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鬼纪之鹤水婆

鹤水婆,形似老妪,短身驼背,白发如帚,冠一髻,长二尺许;鹓行,喜喷水。饲之得法,加官添禄。

苍蓝县地处静河下游,水甜土沃,山苍野翠,平日里苍蓝的儿郎外出耕田打猎,妇人们在家织布做饭,奉养老小,家家户户和乐惬意,唯独这县城的父母官最近心里有些闷闷。

苍蓝县县令刘廷文也是苦哈哈出身,老家远在千里之外的皇城脚下。众人皆以为皇城里住的都是吃皇粮的上等人,再不济也是腰缠万贯的,其实不然。刘廷文一家就是下等苦力,做的是人人嫌恶的“夜香客”,就是倒大粪的。若不是生了一副好皮囊,被官家小姐萧文秀撞见倾了心,怕此刻还在和“绿头军”们打交道呢。

刘廷文借着岳丈的势头和打点,很快便得了个肥差,便是到这苍蓝县任县令。苍蓝县民风淳朴,少有大案,只要他任满三年不出差错,便能扶摇直上,得见天颜。但凡能让他到了皇帝跟前,他刘廷文的好日子才算是到了!

一切都那么顺风顺水,可是突然冒出个人,让刘廷文很是苦恼。

原来之前邂逅萧文秀,刘廷文在萧父盘问之时编了谎话,把自己说成父母亡故的落魄贵公子,他看多了那些少爷做派,表演起来也是像模像样,再加上文秀小姐铁了心要嫁他,萧父也就不再深究。

如今他的好日子刚刚开始,他的生母竟然找上了门!

他不去想一个白发老人如何独自一人行了千里的路找寻独子,也不去想为何母亲只身一人却没有父亲的踪影,只是担心:完了!若是被妻子看到,一切都完了!

刘廷文一边担忧,一边将母亲哄骗着住在邻近的客栈,只推说自己住处正在重修,待竣工后再接了母亲前去享福。

刘母不疑有他,见着儿子平平安安,又闻说他已经娶了妻房,她心中喜悦,便听了儿子的安排。

后来断断续续中,刘廷文从母亲口中得知父亲因过度劳累而死,而刘母从好心人口中得知儿子去了遥远的苍蓝县,还做了官儿,便一路打听乞讨赶了过来,内中艰辛自不必提。刘廷文掉了几滴泪,又敷衍了母亲几句了事。

又过了半月,刘母提出想要见见自己的儿媳。刘廷文又要找借口推脱,却看见妻子萧文秀推门而入。

刘廷文张口结舌不知如何解释,萧文秀却亲亲热热地走到刘母面前,轻轻跪下,行了一个标准的大礼,又从身后丫鬟手中接了茶水奉至刘母面前,做足了贤惠媳妇的样子。

刘母欢欢喜喜接了茶,扶起儿媳,左看右看都觉得满意。一阵家常过后,萧文秀道:“娘啊,您千里迢迢来寻亲子,此时刘郎当了官儿,哪儿还能让您住在外头?一是不方便,也没个端茶倒水的伺候,再一个让旁人听了,直以为我这儿媳苛待了您呢。不如今日便随我们回府居住吧?”

刘母自然同意。

萧文秀便搀了刘母出去,身后丫鬟婆子稍作收拾,也跟在后面回了府。

回府之后刘母便在儿媳的侍奉下,安心地调养起身子。萧文秀整日里买些燕窝人参的供养着,待过了两三个月,刘母身形脸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犹如换了个人。当地的百姓纷纷夸赞县令夫人贤惠,对婆婆极尽孝道,有一副菩萨心肠。

这一切对于刘母来说是苦尽甘来,而刘廷文却有些忐忑。萧文秀原就不是贤良淑德的脾性,早先在家里也是跋扈飞扬,对父母尚且呼来喝去,又怎会对刘母这样一个出身贫贱的糟老婆子尽心伺候?如今这副作态,定是心中有些算计。

原来这萧文秀的父亲早先结识了一些邪门中人,肚子里的坏水一个比一个多。其中有个自称“鹤仙人”的曾经是萧父最为看重的上等食客,吃住坐卧皆照着最高规格伺候。不过这鹤仙人也的确有些本事,不出一年,萧父便从一个小小的县令升任为朝廷大员,呼风唤雨不在话下。萧文秀虽生为女儿身,却自小随在父亲身侧,对这些隐晦之事也极为了解,如今却是要利用这老婆子做番文章。

这事儿不能一蹴而就,只能细细谋划徐徐施行,这可苦了刘廷文。他不知妻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心里隐隐不安。有心向妻子打探,却总被三言两语糊弄过去,自己依旧云里雾里,心里的恐慌却日益加剧。他劝亲娘离开这府邸,被刘母哭着骂了个狗血淋头,萧文秀闻讯赶来虽然没说什么,那眼睛里飞出的刀子也足够将他活剐了。

怎么办?刘廷文别无他法,只能日日里想尽办法从妻子嘴里套话,无奈这萧家女嘴巴竟像是铁板一块,毫无破绽。

直至那一日,萧文秀的贴身侍婢无意中的一句话,引出刘廷文的一身冷汗。

“老爷,夫人一心为您谋划前程,您日后定能飞黄腾达,又何必为了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太婆伤了你们夫妻情谊?夫人做这一切可都是为您打算的,老夫人就算知道也该甘愿才是,反正黄土也埋到了脖颈子……”

萧家主仆对他的态度向来如此,开心了恭顺和煦,不高兴了蛮横无理,他也不计较,可这话里的意思却让他证实了自己的不安。萧文秀……这是想要他亲娘的命不成?

刘廷文浑忘了昔日的恭谨有礼,急匆匆赶往后院,果然见着妻子正和几个道士凑在一起嘀嘀咕咕。刘廷文怒火烧上头顶,上前拽住一个道士的衣领往外扯:“你们这群骗吃骗喝的牛鼻子又有什么真本事?快快滚出去!迟上半刻小心……啊!”

话未说完,刘廷文一声惨叫,扯衣领的五根手指齐齐断掉!鲜血涌出,刘廷文惨白着脸色往后直退,看这群人的眼神好似见了洪水猛兽。

幸而萧文秀赶忙上前几步,恭声在那道士身边耳语了几句,那道士冷哼了一声,只挥了挥袍袖,也不见其他动作,刘廷文的手指又完好如初。若不是方才那钻心入骨之痛,他还真以为这只是个江湖小把戏了。

萧文秀见自家夫君无恙,忙向他使了个眼色,不再理他,转身招呼那位道士吃酒饮宴。刘廷文只得狼狈退去。

到了夜间,萧文秀着了丫鬟,将刘廷文请到了白日里道士们商谈议事的地方。

刘廷文闷声不语,端坐望天。萧文秀执了酒壶给他斟了杯酒,才沉声道:“你可还记得我俩成亲之日说过的话?”

刘廷文一怔:“自然记得。”

萧文秀轻叹了口气:“当日你说为了不负我一番真情义,哪怕粉身碎骨拼却来生,也要让我日日欢喜,时时欢乐。可如今在这弹丸小地,同这些乡间野妇打交道,便是你给我的欢喜?”

刘廷文有些惭愧。他出身贫贱,若不是夫人央请了岳父提携帮衬,恐怕他连当衙差都不够格。他知道萧文秀为他思之甚多,而自己,实在是不求上进了些。可他一个倒夜香的,即便削尖了脑袋往上冲,又能有什么门路?

萧文秀却不埋怨,只继续柔声说道:“刘郎,文秀不嫌你贫家出身,只怕你如今这等田地尚不知进取。我的夫君,定然要身列金堂玉殿,与一班朝臣辅佐帝君,成就威名的。”

萧文秀语音婉转丝毫不见埋怨,刘廷文听了反而更加汗颜,恨不得立马跪地立誓,绝不辜负贤妻这番操持。可转念又想到老母,还是肃颜问道:“那我娘……”

萧文秀倒也干脆:“你且放宽心,我找的这几位道长都有通天的本事,岂会为难婆婆?只不过婆婆的生辰八字与你的仕途有些冲撞,只要做几场法,刻几道符即可,对婆婆也是一桩好事。”

刘廷文将信将疑,可看妻子神色如常,也只能信了。

此后,那班道士在后院忙忙碌碌,萧文秀依旧每日里去侍奉老太太,刘廷文见母亲身康体健,脸色日益红润,也就渐渐放下心来。

过了月余,萧文秀给刘廷文了几道符,嘱他亲手交给刘母,让其日间贴身携带,夜里置于枕边,百日之内不出房门,不入佛堂,就能保佑她儿子飞黄腾达,一飞冲天。

刘母自然欣然应下,每日不敢忘,只将那几道符找了个锦囊装了,时刻随身带着,只待在屋里,烦了就嘟囔几句听来的佛经。可每次念诵佛经,心头总是阵阵惊悸。后来索性找了几个婆子,听她们讲些平日的趣闻打发时间。

又过了几日,刘母突然觉得身体不适,找了郎中吃了药也不见好转。刘廷文有些着急,虽说他并非什么孝子贤孙,可对亲娘多少还是存着些亲情眷恋,见她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也整天唉声叹气,愁眉不展。

萧文秀脸上也是愁容不减,和几个道长商量之后拿了主意,劝着刘廷文将刘母安置在道观之中修养,有神祇护佑,想必很快便能康复如初。

刘廷文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能在征求了老夫人同意之后,亲自差人将她送了过去。

刘母在道观住下之后,刘廷文总找时间前去探望,发觉母亲的身体的确日益康健,也就放下心来,将心力放在如何治理县城,做出政绩,得以晋升上。

这一日,刘廷文与师爷正在商讨修筑堤坝相关事宜,却见家仆刘福慌慌张张跑来,跪地急禀:“老爷,刚刚道观那边传来消息,说老夫人她,昨夜得了急症,仙逝了……”

刘廷文听完拔腿奔到马厩,机灵的小厮已将鞍马备好。他来不及叫上萧文秀,狠狠一鞭子抽下去,马儿一声长嘶,飞一般冲出了府衙,赶向道观。

道观名曰“智阳观”,就在城西,与府衙极近,观主慈元真人与刘廷文也打过照面,也曾与刘府那班道士有过交涉。因此,萧文秀将刘母安排在了这里,方便刘家夫妻照料探看。

只是片刻功夫,刘廷文便到了观内,直奔刘母住处。门外几个仆从交头接耳说着什么,看到刘廷文过来,都换上泫然欲泣的神色,有的还嘤嘤出声。

刘廷文无暇顾及他们,推门进去,几步迈到床榻之前,刘母双眼紧闭,脸色青白,看样子的确已经去了多时。

刘廷文“扑通”跪倒在地,口中悲呼“娘啊”,瞬间泣不成声。随后赶来的萧文秀在侍婢的搀扶下也急急赶了来,见到尸体直接晕了过去,醒来也是悲痛万分。这幅做派刘廷文在一旁看在了眼里,原本他将母亲之死迁怒到妻子身上,如若不是她劝自己将母亲送来这种地方,又怎么会……此刻见她如此,心里百味杂陈,伤悲哀恸,又心生释然庆幸,庆幸亲娘之死看来与自家夫人无关,妻子并非自己所料想的那般,是心黑手狠之辈。

照着当地的规矩,尸体运回刘家后停棺七日,便找那慈元真人选了块地,葬了。下葬的时候,萧文秀几次三番哭得晕了过去,刘廷文想起对妻子起过疑心,心中更觉内疚,整日陪伴左右,亲身照料,夫妻更加恩爱和谐。且在萧父的疏通之下,刘廷文的官衔连升了三级,刘廷文喜不自胜,不停向妻子作揖致谢。萧文秀深谙为妻之道,自然不肯受他礼数,将功劳尽数归在萧父身上。刘廷文又岂是榆木脑袋?若没有妻子恳请游说,萧父哪肯管他的闲事,自此夫妻更是恩爱无间,让人艳羡。

转眼到了来年清明,刘廷文带了妻子和几个随身的侍从丫鬟去拜望母亲。就在前天,他得了任命,要调回京都任职。思来想去,他留了一批家仆在此,清理墓边杂草,烧纸续香。而他自己就只携着父母灵牌回转京都,待过些时日寻得闲暇,再将母亲迁回去,也算归了根了。

众人不一会儿就来到刘母墓前,取出香烛纸钱各式祭品,刘家夫妇跪了下去。

刘廷文将香点了插在坟前,道:“娘啊,明日孩儿就要回京任职了,也是大官儿了,你和爹在下面别舍不得吃穿,用度都拣最好的来。娘啊,你们两个受了一辈子罪,吃了一辈子苦,都是孩儿不孝啊!”说着说着,眼泪簌簌掉落,萧文秀在一旁拿着帕子也默默垂泪,开口道,“娘,都是媳妇儿没伺候好您,您别怪责夫君。此番他回京任职,光耀刘氏门楣,您和公公泉下有知,可还高兴?”

夫妻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眼看着香烛即将燃尽,刘廷文站起身,又搀起一旁的夫人,嘱咐了留下代主守墓的仆人几句,便回去了。

回到家中,刘夫人忙着点查归京带的东西,刘廷文觉得无趣,恰巧师爷来请,道是几个富户为他办了宴,代县城百姓表一表谢意。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大家心知肚明,刘廷文便带了小厮,跟着师爷去了。

吃酒,叙旧,胡扯乱侃直到半夜才回府歇息。第二日天还未亮,他便被院子里传来的惊叫声吵醒,睁开眼才发觉,夜里竟是宿在亲娘生前居住的屋子,心里免不了又是一阵悲恸。可未等他清醒明白,院子里的哭声就引起了他的注意。

“不好了!快寻老爷来!夫人,夫人她……”

刘廷文脑袋懵了片刻,夫人?夫人又怎么了?

他顾不得洗漱,匆匆开了门抓住一个家丁问道:“又出了何事?夫人怎么了?”

家丁竟满面恐惧,结结巴巴不成言语,只拿手指着后院。

刘廷文又急急赶到后院,老远便看到卧房前聚了满满的家丁奴仆,有几个正是萧文秀出嫁之时带来的萧府奴婢,此刻对着房门嘤嘤而泣,老管家紧皱了眉头,见着刘廷文,先是犹豫一下,接着还是走到他跟前禀道:“老爷,夫人她,昨夜,去了。”

刘廷文脚步一顿,却不看他,接着往里走。

老管家慌忙阻拦道:“老爷,您先别进去,智阳观的真人正在为夫人超度,不许让人进出。”

刘廷文不理,推开管家进得房中,却被眼前情景吓得坐在地上。

昨日里还与自己一同祭奠老母的妻子文秀,此刻正仰面躺着,身上蒙了一块贴满符纸的白布。刘廷文进去的时候,慈元真人正在往尸体上洒香灰,每当香灰落下,那尸体就抖一抖,还发出微不可闻的哭声!

刘廷文对鬼神之说不太上心,此刻却是吓软了腿脚。

慈元见他瞪着眼睛面色发青,只得过去将他扶起,安坐在了椅子上。

刘廷文缓了缓,开口问道:“道长,我家娘子怎么会…”

慈元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叹了口气。

刘廷文察觉蹊跷,连番追问,真人才上前掀开白布,示意他过去。

刘廷文定了定神,走到尸体跟前,顿时惊惧。

萧文秀生前虽然不是倾城绝色,但容貌清秀,平日里又精研粉黛,比起皇帝老儿的妃子也不遑多让。可如今的文秀,脸上如同沸水煮过,大大小小的水泡将那张芙蓉面变作了蟾蜍的皮,黄色脓水不断涌出,让人见了更加恶心。

刘廷文抖成筛子,指着萧文秀问身边的道士:“这这这……”

那道士却不作声,又将白布往下一扯。

刘廷文大着胆子再看,那尸体露在衣外的手和脖颈上竟然丝毫未见变化,仍旧是活生生的样子,白皙嫩滑。

刘廷文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深吸一口气,问了句囫囵话儿:“道长,我娘子难道是被歹人毒害了?”

慈元也不再打哑谜,眉头紧锁道:“刘夫人此时,却还活着,只不过因她中了鹤水婆的毒,只得生生受够七七四十九日的痛楚,才会周身溃烂,化水而死。”

刘廷文急道:“敢问道长这鹤水婆是何方神圣?这毒可有解药?”

慈元无奈摇头:“鹤水婆非人非鬼,非仙非圣,我也不清楚她的来历。只知古籍中曾有记载,若是家中养有鹤水婆,家主定能升官发财,一生无忧,随后也附了饲养鹤水婆的法子。至于这毒,却是闻所未闻,又哪来的解药?”

刘廷文听得如坠雾中,却又有些东西在脑中翻涌,他听着自己的声音在问:“道长可知这鹤水婆是怎么个养法?抑或是,我老娘的死,道长可是知道些什么?”

老道士盖上了白布,答道:“唉,如你所想,这鹤水婆与你,的确有些关系。”

原来萧文秀早些日子对刘母的殷殷伺候全是假象,其目的,正是这鹤水婆。

古籍里对鹤水婆的饲养描述极为详尽,首要的一步,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便是受术者的生身之母。萧文秀想要饲养这鹤水婆,自然是为了刘廷文,而刘母,就是送上门的活引。

萧文秀年幼时眼见着奶奶离世,父亲高升,也曾在祠堂看见萧父痛哭流涕,百般忏悔。后来慢慢长大,博览群书,再加上她本身聪慧绝伦,竟慢慢打探出了鹤水婆的事由。如今刘廷文文不成武不就,即便得萧父提携也难成大器,又适逢刘母寻来,她又想起了这歹毒主意。

常言道女人心,蝎尾针。这萧文秀为了刘廷文,更是为了自己,很快就寻了一群道士相助。这群人里有些是被蒙在了鼓里,像智阳观主一行,还有几个是萧父的旧友,对鹤水婆之术多少知道那么一星半点,跟在萧文秀身边为虎作伥。

其实刘廷文初次见着妻子与道士们集会“密谋”,商议的便是如何饲养鹤水婆,只不过有些人并不知道萧文秀要对刘母下手。

自打刘母住进府中,一日三餐茶水糕点都是萧文秀精心准备,里面添加了不少补品山珍,明面上是给婆婆调养身体,实则是悄悄混入各类药材。

刘母的身子看似日益健壮,实则内里阳气日丧,萧文秀等不及,又从萧父认识的恶道鹤仙人那里找来损人阳气的符书,和刘母说是保佑刘廷文升官发财的,哄她日日带在身边。刘母若是常念佛经宝典,或许还能多抗些时候,可惜,她对萧文秀毫不设防,一味地盲信听从,最终死在了智阳观。

慈元真人当时想要检查刘母的尸身,却被刘府几个壮实的汉子阻拦,只说老妇人尸身不容亵渎,还派人守在门外,直到后来刘廷文到来将尸体运走。自始至终,众人皆以为刘母寿终正寝,仅此而已。

后来慈元听闻刘母被妥当安葬,也就不再过问。再后来又恰逢道友发来请帖邀他出行,也就放下了此事。

可就在前几日,慈元回到观中,竟隐隐觉察这智阳观中起了妖气。为免祸害百姓,他细细查探,又发现妖气虽然始于智阳观,可气息甚微,反倒是刘府之上弥漫的妖气乌黑压顶,怕是这妖物正是冲着刘府去的。

慈元在观中布置了一番,今日一早便来到刘府,却晚了一步。刘夫人身边随侍的贴身丫头早已气绝,主子也遭了毒害,虽说留了口气,却是生不如死。

……

刘廷文听出一身冷汗,在他听来这简直就是活生生的《聊斋志异》了,太不可信,太不可信。

慈元也不多说,站起身道:“是真是假,你随我去看看便知。能否救下刘夫人,也未可知。”

说完走了出去,刘廷文自然紧紧跟随。

慈元出了门,熟门熟路向刘母生前的院子走去,刘廷文喝退跟上来的管家奴仆,只双目怔忡地跟在道士后面。

入了院中,慈元抬手指点刘廷文,让他挖出一个个奇奇怪怪的东西。有槐木做的人偶,面目细致活灵活现,装了发丝灌了清水的琉璃细瓶,用红布紧紧绑着的牌位,上面写的正是刘母做女儿时的名讳,还有一些诡异的物件。直看得刘廷文头皮发麻,冷汗如雨。

大大小小挖出十数件东西,慈元终于停了下来,手指着最后一处空地:“这里埋着的,想必就是你的生母,也就是如今的鹤水婆。”

刘廷文不由踟蹰,他的亲娘自然不会害他,但这鹤水婆却不知是否还有神识,万一挖出个恶鬼邪魔,他又该如何?

慈元像是看出他心中所想,冷笑了一声:“刘大人莫不是怕了?这地下埋着的不论是妖是魔,她终究是你的生身亲母,且不论她性命是被你发妻所害,单单是她赐你性命,让你来这世上走一遭,你也该送她个安生吧?况且老道在此,刘大人不会有性命之忧,你挖开便是,否则刘夫人定熬不过这关。”

刘廷文听得面红耳赤,也不去寻什么榔头铁锹,掀起衣摆低头便挖。挖了几下,他对老道士的话已经信了大半。近日并未下雨,方才挖的十几处他都就地找了树枝石片儿或是瓦块借力,这次直接用手挖土,尚觉得土壤松软,像是刚被翻动过一般。

依着慈元的估测,这鹤水婆喜阴,藏身之处定是在地下丈余。可刘廷文刚觉着手指疼痛,一股妖气便从地底冒出,绕过刘廷文,气势汹汹地裹挟着碎枝落叶直冲天际。慈元掐指一算,叹了口气。

刘廷文却吓得晕倒在了地上,完全忘记了这妖怪正是他的亲娘。

那妖气在刘府上空盘旋,渐渐化作乌衣老妪。矮身驼背,白发像是扫帚一般,头上挽了个足有二尺余长的发髻,脸上浮肿,面色青白,依稀可辨出刘母的模样,正是萧文秀等人饲养的鹤水婆。

慈元看了眼刘廷文,抬头向着空中的鹤水婆喊道:“老道只听闻鹤水婆自成形之日起,不识亲友不辨善恶,只听主人命令行事,可看你如今这样子……”

鹤水婆倒是毫无顾忌,开口将事情经过一一说明,声音嘶哑如同被炭火烤过:“我与那些蠢物不同,那毒妇不知在哪学来的招数,当日只是致我假死骗过我儿,后来又在我身上使尽了手段,连苗疆蛊术也加诸我身。老婆子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生生熬了不知多少时日,最后便化作了此等模样,不人不鬼。可怜我那孩儿还被蒙在鼓里,与那毒妇朝夕相对,我怎能容忍?廷文就要回京当大官儿了,那女人却是万万留不得!我只让她受月半的痛楚便殒命,已是仁慈。”

刘母如今身化妖魔,神智尚存,慈元虽有灵符在手,奈何无法近得她身,又不能留她在人间祸乱,只得冥思苦想,试图找出一个妙计。

正在这时,刘廷文悠悠醒转,睁眼看见空中的鹤水婆,吓得跳起来就往慈元身后躲。

慈元顿时计上心来。他抬手指着空中的鹤水婆,朗声道:“刘大人,这就是鹤水婆,也是你的生母,若要救你夫人,找她便是。”暗地里将灵符塞进他的手里,低声叮嘱道:“若有危险,将这符拍在她身上。”说罢大袖一摆,站在了一边。

刘廷文心头惶恐,战战兢兢不敢上前。刘母却思儿心切,收了妖法落在地上,万分小心唯恐伤了他,想再靠近几步,却不忍看他胆战心惊的模样,遂只站得远远的,蔼声道:“廷文我儿不必害怕,你手指可还疼痛?为娘如今睡在地底深处,你可挖不到。”

刘廷文心里怕极,但听她这么说,也只能硬着头皮唯唯诺诺,哀求她放过萧文秀。

鹤水婆有些恼了,身周妖气丝丝溢出,那张脸更显得可怖:“廷文,那蛇蝎妇人如此害我,你却为她求情?孩儿啊,那为娘我一肚子的冤屈愤恨又该如何?”

刘廷文哪里还敢与她多说半句话,可离了萧文秀,他什么都不是。况且这一日夫妻百日恩,难道真就舍弃了她,任她活活痛死不成?亲娘如今成了妖怪,难保以后哪一日妖性大发伤人性命,还是早早投胎转世的好。咬咬牙壮壮胆,刘廷文不提其他,只一味地替萧文秀求饶。

鹤水婆虽说神智未失,但经历了种种非人折磨,又化了妖身,脾气秉性早已不是为人时的样子。此刻听亲生儿子如此说,心中又悲又怒,周身妖气丝丝溢出,映衬得那张脸更是可怖。她忍不住向前两步到了儿子身前,刘廷文却以为她妖性大发意欲伤他性命,手中符咒猛地拍在了刘母身上,霎时清气从符中涌出,化作道道绳索,将刘母柔柔捆了起来,正是驱逐妖气还复本身的咒书。

鹤水婆一声厉啸,身周妖气如水一般涌出,刘廷文吓得不敢动弹,还是慈元眼疾手快,将他拉到身后。

刘母先被儿媳折磨致死化成妖鬼,如今又被亲生儿子摆了一道,心中怨气再难压抑,只觉得这天地之间再无良善,杀心骤起。那符咒一时半刻却不能动她分毫,慈元祭起七星宝剑,却难抵她挥手之力,宝剑断作两截,人也受了重伤。

慈元无奈,从袖中又取出一张符纸,上面金光闪闪,连漫天的妖气也遮不住这流辉。慈元回头将符递到刘廷文手中:“方才那符能助她回复肉身投胎转世,如今这道却能要她性命,你自行抉择吧。”

刘廷文接过符纸,看看满面狰狞的鹤水婆,真要如此?他心中犹豫纠结。

鹤水婆此刻却是妖性占了上风,眼见刘廷文手里又捏了张符,卷着妖风便来到跟前,伸手掐住了他的脖子,不断加力。刘廷文看向一旁的老道,一旁慈元剑碎人伤,无法救他。

刘廷文嗓音破碎,用尽全力喊了声“娘啊!”将符贴在了鹤水婆的身上。

电闪雷鸣,风雨大作。鹤水婆号声似鬼,身上雷电交加,看着就要殃及刘廷文,鹤水婆却摆了摆头,将手中的男人扔了出去,独自立在院中嘶声哀嚎。

仅仅几息的功夫,叫声减弱,雷火将这妖怪烧得只余一堆灰烬。

慈元扶起刘廷文,沉声道:“方才若不是鹤水婆将你推开,天雷滚滚,第一个魂飞魄散的怕就是你了。你只需将那堆骨灰用无根水调和,敷在夫人伤处,过得几日便能将毒拔出。最难将忘父母恩,刘大人,好自为之。”

说着就要离开。

刘廷文却出声阻止:“道长,我娘她……”

慈元见了方才一幕,心头不痛快,虽说妖怪当除,可刘廷文的作态让人心寒。他头也不回地回道:“哦?一个妖怪而已,刘大人还是去救你的夫人吧!否则日后谁为你出谋划策,殚精竭虑,不择手段?”

刘廷文眼圈却慢慢发红,直接跪倒在地:“道长,我娘如今,可还有投胎转世的机会?还请道长指条路,小子我,不惜一切,只求我娘能再世为人。”

慈元这才转过身,盯着刘廷文道:“你果真不惜一切?你的荣华富贵,你的如花娇妻?”

刘廷文神态悲痛却又坚定,“我娘一生为我操劳,变成妖怪仍疼我如初,甚至我亲手让她……娘也不忍伤我,我刘廷文若再混账执迷,岂不是连畜生都不如?文秀如今这下场,虽说是拜她心肠歹毒所致,可也是为了我。为人子,我求您,给我娘一个重生的机会;为人夫,我愿替文秀承受这苦楚。”

说着重重磕了几个响头。

慈元却有些将信将疑,他想了想,眉头紧锁道:“这堆骨灰只能救一人,要么为夫人解毒,要么助你娘转世,无法两全。”

刘廷文语声急切:“道长,烦请道长再想想办法!”

慈元沉吟了片刻,开口有些艰难:“办法,是有一个,成与不成却是未知数。”

刘廷文急急欲语,慈元不待他开口就接着道:“你先别急,这法子对你可能太过残忍,你且先等我说完再做计较。”

慈元见刘廷文郑重点了点头,才继续说道:“这骨灰你用来救你夫人,只需留下一点做引子,再从自己身上磨下同等重量的骨粉燃成烬,混在一起由我做法聚魂即可。你是她亲生的骨肉,想必能够瞒过鬼神之眼,只是这磨骨之痛……”

刘廷文听得脸色发白,眼神却依旧坚定:“请道长等我片刻。”说完走到骨灰旁,细细收了起来,留出一捻给了慈元,剩余拿出去救治夫人。

慈元在院内等了半个时辰,便见刘廷文取了匕首锉刀等器具回来了。他将匕首递给慈元,哆嗦着道:“道长,我实在不敢下刀,还请道长助我。”

慈元接下匕首,目光沉沉:“你可考虑仔细了?”

刘廷文依旧两股战战,索性坐在台阶上,挽起袖子伸出胳膊,将衣摆塞进口中咬住,闭上眼扭过头去。

慈元也不再犹豫,手中匕首如飞,快速切开了他的胳膊。

第一刀,刘廷文闷哼一声,黄豆大的汗珠瞬间流了下来。

……

待把血肉切除,换上了锉刀,刘廷文牙齿碎裂,眼周溢出了鲜血,喉中发出的已不似人的声音。

磨骨之痛胜于切肉,慈元将他打晕,转眼又被痛醒,只得尽力将锉刀耍得飞快,以期减少他受罪的时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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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时辰过去,刘廷文已经死去一般瘫软在地上,双臂骨肉齐肩而断,肩头白骨森森,血肉模糊。慈元从怀中取出生肉复骨的丹药给他服下,眼见着筋肉白骨恢复,疼痛却是丝毫未减。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刘廷文才慢慢缓过劲来,向慈元点了点头。

接下来,慈元将骨粉包在黄纸之内,在纸上书了个咒,再打开白色骨粉已变成灰白色。慈元将刘母剩余的骨灰掺了进去,又将之细细包了,放进衣袖内,道:“魂飞魄散之物便是彻底消散于世间三界,我须得将这骨粉带回观里,你要多行善事,求福报得福祉,你母亲方能再入人道。”

刘廷文磕头拜谢,慈元离开回观。

十年后,苍蓝县令刘廷文终得长女,取名善汝。此女生来能言,白发喜水,众人皆传异象。善汝百日宴上,刘县令得了指派,去往京城任职。当是时,百姓夹道欢送,依依不舍,送出百里,后传为佳话。

作者注:故事灵感源于聊斋上的故事,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行镖未断更,8月14日,亲人意外溺水,实在写不出来东西,抱歉,耽误这么久,对不住各位了,行镖新篇刚刚有了灵感,还请不要着急。

谢谢你们依然关注,谢谢支持我的朋友,谢谢安慰我的小狼,谢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