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猗兰春色冷 二 大好姻缘

这是个帝国里绝无仅有的女人,最令人震动眼目的,首先就是她的华贵。

在如今这个宫廷贵妇们统统被要求衣不文采、不佩戴金银首饰的年代,大约整个长安城里也只有这个女人才敢穿用来自南方的价值万金的名贵的提花绫锦,浑身上下被各色精美的金饰、玉饰、翡翠打扮得珠光宝气。

而她衣饰上的过度华丽,与气派上的高贵和面貌上的极度傲慢是如此完美地混合成一体,以致每个人都不敢仰脸逼视她。馆陶长公主是个身材高挑的中年女子,她是刘启的同母姐姐,因此二者的面貌上依稀有几分相似。

此刻,身穿绯霞色衣裙、裙裾被侍女们小心翼翼捧起的馆陶长公主,仪态万千地走进绮兰殿的大门。

她的身后跟随着大批侍女和家奴,身材高挑的她倨傲地仰着脸,王夫人只能清楚地看见她的鼻孔和下巴。

“皇姐安好。”王夫人笑容可掬地迎了上去,馆陶长公主是她多年来一直想苦心结交的外援,但馆陶长公主却始终对出身微贱的王夫人若即若离、不冷不热,让王夫人着实有些伤脑筋,“我刚刚要打发人去请长公主过来坐坐,可巧你就来了。皇姐是从长乐宫太后陛下那里来的吗?”

“不是。”馆陶长公主简短地答道,扶着侍女的手,在妆台前缓缓坐下。

王夫人见馆陶长公主脸上似乎还带有怒色,心中暗想,从小就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馆陶长公主,是最好动气的,这一回,又不知和宫里的哪一位怄了气过来。

她身为当朝大长公主,刘启对她言听计从,普通人哪里敢得罪权势熏天的馆陶长公主?

皇上和她是同母的姐弟,手足之情甚笃,而馆陶长公主平时又十分善于讨太后和皇上欢心,只要她有所请求,无论是为人求官,还是与人消灾,皇上没有一次会坚决回驳她,而得罪她的人,却个个都没有好下场。

当初,明台公主不过是在背后和人家随口讥议过几句她的情夫,便被打发到匈奴和亲,嫁给又老又凶的军臣单于,至今也没有音信回来。

而敢和馆陶长公主分庭抗礼的,恐怕只有那个同样任性而狭隘的女人了。那个人仗着自己的儿子是太子,又傲慢又骄横,从不肯把别人放在眼中。

王夫人一边开动着她不算深通人情的大脑,费力地猜忖着,一边打量着馆陶长公主怒气冲冲的脸,越发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她佯作不知,亲手为馆陶长公主沏了一杯清茶,笑道:“皇姐今天的气色怎么还不如昨天?是谁招惹你生气了?”

“还有谁?”馆陶长公主重重地一拍桌面,咬着牙道,“还不是那个姓栗的贱婢!她仗着儿子是东宫太子,如今竟然连孤也不放在眼里!”

“哦?”王夫人故作惊讶不解,似乎是不相信地反问道,“栗姬会有这样大的胆子?我看她平时对皇姐还算客气了。”

“她的胆子,哼,她的胆子!”馆陶长公主拿起王夫人捧来的黄口金错的青铜茶杯,一饮而尽,“孤迟早有一天要叫栗姬跪在脚下,捣头如蒜地讨饶。”

王夫人扫视了一眼殿中近身侍候着的人群,俯身在馆陶长公主的耳边,低声密语道:“皇姐,此处不是说这些话的地方,咱们到后殿去。”

“孤还怕了她?”馆陶长公主气愤地一扭头,不肯接受王夫人的请求,怒道,“她当初不过是皇太后殿里的一个侍女,皇上那时候还是太子,酒醉后闯入长乐宫,被她勾引了,这才将那狐狸精讨到东宫去,仗着一双狐媚子眼睛会勾人,生了儿子,如今得了势,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想当初,孤去长乐宫,她跪在地下递茶,孤还不肯用正眼看她呢。”

王夫人的出身原本比栗姬还不堪一提,此刻,她听馆陶长公主发牢骚,诋毁栗姬,也不禁觉得尴尬——今天自己不是正在讨好地为馆陶长公主献茶吗?将来,这份殷勤会不会也遗为馆陶长公主的话柄?

在这种懊恼中,她只能勉强笑道:“大长公主说得是,栗姬这些年傲慢要强,的确是谁都不放在她眼里。……也难怪,人家马上就要封为皇后了。”

“她能封为皇后?”馆陶长公主伸出手挥了挥,屏开了殿下的众人,连声怪笑道,“趁早别做那白日梦。”

王夫人不禁怔了一怔。馆陶长公主与栗姬虽然相处不是十分融洽,但馆陶长公主见栗姬有封后之望,对栗姬倒也巴结客气,背后从来没有这样诋毁过她。

今天,馆陶长公主竟然会如此当众大发雷霆,想来二人结的梁子必定不小。

头脑简单的王夫人,想不清楚这其中的因果,也不想过于非议栗姬,遂笑着转移了话题:“阿娇呢?今天怎么没带入宫中来?莫不是做了太子妃后,怕见了翁姑害羞?”

十一岁的陈阿娇,是馆陶长公主的独生女儿,和她母亲一样性格傲慢,但相貌却比母亲美丽娇艳。

她从小就深得宫廷众人的宠爱。上至皇太后和刘启,下至宫中贵妃和侍女们,有的出于真心喜爱,有的出于巴结馆陶长公主的目的,都不住口地夸赞阿娇美若天仙、温柔贤淑。

去年,馆陶长公主曾在刘启面前流露出想将陈阿娇许配给皇太子刘荣,入宫做太子妃。刘启虽然没有当场答应和下聘,但可以看出来,他早已经默认了这桩婚事。

亲上加亲,不但馆陶长公主和刘启高兴,连窦太后也十分欢喜,她常常携着阿娇的手说:“好了,这下子你可以一辈子陪着外婆了!早早地给我生下一个皇孙,外婆更加倍疼你。”

这桩婚事已经在宫中传得沸沸扬扬,几天前,刘启终于叫人准备太子文定用的礼品,大家都心知肚明,这是一桩锦上添花的喜事,是以王夫人才会这般询问。

岂料王夫人这个明显带有讨好意味的问题,竟然令馆陶长公主顿时火冒三丈,她重重一拍妆台桌面,咬牙切齿地说道:“这贱婢竟然千方百计要取消这桩婚事——她要将自己家的侄女立为太子妃!哼,不订婚就不订婚,看太子荣那一副短命相,他能做得成皇帝吗?”

王夫人这才恍然大悟过来。

她不用再问,已经明白了其中的隐秘关节。

生性嫉妒、一心希望专宠的栗姬,心中最仇恨的人,恐怕莫过于馆陶长公主了。

馆陶长公主为了讨刘启的欢心,常常用重金到燕赵等地购求美貌少女,蓄养在后府中,教以歌舞琴棋,然后献入宫中。像贾夫人和王夫人姐妹,都是打这条登云之路进宫的。

栗姬再美再嫉妒,终是敌不过这一批又一批年轻美貌的女子。而她出于女人的理性和分析能力,从不愿过多指责刘启的移情别恋和好色成性,反而却要怨怪馆陶长公主,并将这仇恨长久地留存在心中,一有机会,她就准备报复。

现在,薄皇后被废,栗姬身为太子之母,即将封后,已经宠冠后宫,再也无人可与她争锋,她心衔馆陶长公主多年,早意存报复,如今又无求于长公主,要栗姬答应这桩婚事,容得仇人的女儿入宫为太子妃,只怕十分困难。

王夫人不明白的是,栗姬怎么能说动了刘启,去放弃这门他早已经首肯的美满姻缘?

“那贱婢向皇上说道,东宫的栗良娣,已经生有一子,现在又怀孕在身,既然要立长子为嗣,那长子之母,理应立为太子正妃,孤的女儿就算入东宫,也只能做侍妾。”馆陶长公主的脸色发白,声音微微颤抖,“谁不知道,栗良娣就是那贱婢的本家侄女?她一心想将栗良娣立为太子妃,不但堵了阿娇的前途,而且也固了她栗家的恩宠。今后太子荣登基,栗家的女儿又会受封皇后,哼,幸好她浅薄小气,让孤一眼看透她的用意,想叫孤的女儿在东宫为人姬妾?休想!我当即回绝了皇上,阿娇千金之体,难道比不得一个破落户的女儿?”

想不到栗姬居然还有这样高明的手段!

王夫人不由得发自内心啧啧称羡了起来:“栗良娣倘若能被立为太子妃,那么,栗家不就是出了两朝皇后?”

她一念至此,心底不禁有些酸痛。

因为想起了入宫之前的事情,王夫人的眼前,顿时浮起了一张既模糊又遥远的面庞,她依稀仍能看见他那酸楚而绝望的眼神,能听见在诀别时他那撕心裂肺的哭声。隔了这么多年,她已经说不清自己到底有没有爱过他,但是,她却无比清楚地相信,如果再来一次,她仍然会离开他,她的原配丈夫金五郎。

那时,她和杂货商出身、家里开着几间像样店铺的金五郎成亲已经有好几年,而且生下了一个女儿。

在生下女儿后不久,王娡有一天回到母亲家,恰好母亲臧夫人打算送妹妹入宫选秀,特地招来一个有名的卖卦人,盲眼的卖卦人算过她们姐妹的八字,却特地命她走近,又用瘦骨嶙峋的指头将她的头骨摩挲了一遍,良久沉默不语。

在王娡母亲热切的询问下,卖卦人竟然说:“您的小女儿福禄并不太大,但如果您将大女儿送入宫廷,我想她具备母仪天下的骨相,前程无可限量。”

旧日的燕王孙女、热衷富贵的母亲臧夫人,竟然毫不迟疑地将王娡留在家里,逼迫着金家离婚,几天时间后,臧夫人就将王娡送入太子的东宫。金五郎一夜之间妻离子散,当然怒不可遏,他的父亲金王孙为此和臧夫人打起了官司,然而,一个长安城的小小杂货商人怎么可能是太子的对手?金五郎遭到这种侮辱,不久后便郁郁死去。

想起这些往事,王夫人心里酸楚极了,为了街头卖卦人算出的“皇后”之命,她宁肯抛弃原配丈夫和不满周岁的女儿,与妹妹小王姬二人,自献入东宫,并从此承担了无数的风雨、冷眼、蔑视,忍气吞声到今天,却仍旧无法与年长她六岁的栗姬相提并论,还只能在那恶女人的手下俯首称臣,眼睁睁看着所有自己想慕的荣华富贵,都被栗姬一个人独占。

“她休想!”馆陶长公主暴喝一声,拍碎了妆台上一块十分名贵的翡翠镇纸,“少做她娘的千秋大梦。皇后?孤要叫她在冷宫里慢慢做这个梦!”

王夫人吓了一大跳,她不是不相信馆陶长公主有这个力量,但,栗姬也并非凡人,今天的栗姬,不再是那个跪在地下给馆陶长公主敬茶的长乐宫宫女,也不再是东宫里的栗良娣,她是刘启的爱妃,更是太子的母亲、未来大汉天子的母亲。

本朝以孝为纲,太后的权力往往比皇帝还要惊人,像如今的窦太后,刘启的一举一动常常都要听从她的意志,更要常看她的脸色行事。

刘启唯一的同母弟弟梁王,深得窦太后宠爱,他的封地广大得惊人,家中的金银车载斗量,富贵胜过帝王,出行时甚至僭用天子旗号,窦太后却仍不满足,还在酒席上为梁王请求更大的富贵,刘启不但不能对梁王的行为有一丝约束,为了讨母亲欢心,竟然还在酒席上许诺说将来要将帝位传给梁王,窦太后这才好不容易开颜一笑。在群臣的任命和战事上,窦太后也经常能发表意见,她的权力并不比一个帝王逊色。

所以,目前来说,馆陶长公主的势力虽然能够左右栗姬地位的上升,与栗姬平起平坐,但到了刘启身后,馆陶长公主的地位就会岌岌可危,肯定无法与栗姬相较量了。

而在眼下,馆陶长公主和栗姬,都是刘启十分宠爱的人物,这两个人斗法,确实难以预料胜负。

王夫人还待要说些什么,从未吃过这么大败仗的馆陶长公主,已经越想越气,怒气勃发地站起身来,大声吩咐道:“来人,孤要起驾去长乐宫,面见皇太后!”

见馆陶长公主真的动了怒,王夫人不便再挽留她,只得像往常一样恭敬地将她送出了猗兰殿。

再次恢复宁静的猗兰殿里,王夫人独自怔怔地坐下,沉浸在自己深深的思绪中,忽然间,她听得屏风后面响起一阵裙裾的窸窣声,接着火红色的锦裙角一闪,被王夫人遗忘已久的阳信公主笑吟吟地转了出来:“恭喜母亲,贺喜母亲!”

“何喜之有?”王夫人忧形于色。

“连馆陶长公主也打算帮着母亲对付栗姬,母亲,你的力量会越来越强大。”阳信公主满脸欢色,笑道,“娘,你要快快行动,不能坐等。”

“我能怎么办?”王夫人更觉茫然。

“替彻弟向陈阿娇求婚!”

这是什么荒唐主意?王夫人生气了:“阳信,你真正是胡闹,你的彻弟今年才七岁,怎能够娶亲?何况,阿娇比他大四岁,这婚事怎么看也不般配。”

“女人比男人大几岁有什么妨碍?阿娇和彻弟从小青梅竹马,两个人本来就有感情,这定然是一桩好姻缘。”对王夫人的顾虑,阳信公主却十分不以为然,她接着劝说道,“何况,馆陶长公主因为女儿婚事不谐,正处在最窘迫的时候,母亲此时提出婚事,她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那……”王夫人被她说得有些心动了,“你的彻弟只是一个小小的胶东王,如何与太子相比?阿娇她连太子侧妃都不肯做,难道愿意做一个普通的王妃?”

“母亲,你真正糊涂!”阳信公主着急了,这个女人若不是自己的生身母亲,她都打算取笑上几句,“只要婚事能成,馆陶长公主会眼见着女婿做一个小小的亲王?会眼见着女儿做一个小小的王妃而置之不理?你只管放心!”

王夫人这才真的明白了,她长叹一声道:“罢了,就依你。我去问问彻儿,看他肯不肯?”

“彻弟一个刚七岁的小孩子,能懂得什么?”阳信公主好笑道,“他那边不消你去说,我三言两语就能敲定。”

“即使结下这桩婚事,也对栗姬无所动摇。”王夫人盘算片刻,仍然摇了摇头。

她心下暗想,太子荣的册封早已是天下皆知,栗姬的娘家在齐地有相当的势力,而且刘荣坐稳东宫多年,性情平和温良,并无失德之处,也没有什么可以指摘的错误,自己与馆陶长公主结了这门亲事,并没有多少实际作用,到了刘启身后,馆陶公主仍然会大权旁落。

“娘,你真的不会算计。”阳信公主嗔怪地拍了拍母亲的肩头,叹道,“也罢,谁叫你生了我和彻弟这一对好儿女?你只管说和这件婚事,剩余的事情,都有我料理。”

王夫人似信非信地瞪视了她一眼。这个女儿的口气真大,她当真有这么大的把握吗?

而此刻的猗兰殿外,夕阳满地,兰风阵阵,未央宫又到了一天中最平静而温馨的时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