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毕岸Ⅱ:字典君

仓颉之初作书,盖依类象形,故谓之文。其后形声相益,即谓之字。文者,物象之本;字者,言孳乳而寖多也。著于竹帛谓之书。书者,如也。

——《说文解字序》

楔子

安静典雅的书店,少妇踱步到收银台付账,她身边的孩子笨拙地打开字典,突然轻声念道:“我被困住了,你能救我么?”

“嗯?”少妇疑惑地低头看他。

“妈妈,这上面有字!”孩子把字典高高举起来,指着扉页给他看。

“怎么可能,这是新书呀!”少妇奇怪地接过字典,然而就在她的手碰触到封面的一刹那,原本清晰端正的隶书像是云彩被风吹散,一闪而逝。

“你眼花了吧?”少妇将字典还给孩子,牵着他向外走去。

孩子不死心地翻了又翻,却再也找不到那行字了,一切就像是他看多了悬疑片,产生了幻觉。

1

“我觉得我记忆好像出问题了。”穿着风衣的年轻女子,紧紧抓着香奈儿手包,妆容精致的脸上带着明显的不安,“那天,我跟我先生聊天,他把酿酒的‘酿’,读成了‘亮’。我,我就提醒了一下。他很笃定地告诉我没错,并且翻开字典给我看,竟然真是读‘亮’!”

许伊然捂住脸,声音里带着惶惑不安:“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我很确定的读音,次次被打脸。我是一个语文老师啊!这要我怎么教学生?”

解忧当铺里,毕岸静静听着,适时地疑惑:“等等,我也记得这个字声母是‘n’。”

他边说边掏出手机查询,不出半分钟,就默默放下手机,艰难地微笑:“您继续说。”

白骨爪子斜眼瞅了下手机页面,只见上面显示:“酿,拼音liàng。”

哦,毕老板也被打脸了。

许伊然神情憔悴,却依旧是个美人儿,而且是个很讲究的美人儿。她的头发应当是找专业美发店盘过的,周围别了一圈细小的珍珠发饰;口红色号和风衣款式都是纪梵希当季新品,与香奈儿手包格外般配。

毕岸细细打量着她,心中有点疑惑,语文老师这么赚钱的么?

许伊然从他的眼神里似乎明白了什么,解释:“我是智育的老师,我父亲是校董之一。”

毕岸暗道怪不得。智育是龙浮排名非常靠前的私立中学,考入重点高中的比例能达到百分之七八十。当然,学费也是很贵的,一学年差不多要四五万人民币,国际部更是让人直呼上不起。普通老师年薪十几万起步,名师年入几十万不稀奇,更何况许伊然父亲就是校董之一,还是学术界的大佬。

而许伊然这么慌张也就可以理解了,毕竟私立中学竞争压力大啊!学校和老师相当于雇佣与被雇佣的关系,面对的学生家庭多是有钱有势的,最不济也得是中产阶级。人家花大价钱把学生送进去,就奔着升学率来的,现在许伊然频频出错,家长肯定不能忍。

毕岸理解归理解,但他自己现在同样一头雾水,明明记得“酿”的声母是“n”,怎么就变成了“l”?

难道是曼德拉效应,群体记忆被篡改了?

毕岸百思不得其解,含含糊糊劝许伊然:“人又不是字典,偶尔记错东西很正常吧?何况字典还有印刷错误呢!”

“不是!你没明白我的意思!”许伊然潸然泪下,“因为老是记错读音和写法,我现在已经不敢走上讲台了。每次一开口,我就觉得台下的学生在等着我出错。师兄总是说没关系,要我大胆往前走,可是我每次鼓起勇气踏出新的一步,等着我的就是更惨烈的失败!我,我真的受不了了!”

许伊然觉得自己有点心理问题,曾经偷偷发帖求助,但是得到的只有聊聊几句安慰,大部分是开着小号过来喷她“文盲”“素质低”“误人子弟”的喷子。

如果只是这样,许伊然也该去找心理医生,而不是来找毕岸。

真正让她惊慌的是某天半夜,许伊然辗转反侧睡不着觉,就去书房找褪黑素吃。

昏黄的台灯下,放在书桌上的字典无风自动,哗啦啦翻了开来。密密麻麻的字词注解被无形橡皮擦出空白,无影之笔快速写出汉隶:“救我!”

许伊然惊骇欲绝,颤抖着手去抹那两个字,却死活抹不去。

“然然,你在书房做什么?”高大英俊的男人不知何时出现在书房门口,严厉的目光微微下垂,不赞同地逼视许伊然,“怎么也不披件外套?”

丈夫何旋伸手盖上了字典,以一种不容置喙地姿态搂着许伊然向卧室走去。

褪黑素的药力袭来,许伊然很快便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第二天我去书房找过那本字典,每一页我都翻了,就是没找到‘救命’二字。”许伊然神情崩溃,“何旋说我是睡蒙了,可是,可是那一幕真的太真实了!”

毕岸微微挑了挑眉,沉声问:“那他合上字典的时候,没有发现异常么?”

许伊然摇摇头:“他说没看见,只看见我一个人在书房走动,跟梦游似的。可是,可是我从来不梦游啊!梦游是睡眠障碍,跟精神和神经问题有关。我怎么会梦游呢?”

毕岸隐隐觉得不对劲儿,可一时之间又找不出哪里不对。

倒是在一旁打游戏的铛铛,突然传音入密:“你问问她,何旋在其他事情上,是不是也经常否定她。”

2

“是,但是,是我不好。我记忆退化得很严重,经常记不住东西放在哪里,记不住银行卡密码。不光何旋,我师兄也这么说我。”

“那你丈夫是做什么工作的?家境如何?”

“他,也是学校的老师。原先是公立中学的老师,有编制的那种。他是单亲家庭的孩子,家境……一般。我俩前年结婚没多久,婆婆就因病去世了。”

毕岸送走心事重重的许伊然,转头问铛铛:“你是不是猜到什么了?”

铛铛放下手机,组织着语言:“嗯,我怀疑这不是什么曼德拉效应,而是,煤气灯效应。”

作为一个只能上网娱乐的残疾神兽,铛铛阅片无数,自然看过被心理学界反复提及的《煤气灯下》。在这部片子中,女主角宝拉继承了姑妈一大笔遗产,嫁给了一个看似完美的丈夫,但是婚后却因为忽暗忽亮的煤气灯陷入困扰。

“女主角其实没问题,是她丈夫在灯上做了手脚,然后一直暗示是她脑子有病,想把她送进精神病院,独吞遗产。”

铛铛简单介绍了片子内容,回归许伊然的问题:“你看,夫妻俩家境悬殊巨大;何旋既然能放弃辛苦考上的教师编,转而去私立学校做老师,说明是有野心有能力的。这样的人,或者说凤凰男,想要吃绝户套牢白富美的话,精神控制是个不着痕迹的办法。

我不建议你接这单。如果许伊然精神还没出问题的话,那么她看见字典上的字,可能服用了精神类的药物,这得报警。”

毕岸静静听着铛铛的分析,眉间似凝了团冰雪。人哪,怎么就那么多尔虞我诈呢?

许伊然匆匆走在去学校的路上,眼神尚存着不敢置信。毕老板虽然没明说何旋有嫌疑,但他的那些问题,每一个都问得她措手不及。

她仔细回想着他们相处的每一个细节,越想越心寒。

他们相识于一场公开课,何旋是主讲,引经据典,深入浅出,水平相当高。散场的时候,许伊然无意中说了句:“像你这么优秀的老师,在我们智育年薪能达到二三十万呢!”

何旋当时笑了笑,并没有给她答复。

可是一个月后,何母查出了癌症,何旋亟需赚钱,遂主动联系许伊然,调来了智育。

何旋优秀、俊朗、会照顾人,朝夕相处之下,许伊然动心了,不顾父亲和师兄的反对与他结婚。

可是婚后,何旋在意她与师兄走得过近,在意她追求安逸,在意她买奢侈品。这个男人就像所谓的凤凰男那样,野心勃勃又爱斤斤计较。

许伊然倏忽想起字典显字第二天,她为了证明自己没眼花,曾赌气跑去找师兄评理。当时何旋是什么反应来着?他从同事嘴里听说自己进了师兄办公室,就匆匆赶了过来,连门都没敲,便闯了进去,不由分说带走了自己。

如果不是心虚,何必这么紧张?

想着想着,许伊然眼圈红了,其实父亲当年是一心撮合自己和师兄的,只是自己坚持要嫁给一穷二白的何旋。

说曹操曹操到,许伊然闷头走得太急,一头撞在了别人身上。

头顶传来一声惊讶的问询:“伊然,你怎么了?”

许伊然抬起头来,看着师兄曾骁正关切地望着她,那些无法宣之于口的委屈一下子涌上心头,许伊然“哇”的一声哭了。

后悔与抱歉折磨着许伊然,令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伊然,别这样。”曾骁儒雅的面孔有点破裂,他扶了扶眼镜,连忙将许伊然带向附近的办公室,沿途不断跟人道歉。

走廊上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何旋从办公室走了出来,看见哭得梨花带雨的许伊然也是吓了一跳,慌忙出来要扶她。

“你走开!”许伊然歇斯底里地推开他,瑟缩在师兄背后,整个人犹如刺猬般。

何旋脸色刹那就沉了下来,阴森森地凝视了会儿曾骁,突兀地笑了:“师兄真是有闲心,整天关心我们家的事儿。”

曾骁不赞同地瞪他一眼,扶着许伊然拐进了旁边的空房间。

何旋叹了口气,缓缓关上了门。

在他背后办公桌上,一本《说文解字》被风吹得哗啦作响,显出了空白页上的文字:

“你什么时候可以救我?”

“再等等,岳父不是特别信任我,他不会把传家宝给我看的。”

“你不是他女婿么?为什么他宁可信任曾骁,也不信任你?”

那些文字犹如水过地皮湿,太阳一晒,转瞬就没了踪迹。

“伊然,到底怎么了?”曾骁扶着许伊然坐下,递给她一包纸巾,温柔地问。

许伊然擦掉哭花了的眼妆,抽抽搭搭地将何旋的所作所为说了一通,最后总结:“师兄,这太可怕了,我真没想到他是这种人!”

曾骁眉心跳了跳,有些心惊,他叹了口气,安抚道:“伊然,你的指控是要负法律责任的。你知不知道,你这么往外一说,你倒是痛快了,找到了失败的理由,可何旋就惨了。你是要害他一辈子么?”

“可是!我才是,受害者啊……”许伊然顶着曾骁严厉的目光,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只会委屈地嘟囔:“师兄你到底向着谁啊!”

曾骁摸摸她的脑袋,不答反问:“你有证据么?你下定决心要与他决裂了么?”

许伊然张口结舌。

曾骁站起来,拍拍她的肩膀,语重心长地劝她:“伊然,别这么任性,也别老是把失败根源推到别人身上,你不是小孩子了。”

外面阳光灿烂,许伊然的心却坠到谷底:连最亲近的师兄都不相信她,她还能求助谁?

解忧当铺里,毕岸听完铛铛有理有据的阐述,懒洋洋将手头的字典抛开,嗤笑一声:“说得很对,可你却忘了一点。”他纯黑瞳孔里闪烁着幽光,“我还没老年痴呆,分得清‘n’和‘l’。”

3

“同学们打开课本,我们今天要讲的是《曹刿论战》。”

许伊然收拾了心情,下午去上课的时候,听从曾骁的意见,特地佩戴了蓝牙耳机,随时接收来自师兄的指导。

这时,耳机里传来曾骁的提醒:“伊然,曹huì,不是曹guì。”

许伊然听见有人纠错就心惊胆战,她迟疑着反驳:“可是……我记得是guì啊!我以前就这么教的。”

“伊然!”曾骁略略提高了声音,“别任性,你是在教学生,不能误人子弟。”

许伊然咬咬唇,不死心地问学生借了本字典,不管课堂乱糟糟的议论,手速飞快地翻到“刿”字,接着就眼前一黑,注音居然真的是“huì”!

“怎么了这是?”

“谁知道她又发什么神经!这学期都出了好几次教学错误了。要不是有个当校董的爹,怎么可能还在智育教学?”

“就是,什么素质!咱们每年好几万的学费,都被学校吃了么?找她教学!”

台下嘁嘁喳喳传来学生们的议论,那些带着不满和嘲讽的议论,令许伊然犹如脱光了衣服暴露在太阳下,难堪而又耻辱。

她再也撑不住,一把拽掉蓝牙耳机,哭着跑了出去。

课堂上老师落荒而逃,这事儿转瞬传遍了智育。

身为校董的许父再一次遭到质疑,在找不到闺女的情况下,不得不把女婿和弟子叫过来训斥:“你们俩,一个是她丈夫,一个是她师兄,就不能多关心关心她?我早就说过,先把她的课停了,让她调整一下,就是不听!”

曾骁神情恭谨,语气带着丝惶恐:“伊然心高气傲,如果贸然停掉她的课,恐怕让她深受打击。我以为我在台下指导,她就会好很多,没想到,反而害了她。”

许父无力地摆摆手:“不怪你,你已经做到最好了。”他转头又严厉地瞪向女婿,“你究竟在做什么?整天不着家不说,今天在学校里就跟伊然吵架,还嫌不够丢人是吧?”

何旋一声不吭,倒是曾骁连忙解释:“我可以作证,今天是伊然情绪崩溃,先闹起来的。”

许父被堵得一愣,半晌叹了口气,无力地挥挥手:“你俩谁要是有空,就带伊然看看心理医生吧!总觉得她最近很不对劲儿。”

门外,鼓起勇气过来找父亲谈话的许伊然微微颤抖,她没想到竟然连父亲都在怀疑她有精神问题。

那么其他人呢?

连至亲都是这种想法,其他人早就把她当做疯婆子了吧?

还有师兄,他不是最关心自己的么?怎么可以向着何旋说话!

许伊然觉得所有人都背叛了自己,她再也忍不住,转身就走,然而一个人挡住了她的去路。

毕岸竖指于唇,制止了她的惊呼:“嘘,让我们来看看到底是谁在作怪吧!”

毕岸带着许伊然隐身了,怕她乱喊暴露了踪迹,还特地给她贴了张消音符,让她把手机调成静音。

许伊然惊得不知所措,隐身术实在太挑战她的认知了。

办公室的门开了,何旋与曾骁一前一后走了出来。关上门后,曾骁对着何旋笑道:“真是抱歉,师妹给你添麻烦了。”

何旋眼珠微动,皮笑肉不笑地反击:“打是情,骂是爱,师兄对我们夫妻间的情趣似乎有所误会。”

曾骁被噎了一下,转瞬又是一张温柔的面皮:“我只是关心你们小夫妻。师妹被我和老师惯坏了,难免娇气。”

“曾骁。”何旋冷脸瞅着他,连师兄都懒得叫了,“你知道白莲花这个物种么?”

旁观战局的毕岸差点笑喷了,许伊然目瞪口呆,委实没想到严肃刻板的何旋居然也会有毒舌的时候。

何旋与曾骁不欢而散,毕岸带着许伊然追上何旋,跟着他进了办公室。

午后的阳光照进办公室,何旋拿起手机打电话,许伊然反应迅速,立即挂断通话,给他发短信:“我自己到处走走,不用担心。”

何旋看着短信页面,叹了口气,拖过那本《说文解字》,迟疑了一下,抽出笔在上面写:“岳父很信任他,暂时没有办法。报警的话,我怕他会玉石俱焚烧了你。”

许伊然疑惑地望着他,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随后,就在她眼皮子底下,那页纸上的印刷字缓缓洇开散尽,泛黄的纸页浮出端正的汉隶:“抱歉,给你们添麻烦了。不过你得动作快点了,他最近改文字的频率太大了,我怕你将来收拾烂摊子会很麻烦。”

“我尽量吧!你不要再胡乱发求救信号了,上次就把伊然吓得够呛。”何旋头疼地托住下巴,沙沙写字,“你说你就知道被锁在书橱里,连地址都说不清,我就是偷,也没个目的地啊!”

对方长时间没动静,隔了一会儿,那边写写停停:“要不,你,请个得道高人看看?”

何旋无声骂了句脏话,丢开钢笔,将自己撂进转椅里不动弹了。

许伊然越看越糊涂,直到被毕岸拉了出来,才逮住机会用唇语问:“什么情况?《哈利·波特》里的道具么?”她努力思考看过的情节,“密室那部,汤姆·里德尔的那本日记。”

“差不多是这意思,但《说文解字》后面没人回复何旋。”毕岸匆匆解释了一句,就循着记忆转向曾骁的办公室。

没人回复?

许伊然一头雾水,那是谁在写字?

4

曾骁的办公室一如他本人那般温柔,窗台上全是绿植与鲜花,在这万物开始凋零的初冬,格外招人喜爱。

曾骁拉开抽屉,从中拿出一张照片,那是何旋与许伊然的合影。

他定定看了会儿,忽然从鼻孔里溢出一声冷笑,提笔龙飞凤舞,在许伊然脸上写下“贱人”二字。

许伊然发出无声的惊呼,蓦然瞪大了眼睛。

曾骁拿起剪刀,将合影一分为二,完美劈开了一对相依的恋人。而后,他剪碎了何旋那半,随手将许伊然那半夹进了一本心理学读物里。

尽管知道自己发不出声,许伊然还是死死捂住了嘴,僵硬着脖子望向书柜,那里比起之前多了几本弗洛伊德的著作,还有一些她叫不出名字的冷门心理学图书。

她呼吸急促,想起了最近发生的事儿。自那夜字典显字后,何旋就劝她休息一段时间,去外地旅游放松放松;是师兄鼓励自己勇敢走向讲台,也是师兄自告奋勇耳机指导。

可是,看似关心自己的师兄,真的是为自己好么?

迎难而上,胜了固然能战胜怯懦;可如果败了,基本就是万劫不复了。

一个猜测堵在嗓子眼,急欲冲出来,可她死活想不通,那样温柔的师兄为何会这样对她。

他又是如何做到的呢?一本字典可以造假,可她翻了好多本字典啊!

办公室里,曾骁突然接到了一个电话,关门走了出去。

许伊然想跟着出去,但毕岸却按住了她,示意她再等等。

几分钟后,办公室的门打开了,进来的却不是曾骁,而是,何旋!

何旋进来后,就开始撸袖子翻书柜,如果留意的话,可以看出他翻的是《说文解字》,各种版本的《说文解字》。

许伊然木然站在他身后,对这两个有秘密的男人无话可说。

何旋匆匆翻过所有版本的《说文解字》——鬼晓得曾骁怎么存了那么多,他终于死心了,看来曾骁没把东西藏在这里。何旋快速将书柜复原,转身向外走去。

毕岸不忍直视这人的愚蠢,手指微微一动,用灵力勾住了书柜顶层一本特别厚的硬皮书,轻轻往下一拽——

哗啦!

硬皮书应声摔在了地上,惊得何旋一蹦三尺高,而后他愣住了。

硬皮书摊了开来,所有的伪装尽皆暴露:书的里面是空心的,隐藏了一卷竹简,字头以小篆为主,正是许慎《说文解字》中的一卷!

何旋心头狂喜,来不及细查,一把抓起竹简就要走,然而就在此时,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曾骁满腹疑惑地走进来,看见何旋的瞬间瞳孔就是一缩。

“你在做什么?”曾骁死死盯住何旋,眼里竟有杀气。

何旋破罐子破摔,将竹简背在身后,沉声道:“这是许家的东西,是伊然的。”

原来,许家人是许慎的后代,许父手里还握了一卷《说文解字》的底稿。

“哦?是么?”曾骁自信普通人窥不破其中奥秘,他摘下眼镜擦了擦,漫不经心地笑道:“就那个恋爱脑的小女生?你觉得她能潜下心研究辞书?”

“那也比你胡乱篡改辞书强!”何旋强压着怒火,冷声揭露他的阴谋,“你用赝品调换了真品,又用《说文解字》的字灵操纵各种版本的字典,为你的错误读音制造根据,一点点摧毁伊然的自信,令她崩溃自卑,令她跟家人产生隔阂,最后满眼里只瞧着你好!”

曾骁温文尔雅的面皮裂了,他原以为何旋只是知道《说文解字》在他手里,却没想到他连字灵都知道!

“什么字灵?”曾骁转瞬镇定下来,故技重施,“何旋,你得了癔症吧?”

旁观两人对峙的许伊然呼吸急促,仿佛有一大团风雪呼啸而过,将她的血液冻得僵住。她无力地弯下腰,颤抖着扶住膝盖,发出无声的啜泣。

偏毕岸还在她耳边解释:“你家那卷《说文解字》成精了,虽然还不能化成人形,但是控制下字典们还是可以的。你没读错音,酿酒的‘酿’,声母确实是‘n’;曹刿的‘刿’,声母也确实是‘g’。字典注音跟你的读音不一样,是因为曾骁与《说文解字》的字灵签订了契约,操纵了字典。”

许伊然茫然听着,她跌跌撞撞寻求真相,真相却是那样的残忍,令她恨不得掉头离去。

然而,曾骁那句“就那个恋爱脑的小女生?你觉得她能潜下心研究辞书”,却令她生出一股子不甘心。凭什么?许家的东西,他凭什么觉得自己能像个救世主一样,物尽其用?

又是什么让父亲对自己越来越失望?

是她高考后那句:“我不想像您一样,皓首穷经,活得太累了!”

可是自己追求安逸的思想是哪里来的呢?

是当年师兄说:“女孩子美美美就行了,你们是要被放在手心里宠的,打拼的事情交给我就行了。”

现在想来,师兄当年是笃定她会嫁给他,他能顺利继承许家的一切。却没想到,她许伊然却与何旋结成连理。求而不得的怨恨,令曾骁转而打算彻底毁掉小师妹。

许伊然蹲在地上,漫无边际地想,自己也是从重点大学出来的,怎么就堕落成这样了?怎么就活成了依附别人的菟丝花?

愤怒与羞恼一股脑涌上心头,许伊然忍不住要冲出去,然而毕岸却按住了她,她急得嘴巴一张一合,想要去质问这两个男人是不是都把自己当傻子!

毕岸冲她摇摇头,传音入密:“你现在出去,他是不会说实话的。”

他?他是谁?

许伊然茫然望着毕岸,现在事实不是很清楚了么?

那厢,何旋突兀地一笑,扬了扬手里的竹简:“曾骁,我是不是癔症不要紧,你敢不敢用血写个‘断’字?”

曾骁脸色狂变,委实没想到何旋竟然连如何与字灵解除契约都知道。

何旋步步紧逼:“不敢对吧?你这个小偷当然不敢!”

曾骁不知想到了什么,又恢复了风度翩翩的模样,既笑且谈:“何旋,想敲诈你就直说,何必用这种方式呢?你处心积虑进智育,接近伊然,不就是想往上爬么?这样如何,咱俩合作。字灵在手,我保你在几年内成为学术界的新星。”

许伊然心沉到谷底,这两个男人,为了一本《说文解字》,都在计算自己!实在太恶心了。

出乎意料的是,何旋摇了摇头:“有些话,我知道你不信,但我还是要说。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贪婪,我爱伊然,我爱的是她这个人,不是她的附加值。对我来说,字灵的存在,能辅助她走上一条康庄坦途固然好,但如果她自己不愿意的话,我尊重她的想法。”

曾骁不敢置信地瞪他:“她恋爱脑不知道字灵的价值,你也想不到么?”

“我知道。”何旋一字一顿地强调,“但东西是许家的,是伊然的,该怎么处理,该由许家做主。你或者我,都没这个资格。”

曾骁像看傻子一样看他,许伊然却蓦然泪流满面,心头霜雪像是被春风吹开了。

何旋这个男人,天生不会甜言蜜语,却用行动来关心许伊然。他看出曾骁心怀歹意,想要许伊然远离这个人;他担心许伊然无法接受字灵的存在,想要悄悄解决了,还许伊然平静生活。如果不是这次意外,许伊然大约还听不到他的心声。

毕岸勾了勾唇角,拿过许伊然的手机,点开录音,放在她手里,在她耳边轻声道:“隐身效果还有几分钟,你好好听,好好看,留好证据,认清到底是谁在玩煤气灯效应。接下来该怎么做,你自己拿主意。”

后记

毕岸再得到许伊然的消息时,是看到了网站推送曾骁入狱的新闻。据调查,曾骁不光是掉包《说文解字》,还雇过水军在网上攻击许伊然,简直是个披着人皮的饿狼。

许家因为《说文解字》的现世一度被推到风口浪尖,学术界不停联系许父,希望能一睹正品真容。

许伊然,这个前半生靠父亲,后半生打算靠师兄和丈夫的女子,终于蜕变成了父亲希望的那样:她辞了工作,在何旋的支持下专心备考,打算读研读博,以全新的姿态去继承父亲的基业。

毕岸怕何旋和曾骁透露字灵的事情,悄悄修改了他俩的记忆,而后将一纸合同拍在了字灵的载体上:“签,不签灭了你。”

《说文解字》的竹简上,人性化地浮出一串省略号。

只见合同上清楚写着:“《九龙山庄劳动合同》,第一,全心全意信仰社会主义核心价值体系;第二,熟记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与各级法律条文……”

凡此种种,总共一百零八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