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毕岸Ⅱ:君不知

楔子

“龙王啊,请您再帮我一次,我要拿回原本属于我的东西!”

长明灯明明灭灭,面目平庸的女子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喃喃祈求。

夜风呼啸而过,在黑暗中半隐半现的神像沉寂了一会儿,忽而开声:“可以。只是,你要做一件事。”

龙浮市留下很多关于龙的传说,龙王庙也比其他地方多了几座。

女子拜的这座庙,与其他地方的有所不同:神像不是日常所见的人像,而是一整条盘旋向上的龙像。

1

“姐姐,这是你欠我的,你可不能不管啊!”面目平庸的姜海蓝坐在沙发上,哭哭啼啼,“程野又夜不归宿,你让姐夫说说他嘛!”

美丽端庄的姜海清坐在她身边,忍不住怒道:“就这样的男人,你还跟着他做什么?还没结婚就这样,结了婚还了得?赶紧分了!”

姜海蓝慢慢放下捂脸的手,眼神幽怨:“我若是有一张美丽的脸孔,自然是想找什么样儿的男人,就找什么样儿的男人。可我这张脸,平庸无奇,不是拴不住男人么?”

姜海清心中“咯噔”一跳,原本勃发的怒意收了回去。

“姐姐。”姜海蓝语气幽怨,冷笑道,“你说,如果姐夫知道你原本不长这样,而是跟我如今一样平庸,还会这么爱你么?”

“别说了!”姜海清呼吸急促,根本不敢想象那个场景。

偏偏姜海蓝还在如泣如诉:“姐姐,说起来姐夫还没带你去见过他的家人吧?你们结婚都五年啦,总不至于连个来往的亲戚都没有吧?”

这话戳中了姜海清内心最大的不安,令她死死攥住了杯子。

姜海蓝叹息:“我们公司就有这么一出。挺漂亮一女的,结婚好几年了,才知道男的重婚,四个老婆都住一个城市里。”

姜海清脸色骤然变得难看。

姜海蓝唇边洋溢着微笑,她靠近姐姐,轻轻耳语了几句,见对方迟疑,就知道有门,遂往她手里塞了两个东西,笑嘻嘻地走了。

门“哐当”一声关上了,姜海清定定望着虚空,隔了一会儿,眼珠子才有了点儿生气。

她与姜海蓝并不是亲姐妹。

姜海清是姜家父母收养的孩子,比姜海蓝大了两岁。她从小面目平庸,跟白天鹅似的妹妹站一起,常自卑地觉得是只丑小鸭。

好在,姜海清学习好,不负众望地考上了一本大学,姜家父母喜得逢人就夸大闺女争气。

姜海清那时是很满足的,她想,自己好歹是有项长处的。

宿命的转折点出现在大二那年——她一觉醒来变成了姜海蓝,肤白貌美,身姿窈窕。

妹妹顶着一张平庸的脸,失声痛哭:“姐姐,怎么会这样?我还要艺考的啊!”

姜海蓝学习不好,姜家父母遵从闺女的意愿,花大价钱帮她准备艺考。辛辛苦苦两三年,不想艺考前变成了面目平庸的姐姐,任谁也不能接受。

姜海清不知所措,这种耸人听闻的事情,姐妹俩根本不敢往外说,只能将错就错。

“姐姐!”姜海蓝那时一把抓住她的手,央求,“你去考吧!就当圆我一个梦!”

“可是,可是我不会跳舞呀!”姜海清喃喃推拒,“蓝蓝你知道的,艺术这块,我压根没开窍。”

“那怎么办呀!”姜海蓝绝望地趴在桌上,“我准备了三年,我还想做明星啊!”

她捋了捋乱发,说出一个更令人无语的事情,“姐姐,我谈恋爱了。我们约好要报同一所大学的。他学习比我好,我纯走文化课的话,根本考不进那所大学。我这么努力地练舞,就是为了能跟他并肩站在一起啊!”

妹妹早恋的事情,犹如晴天霹雳,令姜海清呆了一呆。

高考还好办,姜海清底子好,大不了不参加艺考,走普通类统招考试就是。可是男朋友要怎么办?她难道要代替妹妹跟未来妹夫谈恋爱么?

最后商量出的办法,就是姜海清代替妹妹去读高三,干脆利落地跟“男友”分手,凭高考统招成绩进理想大学。

可是,她到底毁了妹妹的梦,毁了妹妹的爱情。

尤其是姜海清顶着妹妹的脸,行走在高等学府的林荫道上,收获男生一封又一封情书时,这种愧疚达到了顶点。

姜海蓝过得不顺,过得非常不顺。她睡前还是个未成年的小女生,醒来就变成了大二学生,每天学着自己根本搞不明白的高数,顶着一张哪怕涂脂抹粉也不能出彩的脸,她将姜海清留下的一手好牌打得稀烂。

姜海清无法指责她,直接跨越两个学年,换她也学不明白。

原本平行向好的两姐妹,因一个“换魂”意外,自此命运转向不可预测的方向:一个一飞冲天,完成蝶变;另一个冲向深渊,颓废难起。

2

门锁轻微响动,丈夫陆鸣回来了。

姜海清收起回忆,走过去接过他的公文包放好,帮他解下领带,一切自然而娴熟。

陆鸣年轻有为,高大英俊,在一家上市公司做高管,跟姜海清站在一起堪称珠联璧合。

姜海清悄悄打量着他,再想想姜海蓝的话,心里总不是个滋味。

“你说,如果姐夫知道你原本不长这样,而是跟我如今一样平庸,还会这么爱你么?”

“怎么了?”陆鸣松了松领口,奇怪地问,“今天周六啊,你没跟你的小姐妹出去玩么?”

姜海清张了张嘴,实在问不出那句“你是爱我的灵魂,还是爱我的皮囊”。她最后只是说:“刚刚蓝蓝来过了,好像是跟程野吵架了。”

陆鸣脱衬衫的手一顿,转头语重心长地劝妻子:“你不欠姜海蓝什么,她的事儿你少管,她愿意作就作去。”

姜海清没料到丈夫是这种冷淡的态度,胸口仿佛梗了一块石头,堵得难受。这似乎从侧面印证了姜海蓝的说法,若是陆鸣还深爱着她,怎么可能对小姨子这种态度?

脑子里纷纷扰扰,等她回过神来时,陆鸣已经在收拾东西了。

是了,陆鸣从来没带她见过任何陆家人,可他每月都要出差一次,这实在可疑。她紧紧攥着手里的定位器,趁陆鸣不注意,将其塞进了公文包里。

果然,晚饭后,陆鸣就提着东西开车出门了,按往常的情况,大约得周一清早才能回来。

姜海清下了个跟定位器配套的手机APP,查看陆鸣的行程路线,半小时后,她突兀地冷笑一声:真被姜海蓝说准了,陆鸣根本没出远门!

地图上显示,陆鸣的车匀速行驶,一直到了邻市城郊,才进了一处名为“耀景小区”的地方,而后GPS信号就丢失了。

姜海清深吸一口气,不确定这是定位器被发现了,还是信号被屏蔽了。

她眼神蒙上了阴霾,颤抖着手去查“耀景小区”,发现这地方很神奇,房屋只卖不租,物业对户主审核比较严格,小区常年有空房,但宁可闲着,也不开售房处。

搞得这么神秘,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姜海蓝听完她的叙述,嗤笑道:“姐姐,你听说过二奶房么?”

姜海清心中一惊,她当然听公司大姐们八卦过,某某小区户型小,位置隐秘,利于金屋藏娇。而耀景小区,会是这样的小区么?陆鸣借出差的名义去这里,是为了什么?

姜海清越想越难受,心中滚滚翻涌着愤怒和彷徨。她霍然起身,翻出陆鸣的工资卡,登录银行官网查了下,发现陆鸣的年薪,每年有三分之一进了一个陌生账户。

她依然不死心,又登录12306和订机票的网站,依着前几个月陆鸣出差的日子找,根本找不到相应的购票记录,这说明他压根没在那几天去过外地!

五年的婚姻,在这一刻像是个残酷笑话,熊熊怒火烧光了姜海清的理智,她再也忍不住,拿上车钥匙出了门。

本田CRV狂飙着驶出车库,向着耀景小区疾驰而去。

她没注意的是,快接近目的地的时候,邪僧微笑着从路边转了出来,隐去身形,无声无息落在了CRV车顶。

姜海蓝盯着匆匆结束的语音页面,突兀地笑了。那是一种娇娇柔柔的笑,如果是由美人儿这么笑,自然魅惑非常。可这样一张平庸的脸,再这么半眯着眼睛,唇角微翘,就有些奇怪。

姜海蓝恨恨地抹了把脸,她真的厌倦了这张脸,姜海清就是一个祸害!

这个蠢货永远都不会知道,整个换魂事件都是自己主导的。

姜海蓝高三那年,接到了来自省城的电话,才得知这个跟背景板一样的姐姐,竟是省城高官的女儿,名副其实的大小姐。

说不清道不明的嫉妒,与不想被人踩一头的担忧,令姜海蓝隐瞒了这件事。

凭什么呢?姜家收养的孩子,一直以来都没什么存在感,突然就有了那样光鲜的身世,想得美!如果,如果自己也有那样的家庭,让自己做什么都可以。

“真的什么都可以么?”眉心有颗红痣的年轻僧人,站在龙王庙里笑着允诺,“你会得偿所愿。”

再醒来,她就变成了最嫉妒的人,有了平庸的相貌与煊赫的家庭。

后来呢?后来她又是怎么落到如今这个公司小文员的地步?

姜海蓝不愿去回想,心里恨姐姐恨得要死。

3

耀景小区的位置非常偏,偏到连公交车都不打这儿停留。小区内部乍看上去跟平常小区也没什么区别,都是流水线出来的设计图,有草坪有喷泉,小高层里装了电梯。

但走得近了,就看出了问题。

太静了!

能看到的几栋楼,亮灯的还不到四分之一,十分像传说中卖不出去的鬼楼。

门口的保安十分敬业地冲姜海清打手势,示意她停车,彬彬有礼地问:“您好女士,请问有邀约么?”

她细细打量着保安,人有点黑有点瘦,腰杆挺直,露出的小臂有着明显的肌肉,八成是个练家子。

姜海清越发相信这就是八卦里的二奶房。不然又不是什么有名的高档小区,怎么还要邀约,还请得起这种级别的保安呢?

可她要怎么进去呢?

直接说跟着丈夫来的,人家肯定不放行;说来找朋友的,她又叫不上来名字。掉头回去吧,她委实不甘心。

就在她纠结着要不要走时,倏地看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是陆鸣!

他正扶着一个女子往小区深处走!

那个女子,那个女子侧脸很漂亮,身材挺好,就是肚子滚圆——这是个孕妇!

怒火轰然冲上头颅,姜海清刹那炸了,根本顾不得风度礼仪,她迅速拍了张照,随即“啪”地打开远光灯,死命按喇叭。

刺眼的灯光与持续的鸣笛惊动了陆鸣,他不满地回过头来,却呆了,第一反应就是把孕妇推进灌木丛里藏起来。

姜海清看着这一幕,鼻子都要气歪了,都这时候了,他还想着藏呢?!

陆鸣远远冲保安打了声招呼,示意放行。

在邪僧的眼里,整个小区都笼罩在阵法里,那层透明光罩一直在运转,防止邪祟入侵。他如果进去,必然引起示警。邪僧叹了口气,飘然落了下来。

拦车杠甫一抬起,姜海清就踩着油门冲了进去,不等车停稳,就一脚踹开车门,大步流星扑过去揪住了陆鸣的衣领:“她是谁?”

陆鸣神色慌张又尴尬,支支吾吾道:“我,我姐姐。”

姜海清生生被气笑了:“你不是孤儿,没有亲人么?”

陆鸣抹了把汗,解释:“干姐姐。”

“你混蛋!”一向优雅的姜海清怒发冲冠,“结婚五年了,你没带我见过你亲人,现在告诉我同城有个干姐姐?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蠢?”

“没有没有!”陆鸣两手狂摆,心头暗暗叫苦,“真的是干姐姐,最近才搬过来的。”

姜海清却嫣然一笑:“陆鸣,干姐姐搬来了龙浮隔壁,你怎么不给人家温锅呢?”

陆鸣张口结舌,头一次知道端庄优雅的妻子这么牙尖嘴利。

邪僧在外面看他们迟迟不动窝,不由皱了皱眉,低声给姜海蓝打了个电话。

小区内,把陆鸣堵得哑口无言的姜海清正想再接再厉,却接到了姜海蓝的电话:“姐姐,GPS信号往小区里面跑了,你不是把定位器放在姐夫公文包里了么?”

姜海清迅速捋出一条线:定位器在公文包里,陆鸣人在这里,GPS信号却往小区深处跑,也就是说公文包在“干姐姐”手里!得是多亲密,陆鸣才会放心把公文包交给她?

姜海清失望地瞅了陆鸣一眼,转身迅速往里跑去。

陆鸣脸色狂变,连忙去追她:“海清回来,别乱跑!”

姜海清耳朵里却自动屏蔽了其他声音,只剩了姜海蓝的指挥声:“往里走,往东拐,直走直走!”

姜海清一路掠过几栋楼,最后停驻在一道墙前,皱皱眉:“蓝蓝,你指挥错了吧?这是墙……”

“姜海清!”话音未落,陆鸣就心急火燎追上了她,一把将她拖离高墙,“你发什么疯!有什么事儿不能回家吵?”

“现在觉得丢人了?早干什么去了!”姜海清踉跄了下,冷笑着站稳,猛力推他,“那你把她叫出来当面对质呀!”

姜海清推第一下的时候,没推动,恼羞成怒又推了一下,没成想陆鸣往后退了半步,一脚踩在石头上,整个人向后栽去。姜海清一下子扑空,也跟着栽了过去。

“啊——”

姜海清尖叫着闭上了眼,想象中的疼痛却没有袭来,两人仿似穿过了一道水膜,跌进了墙里!

与此同时,一颗灰不溜秋的石头从姜海清的口袋里掉了出来,蹦跶着滚进了花丛里。

笼罩小区的阵法停了一瞬,这一瞬能发生好多事。

浓郁的妖气冲天而起,邪僧化作一阵清风,趁机穿过高墙,卷起石头,消失在了灌木丛里。

昏暗的书房里,坐在轮椅上的男子愕然回头,慌忙用神识扫视小区;而龙浮市解忧当铺内,检测灵力和妖气的司南疯狂转动,勺柄蓦然指向耀景小区所在方位。

4

墙根下,姜海清趴在陆鸣身上,不敢置信地看看身后的高墙,又看看墙里的风景,狠狠咽了口唾沫。

高墙里,同样是处小区,只是绿化比例要比绝大多数小区要大。此时烟笼寒月,姜海清不顾陆鸣的阻止,伸手拨开了碍眼的灌木丛,看到了令她此生难忘的一幕:

潺潺流水穿过假山,载着酒杯顺流而下,奇异的鸟儿唱着新出的流行歌曲,听嗓音竟跟某小歌星一模一样;人面兽身或者人身兽面的怪物,狂饮纵歌,有力的尾巴抽打着钟鼓。

她最初以为是有人在办漫展,然而一个牛头怪喝得高兴了,肆无忌惮地变成了一头一人多高的牛,仰天长啸了一声。

“啊——”姜海清又是一声尖叫,踉跄着跌倒在陆鸣怀里,拼命推着他想逃出去。

她实在不敢呆在这里了,这里太可怕了!怎么会产生幻觉呢?

对于普通人来说,接受怪力乱神是非常难的,此时姜海清还依据惯常思维,认为这里有什么迷幻气体,导致她产生了可怕幻觉。

迷幻气体,半夜派对,这帮人该不会是在聚众吸毒吧?

都说吸毒的人是疯狂的,是没有人性的,如果他们发现了自己和陆鸣,会不会残忍灭口?

姜海清心跳如擂鼓,推搡着陆鸣,压低声音催促:“快快快,快走!”

然而,刚刚一穿而过的墙壁,此时固若金汤,无论如何都推不动,仿佛她随机领悟的穿墙术到了冷却时间。

姜海清疯狂摸索墙壁,急得都快哭了。

可陆鸣呆呆坐在地上,竟是一副半点都不害怕的样子。姜海清以为他吸入迷幻气体过多醉了,或者还没意识到危险,连忙捂住他的嘴,使劲拧了把他的耳朵,低斥道:“快找出口,你想死么?”

陆鸣沉默了一下,忽然道:“你可以不用管我的,为什么不先自己走?或者把我推出去?”

姜海清冷笑一声,揪住他的衣领恶狠狠地道:“我确实恨不得把你抽筋扒皮,但还做不到大难临头各自飞。”

昏暗的光线下,两人跪坐在地,呼吸可闻,彼此都能听到对方快速跳动的心跳。

陆鸣倏忽意识到,其实两个人已经很久没这么亲密地坐在一起,认真交流过了。他俩之间,夹杂了小夫妻寻常可见的争吵与冷战,夹杂了姜海蓝各种各样的奇葩要求,夹杂了姜海清五年不见男方亲属的深重不安。

可是陆鸣,从来都是顾左右而言他,从来没给过姜海清安心。

想想今夜突袭,又如何能怪姜海清自作主张?

陆鸣神色复杂,他原以为妻子发现危险后,会撒腿就跑,抛下他这个“出轨男”,却没想到她愿意耽搁逃命时间来“唤醒”自己。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但总有割舍不掉的时候。

姜海清那声尖叫,到底是惊动了怪物,草坪上传来沙沙的脚步声,危险近在咫尺,令姜海清不由心生绝望。

一只布满鳞片的手拨开了灌木丛,姜海清终于放弃了挣扎,转向陆鸣:“你先告诉我,你来这里究竟做什么?你知不知道这里有派对?”

陆鸣张了张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呀,这里有个女娃娃!”怪物挤进来一颗兽头,兴奋地扭头冲同伴喊,“快来看,小鹿的媳妇儿来啦!”

姜海清不敢置信地转头瞪陆鸣,终究没忍住,一记耳光扇了过去:“你吸毒?!你跟他们一伙儿的?”

陆鸣被抽得侧脸微偏,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拽着姜海清的手摸向怪物。

“你干什么!放开!”无限恐惧攥住姜海清的心脏,她慌乱的尖叫,却在触碰到冰冷鳞片时戛然而止,继而,她整个人都开始瑟瑟发抖。

鳞片是真的,人变牛也是真的,他们真的是怪物!

“海清。”陆鸣从背后唤住她,低声道,“这些就是我的家人,我跟他们一样,都是常人眼中的怪物。”

姜海清浑身僵硬,直勾勾盯着越聚越多怪物,盯着他们一张张或好奇,或热情的脸,脑子里空白一片。

偏偏陆鸣还在解释:“我没有出轨,那个孕妇真的是我干姐姐。海清,这里居住的都是妖,大妖小妖都有,干姐姐是妖。我,也是。”

“本来想过了七年之痒,再慢慢透露给你的,可你,怎么会误会我出轨呢?”

耀景小区,原来就是妖精小区。

姜海清觉得自己进了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她看着群妖乱舞,听着各种兴奋的议论,眼前发昏:“你,你在开玩笑?”

“海清,我是一只鹿,是鹿妖。”陆鸣将下巴抵在她的颈窝,安抚她,“别怕,妖精也有规矩,他们很友好的。”

姜海清浑浑噩噩,终于坚持不住,仰面昏了过去。

5

“嘻嘻,姐姐,谢谢你啊!你可真好骗!”

“姐姐,我要拿回我的身体啦!”

“姐姐,从此,你还是面目平庸、一事无成的姜海蓝,我才是人生赢家姜海清。”

细细的笑声在头颅中钻来钻去,吵得人脑仁疼,姜海清实在忍不住,呼地一声坐了起来。

晨光照进花里胡哨的卧室,BlingBling的镜中映出一张平庸且憔悴的脸,那是,原本属于姜海蓝的脸!

姜海清疯狂摸着自己的脸,跌跌撞撞扑到镜前,却痛苦地发现,她真的换回来了。

她无力地委顿在地,老天为何对她那么残忍,偏偏在她功成名就,丈夫跟她解释清楚的时候,换了回来?

对了,蓝蓝!蓝蓝如果醒了,会不会受惊?

姜海清顾不得梳洗,慌里慌张扑出妹妹的单身公寓,打了出租就往耀景小区赶。

与此同时,毕岸和苏城已经到了耀景小区门口。毕岸打量着这个大手笔的法阵有些为难:“防止邪秽入侵,阻止妖气外泄,这么大个法阵,不像是专为一只妖准备的。大爷,要不把二爷三爷一起叫过来吧?”

耀景小区的派对已经散了,妖精们知道自己吓昏了小鹿的媳妇儿,很是过意不去,纷纷送来了各式各样的礼物,有灵丹妙药,也有珍奇异宝。

姜海蓝躺在陆鸣的床上,感受着曾经的身体,唇角勾起一抹笑意。她猛地睁开眼睛,看着床边坐着的陆鸣,放软了声音:“这是哪里呀?”

女子媚眼如丝,自带一股风情。

原本关切望着她的陆鸣却脸色狂变,不知想到什么,转头扬声呼唤:“八爷,麻烦您给看看!”

轮椅辘辘碾过瓷砖,停在床前。轮椅上的男人斯斯文文,腰部以下搭着薄毯,晨风一吹,露出了空空荡荡的下半身。

他伸出两指,不顾姜海蓝的挣扎,按住她的头颅,轻声而不容置喙:“看着我的眼睛。”

两轮黑白漩涡强势冲进姜海蓝脑海,令她无所遁形。

隔了一会儿,八爷松开姜海蓝,淡淡道:“跟当年一样,换魂了。”

“换魂”二字砸进姜海蓝脑海,令她得意的心情瞬间冷却。她不明白这个男人是谁,为何能看穿她,但她还想垂死挣扎下:“陆鸣,我不美么?有我这样的老婆,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姜海清匆匆赶来耀景小区,求着陆鸣的干姐姐带她进来时,正正听见这句话。她猛地止步,转首看向客厅里的镜子,整个人如坠冰窟。

突如其来的自惭形秽令她忍不住夺路而逃,但干姐姐却抓住了她,低声安抚她:“听下去,你要相信,小鹿不是只看脸的人。”

姜海清无助地低下头,他们这是什么夫妻呀,各自有各自的秘密,同床异梦,不过如此。

卧室里,陆鸣冷眸如电,淡淡望着床上搔首弄姿的女子,低声说出一个石破天惊的事实:“姜海蓝,你以为我七年前为何会对姜海清产生兴趣?因为我们发现她灵魂与肉体不太契合,怀疑是用了邪术。我早知道她不长那样,我喜欢她也不是因为她的相貌。”

“脸并不能改变你的命运。你是姜海清时学习不好,你是姜海蓝时依旧学习不好,没本事就是没本事,别老是怨天尤人。”

姐妹俩心中掀起惊涛骇浪,姜海清满腔感动刚生出来,就听陆鸣诡异一笑:“姜海蓝,你当这世间真有神鬼不知的事情?当初你俩会换魂,不是因为你想取代姜海清,去当名门闺秀么?自始至终,姜海清从不欠你什么,一切都是你主导的。姜海清才是彻头彻尾的受害者。”

“你瞎说什么!”姜海蓝俏丽的脸蛋蓦然惨白,内心最深处的秘密被人窥破,令她心生不妙,“如果真像你所说,我早就去享福了,至于过得这么悲惨?”

“因为省城高官落马了呀!”陆鸣露出狐狸般的笑容,“若非我没证据证明换魂是你主导的,怕你用姜海清的身世卖惨,让她更愧疚,让她被亲生父母缠上,我早就揭穿你了。我带着海清搬了几次家,设了重重阻碍,你还能找上门来,真是执着!”

姜海蓝原本笃定的神情破碎了,嘴唇哆嗦了下,眼神躲闪。

当年她与姐姐换魂后,就迫不及待去了省城,却止步在贴上封条的别墅外。她着急忙慌向邻居打听,才知道省城高官违法乱纪,有关部门正在清查财产。

高官之前预料到自己要玩完,想要将长得还不错的闺女找回去,当礼物送人。可姜海蓝不明就里,一味拖延,根本没告诉姜海清,耽误了斡旋的最佳时机。

姜海蓝失魂落魄站在山风中,恍然意识到自己替姜海清挡了一劫!

她不敢告诉姜家父母真相,遂用身上最后一点钱坐车去找姜海清,声声哭诉自己的委屈,诉说着自己曾经的理想。

她知道这个姐姐有多心软。事情已经坏到了这个地步,唯一的办法就是死死拖住姜海清,用她的余生来补偿自己。

果然,姜海清作为既得利益者愧疚了,帮她找工作,帮她牵线找条件好的男人,帮她处理各种杂事。

姜海蓝想要什么,只要幽幽说一句:“我若有姐姐这副容貌……”

姜海清立即就会溃不成军。

6

姜海清听着这天方夜谭般的旧事,感觉整个世界都崩塌了。她蹒跚着走进卧室,游魂似地问:“你是说,蓝蓝自作自受,我不欠她什么?”

“哎呀,你怎么来这么快?”陆鸣吓了一跳,连忙转过身来抱住她,“老婆我不是故意要瞒你,只是我觉得咱现在的日子不错,没必要再去追根究底。”

大约是附近妖气太浓,陆鸣一激动,头上冒出了一对鹿角,一耸一耸的,有点萌。

姜海清却无心笑这一幕,她无力地靠在陆鸣肩膀上,失神地呢喃:“爸妈弃我,妹妹骗我,我这一辈子活得就像个笑话!”

“你还有我,你还有我呀!”陆鸣搂住她,轻声哄劝道,“你看,真要在意出身的话,我一个妖怪,岂不是更没法活了?海清,你都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我们妖不看脸,只看合不合来的。”

陆鸣最初接近姜海清,是因为八爷说这个女子似乎换过魂,要他去看看是不是在办什么坏事。陆鸣调查了姜家姐妹,调查了姜海清的亲生父母,不由对这个坚强乐观的女子产生了兴趣。他很好奇一个平庸的人,骤然得到美貌,会不会迷失自我。

但他看到的却是姜海清不卑不亢,明明可以靠颜值取胜,偏要靠才华和努力。不管她是谁,她长什么样儿,都在很认真地生活。

这样的姜海清令他着迷。

“不是说人妖不能结合么?”姜海清战战兢兢看着他,唯恐他说出类似“管他的鸟规矩”。

“没有啊!修为和道心不够的小妖,人妖恋容易惹出事端,自然不可以。我都是个老妖怪了,喜欢谁是我的自由。”

陆鸣疑惑地偏偏头,指着窗外说,“你刚刚进来的前院,就是人妖混居的小区。过两年我打个申请,咱们也能搬过去。咱们现在待的后院,只有妖能进来。”

犹如朝阳照进心扉,最后一点担忧去掉,姜海清哽咽了下,“我来的路上一直在想,该不该接受你。答案是,哪怕知道你是妖,我也放不下你。”

干姐姐笑了笑,推着八爷离开了。

姜海蓝眼神怨恨地盯着姜海清,忽然意识到,这对夫妻俩重归旧好,自己要怎么办呢?她摸了摸俏丽的脸庞,自己如今只剩这张脸了,可不能再失去了!

她趁着没人注意她,悄悄下床,一阵风似地跑了出去。

狂欢过头的妖怪们都去睡了,阵法限制进来,却不限制出去,姜海蓝在空寂的小区没命地奔跑,一头撞进高墙,重新出现在前院。

快了,更快了,只要出了小区,就能跟仙师汇合,就没人敢动她了!

急速奔跑之下,她却没注意小区附近站了两个人,直直撞了过去。

此时,毕岸和苏城正站在小区门外的树下,边说话边等睚眦和嘲风。小径狭窄,只能容一人通过,姜海蓝跑过来的时候,却没想着稍等,而是伸手准备去推毕岸。

正趴毕岸肩膀上的白骨爪子来不及思考,使劲一按,呼地朝姜海蓝飞了过去,同时大喝:“停下!”

神兽的怒吼令凡人顿了一下,姜海蓝刹那感觉天旋地转,“噗通”倒地。

与此同时,卧室里正与陆鸣拥抱的姜海清也跟着昏了过去。

小区门口,毕岸呆了一下,连忙扑过去检查姜海蓝,顺带数落铛铛:“你拿神魂之力跟她对轰,万一控制不好,把人弄傻了,你负责?”继而他又是一愣,仔仔细细打量姜海蓝,“怎么有两个魂?哎,先前那个飞走了!”

苏城溜溜达达走过来,把手按在姜海蓝头上,闭目感受了下,表情奇异:“这女子应当是很小的时候就神魂离体,而且离了很多次。现在这个神魂跟身体是一致的。”

“遇见了,就帮一把吧!”毕岸抽出一张镇魂符,贴在了女子眉心,笑道,“这回不会再离体了。”

后记

小区后院,面目平庸的女子尖叫着打碎了镜子,歇斯底里地叫嚷:“我怎么又回来了?你们用了什么邪术?我就知道,陆鸣你嘴上说不在意长相,还是舍不得我那张漂亮的脸!非得把我的身体给姜海清用!”

风吹起窗边薄纱,八爷摇摇头,轻声道:“不,这才是真正的你。我最初判断失误,高考前夕不是你俩第一次换魂。”

这对姐妹俩,从很小的时候,就是邪僧的试验品。只不过刚出生的孩子跟两岁的孩子区别不大,姜家父母只以为收养的两岁女婴发育迟缓,却不知道那里面是自家女儿的魂。

八爷不再看要死要活的姜海蓝,轻声吩咐陆鸣:“有客人来了,备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