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古代当法医Ⅱ:庆国公
昔日三人组京都重聚,携新晋主簿迟昀,刁蛮小郡主秦簌簌,神秘哑女凌霄,品美食,破奇案,洗冤屈。
1
众人到京都的时候,远远地就看见前方有一装饰华丽的马车停在城门口。
一个侍卫模样的人见到一行人走近,对着马车恭敬道:“王爷,他们来了。”
马车内的人咳嗽了两声,许久,一只修长的手撩开车帘,一袭紫衣的云泽就着侍卫的搀扶下了马车。
任之初见来人竟是云泽,又见他五月的天气竟披了件披风,脸色也有些不好,不禁有些讶异。
经过庄恕己案,任之初对云泽的印象有了些许改观,但碍于脸面,他也拉不下脸去关心他,只得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行礼道:“王爷。”
云泽点了点头,又看向任之初身后的马车,“听说任寺卿迎回了容太妃?”
任之初道:“王爷消息果然灵通。”
云泽又问:“郡主何在?”
虽然不知云泽为何会关心秦簌簌的下落,任之初还是回答:“回王爷,郡主在渝州府擒拿郭兴时不甚受了伤,此刻正在马车里休息。”
云泽叹了口气,“任寺卿还是尽快带她回国公府吧!”
任之初心里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王爷这是何意?”
“庆国公病重,再不回府,怕是见不到最后一面了。”
“你说什么?”任之初倏地拧眉,“我们离京时秦伯父还好好的,怎么会……”
云泽又向马车的方向望了望,却是转移了话题,“容太妃与你们一起怕是不便,任寺卿可信得过本王?”
任之初薄唇紧抿,许久才轻点了下头,施礼道:“太妃娘娘就先拜托王爷了。”
2
看着容太妃的马车自进城后便与他们分道而行,秦簌簌不禁有些奇怪,又见一行人正是冲着自己家的方向赶去,她顿时有些不乐意,握着陆一楠的手可怜兮兮道:“阿楠姐,我可不可以去幽篁居待几天?”
陆一楠是知道云泽来的目的的,此刻她面对着一无所知的秦簌簌有些为难,这两人,竟然把这么艰巨的任务交给她,让她如何开口?
她舔了舔唇,这才道:“簌簌,你离家日久,该是时候回去看看你的父亲。”
秦簌簌却是不依不饶,“我不嘛,我敢保证,只要我踏进家门,父亲就会关我禁闭。”
陆一楠扯唇一笑,“这次不会了。”
“阿楠姐,你怎么了?”秦簌簌疑惑道。
“簌簌,其实……”
只是还未等陆一楠说完,两人便听得车外有人来报:“大人,庆国公薨(hōng)了。”
秦簌簌不可置信地看向陆一楠,“阿楠姐,他说什么?”
陆一楠有些不忍,她握住秦簌簌的手,抿了抿唇,许久才道:“簌簌,先回府吧!”
可秦簌簌却推开她,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时,发疯一般向着国公府跑去。
“郡主!”意识到秦簌簌定是听到了刚刚的话,任之初立即反应过来,打马便向她追去。
人的速度定是比不过宝马,任之初很快便追上了对方,也不知这个看着文弱的书生哪里来的力气,竟硬生生把激烈反抗的秦簌簌带上了马。
“老实点!”任之初抿唇,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强硬,“我带你回去。”
3
两人赶到国公府时,下人们正在管家的吩咐下布置灵堂,看着门口的黑白旌幡,秦簌簌翻身下马,快速向内堂冲去。
这么多年,她从未像这次一样渴望回家时,正好见到父亲背着手、黑着脸站在堂屋中准备罚她。
她觉得,他们一定是在跟她开一场巨大的玩笑,而这个玩笑真的是无聊极了,等她见过父亲,定要讨回来不可。
可在见到正厅中那具盖着白布的尸体时,秦簌簌一下子腿就软了,膝盖重重地磕在高高的门槛上。
幸好任之初眼疾手快,稳稳地捞住了她。
她却顾不得膝盖上钻心的疼痛,踉踉跄跄地向着停尸的门板跑去。
秦簌簌浑身颤抖,哪怕到了这个时候,她还是天真地以为这一切都是父亲联合大家跟她开的玩笑。可当她颤抖着手掀开白布,看到白布底下已经换好寿衣、脸色青黑的尸体时,她所有的希望,一下子破灭了。
那是她的父亲,已经毫无声息、几日不见便瘦得脱了相的父亲。
陆一楠与聂其轩赶到的时候,就看到秦簌簌抱着庆国公的尸体哭得不能自已。而任之初站在一旁,微抬双手似要给她安慰,可他试探了几次,终于无力地垂下手,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她,脸上有明显的关切之情。
看着秦簌簌哭得惨烈,陆一楠转头冲出了屋外。她父母去世的时候,她还不满五岁,自是不懂这种滋味,如今看到秦簌簌,她积蓄多年的感情终于爆发了。
有“咕噜噜”的声音传来,陆一楠抬袖擦了擦眼泪,转头,却看见一身白衣的迟昀。
迟昀见她眼角微红,叹了口气,从袖中摸出一方帕子递到她面前,“擦擦吧!”
陆一楠接过,却并没有用,而是沙哑着声音开口:“迟先生找我何事?”
“陆姑娘,我觉得庆国公之死有蹊跷。”许久,迟昀才开口。
“迟先生这话怎么说?”
迟昀摇着轮椅,略过她,看着平静的湖面道:“我奉大人之命对京中人事多有留意。庆国公病重那日,相爷曾命我前来为其诊治,当时庆国公还算清醒,还喝了一盏参茶。
“可不过半个时辰,却说自己口唇麻木,体内似有烈火烧灼,饮了大量冷水后,随即出现呕吐症状。
“我当时怀疑是中毒,当即开了解毒的汤药,但庆国公已不能下咽,无力回天。”
“中毒?”陆一楠蹙眉,“迟先生可查出是什么毒?”
“根据庆国公的表现来看,我怀疑是乌头。”
“乌头?”陆一楠眉头拧得更紧,在现代的时候,她接触过毒理学,对这种毒多少有些了解。
迟昀点头,“乌头可以祛风除湿,温经止痛,是治病之大药。但此药若处理不当,是有大毒的且毒性非常猛烈。
“不过,我已问过管家,据他说庆国公生前身有旧伤,也不排除误服的可能。”
陆一楠抿唇,“好,我想想。”
迟昀点了点头,“那我先离开。”
说罢便转动轮椅要走。
“迟先生!”陆一楠突然开口。
迟昀停住,疑惑回头,“陆姑娘还有何事?”
陆一楠想了想,道:“今次我与聂兄在外游历,偶然听得一个说法,觉得甚是稀奇,不知迟先生是否听过?”
“哦?是什么说法让见多识广的陆姑娘都觉得稀奇?”
“煮骨不见锡,迟先生可听说过?”
迟昀握着轮椅把手的手几不可察地收紧,道:“没有,陆姑娘可还有什么问题?”
“没有了,”陆一楠摇头,“迟先生,生来不易,还望珍惜。”
“陆姑娘,我只想好好活着而已。”为晏珣活,为小童活,为所有因他而死的人活着。
迟昀话落便转动轮椅离开。
陆一楠留在原地,许久,才重重叹了口气:晏先生,你这唯一的愿望,我真的希望能为你守住。
4
陆一楠再次回到前厅的时候,秦簌簌已经暂时镇定下来。
聂其轩见她眼角微红,关切道:“没事吧?”
她摇了摇头,径直向着停尸的门板走去,在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的时候,陆一楠猛地掀开了覆在庆国公身上的白布。
聂其轩见状拧紧了眉头,他刚要上前制止,就见陆一楠查看了一下庆国公的尸体,随后对着抽噎着的秦簌簌道:“簌簌,我要验尸。”
众人愣在当场,就连沉浸在痛苦中的秦簌簌都不可置信地看着她,“阿楠姐,你说什么?”
验尸?她是在开玩笑吗?那是她的父亲啊!受尽病痛折磨而死的父亲,她怎么可能再让人把他开膛破肚?
陆一楠抿唇,“我说我要验尸。”
眼见秦簌簌要发飙,聂其轩赶忙扯住她的袖子,道:“别胡闹!”
陆一楠甩开他的手,道:“我没有胡闹,庆国公面色青黑,身体浮肿,分明是中毒的迹象。”
“不可能,父亲在府中发病,怎么会是中毒?你们不要把什么都想象成命案好不好?”秦簌簌无法接受道。
“刚刚迟先生与我说,庆国公死前经历了极大的痛苦,簌簌,你真的相信是旧疾发作所致吗?若你想你的父亲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去,那我无话可说。”陆一楠扫了一眼在场众人,“至于凶手,很可能就藏在这些人之中,他既敢害庆国公,必然也会对你下手……”
“阿楠!”是任之初的声音,阿楠的话未免太过犀利,此时秦簌簌正是脆弱的时候,这样说,无疑是给她的心上又捅了一刀。
“对不起,”陆一楠道,“但是簌簌,我想要一个真相,你呢?”
秦簌簌好不容易止住的哭意又涌了上来,好一会儿,她才开口:“我同意。”
那声音里夹杂了极重的哭腔,让人忍不住跟着鼻子一酸。
5
陆一楠对着庆国公的尸体深深地鞠了一躬,便转头对着提笔记录的聂其轩道:“开始吧!”
“尸体嘴角有白色干涸状痕迹,我判断应是涎水流出口外所致。
“死者的口唇及指甲青紫,尸斑呈暗紫红色,切开皮肉发现,死者血液不凝,呈暗红色。胃部及各消化器官均充血水肿。”
陆一楠切开死者的胃,里面并没有多少食物,看来庆国公已经几日未曾好好进食了。
她在胃肠道处仔细查看,终于在一个隐蔽的褶皱处夹出一小片指甲状的碎屑。
“这是?”聂其轩显然也看见了,凑过去问道。
陆一楠叹了口气,“乌头碎屑。根据迟先生描述的庆国公生前症状加上尸体征象,我很确定,庆国公是死于乌头中毒引起的呼吸衰竭。”
“是投毒?”
陆一楠摇头,“不能确定,据国公府的下人说,庆国公近来旧疾发作一直在服药。现在,我需要庆国公的药方。”
“这个不难。”
6
迟昀看罢那片乌头碎屑,道:“的确是乌头,只不过这片乌头煎煮火候正好,并无多少毒性。”
“可庆国公的死因的确是乌头中毒。”陆一楠道。
迟昀点头,“不知药方与药渣是否还在?”
“这里。”陆一楠双手把药方递过去。
迟昀看了一眼,道:“都是治病良药,乌头的用量及煎煮方法也写得极为细致。”
他看了看仆人捧上来的药渣,挑拣了一番,又接着道:“与药方并无二致,可见庆国公之死与这服药没有关系。”
陆一楠点头,“这就可以排除庆国公是误服乌头导致的中毒,所以这很可能是一桩谋杀案。”
“陆姑娘!”迟昀突然想起了什么,“你还记不记得我说过,庆国公临死前曾饮过一盏参茶?”
“迟先生的意思是,那毒可能是下在茶里的?”
“的确有这种可能,我当时为何没有想到?”迟昀有些后悔地捶了一下自己的腿,当时自己就在庆国公身侧,竟眼睁睁看着他送了命,实在是不该。
“茶盏应该还在庆国公的房中,当时学生觉得事有蹊跷,是以并没有让人动过现场的东西,大人可派人前去取来,一验便知。”
任之初点头吩咐侍卫去取来茶盏,迟昀仔细验看过后,叹道:“毒的确是下在了参茶里。”
他说着,面上更多了几分后悔,若他当初谨慎一些,也不至于……
似是看出他的情绪,陆一楠安慰道:“迟先生不必太过自责,当前最重要的是先找到投毒之人。”
“大人,我们还找到了这个。”侍卫把一张残缺的纸双手递到任之初面前,“这是在熬药的灰烬中找到的。”
那张纸被烧得残缺不全,可还是能看出被使用过的痕迹,迟昀拿过,放在鼻下闻了闻,道:“是生制的乌头,而且只包裹过乌头。”
众人俱是眉头紧锁,迟昀说过,乌头需要经过多次煎煮,方可去其毒素。
如今这张纸竟是包裹过生制乌头,他们又在庆国公死前喝过的参茶中发现了残留毒素,这就不得不让人怀疑了。
“这么说,凶手可能是我府中的人?”秦簌簌沙哑着声音道。
国公府戒备森严,外人若要进来需经过重重查证,若想接触到庆国公每日必喝的参茶更是难上加难,这样想来,疑犯的范围又缩小了许多。
“我去一个个审问他们。”
任之初拉住她,“郡主,目前我们也只是猜测,手中并无证据。此人既然胆大到敢对秦伯父下毒手,就说明他做了万全的准备,你这样贸然前去,不仅抓不到真凶,还可能冤枉无辜之人。”
秦簌簌哭道:“那你要我怎么办?躺在那里毫无生机的是我的父亲啊!”
迟昀盯着那张纸看了许久,突然道:“也不是没有办法。”
据迟昀说,这张纸应该是出自离京三十里处的回春堂,纸笺上还有回春堂的标记水印。
“回春堂?”任之初疑惑。
迟昀点头,“回春堂的原身便是当初秦御医家族所开的医馆。十多年前,秦御医被陷害诛了满门,所有与秦家有关的人也被牵连,永不得入京。
“两年前,秦家冤屈昭雪,秦御医的师弟便又把回春堂的招牌挂了起来,比起京中的百善堂专做富人生意,回春堂却是来者不拒,甚至经常为百姓免费诊病。”
“秦御医?”陆一楠与二人对视一眼,这个秦御医莫非就是琴操和君陌的父亲,他们所知道的那个秦御医?
“我这便吩咐人去查回春堂。”任之初话落,便要安排人手。
“慢,”聂其轩站起身,道,“还是我和阿楠去吧!”
任之初点头,“也好,义兄和阿楠对秦家的往事比较清楚,由你二人同去,我也放心。”
陆一楠临出门时,拍了拍任之初的肩膀,嘱咐道:“照顾好簌簌。”
7
回春堂。
“这的确是出自我回春堂。”掌柜的看了一眼那张纸,点了点头,接着又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包裹过生的乌头。”
聂其轩问:“掌柜的可还记得近日都有谁大量抓过此药?”
掌柜的略一沉吟,道:“这乌头可是有大毒的,生制乌头更是有严格规范,不过镇子里的陈大近日来倒是隔三岔五来买一次,说是家中老母患了寒痹之症,要用来做成外敷膏药。”
陆一楠二人根据掌柜的提供的线索,很快便找到了陈大家。
陈大年约三十,是这一带的货郎,因家中贫困加上脑子不太灵光,一直没能娶上媳妇儿,与瞎了眼的老母亲相依为命。
当地人对他的印象都是憨厚老实,乐于助人。
两人到陈家的时候,正好赶上午饭时分,陈大并未在家,听说是外出卖货已有两日未归。
陈大的母亲摸索着把热好的饭菜端上桌,陆一楠一看,里面竟有一道冰糖肘子,那肘子皮润红亮,一看就是出自名厨之手,只是陈家这条件,定是吃不起这些的。
陈大娘热情地招呼二人坐下用饭,边吃边与二人絮叨,无非就是夸赞自家儿子有出息,干成了一桩大买卖,得了不少银钱。
陆一楠与聂其轩对视一眼,开口道:“大娘,听说您患有寒痹之症,我是大夫,不知可否让我一试?”
陈大娘愣了愣,随即笑道:“公子开什么玩笑,老妇我虽眼睛看不见,身子却是健朗,从未患过什么病。”
听得她这样说,陆一楠故作尴尬地一笑,“晚辈见陈大哥经常买一些祛风除湿的草药,只以为,以为……”
“这些啊?都是他为别人买的,他经常走街串巷做些小买卖,有时会为别人跑跑腿,只是这次的主顾出手尤其大方……”
8
两人没等到陈大,只好先行回京,临行前嘱咐陈大娘,待陈大回来,务必到京都幽篁居找那里的老板。
只是二人刚到京都,便听说有人在京郊的一条小河中捞出了一具尸体,而据死者随身携带的身份文书看,此人正是他们要找的陈大。
刚刚查到陈大,对方却死了,陆一楠觉得这未免太过巧合。
她当即决定检查陈大的尸体。
“他杀?”一个时辰后,看着陈大的验尸格目,任之初拧眉。
“对,死者肺部虽有积液,食管及呼吸道等处也发现少量泥沙,但根据他脖颈处的扼痕来看,他应该是先被人掐住脖子导致假性死亡,在他意识不清的情况下,意外或者人为推落水中,最终溺水而亡。”陆一楠道。
任之初叹了口气,“可还发现了其他线索?”
陆一楠摇头,“暂时没有。不过,陈大的母亲那里……”
“既然早晚会知道,不如直接告诉她,也好早日让死者入土为安。”聂其轩道。
当陆一楠二人带着陈大的死讯再次登门时,陈母哭得几乎昏死过去,陆一楠看得不忍,可她向来不是个会安慰人的,只得不尴不尬地站在那里。
还是聂其轩扶起老人,劝了句节哀顺变。
两人安抚好老人,又嘱咐邻居帮忙照料,便急匆匆回了京。
秦簌簌看着无功而返的两人,默默走进父亲的书房。
父亲虽是武将出身,却极爱书,平时也不止一次督促她学习诗书,可她从小不爱这些,气走了几位夫子后,父亲便不再强迫她。
可如今她再次走进这里时,父亲却已不在。
秦簌簌抽出父亲生前最喜欢的一本诗集,那是一本很旧的集子,像是翻阅了很多次,每首诗旁边都做了标注。她看得仔细,像是要把父亲的每一个字记在心里。
翻到最后,诗集的空白页上题着一句诗——白头恐将离,莲子盼当归。
秦簌簌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父亲从不开口,事事顺着自己,其实他也是希望自己可以留在家中的吧?
任之初在门外看着,暗暗叹了口气,以后她就是孤身一人了,也许该学着长大了。
9
第二日,陆一楠刚要出门去国公府,突然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待仔细看去,发现幽篁居的大堂内竟坐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那是——
“陈大娘?”
陆一楠快步走到老人面前,“陈大娘,您怎么会来这里?”
老人循声“看着”陆一楠,道:“我今早收拾大郎的遗物发现了这个,想着也许对你们有用,特意请邻居送我进城,幸好我记得这幽篁居的名字。”
陈大娘说着,颤颤巍巍从衣服里掏出一卷纸,陆一楠展开一看,竟是一卷画纸,作画之人画技并不怎么好,甚至可以说十分稚嫩。
她一张张看过去,那画里有路边的野花、邻居家的狸猫、一脸笑意的陈大娘,还有……
陆一楠抽出其中几张仔细看了看,越看眉头蹙得越紧,画中的人分不清面目,可他左耳上那个黄豆大小的痣却是画得分明。
那是,与他们有过几面之缘的国公府的管家!
陆一楠再不敢耽搁,吩咐伙计招呼陈大娘后,便飞马赶去了国公府。
几人找到管家的时候,他正陪着秦簌簌为庆国公烧纸钱,左耳垂处那颗黑痣,在低头的瞬间尤为明显。
侍卫带走管家的时候,他并未反抗,只是到了灵堂外,他却一把挣脱押着他的侍卫,不卑不亢道:“不知大人这是何意?”
任之初道:“庆国公之死,该是时候有个了结了。”
“恕小人听不懂大人在说什么。”
“你的确精明,可也正是这份精明出卖了你。”任之初把陈大的那一卷画纸扔到地上,道,“陈大虽憨,却是不傻,他从小酷爱作画,每天发生的事几乎都会记在画纸上,而你与他的交易,也全被他画了下来。
“恐怕,害死庆国公的并不是治病的汤药,而是服药后饮下的参茶吧?而那盏参茶,是你亲手所泡。”
管家冷笑,“我虽是一个下人,但寺卿大人也不能就这样污蔑于我。参茶是我所泡不错,可却不止经过我一人之手,那茶可是这位主簿大人亲自喂到老爷口中的。
“他喂老爷时,曾亲自尝过温度,为何老爷去了,他却没事?”
迟昀抬眸看着他,未着面具的一侧目光有些悲悯,“若你从小便被各种毒物喂养,你也可以百毒不侵。”
他说着,抽出凌霄头上的一支银簪,用力划破自己的手心,黑红的血顺着指缝滴落在案几上的一盆兰花上。不消一盏茶的工夫,那娇艳的花儿竟整株枯死了。
不只是管家,就连陆一楠三人也都怔在原地,他说“从小便被毒物喂养”,他不是失忆了吗?
迟昀看了看几人,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终究没有说出口。
10
“罢了!”管家叹了口气,开始了讲述。
管家年纪虽不到四十,却掌管着偌大的国公府。
二十多年前,动乱前夕,各地起义军揭竿而起,打着推翻暴政的旗号争夺地盘,弄得民不聊生。
十岁左右的他随着父母逃荒到了当时的京都,一路饥寒交迫,父母到达京都不久便相继死去。
而他也饿得奄奄一息。
是一个相貌温润的中年贵人救了他,给了他一口饭,带他回了一所金碧辉煌的大房子。
那中年人有一个长相貌美的儿子,只是那个比他还小上几岁的孩子生来体弱,不喜与外人接触,却偏偏对他没有防备。
于是,他被安排随侍在他左右。
他接触到了以前从未见过的新奇玩意儿,会写自己的名字,能够吃上一口饱饭,就在他以为他这一生都可以这样衣食无忧地过下去的时候,叛军攻破了城门。
中年男人与他美丽的妻子双双自尽,他们的儿子也在逃窜的人流中与他分散。
“那个中年男人便是前朝皇帝。”管家痛苦地闭了闭眼,“而率军攻破城门的,便是现在的庆国公秦逸。”
他是想过与那些人拼个你死我活的,可是他一个十岁的孩子,怎么拼得过数十万叛军?
他寻了个机会逃出皇宫,机缘巧合下却又被秦逸所救。
秦逸看他机灵,便把他留在身边悉心教养,二十多年过去,他一路从一个孤儿成了国公府的管家。
可前朝皇帝之死始终是他心里的疙瘩,午夜梦回,他总能想起那些人逼迫那夫妻二人自尽的样子。
“他对你那么好,一心培养你,甚至要向陛下为你谋个职位,前朝灭亡,不是他的错啊!”
秦簌簌哭倒在陆一楠怀里,她不懂,这一切都是战乱的错,为何要让她的父亲承担这个后果?
管家向着秦簌簌叩了个头,“郡主,是我对不起主子。”
一面是救命之恩,一面是知遇之情,他这么多年报仇的念头生了又熄,熄了又生,他甚至一度想要放弃,可前不久,他却意外得知当年那个漂亮的男孩已死的消息。
他最终决定了他要复仇。
不杀庆国公是为不义,杀了他是为不忠,可他最终还是落了个不忠不义的下场。
迟昀沉默着听完管家的讲述,转动着轮椅去了院中。
凌霄一脸紧张地跟在他身后,焦急地打着手势。
迟昀嘴角扯出一抹凄凉的笑意,轻声开口:“我没事。只是没想到,连亲生儿子都可以溺杀的人,却对一个外人这样好,好到他可以因为他们的死而甘愿放弃大好前途。”
凌霄蹲下身子,漂亮的眼睛望着他,手势打得极慢,似是要让他看清她每一个动作——“你还有我。”
迟昀怎会不懂她的意思,可他这样的人,哪有资格?
他轻轻拨开她的手,叹道:“不值得。”
看着他摇着轮椅渐行渐远,凌霄慢慢红了眼眶。
“管家口中的男孩,应该是指晏先生吧?”陆一楠道。
“可,是谁把晏珣已死的消息透露出去的?”任之初蹙眉,当年的事,自己明明已经打点好了。
“自然是他。”聂其轩这没头没脑的一句,却让两人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
“可我试探过,他不可能……”
陆一楠话还未落,便听聂其轩道:“当年他假扮晏珣时,可是以假乱真呢!”
陆一楠无言以对,他的确骗过他们,也一次次让他们陷入险境,可对着他那张与晏珣一模一样的脸,她却怎么都不忍去质疑他,她犯了身为刑侦人员最大的忌讳,太过感情用事了。
“那我们该怎么办?”
“请君入瓮。”许久,任之初才开口。
但愿他们的猜疑都是错的吧!
11
任之初进宫向皇帝汇报庆国公案的案情,在宫门口碰到了云泽。
两日不见,这人似乎又瘦了些,脸色也越发苍白了。
虽然别扭,任之初还是忍不住关心道:“王爷可是身体不适?”
“任寺卿这是在关心本王吗?放心,本王只是染了风寒,过不了几天,定会恢复以往的英俊潇洒。”云泽挑起嘴角,笑得一脸得意,虽一脸病色,也掩不住他那欠揍的样子。
任之初:“……”当我没问。
勤政殿。
两人见了礼,云泽便像柱子一样杵在一边,听任之初向皇帝汇报案情。
云宸听完庆国公的案件,叹气道:“朕已下旨,着各部以郡王之礼安葬庆国公。只是庆国公没有子嗣,一切后事安排还劳动任寺卿了。”
任之初有些犹豫,“陛下,这,怕是不妥。丧葬之仪自有太常寺主持,臣若插手,怕是越俎代庖了。”
“太常寺自有太常寺的用处。朕是看簌簌一个女子,又刚经历丧亲之痛,定是没有心力去操持这些。
“她没有兄弟,家里连个主持大局的人都没有,你既与她交好,站在朋友的位置上,也该帮她处理好此事。”
云泽补刀道:“陛下说得有理,况且任寺卿与郡主还有婚约在身。”
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任之初暗暗瞪了云泽一眼,才又道:“陛下,我朝虽民风开放,但这样未免不妥……”
云宸大手一挥,“好了,这事就这么定了。九龙鼎寻回了?”
“……”皇帝转移话题如此之快,叫任之初噎了噎,强买强卖什么的,皇帝干得溜啊!
但他面上还是一片正色,把一封奏章双手奉上,道:“这是郭兴的全部罪证。”
看完任之初的奏章,云宸怒道:“这郭兴囚禁后宫妃嫔、残害百姓、杀害朝廷命官,简直该死!”
郭兴被抓后,郭府的下人供出,渝州府失踪的那些人,实际是掉入了牵机楼的陷阱,成了众蛇的腹中食,而外界传言的所谓的诡异哭声,正是那些人被毒蛇撕咬之时发出的惨叫。
任之初拱手道:“陛下,郭兴囚禁容太妃一事证据确凿,可陈大人之死,他却始终不承认是他做下的。”
“这个任寺卿不必担忧,大理寺新上任的少卿韩启发明了不少刑罚,待给郭兴用上一二,不怕他不承认。”
任之初皱眉,云宸口中的韩启乃是外官直接调任的,虽说政绩斐然,两袖清风,但他是有名的酷吏,被当地百姓称为“活阎王”,从他手上出来的犯人,不死也得扒层皮。
是以虽说自他上任后,当地犯罪率大大减少,可任之初还是不认同这种做法。滥用私刑,终归为律法所不容,更何况是在掌天下刑狱的大理寺。
“陛下,这……”怕是不妥。
可还没等他说完,云宸又道:“听说你手下的人又查到了郭旺当年的罪证?”
任之初颔首,“微臣的二位结义兄弟在豫章府下属的桃源村,查到了当年饥荒的受害者,卷宗臣一并附在奏折之后。”
云宸这才发现案几上放着一本卷宗,他拿过,只看了几眼,却突然脸色大变,猛地起身跑到角落的痰钵边呕吐起来。
许是见他太过痛苦,一直未曾言语的云泽快步走到他身后,以手轻拍他的后背。
夏日的暖阳照在两人身上,任之初看着,竟莫名生出了几分和谐感,若此二人不曾闹翻,也许会联手成就一番霸业吧!
可还未等他想完,那厢云宸已稍稍缓过气,他抬头,看到自己身旁的云泽时,脸色又是一变。
“滚!”云宸宽大的袍袖一甩,让本就脸色不好的云泽顿时一个踉跄。
“王爷!”任之初眼疾手快,虚扶了云泽一把,他才不至于摔倒。
也是这一下,任之初才惊觉,云泽看似强壮的身体,在宽大衣袍的掩盖下竟是如此虚弱。
云宸睨了这位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皇叔一眼,转头对任之初道:“任寺卿先退下吧!”
任之初还想说什么,却终究行礼告退。
殿内,叔侄俩静静地对峙着。
许久,云宸把卷宗扔到云泽面前,后者捡起一看,瞬间明白了他的反应为何那么大。
他把卷宗整理好放到案几上,这才淡淡开口:“陛下,没有什么比活下去更重要。”
云宸看着云泽,“朕当年宁愿饿死,也好过现在这样活着!”
“陛下慎言。”
“小皇叔,你知道吗?朕无数次想像前朝皇帝那样,一根白绫了结了自己。朕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夺位,每天都在提心吊胆,你为何不干脆一些,杀了朕?”
“哦,”云宸点点头,“朕知道,摄政王想要个美名,朕可以写传位诏书的。摄政王平北狄灭南戎,如此功绩,满朝文武定不会反对的。”
“总好过朕这个一事无成的傀儡皇帝。”云宸说着,给云泽行了个大礼,“求摄政王给朕一个痛快!”
云泽静静地听着云宸的控诉,他高大的身子微颤,突然觉得前所未有的疲惫。
许久,他才开口道:“陛下累了,臣先告退。”
云宸厌恶极了他这副样子,一个意图篡权的王爷,面对皇帝的控诉却是这样的无动于衷,好像是他在无理取闹一般。
他袍袖一甩,案几上的奏折纷纷落了地,殿外的云泽听到声音,深深叹了口气。
云泽刚刚转过身,便看见那道红色的身影,她依旧纤细高挑,华丽的宫装衬得那张本就绝色的脸愈发美艳。
任贵妃冲他行了个礼,云泽还礼后便要离开。
“王爷!”任贵妃叫住他,“我有几句话想与王爷说。”
云泽疲惫地点了点头,率先去了御花园。
御花园里。
任贵妃看着面色苍白的云泽,有些紧张,“王爷是否旧疾发作了?”
云泽不甚在意地摇头,“风寒而已,娘娘若无其他的事,臣还是先告退了。”
“他知道你所做的一切吗?王爷,这样有意义吗?”
云泽闭了闭眼,道:“不重要。”
看着那道日渐消瘦的紫衣身影,任贵妃美艳的脸上露出一抹凄楚的笑意。
12
国公府。
秦簌簌机械地在灵堂烧着纸钱,任之初叹了口气,跨步走了进来。
“他才刚过六十大寿,我总以为我还有许多时间陪他,我任性地离家出走两年,却从不知他一直在忍受病痛折磨。胆小鬼,我好后悔没有好好陪他……”
不知为何,任之初看着她忽然有些心疼。
她给他的印象,一向是刁蛮任性的,京中贵族男子无不谈她色变,甚至就连自己当初听说皇帝赐婚,也借着巡查吏治的名义逃出了京都。
可如今看着她一夕之间成了孤儿,任之初还是忍不住伸手把她揽进了怀里。
当年母亲去世时他也是这样,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大抵是感同身受吧!他这样安慰自己。
任之初拍着她因为哭泣而剧烈起伏的后背,开口道:“你以为那两年他真的不知道你在哪里吗?他素来知道你不喜束缚,是以从不强求于你。
“秦伯父定不希望看到你这样,他心目中的女儿应该是无忧无虑的。”
秦簌簌红肿着眼抬起头,“胆小鬼,这件事情什么时候才能结束?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为此死去?”
任之初手一僵,是啊,从两年前开始,死的人已经够多了,与前朝有关的人和事,几乎已凋零大半。
就连父亲听说了案发经过,也长叹一口气,把自己关在书房中一天一夜,再次出来时,头发已白了大半。
这种日子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注:本章参考书目——《法医毒理学》2016年3月第5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