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青丝:来世缘
1
颜宛是被秦翊买回来的。
其实一般来说,从云欢阁出来的女子,应当是用“赎身”这个词的,但颜宛仍觉得自己是被买下来的,因为在被买下来之前,她从未见过秦翊。
云欢阁不缺傍上富商的女子,当然也有那么几个真爱上了青年才俊的姐姐,故事千奇百怪,但唯一不变的,就是为这些姐姐们赎身的男人,都曾经是她们的嫖客。
但秦翊从没来过云欢阁,他第一次来,就点了名要见宛宛——那是颜宛在云欢阁的名字
老妈妈怕年仅十五岁的宛宛伺候不好眼前这位跺一跺脚,广陵都要震三分的小秦爷,还赔着笑脸道,“爷要不要再看看其他姑娘?”
也不怪老妈妈如此这般,还未完全长开的颜宛,论姿色,在云欢阁排不上名字,论才艺,那更是差劲了些,论床上功夫,她接过的客人并不多,没多少经验可言。
秦翊脸色沉了沉,老妈妈又赔着笑脸把颜宛叫了出来,秦翊只看了她一会,然后就决定将她买下了。
原本替一个妓儿赎身,是个讨价还价的拉锯,老妈妈有些从方才陡然的震惊中回不过神,但仍然头脑清晰地报了个高价。
她们都以为会拉锯一会的,却不想财大气粗的秦爷直接让人拿了银票过来,用一个高价买下了不值这些个银票的颜宛。
2
秦翊家中已经有两房姨娘了,那两房姨娘的年纪比她稍大些,但也都是从某个青楼买来的。
秦府没有正头夫人,颜宛入了门,作了第三房姨娘,下人们称她为四夫人。
颜宛过了有些日子才知道,她同前两房姨娘被买回来理由都是一样的,那就是与秦爷一位心上人长得有些许的相像。
但那都不重要,因为四夫人年纪小,对于喜不喜欢这种问题,并不甚了解,她看什么事都新鲜。
从前在云欢阁时,颜宛被老妈妈管得十分的紧,几乎从未见过外头的世界,此时像一只撒开了的雀儿,好不欢喜。
她是感谢秦翊的,倘若不是他,她不知要在云欢阁再待上多久。
但颜宛也有些怕他,倒也不算恐惧,她从前就听说过,这位秦爷虽然年轻,但手腕较为铁血,从前双亲去世时,他快刀斩乱麻般解决了宗室之争,再后来秦家快速壮大,富甲一方。
所以每每见到秦翊时,她总有些诺诺,秦翊问她,“你本来叫什么名字。”
她便垂着眸盯着脚上秀了一对儿莲花的鞋子,“奴原叫颜宛,家中从前唤我小宛儿。”
秦翊轻笑一声,倒是有些许温柔,搞得颜宛偷偷抬头去看他,他说,“小宛儿,我有这么可怕吗?”
后来颜宛也就不那么怕秦翊了,她没见过外头的秦爷是什么样的,只知道来她院子里的秦翊是十分温柔的,甚至怕说话大声吓着了她。
秦翊并不常在颜宛的屋子里留宿,当然,他也不爱在其他两房姨娘的屋子里留宿,也不知花那么大价格有何意思,颜宛想起那些白花花的银子,有些不理解秦翊。
秦翊爱看她们穿绿色的衣衫,大概那位他喜欢的姑娘,也爱这种绿吧,颜宛如是想。
她偶尔会央着秦翊带她出去玩,在她从前的日子,是没机会上街去看看的,秦翊得闲时,便会拉着她的手出去。
秦翊的手温暖而干燥,颜宛把手交到他手中时,总有种莫名的安心,仿佛在这个人身边,不需要再面对陌生客人的恐惧。
她像只出了笼子的小雀儿,秦翊也惯着她,给她买街上看上去就诱人的小糖葫芦,然后伸手替她揩去在嘴角的糖渣。
偶尔是夜间出去,秦翊便会带她到城南去,她素来很是喜欢那家只有夜间才开的糖水铺子,然后在那儿吃一碗花生酪。
倒是春去秋来,小宛儿便被养的胖了些许,原本看上去清瘦而楚楚可怜的脸上多了两份肉,煞是可爱,像极了有钱人家养在闺阁里不经世事的小姐。
3
秦翊从梦中醒来,他浑身的冷汗,梦见的是那些宗室亲戚提着刀,往刚失了父母的他走来。
醒来时有些恍惚,然后发觉他是被颜宛摇醒的,颜宛眼里懵懵懂懂的,“爷,醒醒,不要怕。”
于是他被迫地从那噩梦中醒来。他终于睁了眼,颜宛坐在他身侧,将他搂到怀中。
秦翊有些恍惚,他分不清如今是梦境还是现实,记忆中那位周家的小姐,在那年他最无措之时,陪周巡抚来吊唁,然后偷偷递了一块糕给对着跪在灵前咬牙哭泣的秦翊,说,“不要怕。”
但如今同他说不要怕的人,秦翊慢慢清醒过来,确认了身侧这个人是小宛儿。
小宛儿只着了一件浅藕色的肚兜,她像只懵懂的小鹿,不知所措,却将他抱在怀里安慰,像是一个母亲安慰夜间啼哭的幼儿。
秦翊静静靠在她怀里,很是温暖。
那日之后,秦翊来颜宛院子里的时间更多了些,他会教她识书,写字,然而颜宛有些懒,如今同秦翊熟些,倒也不怕他,总是睁着她那双无辜天真至极的眼看着秦翊,撒着娇说不想写了。
秦翊竟也拿她没法,只得塞一块芙蓉糕到他的小宛儿嘴里,然后哄劝着她再多写几个字。
渐渐颜宛也终于识了字,还能誊抄些诗句了,秦翊很是自豪。
4
周巡抚上门时恰逢年关,颜宛还在和小侍女说想吃梅花糕,听闻秦翊心心念念的那位周小姐已然来到了秦府时,颜宛是有些好奇的。
她偷偷跑去前厅看,去看看那位周小姐是什么样子的,对于秦翊的心上人,她存了莫名想了解的欲望。
那位周小姐看上去有些的清瘦,但却不是缺了营养那般清瘦,大抵是为了保持身段刻意的减少吃食罢了。
周小姐说话也有些文绉绉的,轻轻柔柔,声音像春日里和煦的风,十分好听。
颜宛摸了摸自己因为要过节而提前吃了不少东西,有些变圆的小肚子,又搜挂了一下肠子里仅有的几句诗,然后忽而觉得秦翊真是有眼光,喜欢的周小姐也是如此这般才情俱佳。
周巡抚后来又来了几次,颜宛听偷偷嚼舌根的下人说,他是来与秦翊商定与女儿周小姐的亲事的。
听闻那位周小姐之前许了亲事,后来未来的夫家出了事,落了狱,一时之间树倒猢狲散,谁也不敢求娶正值妙龄的周小姐,于是便蹉跎到如今,周巡抚这才不得已,想到了商贾人家的秦翊。
但颜宛仍然替秦翊开心,他终于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了。
年后不久,另外两房姨娘搬离了她们的院子,秦爷给了她们一笔足以享乐平生的钱财,然后她们便离开了秦府。
临走前那位二房夫人摸了摸颜宛的头,叹了一口气,“小宛儿……”她想说什么,颜宛不知道,但最终二夫人也没说出口。
年后颜宛便将将二十岁了,她人生的这五年在秦府里养的很好,多了些从前没有的朝气,更显娇萌软嫩,那双噙满了水光的眼衬着圆润些的脸蛋,几分天真更甚。
这位天真的小姐偷偷侧立在屏风后,听周巡抚震怒地拍了拍桌,惊得桌上的瓷器都响了一声。
他同秦翊说,“我儿再不济,也不可与妓女共事一夫。从前你讲那些妓迎进门,已然丢了你们周家的清白门楣,老夫是看在你对我儿一片情深,那些妾都照着我儿的模样寻,才愿意同你秦家结这门亲事。”
颜宛躲在屏风后咬紧了唇,有些迷茫,她从来都不知道,原来把妓儿带回家,是这般不堪的事情,在此之前从未有人告诉她。
但她想不明白,为何她们便要被看得如此下贱呢?从前她被卖到云欢阁时,父母没问过她愿不愿意,老妈妈让她接客时,也没问过她愿不愿意。
可到头来,为什么她便成了那个罪大恶极的人呢?
颜宛如今才后知后觉地开始想,原来她会是秦翊婚事的绊脚石么?原来那两房姐姐离开的原因就是这个吗?可是为什么秦翊从没和她提过呢。
有许多的问题,但不知可以去问谁。
颜宛从未在房事上如此主动过,秦翊想。她从前总爱委屈地噙着泪,然后可怜巴巴地说累。所以当小宛儿凑到他怀里,说“还要”时,秦爷一瞬间有些难以自持。
小姑娘挂在他身上,有些期期艾艾,“爷,你说人会有来生吗?”
他将小姑娘搂紧了些,“想这个有什么用?”
小姑娘却是天真地发问,“若是有来生,爷有什么事想做吗?”
秦翊想了想,“见见我母亲,对她更好些。”
他从前性子坏的很,仗着父母的纵容活得十分恣意,却未到反哺之时,双亲已经离他而去。
“还有别的吗?”小姑娘继续发问。
他想了想,“大概没有吧。”
他今年才二十六岁,哪来那么多遗憾事。
也就这般过了一夜。
次日仍然是同未来岳父大人见面商议,午饭时间却是有小厮急急来报,小厮在他耳边轻声低语,“爷,四夫人在房内服毒了。”
秦翊一时之间没控制住情绪,半分礼数也未做,匆匆起身去了颜宛的院子。
他的小宛儿就这样安静躺在那张梨木床上,着了一身浅藕色马面裙,她素来是喜欢喜欢这个色的,后来秦翊也觉得她着这个色好看,也再也没让她着过绿色衣裳。
她像是睡着了一般,面色还有些红润,领口下能依稀看到昨夜欢好时他留下的痕迹,仿佛他触一触她的脸,她便会醒过来,窝到他怀里似的。
桌台上摆了一封信,只有简短的三两句话,她学艺不精,写不出过多文绉绉的词句——
秦爷
您在妾十五岁时将妾买来,爷这五年的照拂,是妾这一世最快乐的时光。若有来世,妾愿投身清白人家,与爷相会。
如今爷将将娶亲,妾祝爷与夫人琴瑟合鸣,百年好合。
颜宛书
秦翊闭眼,脑海里悉数是他的小宛儿昨夜的模样,她那么反常,他怎么就没有察觉呢?
他想起昨夜她问他,来世有没有想要什么,她大概是希冀他的答案里有她的,可他竟没意识到她为何问出这般问题。
他总以为她年纪还小,涉事不深,不曾想她虽懵懵懂懂,骨子里却是知情识趣,一意孤行的愿为爱人付出所有的一切——以她能想到的最好的方式。
5
后来的事,颜宛大概是不会知道了。她穿着那身藕色的马面褶裙下了葬。
起初负责葬仪的管事有些犹豫,同秦翊说,“爷,按规矩,得给四夫人换上寿衣的。”
秦翊却是死死盯着仍安静躺在那张雕花梨木床上的颜宛,“就着这一身吧,她喜欢。”
待到她下了葬,秦翊却是推了与周小姐的婚事,他分明从前是期盼着再见周小姐的,可不知为何,再见时总觉得有些什么东西不同了。
他如今才明白这种不同源自何处,他将周小姐当作了执念,待到真正相见之时,才明白那不过是他对年少温暖的执念罢了,他对周小姐,并没他想象中那般动心。
好像真正让他动心的人已经走了,他记不清当初为何觉得小宛儿同周小姐相像,但如今想来,她们是一点儿也不像的。
周小姐眉目清冷,小宛儿后来被他养胖了些许,软软糯糯的,一点儿疏离感也没有。
周小姐爱蹙着眉,大抵是个爱伤春悲秋的人,小宛儿却是天真傻气,一根糖葫芦、一盏花生酪她便欢喜得紧。
她们是一点也不相似的,秦翊窝在那雕花梨木床上,如此这般想。
从颜宛下葬后,秦翊日日窝在她的小院儿里,大多时间是不出房门的,分明那是个不吉的房间,却没有一个下人敢进去劝他。
房间里仍有颜宛身上淡淡的甜气,她爱吃甜食,身上味道也是甜的,秦翊不给任何人碰那间小院的半点东西,再往后,就连清扫屋子,也都是他自己动手。
他后来娶了一位妻子,秦家总是要有一位夫人的,否则宗室的长辈们总爱训诫他。
新进门的秦夫人是位贤淑持家的女子,她永远都将秦府上下打点得面面俱到,对着秦翊时也是贤惠地、温柔地笑。
她是个十分完美的女人,秦翊偶尔望着她那张脸,会想着若是面前这人是小宛儿,会是什么光景。
他不敢想,却也忍不住地想,若是小宛儿,大抵难以帮他操持这么大的一个秦府,然后噙着一包泪委屈巴巴同他撒娇,求他帮忙。
妻子过于贤淑,又过于完美,却仍然难以断了秦翊对颜宛的念想,不及颜宛娇憨风情的千万分之一。
这大抵是秦翊觉得最是凄凉的。
秦府的管家是他的心腹,当初也是这位管家打听了云欢阁有一位叫小宛儿的女子,生得十分像周小姐,才有了他们这段缘。
管家是最知他心意的,自然也不难窥探秦翊在那些岁月里,已然对颜宛动了心。
却是管家来了他面前,说道某处有一位艺伎,生得与颜宛有七分相似,最难得的是,那位艺伎的眸子有十成十的像极了颜宛的无辜时,秦翊摆了摆手,让他往后不必关心这个事了。
他要了命地想念他的小宛儿的模样,要了命的回忆她身上是什么味的气息,然后在她那间小小的屋子里呆坐一个下午,或是有时独自去城南吃一碗花生酪。
他也要命的想念和她有关的一切事物,却是一点儿也不想有任何一个人能取代小宛儿。他的小宛儿是独一无二的,他人即便生得再像,也断断不会是她。
他不敢看与她相似的任何女子,即便有一两分相似,总是在提醒他,他的小宛儿已经离他而去了。
春去秋来了好些年,就连秦府的小公子都已然到了进学的年纪,秦翊仍雷打不动地,日日在那间小院儿呆上些许时分。
大概如今的他,比当初的颜宛更是熟悉这间屋子吧。
外头已是初春,那年颜宛便是走在了那年的初春里,每到初春时分,秦翊总是在这间屋子里呆上更长的时间。
屋子的南面有一面书柜,上头有些颜宛爱看的杂书,也有秦翊要求她学的四书五经。
那些书已经染上了许多灰尘,秦翊伸手去触,这些年,他从未去触这些书,他内心嗤笑,小宛儿是个向来不爱看书的,这些书也仅是摆设罢了。
他随手抽下一本诗经,他还记得当初第一次教小宛儿念书时,学的就是里头的《关雎》。
却是在书后头看到一个小小的锦盒,那个小盒子藏得那样的好,以至于他这七八年来从未发觉。
他打开那个玄色的锦盒,大抵是年岁太久的缘故,那木头盖子已然有些涩,秦翊费了些力气才将它开了出来。
盒子里没有什么贵重的物品,仅仅是一张小小的宣纸,纸的品质并不好,还是那种仅用于练字的毛边纸。
里头那张宣纸被叠的四四方方的,有些泛黄,秦翊将它开出来,上头只有两个字——
“夫君”。
那是那年他还未察觉到已对她动心之时,执着她的手,教她写的。
其实那时他已经爱上她了吧,只是彼时的他还有对周小姐的执念,从未想过自己是爱上了小宛儿的,却是动作比脑子更诚实,总是在行床第之事时,让小宛儿唤他“夫君”。
后来也教了小宛儿写了“夫君”这二字。
却不想这两个字,她竟收藏得这般好,像她的心思一般,收藏得这么缜密,以至于秦翊从未知道,她是真的希冀叫他一声“夫君”的。
秦翊此时忽而觉得什么秦府,什么世家都不该是牵绊他的理由,大抵他的小宛儿,已经等了他很久了。
他不知颜宛是否会等厌了,但大抵是不会的,她是那样地期盼来生能与他以更相合的身份重聚。
秦翊手上摩梭着的是小宛儿用过的小刀,她总爱那把小刀的,说是削个苹果梨子十分顺手。
同八年前的颜宛一样,躺在了那张雕花梨木床上,床沿上雕了一对儿戏水鸳鸯,秦翊伸手去触,笑了笑。
有温热的液体流淌而出,浸湿了秦翊放在胸口的那张泛黄的宣纸。
他终于能够与小宛儿再相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