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怪们的妖怪事:烂墙壁
1
春分时节,昼夜相等。
眼看白天越来越长,不得已,妖精鬼怪们只好将自己出来晃悠的时间推迟上一两个时辰。
荒废多年的客栈总有那么一两间闹鬼的屋子。
起初只是听到窃窃私语声,后来便会刮起嗖嗖的冷风,再然后肯定得闹出人命。到最后,雪球越滚越大,鬼屋的传说也就不胫而走了。
于是乎,事实变成了传说,传说变成了神话。很少再有人去探究真相到底是什么,只顾在茶余饭后,添油加醋地讲述自己道听途说来的鬼故事。
一千七百多年前的江南就有这样一个闹鬼的地方。
三层高的客栈位于建康城东郊的钟山脚下,荒废的时间似乎比司马氏南迁的时间还要久远。
据说,八王之乱平定后没几年,有一位女子在客栈三楼的龙阳阁上吊自尽。女子死后不久,同一间客房住了个年轻的书生,翌日清晨,便患了失心疯,从三楼摔下去死掉了。
接连两位客人命丧黄泉,再加上地方比较偏僻,到客栈留宿的人越来越少,一来二去,就荒废掉了。
如今,只要太阳一落山,过路的行人都会绕道走。因为不止一个人听见过,在阴冷的夜晚,客栈里传出女子忧伤的笑声。
有好事者曾在大白天到出事的客房一探究竟,但除了年久失修的破烂墙壁和墙角发霉的青苔外,一无所获。
2
尽管距离梅雨时节还早得很,但最近几日,建康城却一直阴雨绵绵,通往钟山的路上到处都是泥泞的水坑。
青黑色的山丘云雾缭绕,仿佛披上了一层薄纱,好似琼瑶仙境。
烟雨蒙蒙中,一辆摇摇晃晃的马车缓缓地朝山脚驶去,不见拉车的马儿,就那样自顾自地前行着。
由于连日雨水浸泡,山泥滑落一地,快到客栈门口,路面越来越窄,马车实在走不过去,只好停下来。
一个看上去四十岁左右的男子从车厢里探出身子,他穿着玄色长衣,有些像道袍,样式却要更简约一些。
他的头上没戴任何冠冕,只系了一根紫色带子,清风徐来,散发飞扬,露出一张清瘦的脸庞。
他的鼻梁很高,颇具异域特色,浅浅的嘴唇颜色泛白,乌黑的眉毛下,褐色的瞳仁慵懒地半睁半闭。
看着眼前坑坑洼洼的路面,男子眯起眼睛自言自语:“早知这路如此难走,就改天再来听故事了。”
不过,男子并没有返回车厢,他迟疑了一会,像是下定很大决心似的,试探几下后,将踩着木屐的脚轻轻地迈了出去。
他把自己的长衣和裤子一并提起,走得蹑手蹑脚,生怕泥浆溅到身上,好像蜻蜓点水般,愣是花了一刻钟才走进客栈。
客栈门口摔成两半的招牌上布满灰尘,依稀能看到“中山各木”四个字。
“就是这家钟山客栈喽。”男子小声说了一句,颇有几分自得。
男子环顾四周,像是置身于盘丝洞中,随处可见捆绑着各种蚊虫尸体的蜘蛛网。
他在一楼大堂没做过多停留,沿着腐朽的楼梯,径直走进三楼那间闹鬼的客房。
男子推开门,浓浓的霉味迎面扑来,他深吸一口气,用袖口捂住鼻子,四处打量起来。
大概是太阳还未完全落山的缘故,屋子里并没有任何奇怪的地方,只是由于太久没人居住,加上湿气太重,墙壁大部分都跌落了。
在墙角最阴湿的地方更是长满青苔,顺着裂开的缝隙蔓延到窗子边。
3
等天色完全暗下来,男子轻吹一口气,一个一闪一闪的小东西从他袖口钻出,原来是一团绿莹莹的小火苗。
昏暗的火光下,湿气很重的房间仿佛笼罩在一层薄雾里,朦朦胧胧中,男子发现长满青苔的墙角有些异样,一张女子的脸若隐若现。
男子走到墙角跟前,蹲下来,突然,女子的脸咧开嘴大笑一声,男子揉了揉眼睛,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见男子并未受到惊吓,女子的脸略有一丝不悦,“你怎么不害怕?”
“为何要怕?”男子摊开双手,显得十分无辜。
“我可是女鬼,我会吃人。”女子的脸说着张大嘴巴,露出三寸长的獠牙。
“哦,在下干令升。”男子盯着眼前的墙壁,一字一句地说。
“干令升?好熟悉的名字。”女子的脸皱起眉头,陷入沉思。
“可能在别人调侃捉妖师、驱魔人和方士时听到过吧。”干令升自嘲一番。
“对,我想起来了。钟山上的那帮小孩就是你降服的?”女子的脸惊叫道。
“算是吧。”干令升面无表情地说。
“那你为何还不动手?”
“动什么手?”
“捉我呀。”
“捉你干嘛?”
“我可是女鬼呀,捉我不是你的天职吗?”
“非也,非也,”干令升连连摆手,“什么降魔、什么伏妖,都是别人乱讲的,我不过是恰好能看到你们罢了。”
“呸!废话少说,赶紧动手。”女子的脸不耐烦地说。
“我真不是你想的那种人。不过呢,我倒是很愿意听你讲讲自己的故事。”干令升说着盘腿席地而坐。
“真的?”女子的脸满腹狐疑地盯着男子,一双杏眼鼓得圆溜溜的。
“嗯。”干令升用右手托住下巴,满脸期待地说。
“好吧,让我想想从哪儿讲起。”
“不着急。”干令升又吹了一口气,原本悬浮在空中的小火苗飘到他的左手掌心,停住了。
4
小女方晴,洛阳人氏,元康九年,为避八王之乱,举家南迁。谁料路途艰险,刚上岸,便与家人失散,就这样,我一路乞讨辗转到了建康城。
八岁的女孩,在那兵荒马乱的日子里,只能听天由命。
吃了半个多月的野菜后,我实在没有力气,晕倒在御泽酒楼门前。
等我醒来,发现自己躺在软软的被窝里,床边坐着一位妇人。她的嘴角长有一颗黑痣,虽说不上多么漂亮,却给人十分温暖的感觉。
妇人怀里抱着一个和我年纪差不多大小的女孩,女孩一直在冲我笑,两个小酒窝格外引人注目。
“小姐姐,你叫什么名字呀?”梳着羊角辫的女孩乐呵呵地问。
我有些不知所措,一时语塞,只顾盯着她。
“婉儿,让这丫头先好好歇歇。”妇人微笑着说。
女孩有些不高兴,从妇人怀里跳下去,跑出了屋子。
“丫头,你别介意,就先在我家住着。”妇人轻声说。
“嗯。”我赶紧点了点头。
原来,是御泽酒楼李掌柜的夫人收留了我。夫人有一个比我小一岁的女儿,单名一个婉字,从此我便成了李婉小姐的贴身丫鬟。
十年弹指一挥间,我和小姐都长大了。我们的关系十分亲密,每天晚上小姐都要在我的陪伴下才能入睡。
大概从十六岁开始,我对小姐产生了一种无以名状的感情,每当晚上抱着她时,我都觉得内心无比燥热。
每次陪小姐沐浴更衣,看见那含苞待放的少女胴体,我都会心跳加速。
“小姐,走慢些。”
“小姐,等等我。”
尽管已经十七岁,但小姐还是像个没长大的孩子,跟假小子一样的她,总喜欢把自己打扮成书生的模样在钟山上溜达。
“小姐,该回去了,不然夫人又要骂了。”我有些担心。
“我才不怕呢,要回你回。”小姐撅起樱桃小嘴,把头甩到一边。那模样,可爱极了。
“可是……”
“好晴儿,好不容易出来一次,就让我多玩一会嘛。”小姐拉住我的手撒起娇来。
“好吧,真拿你没办法。”其实我一定会顺着她的,不过就是想看看她撒娇的样子罢了。
“晴儿最好啦。”小姐开心地手舞足蹈,两个小酒窝闪烁着醉人的色彩。
六月天,孩子脸,哗啦啦的暴雨说下就下,我俩急匆匆跑下山,但也淋成了落汤鸡。
“小姐,我去找辆马车。”
“这会哪有马车?快先找个地方躲雨。”
“可是……”
“前面有家客栈!”
顺着小姐手指的方向,我看到不远处有一家三层高的客栈。
“不记得这儿有客栈呀?”
“那就是新开的啦,快走吧,我要冷死了。”
没想到这山脚的客栈竟也十分精致,我和小姐住进了三楼的龙阳阁。
“你刚才也不好好挑选一下房间。”
“怎么了?”
“龙阳、龙阳,还龙阳之好呢,听着就别扭。”
“哈哈。”
“你还笑。”
“我的大小姐,快别说话了,赶紧把衣服脱下来晾晾。”
“你来给我脱嘛。”小姐张开双臂站得直直的,湿漉漉的衣衫下,少女丰满的胸部均匀地起伏着。
就在我的手指马上要触碰到那柔软的肉体时,突然听到她大叫一声:“哎呀,疼死我了。”
“小姐,对不起,我弄疼你了。”
“不是不是,是我不小心咬到舌头了。”她捂着嘴说。
“我给你揉揉。”
“嗯。”
顺着小姐温润的嘴唇,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我的手指滑进了她嘴里。
我本以为小姐会拒绝,但她没有。
她双手抓住我的胳膊,闭上眼睛有节奏地吸吮起我的手指。那感觉,湿湿的、滑滑的,很温柔、很温暖。
那天晚上我和小姐没有回家。
从钟山回来,我和小姐的关系较之以往更加亲密,一起外出的次数也越来越多。
钟山客栈成为我俩最爱去的地方,每一次都会住在龙阳阁,每一次都会打扮成书生的样子。
5
“婉儿,提亲的人这么多,你就一个也瞧不上?”夫人焦急地问。
“我不成亲,不成亲。”小姐把头摇成了拨浪鼓。
“死丫头,你想气死我。”夫人用手扶住额头。
“由她去吧。”老爷倒是很宽心,宠溺地看着自己的女儿。
“还是爹爹最好。”小姐得意地瞥了夫人一眼。
关于小姐的婚事,夫人很是头疼,但老爷的漫不经心,再加上小姐如此叛逆,夫人也无可奈何。
“晴儿啊,这丫头从小被我和他爹惯坏了,也就你说的话,她还听得进去,你一定要替我们好好劝劝她。”
“好的,夫人。”我口是心非地答应道。
“什么都不许说。”夜深人静的闺房里,小姐好像猜透了我的心思,她把手指轻轻地摁到我的嘴唇上,樱桃味的香气沁人心脾。
我没有说话,因为我很开心,我不想小姐嫁给别人。
“我不会离开你的。”小姐紧紧抱住我,依旧是我喜欢的温度。
我吸吮着她的嘴唇,她的眼眶有些湿润,含泪的双眸好似一只受惊的小鹿。
我从额头开始亲吻她,想要舔舐掉所有的泪水,她流泪的样子让我心痛。
我从未奢求能和小姐在一起一辈子,但我也从没想过那一刻会来得那么早。
永嘉三年七月的一天,和往常一样,老爷正在做当日的台账。尽管招了很多伙计,但涉及账务,老爷一向亲力亲为。
突然,只听“咣当”一声,老爷把头一低,栽倒在地上,再也没有醒来。
老爷去世后,夫人就像丢了魂,每天只知道坐在老爷以前对账的地方发呆,任凭我和小姐如何劝说,也不肯挪动半步。
就这样,酒楼的生意每况愈下,伙计们都走得差不多了。
半年后,提亲的人又来了,这一次,小姐亲自与媒婆见了面。
“晴儿,对不起。”眼睛红肿的小姐摸着我的脸说。
“傻丫头,我知道你的心,一定要照顾好夫人和自己。”我抓住她的手说。
“不要离开我,好吗?”小姐恳求道。
“不会的,你去哪儿,我都跟着。”我把她搂在胸前,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
然而,我骗了她。虽然我不想占有她,但并不意味着我愿意看到她成为别人的新娘。
小姐成亲的当晚,我逃离了疯疯癫癫的夫人和心爱的她。
能去哪儿呢?其实我心里早就有了答案,看着曾经只属于我俩的小天地,我觉得没什么好留恋的了。
能在与她经历过第一次的地方离去,我很欣慰,但不知怎的,我的魂魄却无法走出这间屋子。
还在等什么呢?我的魂魄越来越微弱,必须要依附在什么东西上。
半个月后,她来了,熟悉的书生打扮,往昔的记忆历历在目。
我很想叫出她的名字,但在明亮的阳光下,我只能待在墙壁上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她一直在哭,不断说着“对不起”三个字,我的心又碎了。
那个夜晚,和今天一样,也是春分刚过,我出来的时间比以往晚了一两个时辰。
“婉儿。”我叫出了那个刻骨铭心的名字。
她转过头来,脸色惨白,不等我再叫出第二声,就从窗口跳了下去。
6
“从那时起,就一直待在这儿?”干令升换了只手托住下巴,闪着绿光的小火苗又飘到了半空中。
“是的,”女子的脸笑了笑,“很好玩,是吧?”
“嗯。不过一个人,偶尔还是会寂寞吧。”
“所以啊,我才会去吓唬那些路人。”
“哈哈,这倒是个取乐子的好方法。”
一阵嘹亮的鸡鸣从附近村落传来,打破了讲故事的人与听故事的人之间某种静谧的默契。
女子的脸停顿了片刻,说道:“你没有骗我,你确实和他们不一样。”
“嗯。”干令升点了点头。
“谢谢你,我要走了。”
“是一直在等听故事的人吗?”
“嗯。”
幽暗的火光中,长满青苔的墙壁抖动了一下,一位年轻的女子从里面走出来,走进了那团漂浮的火苗里,变成点点火光。
或许是由于东方天空泛白的缘故,荒废多年的屋子也跟着亮堂了许多,干令升没有马上离开,依然盘腿坐在地上。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枯黄的本子,修长的手指飞快地在上面写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