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怪们的妖怪事:山鬼

1

“爹,我苦命的爹爹!”

“老爷,你怎么忍心丢下小的!”

“爹!”

“老爷!”

哭天喊地的悲鸣声循环往来于阴云密布的建康城,乌衣巷深处一座青瓦白墙的大宅子里,七八个披麻戴孝的孝子正热火朝天地趴在漆黑发亮的棺木旁,痛哭流涕。

棺木里躺着的是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老头,其面色之红润、神态之安祥,如果抛开此情此景,你一定会以为他只是不小心睡着了。

诺大的院子破败不堪,野花、杂草遍地都是,一副很久无人打理的样子。零零星星支起的三四张八仙桌上,摆放着几盘蔫了吧唧的水果。

临近正午,从只剩一块木板的大门口走进来两个人,他们靠着角落的桌子坐下,之后就再也不见有其他宾客前来吊唁。

“真无聊,这样的天气就该在家睡觉。”其中一个身穿淡紫色长衣的男子打着哈欠,慵懒地说道。

“老师,你不是正在搜集稀奇古怪的故事吗?”另一个年轻些的男子反问道。

“是又怎样?”

“自己给自己办葬礼还不稀奇?”

“那也比不上在家睡觉的好。”

“老师,你怎么跟个孩子似的。”

“罢了罢了,我问你,怎么不见你家其他人来?”

“哎,怎么说好呢。我这位七叔公自幼好任侠,不信孔孟也不谈老庄。在故都时就喜欢云游四海,到了京师亦是如此,最后,差不多和族人都断了联系。你看,连刚到京师时,我大伯分给他老人家的这座宅子也跟着废弃了。再说,葬礼又是假的,家里人嫌不吉利,躲都来不及,更别说参加了。”

“有点意思。”紫衣男子好像来了几分兴致。

悲鸣的哀号声一直持续到太阳落山,快到饭点时,飘来一股诱人的香气,哭丧的人全部停下来,开始大快朵颐。

正当大家兴高采烈地大口吃肉、大口喝酒时,灵台上的棺木晃了一下,面色红润的老头从里面起身走出。好一个虎背熊腰的八尺之躯,四五十年前想必也是个相貌堂堂的豪杰之士。

老头张开双臂,伸了伸懒腰,发出壮如洪钟的声音:“大家吃好喝好,别客气,一会儿咱继续。”

说完,老头大步流星朝院子里坐着的两人走去。

“安仔来了啊。”老头拍了拍年轻些男子的头。

“嗯,七叔公。”一袭白衣的谢安起身相迎。

“没想到在棺材里躺一天这么累。”老头抖了抖发麻的腿。

“您快坐着歇会儿。”谢安搬过来一张椅子。

老人边坐边饶有兴趣地打量起紫衣男子来。

谢安见状,赶忙介绍道:“七叔公,这位是干令升干常侍。”

“极好!极好!我还以为除了我雇的人,没谁会来。”老头显然有些意外。

干令升笑了笑,很客气地抬手作揖。

“不知七叔公为何要办这场假葬礼?”谢安十分好奇。

“我谢澄一辈子伤害过太多人,估计死后也没什么人来祭奠,就趁还有口气,过把死人的瘾。”

“有意思。”干令升保持着一贯彬彬有礼的笑容。

“来,来,来。喝酒,喝酒。”谢澄端起酒盅一股脑倒进嘴里,边擦嘴边说,“干大人的名字,老朽在云游之时可听很多人提起过。”

“哈哈,都是些传闻罢了,请。”干令升举起酒盅一饮而尽。

“音乐别停下,都唱起来。”谢澄借着酒劲朝乐手喊道。

安静了一会儿的哀乐又断断续续地响了起来,院落的一角,老、中、青三人把酒言欢。

2

距离那场热热闹闹的假葬礼过去半月,建康城西郊一座大门虚掩的宅子里,干令升正和谢安盘坐在自家厅堂前的走廊上对饮。

“你脸色很差。”抿了一口酒的干令升说。

“昨晚没睡好。”谢安放下酒杯,有些心不在焉。

“是因为你七叔公的事?”

“啊,是……吧。”

“你七叔公应该是昨天不在的吧?”

“老师,你……”

“哈哈,别怕。我刚见你和谢前辈一起进屋,不过你好像没看到他,所以我猜那应该是他的魂魄。”

“啊?在哪?”谢安朝周围看去。

“你这会儿还看不见。”干令升说着遮住谢安的双眼,在他耳边低语一番,然后将手松开,“好了,现在你试试。”

谢安睁开眼睛,看见死去的七叔公就站在自己跟前,吓得把手中的酒杯掉到了地上。

“好侄孙,我并非有意吓你。昨晚本想托梦给你,谁料你这孩子心眼太实,我根本进不了你梦里,只好今天直接来找干大人。”谢澄解释道,不过看上去,他对自己的这次恶作剧颇有几分得意。

“哈哈,虚惊一场。来,咱坐下说话。”干令升说着朝谢澄做了个请的手势。

“承让。”

“谢前辈,不知有何贵干?”干令升边斟酒边问。

“那我就直说了。”谢澄清了清嗓子,“本以为自己了无牵挂,去那边定会十分洒脱,可最后还是发现有件事始终放不下。”

“啊?”谢安张大了嘴巴。

“谢公子,别着急,先听谢前辈把话说完。”

“哈哈,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3

或许每个家族都会出现一个异类,而我恰好就是谢家的异类。

与我大哥谢衡(谢安的祖父)从小熟读四书五经、后来在太学任校长、一直教授孔孟之道相反,我打从娘胎里出来就只对太史公笔下的任侠故事感兴趣,一天到晚幻想着能够仗剑走天涯。

当然,我对洛阳城流行的清谈玄学也极其厌恶,每天最喜欢做的就是到处乱逛。

刚开始,大哥还说我几句,时间一长,也就放任不管了。我自然落得个清闲,只要一出洛阳城,好几个月不回去乃家常便饭。

那天,我又从洛阳城溜了出来,晃悠到阳夏附近的一座山上。不知不觉,天色渐暗,我在山里迷了路。我并不着急,因为在野外露宿是常有的事,便继续溜达起来。

顺着一条小溪,我误打误撞走进一片桃花林。小溪两旁的桃树绵延数百步,一阵微风吹过,粉嫩粉嫩的桃花落英缤纷。我感到十分诧异,沿着小溪继续往前走,想要走出桃花林。等到了桃花林和小溪的尽头,一个山洞出现在我眼前,隐隐约约能看到微弱的亮光从里面发出。

我没有多想,径直走了进去。起初山洞很窄,只能容我侧着身子前行,走了几十步,洞穴突然变得宽敞起来,印入眼帘的景象令我大吃一惊——

一望无垠的土地上,木头造的屋舍错落有致地搭建在潺潺流淌的小河旁。肥沃的田野和美丽的池沼中央,青年男女们正辛勤地耕作着,老人和小孩则聚集在河边乘凉。

交错相通的田间小路旁,长满了繁茂的桑树,远处翠绿色的竹林迎风摇曳,飘渺的炊烟中,鸡鸣犬吠络绎不绝。

那里人们的穿衣打扮跟咱完全不同,每个人的神情都显得安逸愉悦,看上去对自己现有的生活非常满意。

他们看见我,十分惊讶,男女老少把我团团围住,接二连三问了许多问题,我都不知道先回答哪个好。

见我有些不知所措,他们也就不再逼问,转而争先恐后地邀请我到他们各自家里做客。最后实在没办法,一个被大家称为村长的人只好下令,在村子举行祭祀的地方设酒、杀鸡、做饭来款待我。

吃饭的时候,听村长说,他们的先祖为躲避秦末战乱,带领妻儿和乡邻找到了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于是不再出去,从而跟外界断了联系。

他问我陈胜是不是当了皇帝,我差点没笑出声来,感觉在这儿,时间都停滞了。很自然的,村民们也不知道有过大汉和曹魏,更别说咱大晋了。我把自己知道的事一一详尽地告诉了他们,听完以后,他们都感慨万千。

酒足饭饱后,每个人都晕乎乎的。就在这时,村长告诉了我一个秘密,原来他们一直受到山鬼庇护,这才得以丰衣足食,不过他再三叮嘱我千万别去打扰山鬼。

“惊扰了神灵,是要受天谴的。”村长翻来覆去讲着同样的话。

他越这样说,我越想见识一下山鬼的真面目,便趁大家沉睡之时朝深山走去。

山路十分崎岖艰难,缭绕的云雾在我脚下浮动舒卷,高耸入云的竹林将天空遮得严严实实,看不见星星和月亮。啾啾的猿鸣声穿透沉沉的密林,突如其来的滚滚惊雷后,冥冥暴雨如约而至,我脚底一滑,不小心从山崖跌落。

多亏我命大,只是摔断了腿。我挣扎着想把受伤的地方包扎一下,突然听到车轴转动的声音。不一会儿,一辆马车从山谷缓缓驶来。

那马车精致极了,是用我从未见过的木料制作而成,车厢周围挂满印有花纹的彩色小旗。我还来不及高兴,就发现大事不妙,因为拉车的是一头巨大的赤色花豹,和我拳头一样大小的黄眼睛直勾勾盯着我,猩红色的舌头舔舐着白森森如匕首般锋利的犬齿。

我紧紧捏住随身携带的匕首,做好了与花豹殊死一战的准备。谁料那辆马车却停了下来,从车厢里走出一个身披薜荔腰束女萝的年轻女子。她手里拿着一束散落了许多小花的花枝,眉目如画的脸庞让我看得入了迷。

她走到我身旁,用我听到过最温柔的声音轻声说:“公子,别怕,我不是坏人。”

“就算你是妖怪,我也不怕。”她身上清幽的香气令人心旷神怡,我一下子平静了下来。

“哈哈。”她被我的话逗乐了,招了招手,从马车后面跑出一只和人一样两条腿走路的狸猫。

“公子,请。”狸猫不等我回答,便扶起我往车厢走去。

就这样,我在女子家中住了下来,那是一间十分精巧的小木屋。她告诉我木屋和家里的许多东西都是由辛夷木所制,所以才会有那样清幽的香气。

每天清晨,她都会外出采摘各种芝草,只见她灵巧地穿梭于青藤缠绕的岩石间,好似一只可爱的小花鹿。

现在想来,那段日子真的十分甜蜜。只可惜我是个喜新厌旧之人,一想到要在这与世隔绝的地方待一辈子,便生了倦意。尽管她从没说过要我永远和她待在一起,但我还是不忍心与她告别,因为我怕自己会动摇。

半年后的一天清晨,趁她外出采药之时,我离开了那儿,再也没有回去。

4

“可是,七叔公你现在……”

“就算是鬼魂,也不能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谢澄明白自己侄孙的意思,继续说道,“恐怕我还没到阳夏,就已经魂飞魄散了。”

谢安看了眼干令升,干令升点头表示赞同。

“如今,只有靠干大人,我或许才能重回故地。”谢澄说得十分诚恳。

“可以是可以,不过……”干令升似乎不大情愿。

“干大人,拜托了。”谢澄跪倒在地。

“七叔公,快起来。”谢安赶紧扶住谢澄。

“老师,这也算是我七叔公的遗愿,就请答应他吧。也请带上我,我想陪他老人家一起去。”谢安恳求道。

“谢公子,这趟旅行可不轻松哦。”干令升抿了一口酒,笑着说。

“不怕。”谢安斩钉截铁地说。

干令升没有说话,拿出一张方纸片,修长的手指闪转腾挪间将其折成人形。他把手指放在嘴前,默念几句,纸人越变越大,最后竟成了谢澄的样子。

“谢前辈,请。”

“感激不尽。”

谢澄的魂魄附到纸人身上,纸人顿时有了生气,就和谢澄活着时一模一样。

5

一阵光怪陆离的翻天覆地后,一切恢复了平静,只有谢安趴在地上狂呕不止。

“早就说了不让你来的。”干令升有些幸灾乐祸。

“别管我,我没事。”稍微缓过劲儿的谢安很是嘴硬。

“好侄孙,难为你了,快和干大人一起回去吧。”

“七叔公,我没事。”

“不急不急,既然来了,就多待一阵。”干令升笑了笑,他知道以谢安的犟脾气,肯定不会就这样回去。

“那敢情好,你俩也可以在桃花源耍上几天。”谢澄显得十分高兴。

尽管岁月流逝了两万多个昼夜,但谢澄依然很快找到了通往桃花源的山洞,他的声音有些激动:“就是这儿。”

等穿过山洞,眼前的一切让谢澄再一次目瞪口呆:

破破烂烂的村落里,只剩下几间茅草房孤零零地矗立着。村落周围,河流干涸、田地荒芜、树木凋敝。村民们十分警觉,窗门全部紧闭,他们战战栗栗地透过窗口的缝隙张望着。

不知过了多久,见来者并无恶意,十几个村民从仅存的几间屋舍走了出来。他们全身漆黑,皮肤皲裂得如蜥蜴的鳞甲一般,没人穿衣服,他们只在腰间系着一条破布。

“你们快走吧,这里被诅咒了。”领头的男人含糊不清地劝阻道。

“发生了什么?其他人呢?”谢澄陷入了慌乱。

“自从那个年轻人走后,神灵就将我们抛弃了。”男人的声音很平静,仿佛在讲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

“七叔公……”

谢澄阴沉着脸,头也不回地朝深山走去。

谢安看了看干令升。

“一起去呗。”干令升心领神会。

“嗯。”

6

通往密林深处的山路并不像谢澄讲的那样难走,曾经高大茂密的竹林如今只剩下枯黄、光秃秃的树干。没有猿鸣,也不见任何活物的影子,一切仿佛已经死去了许多年。

山谷尽头,谢澄曾经居住过的那间木屋还在那儿,不过早已不是故事中的样子,似乎一阵风吹过,那屋子就会悄无声息地坍塌。

心急如焚的谢澄一把将门推开,干令升和谢安紧随其后。混杂着各种气息的腐臭味迎面扑来,干令升皱了皱眉头,将抬起的手背到身后,只见屋子中央躺着一堆朽木一样的东西。

“你终于来了。”那堆朽木动了一下,一个老妪半直起身子坐在地上,依稀还能看出人形,但大部分躯体已和木屋粘在了一起。

“辛夷,你……”谢澄一时语塞。

“吓坏了吧?”老妪咧开只剩一颗牙齿的嘴唇,像是在微笑。

“你……怎么……”谢澄想起了老村长的话,“难道……”

“是的,动了凡心的仙木族,衰老得会比凡人还快。如果不是想着要再见你一面,我可能早就化成灰了。”老妪说得很慢,因为每讲一个字,都要花费她浑身的气力。

“对不起,我以为……”

“不要说对不起,你我本就人鬼殊途。那天我在采药时看到你跑下了山,本想去追你,但我还是忍住了,因为我不想强迫你。”

“辛夷,你好傻,真的对不起。”谢澄早已泪流满面。

“阿澄,其实我应该谢谢你才对,和你在一起的日子尽管十分短暂,但也好过一个人看尽世间的沧海桑田。更何况,我最终还是等到了你,我知足了。”

“辛夷!”谢澄大吼一声,冲过去抱住老妪。

突然,一道刺眼的阳光穿透木屋,照耀在她身上,那跟树皮一样枯萎的皮肤开始脱落,谢澄怀中的老妪变回了豆蔻女子的模样。

她朝谢澄莞尔一笑:“阿澄,谢谢你来过。”

然后,便与阳光融为一体。

“七叔公,跟我们回去吗?”

“不了,不回去了,我打算留在这儿,谢谢你们。”说完,谢澄的魂魄从纸人上脱落,渐渐地消失了。

等干令升和谢安返回村落,久违的雨水倾盆而至。只有他俩躲进了屋舍,其他的村民全部跑到空地上,接受甘霖的洗礼。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谢安看着屋外喜悦的村民,朝远处的深山望去。

“是吧。”干令升想说些什么,却还是忍住了,此时他不想打扰谢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