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斗也疯狂Ⅱ:万霄的秘密

1

中秋佳节,人月两团圆。

云宫上下灯如昼。

赏灯,观花,猜灯谜……是不可能的。

喝酒划拳可以有,斗鸡走狗可以有。

除此之外,一年一度月饼咸甜大战是必备环节。

“我坚定不移站莲蓉。”温侯爷首当其冲,“没有莲蓉的月饼根本没有灵魂。”

“我蛋黄牛肉第一个不同意,”容斐婴寸步不让,“咸味月饼才是人类最伟大的发明。”

旁边,应温侯爷找女帝私下一哭二闹三上吊求来的王木木王姑娘不着痕迹点头,牛肉好吃,站咸月饼。

温侯爷见状想也不想反水,站了二十余年的甜月饼,头一回觉得咸月饼好像还行,“本侯也投蛋黄牛肉一票。”

女帝:“……”大爷的你这么没有原则,朕还怎么享受欺凌你的快乐,扭头转向容阙,“小皇叔,你呢?”

容阙淡然饮茶,闻言瞅她一眼,两手抄袖谁也不爱,“不知道,爱吃不吃。”

有完没完,烦不烦,每年中秋都要为这个吵架。

吵这么多年了也没吵赢。

能不能好好过个节。

容阙:“顾随回来。”

顾随假装没有看见女帝的招手,又乖乖坐回了容阙对面。

容阙递杯给他,“喝茶。”

顾随喝茶,给女帝投去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

容斐婴:“……”

后头吃瓜群众纷纷表示:果然能刚住陛下的只有摄政王,果然摄政王的真爱是国师,陛下他只是随便喜欢着看看。

为陛下点蜡。

容斐婴似有所感,回头横扫一眼。

众人纷纷眼神闪躲,抬头望天,赏月赏月,啊月亮真大,花好月圆,花前月下,花枝招颤。

……要是花枝招颤的苏盟主也在这里就好了,好长时间不见还有点想他。

中秋啊,果然是个令人容易起思念的节日。

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各人思绪如潮。

除了一边尽情啃月饼的凌青,唔,月饼真好吃,甜咸皆宜,但是都比不过五仁。

五仁必胜。

容斐婴看了他一阵,十分羡慕,“其实有时候没心没肺也挺好的,你说是吧表哥?”

温遥一口老酒差点没含住,“为什么一说到没心没肺就要扯上我?”

容斐婴眼波流转,往旁边木木身上一示意,“为何点你名,你当真没有点数吗?”

我木木减肥成功多长时间了,你还等什么呢?再等下去年都要过了,看我大姨不打断你的腿。

暗示得过于明显,王木木脸一红,干咳一声转移话题,看着凌青,“怎么不见万神医?他和凌青平日里不总是形影不离?”

尤其他那一头银发,想让人忽视都难,是故乍一不在,还有些不习惯。

此言一出,众人陷入了更大的沉默。

凌青吃着吃着月饼,懵懂抬头,见众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有点不知所措。

他干巴巴站起来,走到顾随面前,“我吃好了,要回去。”

师兄的椒北小筑没有万霄本人带路,耗子进去都得迷失到怀疑人生,凌青自己根本走不回去。

但是顾随可以,顾随过目不忘,只去过一次就能把路记个七七八八,安全无忧将小阿青送回家。

于是国师大人随手挑起一盏灯,灯笼上一幅老牛吃嫩草还是当代国宝级大触温侯爷的神来之笔,值钱得很。

顾随牵起凌青,决定把人送回去以后就将灯捐了。

2

石子小路,月明皎皎。

灯照人影素蹁跹,顾随一厢走一厢嘱咐,“回去就睡觉,不要乱跑。”

凌青点头:“嗯!”

“跟往年一样,你师兄明日一早必然回来,无须担心。”

“嗯!”凌青将一块月饼压在枕头下,重重拍实。

顾随哭笑不得,“没吃饱?”

凌青摇摇头,“给师兄。”

阿婴陛下说的,中秋节这天一定要吃月饼,吃了这一年才能圆圆满满,幸福安康。

凌青跳上床,抓过万霄的枕头抱在怀里,闭眼睡觉,睡觉时间过得最快,这样一睁开眼睛就能看见师兄回来。

顾随等他睡熟,才将压扁了的月饼取出,拿手帕包了放在凌青枕边,替他掖了掖被子,吹灭灯,慢慢走了出去。

月光照不尽离人。

甬道尽头出现一道浅淡清影,顾随径直走过,轻轻喊了声“哥”。

容阙没有说话。

顾随脸上带着笑,说出来的话却冰冷没有一丝的温度,“方才你在宴上,假装不耐烦阻止我过去,是怕我伤害陛下吗?”

“原来你这样想我,”顾随眼底一片荒芜,“我若是想使手段,她早已死过几百次了。”

容阙长长叹了口气,“无论前事如何,阿婴都是无辜的。”

“最讨厌你这种话,我知道陛下无辜,难道我就不无辜,你就不无辜,万霄就不无辜?”顿了顿,顾随又道:“我也讨厌中秋节。”

阖家团圆,阖的是谁的家?

顾随一双星眸纯净无邪,却极少露出这般孩子气的一面,容阙为难看他一阵,僵硬伸出手臂,“要不……抱抱?是我太过谨慎,乃至于草木皆兵,我跟你道歉。”

“嗯,”顾随绕开他手臂,“不接受。”

生气了,哄不好的那种。

容阙眼睁睁看着他走远,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踱到一处荒废已久的宫殿,转动机关,一条地下通道缓缓开启。

宫宇之中有地下通道一点不值得惊讶,一个王朝的兴起伴着另一个王朝的落下,必然会有无数秘密留存,而重重宫阙像其中蹲伏的巨兽,大张着嘴巴,默然吞噬消化那些见不得光的前尘往事。

倘若宫殿会说话,那它一定是这世间知道最多秘密的人。

比如大齐辽阔的领土板块上,有个不起眼的边陲小国,叫作南诏。

南诏这个国度,地少人薄,但是物产丰富巫术盛行,曾与大齐世代交好,南诏国对大齐影响之深,从大齐如今举国信奉神明,把善用巫术的国师一职当成神使可见一斑。

除此之外南诏还盛产美人,先帝时候曾有一位贵妃便是出身南诏。

听闻先皇对那位贵妃宠爱到了有求必应的地步,频频引发先皇后不满。

3

容阙推开一道暗门。

门里不算昏暗,墙上镶嵌明珠,光线柔和。

万霄在软榻上盘腿打坐,满头银发在明珠耀映下,雪亮。

每年中秋他都会失踪一日,明面上说要去祭奠老友,极少人知道他其实哪里也没去,他只是深藏于云宫地底,独自舐伤。

知道的这些人里头,顾随算一个,容阙算一个。

万霄抬头见到容阙,微微讶异,“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没什么,”容阙道:“方才跟顾随吵了一架。”

万霄:“……”你跟谁?

万霄:“你俩这性格……下次吵架记得及时叫我。”

十分想看。

容阙的手便顿了顿,才伸过去,“给,药。”

万霄极难有表情的脸牵强扯出一抹微笑,“多谢。”

张嘴吞下药丸,运功,头上开始冒白气,烧开了一样。

容阙在一旁看着他。

看着他。

一个没忍住,上前在他头顶摸了一把。

万霄:“……”

万霄道:“手感好吗殿下?”

容阙手一缩,脸色更加难看了一点。

“……”

“……”

万霄默默道:“每年今天我都犯病,犯病影响智商,智商低下使我口不择言。”

“无妨,”容阙索性坐到他身边,“你可以跟我讲讲南诏的事情。”

万霄:“你想听?”

容阙坦言,“其实不太想,但顾随说你服药之后身边不可以少人看护,”他看着他渐变渐青黑的发丝,“长夜寂寥,反正无事可做。”

“其实我有事,”万霄站起来,有些腿软,深情望着扶着自己的容阙,“我帅吗?”

容阙:“……”

“走吧,带我去见她,我知道是你把他们藏起来了。”万霄拍拍容阙的手。

后者道:“非得是今日?”你知道你自己站都站不起来了吗?

万霄一拨自己一头黑亮长发,“因为一年之中我只有今天最帅啊。”

“……”无法反驳。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冷宫。

前头灯火通明对应现场荒凉冷寂。

万霄不禁感叹,“陛下和阿青当真是这云宫中最无忧无虑的孩子了。”

只盼他们能够一直无忧无虑下去。

事实证明万霄是个瘟神,尤其克八月十五这一天,每当对着月亮许愿,愿望总能立刻破灭。

数十年前的中秋节,他许愿能够跟自己心爱的姑娘有一场盛大的婚礼,结果等来了她的葬礼。

今天刚许愿他在乎的两个小朋友能够不带脑子永远幸福,抬起头就见容斐婴黑着一张脸站在不远处,瞪着他和容阙。

苍天放过谁。

4

容斐婴手臂上搭着一件氅衣,“皇叔,来赏月啊。”

容阙:“……”

容斐婴:“不是要故意跟踪你,看你穿得单薄来给你送件衣裳,结果看到你和顾随闹不愉快还怕你不开心,想偷着在后面吓你一跳给你个惊喜,没想到你给了朕个惊喜。”

“那个暗道我小时候跟小明经常进去躲猫猫,后来被父皇发现才派人封了,其实旁边的房间更大,下次我可以给你俩带路。”

“对了,你们知不知道,暗道里隔音效果很差的。”

容斐婴:“南诏?殿下?啊?我小皇叔?”

容阙:“……”

万霄悄悄对他道:“这个时候如果我是你,就把她打晕了扛走,喂个致使人昏沉的药做成傀儡,从此挟天子以令诸侯,把持朝政祸祸朝纲,正好把国仇家恨一起报一报,尘归尘,土归土,怎么样干不干,我免费赞助个药。”

跃跃欲试,跃跃欲试。

岂料容阙上前握住女帝,叹道:“算了,一起走吧。”

女帝:“去哪?”

容阙:“我的墓地。”

女帝:“……”

容阙有块地,乃是先帝所赐,不过是沾了那位真正的早逝的九王容阙的光。

容斐婴头前还试图讨要这块地未果,颇同容阙闹了一场别扭。

但是以上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容阙当时说要用这块地给自己盖个陵寝。

容斐婴以为他只是赌气说说而已。

直到看到西郊荒野偌大一个坟包,很具规模。

容斐婴倚着只等容阙百年以后躺进去就在上头刻字的墓碑,怒道:“容阙,你究竟还有多少秘密瞒着我?”

看了眼坟,又道:“你这是打算以后跟哪个狐狸精在此化蝶呢?”

倚着倚着石碑动了,在安静的夜空底下发出“轰隆”“轰隆”的声响。

容斐婴:“……”

后知后觉感到了害怕,忙不迭往容阙怀里扑。

万霄看不得他们小年轻坟前秀恩爱,感觉就跟坟前蹦迪一样气人,既不尊重坟也不尊重迪。

于是长腿一迈,大步跨了进去。

地宫里头看着宽敞别有洞天,容斐婴也想跟上去看看,却被容阙拉住。

容阙对她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容斐婴:“在这儿?”

容阙点点头。

容斐婴:“……”

荒郊野岭,惨白的月亮稀疏的星子。

今天八月十五,她什么都准备好了,本以为可以过个花前月下的爱情片,谁知道最后是个惊悚片。

这令人难忘的中秋佳节。

女皇陛下心很累,“成,你讲吧。”

5

讲故事之前容阙先问了容斐婴一个问题,“你觉得万霄是个怎样的人?”

“老万?”女帝想了想,“强迫症,护弟狂魔,抠门,对研究疑难杂症如痴如醉。”

想着想着一拍大腿,“对了,我从小时候就认识他了,那时候父皇说他是个高人,带着痴痴傻傻的小阿青,父皇说凌青中了毒,解药所需的名贵药材只有云宫才有,所以万霄要长期住下……”女帝面露惊恐,“那个时候他好像就是现在这副模样,十几年来一直不曾变过。”

“小皇叔,你是不是想说老万是个鬼?”

容阙:“……”

摄政王爱国心切,“陛下若是肯把钻研鬼异杂谈的心思放在朝政上,何愁盛世不清明……回去上交。”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藏在床底。

女帝:“哦。”

容阙道:“我所知道的万霄跟你不一样,我认识他的时候,他是大齐西南十万守军的司马大元帅乌蒙。”

“谁?”容斐婴怀疑自己在做梦,控制不住跳起来,“乌蒙?!”

那个前朝十七岁便率领百十余人深入大漠,击退犬戎与西夏联军,一连收复西北十六国的大将军乌蒙?

那个只在史书上听说过的大英雄,平西北,镇西南,最后终结于大齐与南诏一战,随着南诏国的覆灭而销声匿迹的乌蒙?

书上说乌蒙将军死在了战场上,很符合人们对英雄的想象,他的一生波澜,壮阔,死也该轰轰烈烈,马革裹尸还。

就该是这样。

所以怎么可能是她认识的那个万霄?

腰杆子都挺不直的万霄,常年不苟言笑,总是跟在她身后默默干活,时而一鸣惊人补刀的万霄。

未老头先白的……万霄。

只有一次,只有一次,那次容斐婴带着凌青出宫,两个孩子年纪都小,一时贪玩摆脱随身侍卫在城外乱逛。

那年恰逢赶上闹饥荒,城外到处是灾民和流匪,易子而食的事情都有,乍一见两个落单的珠圆玉润的小娃娃,霎时间十几个人团团围过来,个个眼冒绿光。

小凌青吓得哇哇大哭,小阿婴佯装镇定,拔出防身的匕首徒劳乱挥,正盘算英勇就个义,让凌青先跑之际,传来一阵马蹄声响。

万霄骑乘马上,面目冷峻如天神下凡,挥刀从暴乱的人群中分出一条路,夕阳余晖中随风乱舞的银丝染做金黄,肩上红色披风如喋血。

那是第一次,容斐婴意识到原来这世上真的有一种人,无论你是处于何等失措和绝望中,只要见到他,你便知道没事了,有救了。

可也仅仅只有一次,回宫之后万霄褪下那层斗篷,仿佛整个人都失去了活力,又恢复了之前的死气沉沉。

以至于容斐婴将此事淡忘得很彻底。

容斐婴心中有种预感,“是不是跟我父皇有关?”

她是被保护得太好,又不是傻。

什么人能将声名显赫的大将军变得像如今这样半死不活?更遑论在废宫门前,容阙和万霄面对她闪躲的眼神。

还有在她出生之前就神秘消失的南诏国。

容阙叹了口气。

不知为何,他今日叹气的频率格外多。

6

有个词叫“功高震主”。

意思是一个帝王允许他的臣子优秀,但是不允许他的臣子太过优秀,一旦优秀得超过了他能容忍的范畴,这个帝王容易暴走。

万霄,又或者是乌蒙,十八岁就明白了这个道理,所以他在西北稳定之后自请卸去大将军之职,回家种地。

帝王喜欢这种懂进退有分寸的臣子,每当这时候他们甚至变得格外仁慈。

先帝朝堂之上亲自下了龙椅扶起乌蒙,万分不舍,“爱卿喜欢种地可以,可是朕不能委屈爱卿,这样,西南边城还有几百亩荒地待开垦,朕许爱卿归田不卸甲,仍做朕的西南大将军可好?”

君主就是君主,一句“发配”也能给他美化得这么好听。

乌蒙没什么意见,因为他是真的喜欢种地。

边防军驻扎之处叫作释蓝城,与南诏国一墙之隔。

那时候南诏依旧和大齐交好,甚至因宫中有着一位贵妃,好上加好。

因此城门常打开,用实际行动演绎了什么叫作军民一家亲。

西南民风淳朴,南诏人更是热情好客,那边巫术盛行,家家养蛊,连三岁小娃娃手里都经常盘条响尾蛇,边吃馕饼边甩着玩。

甩来甩去觉得不对,回头吓一跳,口齿不清地道:“大将军哥哥。”

阿妈说这位哥哥厉害着咧,就是因为他在这里,犬戎人才不敢造次,才有了他们如今安宁的生活。

大将军哥哥被蛇尾巴糊了一脸,呼噜一把脸上黏液,嘿嘿地笑。

洁白的牙齿衬着晒成碳的脸,帅呆一众小奶娃。

小娃娃纷纷嚷着要快点长大,好随大哥哥打仗去。

这位大将军换个肩膀扛锄头,“去去去,小毛孩子知道什么是打仗。”要真打起仗来有你们哭的时候。

一人发一把麦芽糖,挨个小脑袋顺毛。

孩子们心满意足,一哄而散。

乌蒙欲转身继续去地里刨坑,看见路边停了一辆白色马车。

马车挂着五彩飘带,里头坐个乖巧安静的小娃娃,比琉璃还要纯澈的眼睛,正看着他。

乌蒙见一次感叹一次,这孩子到底是怎么长得,以后大了还了得,将来千万别到大齐帝都去,妥妥祸害万千少女。

没想到一语成谶。

“小殿下。”乌蒙走上前,行的是南诏国民见到皇族的礼,笑眯眯呀笑眯眯,伸手进马车,掌心托着一颗麦芽糖。

所谓三岁看八十,冰雕玉琢的小殿下不由自主往后倾斜身体,跟日后大齐叱咤风云的摄政王嫌弃起女帝的调戏来一模一样。

这都是什么毛病,不尊重长辈,没礼貌。

乌蒙硬将糖塞给他,伸手到他头顶,顾虑了一下,这个脑袋好像不能随便摸。

管他呢,还是摸。

手感真好。

很久之后沧海桑田世事变迁,万霄在云宫第一次见到身姿挺拔神情冷漠的少年,心里咯噔一下,仿佛预见了自己以后长达几十年的悲催。

一报还一报。

不过那也是以后,现下再不爱与人亲近,也还是个奶娃娃,能搅弄起的最大风云,是尽可能避开这大齐将军的咸猪手,清亮叫一声:“燕昭姐姐。”

7

若乌蒙将军是天上翱翔的雄鹰,燕昭就是他捉小鸡时插着翅膀冲出来护崽的母鸡。

英勇非常凶悍无比,是乌蒙将军惹不起还躲不起的女人。

事情起源于那天乌蒙将军下地回来,路过城门口发现一落单小娃娃,南诏国民喜欢放养孩子,大街上经常有随地乱爬的娃娃,到饭点了爬到哪家算哪家,喂一顿再给还回来,简称云养娃。

颇有那么点大同社会的意思。

眼前这个娃娃漂亮得不似真人,乌蒙这种恋爱都还没谈过的愣头青都爱不释手,蹲下来看着他,“喂,你叫什么名字?”

小娃坐姿端庄遇事不慌,高冷瞥他一眼,并不打算与他说话。

还挺有性格,一下子引起了大将军的注意。

等了一会儿见没人来认领,直接抱走,带回将军府玩两天再说。

谁能想到这是南诏国的小殿下呢?

不到半天燕昭杀到将军府,她穿一身红衣娇艳似火,胸前银饰繁琐,阳光一照亮得刺眼,手持长鞭站成一根小辣椒。

差点拆了半个将军府,“乌蒙,你还我家小殿下来!”

不打不相识。

燕昭是王后留给小殿下的贴身侍女,视小殿下命根子一样。

她还有个弟弟,快一岁了还不会爬,是燕昭捡回来的人家不要的痴呆儿,叫作凌青。

认识以后凌青也成了乌蒙的弟弟,将军府中从杂役到厨房里的老妈子,都轮流抱过他。

不过凌青还是最喜欢乌蒙,常常骑在他脖子上“跑大马”,咯咯咯地笑,口水流乌蒙一脖子。

唯有这时候燕昭才会露出女儿家独有的娇羞,温柔递给他一方手帕。

乌蒙喜滋滋打开,从中掉出两只大蝎子。

硕大的螯,尾巴还带蓝光,剧毒无比。

大将军面不改色,抖抖抖,蝎子抖进酒坛泡酒,帕子仔细卷好贴胸揣着,谁要看都不给。

想看就看大蝎子去,笑什么笑,姑娘家给本将军送个定情信物怎么了,没见过世面。

大将军喝着毒蝎泡的酒,一脸骄傲。

燕昭还是城中有名的巫医,早年间跟随王后出游义诊练就了一手好医术,谁有个头疼脑热,总是第一时间想到燕昭姑娘。

大将军热爱学习,自告奋勇要给燕昭姑娘当徒弟,扎一头银针满大街嗷嗷叫着跑,燕昭姑娘举着根更大更粗的针在后头追,“最后一根,我把这根扎完就完了。”

邻里街坊齐齐围着看热闹,见怪不怪,“哦,小两口又开始打情骂俏了。”

往后推演几年,先帝年间东边爆发瘟疫,病患症状吓人死状凄惨,范围越扩越大,官府无能为力,上报朝廷准备封城,只将城中贵族和富户迁出,余下穷人无论染病与否一概烧死。

前去救济的大夫全部闻风而逃。

只有位满头银发的年轻人留了下来,不分昼夜看诊,能救一个是一个。

最后瘟疫奇迹般被控制,治好,消灭。

人人都称那年轻人一声神医,官府这时候跳出来说万神医出自云宫,乃陛下指派。

于是百姓们山呼万岁,无比动容。

先帝良心发现,问回宫的万霄要什么赏赐。

万霄抬头,眼中燃着一团火,像一个灵动的红衣姑娘,也像一颗跳跃的心脏,他说:“我是为了百姓。”所以什么都不要。

8

凌青两岁生日是在将军府过的,两岁了才学会简单的一些称呼,会叫哥哥和姐姐,还有殿殿下下。

燕昭仔细为他诊断过,他并不是先天痴傻,而是后天中毒,是因为什么中毒,又为什么被抛弃,皆无从知晓。

凌青所中之毒也不是不能解,只是缺一味药引——千岁秋。

千岁秋是长于深海的一种珊瑚,非倾尽天下之力不可得,若说天底下哪里能寻到,除却云宫再想不到第二个。

乌蒙答应燕昭,要上书先帝讨这味药。

他戎马小半生,历经大小战役无数,身上伤疤无数,半壁江山的稳固出自他手,从来为国为民无怨无悔,不求回报,却是第一次开口向他的君主讨要东西。

打死都想不到换来的却是一场猜忌。

黑云压城城欲摧。

那天将军府中张灯结彩,小凌青尤其高兴,穿着府上厨娘为他做的小袄,福娃娃一样。

小殿下纡尊降贵,也被请来做客。

刚一踏进客厅,就见乌蒙拿一根火腿逗着小阿青,让他管自己叫姐夫。

这神奇的大齐将军,怕还是没尝够燕昭姐姐的毒打。

乌蒙一见到小殿下更是蹬鼻子上脸,上来揉脑袋搓脸,末了把孩子拐到角落叨叨叨:“再过几天就是中秋节了,知道什么叫中秋节吗?在大齐这个节可隆重,要放灯,吃月饼,这么大个儿,寓意人月两团圆,知道什么叫人月两团圆吗?就是在那天我要跟燕昭求婚。”

小殿下愣愣看着他,人月两团圆他不一定能理解,但是他理解了眼前这人肯定不要脸。

要求婚啊,是不是得提前把燕昭姐姐的鞭子藏一藏。

看在他真心对燕昭姐姐的份上,就勉强帮帮他好了。

这么想着似乎日子变得更加可爱起来,像南诏永不凋零的月灵花海,永远生机勃勃。

9

变故来得猝不及防。

贵妃受宠,引来皇后妒忌,先是谎称贵妃在后宫使用巫术意图不轨,先皇震怒将贵妃打入冷宫。

先帝吃过巫术的亏,便开始忌惮巫术。

再是有术士告诉先帝,说南诏国有一种神草,服用可长生。

每一个伟大的皇帝都想着长生不老,不管听起来有多荒谬,总也有人信。

于是先帝下旨南诏国主,命其半月之内上交神草,否则按叛国罪论处。

与此同时一份检举文书上至先帝,是乌蒙手下最亲近的一个副将所写,书中一一列举乌蒙重重罪状,每一项都罪无可赦。

说乌蒙在释蓝城串通南诏国主私自养兵,想要谋反。

还说长生的神草早已被乌蒙中饱私囊,他想自己长生。

而乌蒙什么都不知道。

十八九岁的少年将军,最深刻的人生经验是明白“功高盖主”,所以早日退居二线种地,除此之外从来光明磊落。

问就是战场上见真章。

他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一种刀,可以杀人不见血,只需要一点嫉妒和利益争夺。

消息传来的时候,他还在城中为他心爱的姑娘买胭脂。

整个南诏国人心惶惶。

他也跟着犯愁,副将还宽慰他半宿,陪他喝酒解忧陪他商量对策。

醒来之时,他被捆住扔在了柴房。

副将隔着房门读先帝圣旨,连他的面都不敢见。

先帝的意思,削去乌蒙大将军之职,帅印交予副将,遣调西南十万大军拿下南诏,若是乌蒙愿意交出神草,则可饶他不死,若是不愿,杀无赦。

乌蒙大概是最后一个知道,传说中那株令南诏面临灭顶之灾的神草在自己身上。

而副将没有给他选择的机会,不多时柴房外围被浇上火油堆满柴火,浓烟滚滚。

门外号角连天,他最信任的兄弟正带领他手下将士举刀挥向南诏,那些曾把他视若亲子的叔叔婶婶,那些跟在他屁股后头追着喊哥哥的孩子,那个漂亮小殿下。

还有他心爱的姑娘。

而他无能为力。

再没有比这最大的绝望。

10

是燕昭破门而入将他救出来的,一把将哇哇大哭的凌青塞进他怀里,“快走!”

没有质疑没有责备,甚至没有抱怨一句“为什么会这样?”

这个姑娘第一时间将自己的亲人托付给他,让他先逃。

乌蒙一把拉住她,“一起走。”

燕昭推开他的手,“殿下还在城里,我必须回去。”

她在他唇上印下一个吻,决绝而坚定,“乌蒙,你有你的信仰,我有我的。”

她没有说再见。

许是知道再也不得见。

乌蒙不敢耽搁,一路骑马北上。

只要快一点,再快一点,还有希望。

他想把一切解释给他的君主听,误会了,你真的误会了。

没有背叛没有谋反。

他余生别无所求,几亩薄田一间草屋,和一个白首偕老的姑娘。

乌蒙抱着奄奄一息的凌青于云宫之外长跪,想求先帝给南诏一个恩赦的机会。

而先帝之所以愿意见他,只不过是因为——

“啧啧,多可怜的孩子呀,叫凌青是吗?”

“朕听闻这孩子中了毒活不长,需要一味千岁秋,朕把它赏赐给爱卿好了。”

“可是作为回报,爱卿就留在宫中为朕试药可好?南诏先前送来不少所谓神草,正需要一年轻体壮的男子试药。”

那一瞬间乌蒙终于知道他错了。

错在不该对他的帝王仍旧抱有幻想。

无论有没有南诏有没有神草,最终的结果都是一样的。

先帝忌惮巫术,所以南诏必须灭国。

先帝忌惮他,他就必须死。

他是天上翱翔的雄鹰,而他的君主要折他的翼。

方法有千百种,他只不过摊上了最惨烈的一种。

哀莫大于心死,唯有怀中这个孩子的体温滚烫。

一切已成定局,只有这个孩子,是他余生仅剩的盼头。

他重重叩首,“臣,谢主隆恩。”

他的反应取悦了君王,先帝对他温和笑开,“今日恰逢中秋,团圆夜,爱卿随朕一同赴宴罢。”

中秋节,团圆夜。

没人注意乌蒙的手捂住了胸口,那里贴着一方手帕。

有的药有毒,他须发皆白,容颜却衰老缓慢,先帝如获至宝,给他试更多的药。

世上再无大将军乌蒙,有的只是云宫里一个怪人万霄。

他的身份是来自某个深山,带着自己的师弟。

他日日生不如死,可是为了凌青,又不得不活下去。

还是当时的国师向愿看不下去,为他求了情。

时值小公主出生,龙颜大悦,又考虑到万霄医术超群,而小公主身边正好少这样一个人,便允他在宫中随意走动,不用再试药。

可是体内毒素难以拔出,几乎每年中秋前后都要发作一次,只有向愿的药能使他略略缓解。

向愿去世之后,给药的任务便成了顾随的。

小公主日益长大,也会追在他身后要糖。

再大一些,苦恼于先生布置的课业背不完,他走过,听她小声抱怨,“这个乌蒙到底有什么了不起啊,平定过这么多地方,哎呀呀这些地名好难记。”

他步子一顿,心中再无半点波澜,因为试药比常人僵硬太多的脸上扯出一个浅显微笑,“确实没什么了不起。”

用兵如神,智勇无双,却连心上人都保不住。

而今容阙帮他将她找了回来。

地宫阴冷,沉木棺下是腐朽了十余年的枯骨。

他没有打开,怕惊扰她的安宁。

仿佛她只是睡着了。

一盒老旧的胭脂放在棺材顶端,盒子有些变形。

万霄的手抚上去,想了想,好像也没什么可说,先是道:“凌青很好。”

再是道:“殿下也很好。”

最后道:“我也很好。”

还有,你在我心里,一直没有离开。

所以不用说再见。

11

容斐婴很久没有说话。

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想像往常一样,对容阙笑一笑,撒个娇,假装事情不存在,混过去就好了。

可是国仇家恨,国仇家恨,这四个字鲜血淋漓掷地有声。

“小皇……你恨我吗?”

容阙将她被风吹乱的发丝别到耳后,摇摇头。

“你该恨我的,”容斐婴几乎要哭出来,却咬唇忍住了,手足无措地道:“要不你……你谋权篡位吧,我决计不怨你。”

容阙差点被她逗笑了,“南诏灭国时我太小了,记忆非常模糊,只记得兵荒马乱,我被大人抱着到处跑,真正开始有记忆……是从贫民窟。”而贫民窟里发生的事,不提也罢,“乃至与万霄在云宫重逢,也在我意料之外,我以为他跟燕昭一样,早已在那场战乱中去世了。”

“就连顾随也是在贫民窟出生的,要不是向愿师父临死前将身世告诉他,他一点都不会知道,更遑论你了,所以我为什么要恨你?先帝是先帝,你是你。”

“阿婴,你听我说,”容阙的声音温柔到能化出水来,“如果我想要报仇,有一百次一千次机会,之所以此事连告诉都没告诉你,是因为我知道报仇没有意义,结果无非又是一场天怒人怨,遭殃的永远是百姓,而我的族人无论如何都不会回来了,还不如做些有用的事,比如说看着你不要重蹈先帝的覆辙,与臣子之间成见之深,经不起半点挑拨,明白了吗?”

容斐婴点头如捣蒜,拉着他袖子不撒手,急需要有一点实质的东西来确定,容阙不会就此离她而去。

容阙被她神情吓住,索性将她整个圈进怀里。

容斐婴受宠若惊。

不知过了多久,头顶传来两声干咳。

老万站在无字碑旁,顾左右而言他,“天快亮了。”

女帝和容阙不约而同有种感觉,这一夜过去,万霄身上的枷锁好像都卸下了,整个人轻松不少。

负担前行的人变成了容斐婴,同手同脚上前一步,刚想说点什么,万霄忽然回头,“我的历史事迹,真有这么难背?”

女帝:“……”

女帝:“……”

女帝:“……”

哇的一声哭出来,抱着万霄的脖子不撒手。

越哭越惨,越哭越惨,“就是很难背嘛……”

万霄无可奈何,觑着容阙慢慢难看的脸色,识趣地将女帝撕下来挂到他身上。

还给你,要不起。

旭日冲破云层,磅礴而出。

又是崭新的一天。

容斐婴好不容易止住眼泪,走了几步,忽然道:“对不起。”无论如何,这句话该说。

容阙万霄齐齐驻足,看着她。

“我眼中看到的父皇母后,是世上最慈祥的父母。”

容阙拍拍她的手,无言握住。

所以这就是人生啊,是非曲直,黑白对错,个中滋味旁人爱莫能助,须得自己去体会。

没有谁的成长不饱含血泪。

但如果可以,我宁愿你永远不用成长。

阳光终于拨开最后一层云雾。

顾随等在宫门口。

一言不合上前抱了抱容阙,“对不起,昨天不该同你发脾气。”

万霄、女帝:“……”发什么?

脾气这个东西顾随有吗?

椒北小筑。

凌青早早洗漱完坐在门槛上。

青色的身影刚一出现,他就迫不及待地冲上去,“师兄,月饼!”

吃了才能圆圆满满,幸福安康。

万霄摸摸他的头,“对了,昨晚月饼甜咸之争,谁赢了?”

凌青努力回想,“大猴儿,追着木木,输。”

万霄吃着月饼,“温遥这个废柴。”

凌青猛点头,师兄说得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