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毕岸Ⅱ:菟丝花

楔子

夜色深沉,有鸦雀纷飞,耀景小区的树藤蜿蜒生长,摇晃着带着人面的枝叶,连带着开了智的虫鱼一起彻夜不眠。

混黑的卧室里,窗口薄纱飞扬,八爷躺在床上,睡得正熟。

清风顺着窗缝挤进来,落地化为邪僧。他悄无声息靠近这个文弱书生,指尖灵力吞吐,缓缓滑过八爷身体的每一寸。

微凉的触感惊醒了八爷,他惊恐地想睁开眼睛,却像是遇到了鬼打墙,死活不能操纵自己的手脚。

剧烈的疼痛自手腕传来,似乎有人剖开了他的血肉,生生取走了舟骨。

而后,下丹田方位传来一股猛烈的拉扯力,在体内孕育多年的内丹渐渐与八爷失去了联系。

猩红的血液顺着床沿汩汩流下,中间夹杂着丝丝缕缕的金黄,在夜色中格外可怖。

窗户骤然大开,邪僧如玉双手不沾一丝血腥,飞身飘下了高楼。

1

“昨晚睡前还好好的,早上我过来给八爷做饭,唤了几声没动静,才发现出事了。”照顾负屃的小妖花颜六神无主,将毕岸他们紧急叫了过来,“现在大家正在排查凶手。我听守卫说,小区阵法没有破损的痕迹,应当不是外来妖邪,该是我们内部出了问题。”

负屃卧室里血腥味浓郁,人已经变回了原形,巨型神兽侧躺在空荡荡的卧室地板上,显得虚弱不堪。

兵荒马乱一通抢救,总算稳下来了负屃的情况。苏城颤抖着手摸了摸双眸紧闭的弟弟,低声喃喃:“小八擅长书法丹青,一笔在手,便能对敌。他的龙骨,就是右手腕的舟骨。”

“龙骨?”铛铛失声惊叫,“是邪僧?他怎么进来的?不是说阵法没破损?”

也许,这就是花颜鼓起勇气联系毕岸的原因。花颜现在草木皆兵,看谁都像是内奸。

毕岸奉命去检查了阵法,越看越熟悉,仔细一想,这玩意不就脱胎于九龙山庄的护山大阵嘛!约莫是材料不够,再加上负屃并没有打算搭建什么大规模杀伤性阵法,故而阵法简化了许多,只保留了最基础的防御和预警功能。

行走到后院围墙下时,毕岸倏忽想到了一个细节:姜海清撞向围墙时,本该被阵法阻拦,可是她是怎么摔进来的呢?当时妖气冲天,是不是说明阵法一度失灵过?怎么会那么巧?

苏城听完毕岸的疑惑,沉吟着道:“也就是说,邪僧可能是跟着姜海清进来的。可是她一个普通人,怎么可能撞开阵法?”

毕岸也不能理解,只得认命地去找姜海清询问。

陆鸣最近已经在耀景小区前院申请了住房,但因为离公司比较远,夫妻俩决定还是在原来的盈泉小区常住,只假期过来度假。

盈泉小区开发得不错,服务和设施都比较全面,唯一的缺点就是距离学校和商业区太远,划区入学有点吃亏,这就导致小区大部分中学生会选择住校。

这会儿不是上下班高峰,小区格外安静,毕岸进充斥着妖气的电梯时,里面仅有一个学生打扮的少女。

少女生得很清秀,就是刘海有些长,胡乱盖住了小半张脸。瘦瘦小小的一只,被包裹在厚衣服里,显得有些笨拙。

她似乎有些怕人,看见毕岸进来就缩进了角落,不声不响。

毕岸按完数字键,发现其余键灰暗一片,想着少女可能忘了按,就随口问了句:“你去几楼?”

少女不知是不是没听见,并没有回应,毕岸只得耐心地又问了遍,对方才慌慌张张地“啊”了一声,拘谨地轻声回答:“10,10楼。”隔了好一会儿,她声若蚊蚋地道,“谢谢叔叔。”

叔叔?!

毕岸颇觉难以接受地去看电梯里的钢板,挑剔地打量那张年轻俊秀的脸,怎么也看不出能当得起“叔叔”的痕迹。

铛铛趴在毕岸肩上,笑得直抽抽,好半晌才传音入密,安慰他:“你不老,一点都不老!学生嘛,看见成年人就叫叔叔,正常。”

说话间,十楼到了,少女匆匆走了出去,电梯门闭合的一瞬间,毕岸低头看看身上的衬衫西裤,依然有点憋屈。

姜海清才经历了两次换魂,陆鸣怕留有后遗症,特意帮她请了假,让她在家里休息。毕岸到的时候,她正好送一名怀孕妇人出门,两人对着一堆礼品推让,吵闹了一会儿才各自散去。

毕岸见妇人没有等电梯上来,而是直接拐进了楼梯,就想着可能是本单元的住户,遂笑道:“来探望你的邻居?人缘不错嘛!”

“不是。”姜海清以为毕岸是来检查镇魂符的,连忙将他让了进来,叹气,“十楼的住户,闺女英语口语带方言,听说我在公司海外部待过,想让我帮忙给纠正下。”

毕岸想到了电梯里的少女,进而想到了里头的妖气,不由劝道:“你提醒下陆鸣,让他弄点遮掩妖气的东西,没有的话,我给他画张符也行。你们单元电梯里的妖气太明显了,不怕被修士发现啊?”

“妖气?”正在泡茶的姜海清愕然回头,“不会啊!陆鸣说耀景小区的妖精很小心的,敛气符人手一张,出门就带着。”

毕岸一愣,他先入为主地认定电梯里的妖气是陆鸣留下的,可如果不是呢?

2

姜海清对那晚的事知道的并不多,只提到姜海蓝曾给过她两个东西,一个是定位器,另一个是块小石头。

“弹球大小,她说是开过光的东西,能保婚姻顺遂,让我随身带着。后来接连发生了好多事,等我想起来时,已经不见了,可能是摔倒的时候砸飞了吧?”

毕岸倒不觉得是意外。假设石头来自邪僧,那么姜海清为何能摔进阵法,大概就有了解释。只是不知石头是功德圆满消耗掉了,还是被邪僧弄回去了。

铛铛给苏城打了电话,让他在小区沿途找找有没有这么个东西,但以它对邪僧的了解,对方大约不会留下石头。

临走的时候,毕岸不放心地问:“你们小区是不是还有其他妖?”

话音刚落,就听楼下陡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同时一缕妖气晃晃悠悠飘了上来。

毕岸脸色一变,连忙把姜海清推进门里,自己则转身顺着楼梯跳了下去。

十楼与十一楼之间的平台上,浓郁的血腥味挥之不散,一个衣着时尚靓丽的女孩瑟缩在角落里,捂着手背,身体抖若筛糠。

毕岸低头望着女孩脚边的烟头皱了皱眉,轻声询问:“刚刚是你叫的么?”

女孩抬起头,露出浓重的眼影,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

毕岸弯腰拿开她的手,不由倒抽一口凉气:女孩整个手背都被烫伤了,丑陋的伤口带着一股蛋白质烧焦的臭味,显得格外可怖。

他扫了眼那枚几乎熄灭的烟头,忍不住问:“有人欺负你?”

女孩阖动了下嘴唇,似乎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猛然推开毕岸,连滚带爬跑了。

“嘿,你好心……”爪子有些不满,刚要吐槽,毕岸忽然竖指于唇,阻止了它。

楼道里静悄悄的,呼吸可闻,隔了好一会儿,一声极轻微的脚步声方渐渐远去。

“伤女孩的人没走远!”铛铛恍然大悟,“他在那里干什么?等你走了继续伤害女孩,还是想听听女孩有没有告状?”

毕岸没吱声,而是仔细嗅了嗅楼道里的气息,沉声道:“这里残留的妖气,跟电梯里的是一样的。”

他顺着楼梯走下来,站在十楼走廊里,警惕地扫视四周。每家门口都飘着若有似无的妖气,实在区分不出是哪户人家留下的。

“可是,如果是妖的话,它想做什么呢?”铛铛不能理解,“就为了烫个烟疤?变态么?”

毕岸不好贸然上门打扰,他想了想,在走廊墙壁上贴了几枚水镜,这样就能实时观察楼道里的情况了。

电梯叮的一声响,一人一爪进入其中,十楼转瞬安静了下来。

空荡荡的走廊里,一扇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条缝,一双惊魂未定的眼睛小心翼翼观察着周围的情况,瞳孔深处充斥着对整个世界的不信任。

毕岸带着灵药跑了趟耀景小区,发现许久没露面的睚眦和嘲风都来了,仨兄弟正讨论该怎么劝说负屃看开。

毕岸听得挺无语的,四肢废其三,怎么想怎么残酷,根本就不是口头劝说能奏效的。

他留下灵药刚要走,睚眦突然叫住了他:“把小七留下吧!小八看见这幅骨头架子,没准儿能有点心里安慰。”

“哇呀呀!”铛铛登时炸了,“你丫说谁骨头架子?”

“乖!”睚眦甚敷衍地抓过它,冲毕岸摆摆手,自顾自进了负屃的卧室。

毕岸愣了下,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睚眦的态度怪怪的,似乎有些冷淡和防备。可转念一想,一人一兽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均很少交流,哪里有闹不愉快的机会。毕老板左思右想摸不透睚眦的想法,只能将其归咎为心情不好。

深夜独自回家,没有爪子聒噪的毕老板,怀着孤独寂寞冷的心情,给自己倒了杯红酒,打开电脑浏览新闻网站。

是的,毕老板喝茶看纸质书定时蹲守央视新闻,很有点老干部的作风,跟铛铛几乎是两个极端,天晓得是怎么才能在一个屋檐下和平相处的。

这年头,社会新闻被自媒体垄断,标题一个比一个耸人听闻。毕岸艰难略过《惊,当红小鲜花竟然……》,痛苦关上《4S店正妻捉奸,却与小三统一战线》,最后被一条突然爆红的视频吸引了。

视频拍摄地点是龙浮市某中学,熙熙攘攘的走廊里,一个身材矮小的女生突然扬手,将崭新的裁纸刀划向对面,刹那鲜血迸溅,凄厉的惨叫伴随着血花惊跑了众人。

狭窄的走廊里,学生们尖叫着四散奔逃,始作俑者木然地站了一会,转身向教室走去,全程都没有正眼看受害者一眼。

毕岸觉得肇事者有点眼熟,又倒回去看了一遍,终于在鸡飞狗跳里看清了女生的脸:长长的刘海被风掀起,露出了清秀面庞——是盈泉小区电梯里的女孩!

那么受害者是……毕岸连忙看了第三遍。果然,纵使受害者满脸是血,还是能从身材和穿着上对上号的,正是被烫伤手背的女孩。

这是,在楼道里没掰扯清,到学校继续掰扯?

正思索着,陆鸣突然打电话过来,他也不知在哪里,背景很是嘈杂,隐隐有男人的咆哮声和女人的哭泣声,伴随着少女歇斯底里的惨嚎。陆鸣声音有些疲惫和凝重:“毕先生,您白天的提醒我留意了,楼道里确实有妖气。另外,有件事估计得您过来处理下。”

毕岸挑了挑眉,他留在盈泉小区的水镜并没有提示异常。

又是一声尖锐的嘶鸣,陆鸣顾不得细讲,匆匆交代:“我在人民医院的急诊科,等您过来了再细讲。”

3

深夜的人民医院,充斥着消毒水与鲜血的气味,急诊室门口围了一堆人,透过人群间隙,隐隐能看到激烈对峙的两拨人。

毕岸强行挤进去,拉住满脸忧愁的陆鸣,小声问:“怎么回事?”

陆鸣悄悄将他带到角落,言简意赅地解释:“你先看网上那条中学女生划花同学脸的视频。那个女生是我家楼下的孙琦,很腼腆很老实的女孩。”

视频里的事就发生在今天晚自习时,据在场同学反映,孙琦是毫无预兆地突然袭击。

受害者名叫费若雪,比孙琦高一级,同住盈泉小区,不过不在一个单元。

事发之后,班主任给双方家长打了电话,费若雪的家长很快就赶到医院,而孙琦的父亲出差,母亲身怀六甲,不太方便处理这些事,孙母只好哭哭啼啼上门央求姜海清陪她来医院。

陆鸣夫妻俩赶到医院的时候,费若雪已经被推进了手术室,急诊室残留了大片触目惊心的血迹。而费若雪的母亲状若疯狂,当场就扇了孙母一耳光,满腔怒火地威胁:“我女儿要是毁了容,你女儿也别想好过!”

孙母生性懦弱,只知道一遍遍道歉,最后还是姜海清硬扯开了费母。

“那你找我来是……”毕岸认出孙母就是白天去找姜海清的妇人,却不太懂这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陆鸣偷偷指指孤零零坐在公共休息椅上的女孩,压低声音说:“刚刚费母扇耳光的时候,孙琦身上突然爆发了一股妖气。可是等海清拉住费母,妖气又不见了。”

毕岸仔细打量着这个平平无奇的女孩,她弓着腰低着头,脸色苍白而疲倦,眉宇间带着股决绝。

陆鸣有些不忍:“她满十四周岁了,若真的是她动手伤人,该怎么判,就怎么判;可若是被妖操纵了,未免有点可惜。”

毕岸懂了,陆鸣不想孙琦承担本不属于她的罪责。他慢慢走过去,在女孩旁边坐下,温声询问:“你和费若雪,有矛盾?”

孙琦侧头看了他一眼,没吱声。

毕岸不疾不徐,仿似自言自语:“故意伤害,是要负刑事责任的。我听说你母亲还怀着孕,你若进去了,你让她怎么办?”

孙琦手指微微动了动,死死咬住了嘴唇。

毕岸叹息一声,觉得这姑娘仿佛一只紧闭的蚌壳,得耐心把它放进水里,不动声色地等候,待它觉得安全了,才会悄悄开启一条缝。

“大夫说,费若雪伤口太深,毁容是肯定的了。”毕岸手指敲着膝盖,换了个思路劝说,“做笔交易如何,我能让费若雪的伤口快速愈合,减轻你的罪责,但你要告诉我为什么伤人。”

他微微侧头,悄悄观察着孙琦的神情。

小姑娘稍微错愕了一瞬,挣扎着开了口:“我,我不想她好,可我也不想坐牢……”她似乎到了崩溃的边缘,双手捂住脸,剧烈喘息,“她,她欺负我!”

孙琦声音不大,但那模糊的声音仿似撕裂了胸腔,引着毕岸去看血淋淋的内脏。

毕岸心中一沉,孙琦对快速愈合伤口的提议并没有特别的诧异,这似乎从另一方面验证了她早就接受了怪力乱神之事。

“我们家,我们家是去年才搬过来的。大概是半年前,我妈买米回家,费若雪的父亲看她一个人提不动,就搭了把手,帮她把米袋扛到电梯里,不成想让费若雪的妈妈看到了。”

费父费母当时正在冷战,费母一直怀疑费父外面有人了,当看到娇娇怯怯的孙母时,顿时觉得抓到了小三,跟丈夫闹得不可开交。

费若雪不想家庭因为一个外人散了,就自个儿找上门去,把孙母数落了一通。

“他俩真没什么!我妈这个人,性子懦弱,又不会看事儿,别人骂到她脸上,她都不知道怎么得罪的人。”

毕岸想想孙母六神无主求助姜海清的情况,就明白这个已婚妇女确实像株菟丝花一样,总喜欢依赖别人,不管别人跟她熟不熟。若是别人没想法还好,可碰上费母这种格外在意的,麻烦便来了。

就这样,上一代的恩怨延伸到下一代,当费若雪发现孙琦跟她一个学校时,当即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号召同学孤立了孙琦。

“他们说我是婊子生的,骂我不知廉耻,还往我书包里倒墨水。”孙琦眼泪一颗颗砸下来,“今天下午费若雪追到家里来威胁我,我跟她吵了几句,晚自习的时候,她就带人在学校走廊堵我。我害怕,失手就……”

女孩瑟瑟发抖,仿佛又回到被孤立被欺凌的学校。

她拎着满是墨水的书包去找老师,一向和善的同桌却告诉老师是孙琦自己打翻了墨水;她与费若雪狭路相逢,明明被骂得整晚失眠,翌日全班都在造谣她不好相处。

孙琦不是没想过告诉家长,可是父亲工作繁忙,母亲撑不起场子,只会劝她跟同学好好相处,一提去学校找老师就往后缩。

绝望与愤怒终日搅得她不得安宁,直到有一天,极致的愤怒令她双眼充血,红雾蒙蒙的状态下,有一丝微弱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你甘心么?想报仇么?把身体暂时交给我吧!”

孙琦一开始受到了惊吓,慌慌张张夺路而逃。自那之后,每一次她被人欺凌,那丝声音都会蛊惑着她。

青春期的小姑娘厌恶了老是被欺凌,厌恶了母亲总是唯唯诺诺,她想反抗一次。

终于,孙琦踏出了与妖为伍的第一步,她暂时交出了身体的使用权,眼睁睁看着跟踪她的小混混被揍得抱头鼠窜。强烈的快意涌上心头,孙琦首次尝到了扬眉吐气的滋味。

这一次划伤费若雪,她知道是妖操纵了自己,可她不怪妖。

“费若雪当时想扇我耳光,我为什么不能反抗?其实,我挺感谢寄生在我身体里的妖的。生而为人,我也想挺起腰板,行走在阳光下啊!”

随着孙琦情绪失控,丝丝缕缕的妖气溢出体外,张牙舞爪威胁着毕岸。

毕岸发现妖很聪明,以一种寄生的方式与孙琦和平相处,如果冒然将其抽走,只怕会伤害到孙琦。

得等到孙琦情绪激动,妖自行冒出来时才能动手。

4

“校园霸凌啊?那这妖还挺护主的。”陆鸣听完毕岸的复述,心生同情,“能不能算正当防卫?”

“不能。”毕岸心情沉重,“裁纸刀是孙琦的。你先别气,这里边有个疑点。傍晚的时候,俩女孩起了冲突,我晚一步赶到,看见费若雪的手背被烟头烫伤了,可刚刚孙琦只字不提这节。”

陆鸣一愣,颇觉不可思议:“傍晚的冲突,占上风的其实是孙琦?两个女孩子,哪来的烟头?”顿了顿,他斩钉截铁地说,“应该是费若雪带过去的。据我所知,她就是个小太妹,抽烟喝酒欺负人什么的,实在太正常了。”

毕岸没吱声,孙琦身上的妖令事情变得扑朔迷离,无论是哪一方的说辞,都不能全信。

两人总共聊了不到五分钟的样子,一转头发现公共休息椅上空荡荡的——孙琦不见了!

陆鸣连忙拉住孙母喝问:“孙琦呢?”

妇人茫然地摇摇头,两腮还挂着未干的泪水。陆鸣真有点厌烦孙母这副畏畏缩缩,什么都不能撑的性子了,瞪着她厉声道:“为母则刚,就算为了你闺女,你就不能硬气一次,负责一次?”

最后还是买水回来的姜海清提醒他们:“我看手术室那边有动静,孙琦是不是跟着费若雪去病房了?”

这会儿已经十点多了,急诊室的人渐渐少了,一路走电梯从门诊楼移到病房楼,几乎不用多等。

病房楼的病人正排队打水洗漱,楼道里有些乱,毕岸也不知道费若雪的病房在哪里,只好先去护士站询问。

走廊尽头的三人间病房,费若雪麻药还没有散,沉沉睡着,其他病友不是去卫生间了,就是去打水了,房间里只有费母在陪护。

孙琦慢慢走进来,直愣愣瞅着头面缠着纱布的费若雪,半晌没动静。

费母擦了把眼泪,起身把费若雪的外套叠好,准备让家人拿回家洗洗,这一转身,就看见了正在关门的孙琦,登时情绪失控,压低声音怒道:“你还来做什么?嫌小雪伤得不够重么?”

孙琦抬起头,粲然一笑,喉头发出模模糊糊的颤音。

“这得亏是有人出院腾出了病房,不然还得在观察室住一晚才行。”陆鸣来过这边,带着毕岸沿着走廊找病房,“我问了下派出所,他们说现在还没提起公诉,费若雪又是轻伤,如果两家愿意和解的话,还来得及。不过我估摸着得等孙琦父亲回来决定,她那个妈,是真不上台面。”

说话间,两人走到了走廊尽头,毕岸倏地站住了,丝丝缕缕的妖气顺着房门缝隙溢散,内里安静得渗人。

毕岸陡然觉出不对,猛地推开了门。

白惨惨的灯光下,费母倒在地上,而孙琦的一双手已然掐在了费若雪的脖子上!

“孙琦你做什么?!”陆鸣被吓了一跳,慌忙喝止她,“警察还没走,你有什么委屈,可以跟警察说,别乱来!”

孙琦置若罔闻,唇边带着疯狂的笑意,更加速了谋杀速度。

陆鸣还想再说什么,毕岸却倏地张口刺激她:“你真跟费若雪说的一样恶毒。人的愤怒,多半源于无能为力,没人对不起你,只是你能力太差。”

“哎哎哎,你这人怎么这样!”眼瞅着孙琦眼睛都快红了,身上妖气越发浓郁,陆鸣气急败坏地喝止毕岸。

然而毕老板仿佛一个看不懂眼色的KY精,笑道:“你掐呀,你掐死了费若雪,就得去坐牢,到时候你妈孤苦伶仃,又没本事……”

孙琦迟疑了。

就是现在!

毕岸一手镇魂符镇住孙琦,另一只手五指张开,狠狠摄住了一团妖气,暴力向外撕扯。

“啊——”凄厉的痛呼刹那响彻病房,又被提前设置好的法阵遮掩。

眨眼的功夫,孙琦软软伏在地上,毕岸手里则多了一团挣扎不休的藤蔓,上面开了一连串的红花。

“什么东西?”陆鸣扶起孙琦,警惕地打量藤蔓。

“给,给我……”孙琦似乎语言功能受到了伤害,却依然执拗地去够藤蔓,但她的眼里的疯狂逐渐消散,徒余无力与伤感。

“一株成了精的菟丝花,靠摄取活物养分为生。”毕岸一面封印菟丝花精,一面吩咐了陆鸣几句,要他出去办点事儿。

5

“我不后悔,也不怪它,它做的事都是我想做却不敢做的事。我知道它靠吸收我的血肉为生,可我乐意。我不想一辈子受人欺凌,哪怕反抗的代价是丢掉生命。”

勉强调整好的孙琦,苍白着脸,面无表情地表明心迹,看上去异常冷静。

“你能确定你所做的一切决定,都是在自己清醒状态下做的?”

毕岸目光如炬,缓缓扫视着她,直到陆鸣打电话叫他下去:“警察同意查看监控了,走吧,去学校。”

一行人风驰电掣穿过深夜的街道,孙琦怔怔望着车外的风景,头一次有懊悔的情绪在心中蔓延:这些风景,大约很久都看不到了。

监控录像有点出乎陆鸣和孙琦预料,或者说非常陌生。

第一节晚自习后,费若雪与孙琦狭路相逢,费若雪手上缠着纱布,似乎说了什么,全程没有动手。站立不动的孙琦,表情非常诡异,那是一种混杂着冷漠与疯狂的状态。突然,她扬起了手,裁纸刀骤然划向费若雪。

“不对,这监控被人改过!”孙琦无法接受这完全与自己记忆相悖的录像,怒道,“费若雪当时手都抬到一半了,她想扇我耳光!”

毕岸就知道会是这样,他反问:“那你在楼道里用烟头烫伤费若雪也是污蔑?”

孙琦一愣,立即辩解:“烟头是她的,她想烫我,那个,”她声音低下去,“妖,帮我反击了。”

“孙琦。”毕岸看着快进中的录像,叹息道,“没人对不起你。也许一开始大家因你过分敏感的性子,疏远过你,但真的构不成校园霸凌。陆鸣问过你班主任,你书包里的墨水,确实是你自己弄的,大家也是从那时候,开始孤立你的。”

孙琦蓦然瞪大眼睛,指甲抠住了衣服。

“你有被害妄想症,你不知道么?”毕岸拍了拍她的肩膀,压低声音,“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妖能盯上你,也是因为你心里藏了太多不甘不愿不忿,那些黑暗的东西,最终会腐蚀你本心。乖,自己把录像看一遍,看看你所执着的被欺凌,究竟是怎么回事。”

深夜里飘起了雪,细细的,像撒盐一样。

陆鸣双手插在兜里,呵着白雾看他走出来,问:“也就是说,孙琦是因为父亲常年不在家,母亲太过懦弱,心里积累了太多负面情绪无法宣泄,又赶上被害妄想症爆发,最终吸引了那只菟丝花上身?”

“是。孙琦的问题,不是校园霸凌导致的,而是源于原生家庭。”毕岸点点头,“费若雪的确上门骂过孙母,但发现是误会后,已经道过歉了。可孙琦不知道,在学校见到费若雪后,总觉得对方在针对自己。费若雪这姑娘,怎么说呢,虽然是个小太妹,但本性还不错,不过有些叛逆罢了。她是想把孙琦纳入自己的圈子,保护她的,但孙琦没领情。所谓的小混混跟踪,也只是两人恰好顺路。”

世间有太多阴差阳错,终致难以挽回。

即便孙琦可以因精神病逃脱法律制裁,可被菟丝花吸取的生命到底是回不来了。据毕岸估算,她约莫得少活二十年。而菟丝花操纵孙琦去掐费若雪,是因为觉得主人失去了利用价值,想临走前吸光孙琦的生命,然后借着费若雪的愤怒失控,转移到她身上。

监控室里,孙琦呆呆望着屏幕,混沌许久的脑海中,像是雨后冒出的小苗,冒出了一段有些陌生的记忆。

空荡荡的楼道里,费若雪抽着烟看向窗外:“孙琦,我觉得你精神状态不太对劲,要不我陪你去医院看看吧?”

“你才神经病呢!”孙琦觉得受到了侮辱,转身要往回走,却被费若雪拽住了。

光鲜亮丽的女孩皱眉瞪着孙琦:“你看,一说就炸,还说自己没问题。走嘛,你不想你妈妈担心的话,我陪你去。上次骂你妈妈是我不对,你就算再生气,也不能拿自己撒气嘛!”

空荡荡的监控室里,夜风夜雪呼啸而入,孙琦忽然就弯下了腰,两行热泪顺着指缝滴落,在地板上溅开了水花。

她想起了毕岸临走前说的话:“孙琦,你痛恨母亲的懦弱,痛恨她总是依赖别人。可你想过没有,你遇到问题,只会将责任推给别人,自己则瑟缩在菟丝花后面,由着菟丝花去攻击别人;你宁可用身体养分供养菟丝花,都不敢自己独立解决问题,本质上,你和你母亲是一样的。”

孙琦痛恨孙母像一株菟丝花,而她自己却在供养菟丝花精的过程中,在精神上无限靠近菟丝花。

她终究活成了自己最痛恨的那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