠瞟了一眼就知道那是世家贵族用的东西,四四方方的一块方巾,上好的蜀绣,帕子的角落似乎还绣有东西,极为私人的物件,随手丢掉似乎是不大好。

霍时英的眉头微微皱起,举目四下一望,忽然抬脚走到走到一背街处的巷子口,那里有一家摊贩,生着两炉明火,摆着两张桌凳,是一个面摊,霍时英走过去和摊主说了几句,把手里的面巾投入火炉里,看着方巾烧成灰烬以后才又走了回来。

韩棠抄手站在路边等着她,她回来后两人相视笑了笑,非常默契的谁也没说什么,又往前走了出去,韩棠却心下了然怕是这个骄傲的平国公世子霍时英也是不想招惹的。

两人散着步几乎走过半个扬州城,终于找到一家茶楼,茶楼临着一条穿过扬州城的内河而建,河两边林立而建灰瓦白墙的民居,河上有摇橹的小船,船头一盏灯笼,悠悠远远点点灯火带着朦胧的水汽。

韩棠和霍时英上了这家茶楼的二楼,找了一个临河的雅间,推开窗户下面就是河水,扑面而来的空气里带着潮湿的水汽,河对岸民居里鸡犬相闻之声隐隐传来。

小厮上了茶水小点,屏退书童,雅间里只剩下两人,韩棠开门见山的就问:“霍都尉可否告知这次羌人入侵的经过吗?”

霍时英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才斟酌着开口:“我们在羌人王庭有细作,大约半年前接到消息王庭有异动,但是消息不确切,两个多月前我赶过去了一趟。没想到他们动作这么快,已经集结了兵马,我只来得及把消息送回来。接着就是卢龙寨一战,卢龙寨阻了羌人三天,烧掉了他们两万人马。”

韩棠目视着对面的霍时英继续问道:“你过来时可知江对岸三洲情况如何?”

“凉州已经彻底沦陷,另外两州州府兵马还没来得及集结,羌人骑兵的速度很快,各州府全部沦陷,只剩下地方的兵马还有一些零星的纠缠。”霍时英答得从容。

“羌人何以会来的如此之快,我们为何败得如此狼狈?”韩棠的话里带着隐隐的责备之意,目光望向桌面,面上呈深思之色。

霍时英有片刻的沉默,最后还是开口道:“其实羌人来的快慢都是这样的一个结果。”

韩棠豁然抬头注视着霍时英,霍时英目视着别处侃侃而谈:“我们开国百年,整个国家的内陆百年未动过兵卒。西疆和凉州是一道屏障,强撑数十年,各州府的兵库怕是十年都没有得到过补充,太安逸了。”

韩棠怎会不明白这是一个外强中干的国家,只是再往下说就会牵出朝堂的风云,已经宾天的先帝是个软性子的人,朝令夕改的事情屡屡发生,整个朝堂的风气几十年间,表面一团和气,花团锦簇的,内里却是个烂摊子,整个国家表面是繁华簇锦的昌隆盛世,实则内里已经是千疮百孔。整个民族从上到下确实不知忧患太安逸了。

韩棠的右手不自觉的放到了桌面上,修长的食指和中指轻叩桌面,这似乎他思考的习惯动作,片刻后他道:“我听说凉州军这次几乎没有打一仗,是第一个撤到扬州的?”

“确实是。”霍时英毫不避讳的答:“凉州军如果不撤下来,那么大燕就真的危矣。我不懂治国之道,但单从军事角度上来说,两股有生力量的角逐最后胜利的不是看哪一方占的地盘大,仗是靠人打的,没有人再大的地方也守不住。”

韩棠目视着霍时英思索她的话,霍时英继续说道:“如果凉州军最后战到一兵一卒,那么整个燕朝就再也没有能拦得住他们的军队了。”

霍时英的话说完,韩棠陷入沉思,从霍时英的话里韩棠至少知道,凉州军这次兵败如山倒的撤退,至少是有计划的实施的,凉州兵马总督霍真没有这个胆子,应该说谁都没有这个胆子敢把羌族人放进来,那么霍真所有的作为就是通天了的,也就是当今的圣上是知道的,可既然知道又把他派来做什么?皇上到底想听什么实话,自己这次来又到底要干些什么?

韩棠的手指在桌面上有节奏的敲击,霍时英也张口问了一句:“韩大人能告诉我当今圣上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韩棠皱眉望过来,霍时英截断他即将要出口的话:“韩大人可知,凉州兵马总督霍真一路南撤抢了三洲豪族的粮仓钱库,现在他还打算抢江淮。”

韩棠的瞳孔微缩,盯着霍时英电光火石之间所有的思路瞬间贯通,凉州军撤退,霍真抢粮,两月之间如此多的朝廷军队这么快速的就集结在了扬州,这是以天下为局,下的多大的一盘棋,他豁然站了起来,来回焦躁的走了几步,最后走到临河的窗户前,长长吐出一口气,似乎又平静了下来,似乎也只能如此了,国家不是没有钱,只是钱都不在国库里,怪不得皇上要派他来,怪不得霍时英要问当今圣上是个什么样的人。

扬州不能乱,这里是都城的最后一道防线,也是整个帝国的最后一道防线,皇上需要知道霍真的态度,而霍真是皇上手里的刀,这刀用完了是弃是藏也真的完全取决于皇上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可这又让韩棠如何回答,他虽算是天子近臣,当今圣上喜欢启用新人,他刚入朝为官时,当时还是东宫太子的圣上就曾用过他,也让他在那时就无意中站到了皇上的队伍里,但是圣意难测,他还不算是皇上最近的近臣,怪不得韩林轩会说他此后是入阁拜相还是六部徘徊端看此一役了。

霍时英看过的来的目光灼灼,韩棠几经踌躇方道:“其实皇上是治世的英主,他识人善任,胸有鲲鹏,温文尔雅,登基三年至今朝中局势依然安稳。”

霍时英垂下眼皮,难掩失望之态,治世英主就不是一个平庸无能之人,识人善任说明有很好的政治眼光,胸有鲲鹏,说明他有胸怀天下之志,温文尔雅,说明他善于忍耐自控力强,登基三年朝中局势没有大的变化,说明他至今没有施过雷霆手段,图穷匕首见的真性情至今没有人见过,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没有人真正的知道。

片刻后再抬头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具是目光复杂,心中各是不同的滋味。

当晚临近深夜,霍时英才和韩棠在茶楼分手,约定第二天见面,各自回去睡觉了。

第二日清晨,霍时英和霍真两人住的东西厢房几乎同时传出动静,两人都是当兵的,作息差不多,霍时英洗漱完去给霍真请安,一起吃早饭的时候果然裴太守的请柬到了,当时霍真从侍卫手里接过烫金的请柬翻开看了一眼就随手扔在了一边,鼻孔里还随之“哼”了一声,及其的不屑。当时霍时英就坐在霍真的下首处,看了她爹一眼,什么也没说,也没问。

吃过早饭,父女俩各自都有事情要忙,霍时英要带着韩棠去巡营,不管怎么说他是凉州巡察使,这个时候凉州军营里是什么情况他要知道,霍时英昨晚上就答应了他。至于霍真,他的事情更多,父女俩是前后出的家门。

霍时英到韩棠下榻的驿站时天色才刚大亮,江淮之地天气潮湿,初冬时节,清晨往往会有些雾气,空气仿佛随手一抓就能攥出一汪水一样。

霍时英站在驿站的门口,远远看见韩棠穿过庭院向她急步走来,韩棠还是一身湛青色的长衫,外面罩着同色的斗篷,斗篷领口嵌着一圈雪白的兔毛,发髻间插了一根木簪,整个人看着朴素而清贵。

霍时英其实不太喜欢应酬韩棠这样的人,这样的人心机复杂,极为聪明,于人情世故上特别敏感,善于窥一斑而知全貌,稍稍行差踏错就能被其探知根本,但好在这人的品行看着还好,她不讨厌他,应酬起来也不觉得很累。

韩棠走到跟前早早的就拱起手:“劳烦霍都尉久候了。”

“韩大人客气,在下也是刚刚才到。”霍时英站在原地回了一礼。

韩棠见霍时英穿着军服,腰间配着长刀,头发眉毛上都沾着细小的水珠,身后还有一匹在踱步的马,心知她是一大早就骑马过来的,心里对她守诺,对事认真又多了几分肯定。

两人都不是啰嗦的人,几句寒暄过后就出发了,霍时英是骑马来的,韩棠却是只有一辆乌蓬马车,两人一人骑马一人坐车。韩棠坐上马车才琢磨出一些不对味来,好像一般家里有女眷出行的时候,都会是家里的男人骑马,护卫着坐车的女眷,他们两这好像倒过来了,韩棠倒是没多想别的,只是想着以后霍时英势必要回京的,她将来只怕遇见这样的状况还不少,想着就不禁在车里轻轻的笑了一声。

扬州城外军帐延绵二十里,各个地方来的军队自成一局,正是刚刚过了出操的时间,一路过去一片乱哄哄的嘈杂之声。

一条刚刚成行的土路穿过整个营地,几队从外面操练的回来士兵和霍时英他们擦身而过,领头的将官因为平时身处天南地北大家都不认识,见面根据军服打个招呼就过去了,大家相安无事。

行到一半时,霍时英忽然勒住马头,抬手示意一旁的马车也停下,皱着眉望向土路的尽头,地面微微传来震感,韩棠掀起马车的帘子往外看,霍时英正引着马车靠向路边,自己策马护在了马车旁,她回头看了一眼车里的韩棠欲言又止,韩棠望向前方土路的尽头一队马队以奔涌之势往这边飞扑过来。

韩棠看出霍时英脸上有为难之意,什么也没问,放下了车帘。

狂奔而来的马队清一色的西域马,马身高大,肌肉结实毛色光亮,线条及其好看,当先一人朱红色的军服很是醒目,马队在渐渐接近时后面的人随着一声号令慢慢的放低了速度,并且渐渐的开始收拢队形,唯当先一人毫不减速,脚上的马镫一磕马腹,反而提速向着霍时英冲了过来。

霍时英勒马站在原地,不退不让,扑面而来一股劲风,对面的马冲到跟前忽然发出一声长嘶,半个马身立起,身下的马惊得要往后退,霍时英猛的收紧手里的缰绳,身体往下一坠,两腿收紧马腹,瞬间马嘴里鲜血长流,身下的马悲嘶一声,堪堪立定在原地,半分没有退让。

前方立起的马,轰然砸下马蹄,暴躁的来回踱步,上面的骑手一牵马缰绳,马头大幅度的一个扭转,马头侧过半个身子,终于安静了下来。

“霍时英!”马上的人,一张刚毅的脸上布满汗水,前襟腋下都是湿痕,眉间锁着狂躁,一个英武的人,富有朝气而又有些跋扈。

“陈公子。”霍时英回以招呼。

那人又以及其厌恶的口气道:“怎么哪里都能碰见你?”

霍时英牵起一个笑容:“这个我还真不知道怎么回答陈公子。”

陈嘉俞烦躁的望着面前的人,说实在的他很想揍这人一顿,但那是个女人,他又怎么能打一个女人,可这人却被时时拿出来跟他比较,凭什么?她凭什么?不过是个女人怎么比?打又不能打,较量一下?可不管是输赢,他都是输了的。

陈嘉俞握着马鞭的手几紧,几松,轻蔑的眼神扫过霍时英又在她身边的马车上溜了一圈,鼻子里又是重重的“哼”了一声,扬鞭策马而去。

等到整个马队都过去了,霍时英才驾着马回到路中央,一马一车继续往前走去,韩棠始终都没有露头。

朝廷大军的军营,在扬州城外占了百顷平整的耕地,排列成一个雁阵,雁头如锥就是凉州军的军营,而刚刚和他们遭遇的陈嘉俞所在雍州军营则在阵型的最末尾。

霍时英带着韩棠进入军营的时候,里面军旗飘扬,军帐林立,来往兵士井然有序,往内走,不少人向霍时英打招呼,韩棠发现有些将官的官阶明显比霍时英大很多,但见到她很远就会躬身行礼,有些人的甚至人过中年,见到她依然恭敬。

军队是个纪律严明的地方,阶级观念在这里体现的更加的直接具体,韩棠大为惊讶,望向霍时英的眼神惊奇,一路上打招呼的人太多,他们走走停停,霍时英不得不停下来跟他解释:“他们大多都是从卢龙寨出去的。”

韩棠豁然明白,霍时英战功赫赫却不得晋升,但她守卫卢龙寨多年,那里是边关第一防线,最是能立战功的地方,许多她以前手下的将官都已经升迁上去了,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整个凉州军霍时英以她的方式拥有了很高的威望。

霍时英带着韩棠到了军中最大的一个军帐面前,等着卫兵通报以后,才引着韩棠走了进去,军帐里的公案后面坐着一个中年人,蓄着文士须,身着二品武将的官服,端正严肃的样貌,稳稳的坐在那里带着几分威严,霍时英对这人很是尊重,进门就拜了下去:“霍时英参见林大人。”

这人是霍真帐下的主簿,主管一切军务,其实这人才是凉州军的灵魂人物,他是霍老将军给霍真留下的人。

林青看见霍时英很高兴,走出公案亲自将她扶了起来:“时英来啦。”

霍时英顺势就站了起来,笑着问:“来了,您忙不忙?”

林青哈哈一笑:“你来了,我还能忙不成?”

霍时英就转身向他引见韩棠:“那正好,这位是凉州巡察使,韩棠,韩大人。”

林青转过身和韩棠互相见礼,林青对韩棠很客气,马上就招呼着人坐下,让亲卫上茶。两人都是文人做派,自然就说上了话,霍时英见机就退了出来。

其实巡营这种事,霍时英一个小小的都尉哪有那么大的权利,她不过是引见一下罢了。

韩棠这一上午,终于干了来扬州后的正事,递出公函被正式接纳,林青非常有效率的给他安排人手了解凉州军以及整个渭水北岸的军事布防,甚至连粮草、装备、各种文书都随便他查看,一切都异乎寻常的顺利。

一直忙到正午林青还要专门为他设宴,韩棠想到和他一起来的霍时英,从早上来给他引见完就不见了踪影,想着还是要和她一起回去,方不显得失礼遂向林青婉言辞谢,林青也没多挽留还派人帮他去找了霍时英。

韩棠是跟着卫兵在整个大营的最后方找到的霍时英,那个地方和别处很不同,还没近前就先闻到了一股异味,越是靠近空气里酸臭的味道越是浓重,拐过一片军帐,就见前方立着一个占地宽广的露天大棚,大棚里四面没有遮风的东西,只在顶上拉了一块很大的油布,勉强遮挡一些雨水。

油布下巨大的空间被栅栏隔成一个个的狭小的格子间,每个格子里六七丈见方的空间就有二十几个人,这里大概聚集了有四五千人的样子,每一个人都蓬头垢面,衣衫褴褛,那股浓重酸臭之气就是从这些人身上发出来的,韩棠一脚踏进这里大大的震惊后呆愣在原地。

天气冷,这些人大多蜷缩在发霉的稻草间,具是精神萎靡的状态,对外界的反应很是麻木。韩棠匆匆往里走,远远的就看见霍时英在栅栏的外面,离着有丈许的距离,慢慢的走着看着栅栏里面的人。

韩棠站在远处看着她,霍时英走的很慢,围着栅栏,边走边看,眉头深锁,目光深邃,她在似乎是在观察里面的人,她在研究他们,走到一处她似乎还为了看清某个人脸上的表情而弯下腰去,她的腰越弯越低,脸几乎就要贴到了地面上,韩棠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去,一张被头发挡住的脸豁然抬起,射向霍时英的目光凶残而狠毒,霍时英目露满意之色站起身。

那竟然是个女人,这里竟然还有女人,这些到底是些什么人,一开始韩棠还以为这里都是俘虏,可是他们身上的衣服不对,而且他们明显是中原人,这里更像是一个牢房,但是这里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犯人。

霍时英还在慢慢的走,慢慢的看。韩棠站在一边没有打扰她,到了吃饭的时候,几个士兵抬着几桶馒头走进了那个大棚中间的通道,食物的香气飘散在空气里,栅栏里的人开始骚动,两队佩刀的士兵走进十字形的通道,动作整齐划一的开了栅栏上的铁锁,然后又全部退了出来。

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吼了一声:“吃饭了!”这仿佛是一个号令,被关在铁笼里的人,蜂拥着扑出来,通道有足够宽的地方,但是还是装不下这么多人,于是这是一场混乱的抢夺战,为了接近中间的木桶,有人开始攻击别人,场面很快的就乱了起来,有人单兵作战,靠着凶狠会抢到一口吃的,但他或许馒头才一口进嘴就会被几个人扑上去,一阵拳打脚踢,连嘴里的那一点甚至都会被抠出来。

韩棠在这些人里面发现了团队作战,一般是以一个牢房为一个单位,几十人合作,有人负责进攻,有人负责掩护,还有人断后,一般这样的队伍总能抢到食物,带着一桶馒头直接回牢房从里面把门顶上然后再把吃的分了。

牢房的通道上成了一个人肉战场,“噗噗”的人肉撞击声此起彼伏,这里没有谦让,没有怜惜,只有弱肉强食,偌大一个战场,很少有人发出惨叫声,人类最基本的声音交流在这里听不见,抢到食物的人会躲到一个角落里,整个身体蜷缩起来,用整个身躯的躯干去保护手里的一点吃食,快速的进食,他们就像野兽。

霍时英站在牢房的正前方看着他们,眉头深锁,瞳孔暗沉,目光中有一种淡淡悲悯。

出来再次再沐浴到阳光之下时,韩棠深深的呼出一口气:“他们是军奴吗?”他问立在一边的霍时英。

霍时英目视着前方,很久没说话,韩棠一直看着她,固执的等待着,终于霍时英说:“他们是我的兵。”

紧接着霍时英埋头走了出去,她低垂着眼皮边走边对韩棠道:“不要问我,这是军机,你可以在回去述职的时候说出你所看到的,但是最好不要大范围的说,对能够付得起责的人说就行了。”

韩棠和她并肩走出去,身边之人眼角那处隐忍的悲悯还没有淡去,周身紧绷笼着着一种深沉的忍耐,她只是二十出头,还如此的年轻,要经过怎样的磨砺,才能历练出这如深渊般的坚韧和忍耐。

出了军营霍时英已经恢复常态,和韩棠在城门口分了手回家,而同一时间霍真出现在了扬州城内最大的酒楼里,整个酒楼的二楼雅间全部清空,临河最精致的房间门口,霍真望着虚掩上的房门心里骂了一句“狗屁的忠诚热血。”然后“砰”的一声推门而入。

房内临河的窗户大开,裴世林站在窗前,留给霍真一个深沉的背影,霍真进门看见裴世林,“嗤”的笑了一声,他把腰间的佩刀解下来,“啪”的一声往桌上一拍,桌子被震得一阵晃动,然后“哗啦”一下拉出一张椅子,大马金刀的往那一坐。

裴世林那深沉的模样再也装不下去了,转过身来,刚要说话,霍真一抬手打断他:“裴世林我今天就问你一句话,你是要做个纯臣,还是妄臣?”

裴世林站在那里两手抄进袖子里,胖壮的身子如一尊佛,他望着霍真然后说:“那你是想做个孤臣了?”

霍真一愣,忽然间他身上的那种暴虐之气就为之一泄,片刻后,他朝着裴世林招招手说:“来吧,坐吧,咱两好好喝顿酒。”

接下来两人都没再说话,小厮鱼贯而入非常速度的上了一桌酒菜,最好的金陵酒,最精致的扬州佳肴,两个男人一杯接一杯的喝酒,没有人说话,彼此的神态都有几分寂寞。

后来裴世林喝成了一张黑红的关公脸,他有些大舌头的对霍真说:“难得你霍真还有点真性情了,他们,他们,唉!都哪里去了啊?”

霍真人到中年身上的纨绔之气依然不减,喝道高深处,两脚翘到桌上,身子斜倚着椅背双手交叉握着放在腹部:“他们还是他们,世间哪有绝对的对错,错的只有立场,造化弄人罢了,难得你看不开。”

他们,二十年前的他们是京城名声赫赫的五大公子,两个出自功勋世家,一个显赫的皇亲,一个响当当的外戚,一个名满天下的才子。他们是同窗,他们生命中最璀璨的岁月曾经彼此参与,二十年前一场藩王逆谋案,五个人全部被卷了进去,两大功勋家族全部覆没,才子被腰斩,霍真远走边关,裴世林被外放到苦寒之地,当年的腥风血雨那是另外一个故事,那时候他们很年轻,他们也很傻,除了血性就剩下天真,最后以及惨重的代价学会了成长。

一顿饭吃到日落黄昏,说的少,喝的多,最后裴世林摇摇晃晃的站起来,蒲扇一样的大手使劲拍着霍真的肩膀,霍真摊在椅子上,两眼发直,顺着他那个劲道就滑到了地上,裴世林手里空了也没发现,犹自说道:“霍,霍真,老子知道事理,国,国难当头,老,老子不做乌龟,明天咱两就去抢他娘的去,这帮满嘴仁义道德的王八蛋,这帮蛀虫。”

裴世林踉踉跄跄的走了出去,外面伺候着的人乱哄哄的一闹,人声渐渐远去,霍真躺在地上望着房顶的眼神直直的。

第二天,霍真带着大批兵马的出了扬州城,随行的还有扬州太守的仪仗,没过几天整个江淮之地就轰动了,霍真这回抢粮比较文明,第一家抢了江淮豪族中最有势力的一家,裴家,裴世林就是裴家的人,他们也不喊打喊杀的,霍真带着兵把族长家的宅子围了,里面的人不准出也不准进,围个七天,估计这家人的存量消耗的差不多了,然后递了拜帖进去说来买粮,族长自然是要扯皮的,但是裴世林亲自拿着账本在一边不吭不哈的站在,裴家最大的保护伞也用不上了,最后族长也只能霍真说什么是什么了。

拿下裴家别人家就顺利了,管你有多显赫,你能显赫过太后的娘家吗。霍真只强行搜购了几家最有钱的,运粮的队伍就壮观的延绵出百里,从百姓到贵族全部哗然,震动了整个江淮之地。

韩棠一直在扬州等到霍真收粮回来,霍真回来的当日就由林主簿作陪,隆重而高调的宴请了他。

宴席过后的第二日韩棠启程回了京城,扬州离京城一千多里路,韩棠回去半月后圣旨就来了,圣旨封凉州兵马总督霍真为天下兵马大元帅,统领扬州所有兵马。另命霍真即可启程,回京述职。

收了圣旨和虎符后,当下凉州军营里就沸腾了,各个军营来贺喜的地方大员络绎不绝,霍真的位置当真是坐到极致了,天下兵马大元帅,超一品的官位,再升无可升了,霍家这下子可说是火里烹油,太旺了。

霍真笑眯眯的应酬了一天,转脸过来当晚很早就下令关了营,之后他的军帐内灯火通明一直到天亮,几个高级幕僚加上林青一起研究那道圣旨一夜,最后由唐世章定论,霍真拍板给皇帝去了一封八百里加急的文书,文书由林青执笔,言辞委婉,长篇大论,其意思就是说,现在对岸大军压境,这边一却盘散沙,霍真现在最要紧的就是权力集中,此时回京延误时机,也延误战机,望皇上体谅臣的一番苦心,回京述职之事当容后再说。

八百里加急送出去十日后又一道圣旨下来,这回圣旨的内容是:凉州边军卢龙寨一役,歼敌两万,战功卓越,所有将官原地升迁一级,赏金百两,另都尉霍时英历有忠勇之义,战功显赫,封明威将军,领凉州参将,代兵马大元帅上京述职。

此次圣旨霍时英从从五品连越两级,明威将军是正四品的虚衔,参将却是正四品武将实权,她终于可以在凉州军名正言顺的领军一方了,这也不是一次简单的升值,作为霍家培养了二十多年的这一代霍家在军中的真正的代表,她终于正式的踏上了政治舞台。

接了圣旨霍真和他的首脑团才把悬着的心放了回去,霍时英在凉州军营里接的的圣旨,等应酬完了一众道贺的人,回了霍真的帅帐,她又特意掏出圣旨来郑重的看了两眼,然后随手卷了卷递给霍真:“给,回来拿回去供进祠堂里去吧。”

霍真接过圣旨古怪的看了她两眼,一边的唐世章被逗的哈哈大笑。

霍时英转过身去很恭敬的给唐世章作了一个揖:“老师,我要回京面圣了,你有什么要嘱咐我的吗?”

唐世章还在笑,他边笑边摆手:“我没什么要嘱咐你的,你也不用我再嘱咐你什么了,你长的挺好,没让我失望。”

霍时英还是恭恭敬敬的站在原地:“那老师要我带什么东西回来吗?”

“让我想想啊。”唐世章仰头望着帐丁思索:“嗯,京城有个鱼惠娘,她做的一个千刀鱼好吃,十几年前吃过了,难得到现在还忘不了那个味道。”

霍时英一脸茫然,唐世章接着道:“嗯,听说她现在在韩丞相府上做厨娘。”

“我不认识韩丞相。”霍时英为难。

“你不是认识韩棠吗?”

“那我想想办法。”

转瞬霍时英又道:“那个什么鱼从京城带回来也吃不了了吧?”

唐世章恍然:“哦,那倒是。这样吧,要是你见到皇上能讨他老人家欢心的话,给我在他的私库里讨一套前朝的秘史,三洲志吧。”三洲志是讲的前朝末代的三个藩王造反,开启了历经百年的内乱,中间有本朝开国太祖起家的很多秘闻,是本禁书,外面买不到的。唐世章还真敢要。

霍时英流着汗说:“我尽量吧。”

霍时英跟唐世章说完又转过身对着霍真:“我走了后,把冯峥调到我的营里,那些人一天都不能停了操练,先让冯峥带他们。”

“嗯。”霍真板着脸坐在公案后面点头。

“那我就先回去收拾了。”

霍真挥挥手,霍时英又转过去给唐世章行了一礼:“老师,时英告辞了。”

唐世章也微笑着到:“去吧,明日我就不送你了,你自己一路小心。”霍时英再次行礼才转身退了出去。

唐世章笑看着霍时英走出军帐,霍真指着她的背影问唐世章:“我这女儿是给你养的吧?你看见没有,连问都没问我一声。”

唐世章端着茶碗轻笑着摇头:“这孩子,是个至情至性的人。难得啊,她把你放在心里才不理你的,这你还琢磨不明白?”

霍真咂着嘴摇头,无不感慨的说:“真是大了,这是要飞了。我像她那么大的时候不如她。”

唐世章扭头看了看霍真那张感慨中有些得意的脸,又望向霍时英走出去的地方,目光反而露出几分忧思,他忽然道:“皇上两次下旨,这么大费周折,其意怕都只是为了见上时英一面而已。”

唐世章话音一落,霍真的脸色也沉了下去,唐世章嗓音低沉,语气带着深意:“时英第一次崭露头角,是在嘉熙二十七年,一夜奔袭羌人的达淦部落,灭了一族,解了卢龙寨被围攻之困,那年她才十六岁,当时战功报上军部,大驸马可是在朝会上摔了笏板才给时英挣了一个校尉。后来就太子监国了,那以后时英的战功可是再没有拿到朝会上讨论过,几次升迁都是夹在别人军报里,不声不响的就完事了。”

唐世章说完后,两人都沉默了很久,半晌后霍真忽然叹了口气,说了一句无关的话:“我父亲,后来给时英赐了个小字,叫安生。”

唐世章皱眉扭头望过去,霍真捏着眉心又道:“那年是嘉熙二十八年,父亲回京述职,回来就给时英赐的小字。”霍真说着又长长的出了一口气:“老人家老了,心就软了,他最喜欢时英,他想给时英铺一条后路,可时英这样的谁能接得住?谁家又能容得下这样的……父亲那次回去应该是见过当时的太子的。”

唐世章眉头皱的更紧低喃道:“这条退路可不怎么好。”

“是啊!”霍真站起来背着手望着帐顶感叹“是风口浪尖还是安享富贵,这里面的变数太多了。可不这样,谁又能接的住她呐?”

这边两人在感叹,那边霍时英一无所觉的到营里找到冯峥给他交代了一番,回到家月娘已经在笑眯了的迎接她了,霍时英升官月娘最与有荣焉,第一霍时英是她养大的孩子,她理所当然的骄傲,第二,将来霍真总会有退下来容养的一天,她势必会跟着回到京城的王府,那时候霍时英就是她最大最坚固的靠山,霍时英越出息,她的下场就会越好,她这人别的事情谋算的不清楚,但这内宅的事情却是有着几分精明的。

月娘喜滋滋的给霍时英收拾东西,晚上还牟足了劲给她做了一顿好吃的,当晚霍真没有过来倒是差人送了一包银子来,第二天一清早,霍时英就轻装简行一匹马,一个包袱带着小六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