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货郎·湖的新郎

不可明年,不可明月,不可明日。

天晴,酷暑,有鸣蝉。

拇指姑娘不再紧抓药货郎的鬓角,天气太热,热到抓久了手心便会渗出汗来,热乎乎,黏答答,很是不舒服。

药货郎也不太喜欢自己的头发被抓到油晃晃的样子,看上去就像久经岁月漂洗,已经糟烂的麻布。

丝毫不符合自己的形象。

最主要的原因还是药货郎给拇指姑娘买了一袋消暑的冰果。

红果子里填进了混进糖粉的冰屑,拇指姑娘的小手刚好可以勉强抱得住。至于如何在酷暑里保持冰果不化,药货郎自然有自己的方法。

他可是药货郎。

老柳树站满了入村小路的两旁,一抹深绿透着清凉探进村子,风扶柳冠,柳丝轻摆,让那些老柳更像是垫着脚眺望远方,等丈夫归乡的小娘子。

看上去清凉要多于阴冷。

路旁田里的庄稼挺着腰杆,热得迷迷糊糊,直晃脑袋。

夏天一如既往地让人烦恼。

这让药货郎想起在那个很久以前同样闷热的夏天,自己教过的那个倔强的小女孩儿,当时他手把手教给她分辨各种奇异的事物,教她安魂歌的每一个发音,教她春捂秋冻,夏不贪凉。

是他领她走进药货郎的世界。

一群不知疲倦的孩子吵闹着打断了药货郎的思绪,他们手里捉着蜻蜓,相互追逐,穿梭在星星点点的荫影里。

可在药货郎看来,他们更像一群在春天的原野上撒欢的小鹿,年轻,莽撞,吵闹。

阿公们端着烟袋蹲在门口,慢条斯理地摇着蒲扇。他们久经岁月熬煮的身子骨丝毫不畏惧炎炎夏日的炙烤,或三五成堆地下着象棋,或光着膀子,吹着牛皮。

外人进村并没有给他们带来多少情绪变化,只是听到那串铃声时,他们才止住了正酣热的家长里短,高挺着脖子,像一只只护院的大鹅,往这边死命地瞧着。

药货郎被他们村里的某人或者是某一些人请到了这里。

无论是山野旧村,还是巍峨新城,人们都知道药货郎的名号。

于是他们起身,并未来得及拍打屁股上的浮土,便簇拥过来,又畏惧地退后几步,反复几次,终于以药货郎为圆心,组成了一个空心圆环。

药货郎停下来,向他们询问一个人的住址。

阿公们有人蹙眉,有人气愤,有人眼含恐惧,更有甚者,两股战战,几欲先走。

被问及的人磕磕绊绊了半天,还是没有说出那个方位,药货郎微微蹙眉,那人却被吓到瘫坐在地上,急慌慌地指向一个方向。

那人从地上爬起来,慌忙跑开,边跑边大声喊着:“那姑娘跟抢了湖里仙女的新郎,落成这个样子是她自找的!”

药货郎驻了脚步,眯起眼睛瞧那人跑走的方向看了眼,不知再想些什么,最后还是往他指的方面走去。

恐惧并未在人群的圆环里散播出来。

圆环依旧缓缓地移动着,聚集的人愈来愈多,圆环愈来愈大。

最终,圆环停了下来,不再移动。

因为圆心处的药货郎停在一户人家门前。人群纷纷踮起脚来,死命地往里瞧着,就像一群被人揪着脖子拎在手里的鹅。

药货郎叠起双指在黑漆木门上轻叩了两下。

院里无人应答。

静悄悄的,空气有些压抑。

药货郎箱子里正躺着一枚用来盛信条的小竹筒。

信条上只写着小村的详细地址。

药货郎当然可以选择不来,只是这信条用了药货郎之间独有的联系方式。

鸦书。

信条最后有几个只有药货郎才能看到的字。用的是他自己研制出的墨水,知道这种墨水配制方法的人在药货郎想来也不过四五人而已。

那是他亲口告诉他们的。

当看到那两个字的时候,药货郎便决定要走这一趟。

那两个字是个名字。

药货郎要来拜访另一位药货郎。

春秋。

春秋是个姑娘。

药货郎很喜欢她。

当然不是那种男女之情。

药货郎年纪太大,大到让人难以想象。

这已经让他忘记了很多事情。

自己从何而来,将去何处?在某个小镇吃到过的那道令自己欣喜的菜肴是什么?喜欢一个人应该是什么心情?自己喜欢的那个女子的相貌、衣饰,甚至名字?

药货郎对春秋的喜爱,其实更像是一份父爱。

院里终于传来了第一声声响。

那是一声咳嗦。

紧接着是重物碾压木地板的声音,药货郎蹙起来横剑般的眉毛,他自然听得出那是轮椅的木轮碾压木板的声响。

吱。

呀呀呀呀呀。

门开了,圆环稍顿,骤作鸟兽散。

药货郎循着声响看去,最终目光与轮椅上那双宛若一镜湖泊的眸子交织在了一起,他蹙起的眉头更加紧凑,眉间仿佛挂上了一把生锈的锁。

“你为何成了这般模样?”

轮椅上端坐的正是少女春秋。

“你随我来就是了。”春秋姑娘撇了撇嘴,赏给我们的药货郎一个大大的白眼。

拇指姑娘却乐得看他吃瘪,抓住一只翩然入场的蝴蝶,落在了春秋叠在膝上的双手上。

药货郎依旧蹙着眉头,进门,关门,叹一口气,这才推着木轮椅走进院子深处里去。

还未曾进屋,春秋姑娘便开始责怪起药货郎来,“那么大年纪了,遇事还是一副少年的反应,叹什么气,叹那么多气有什么用?”

“壶里有水,那旁的罐儿里是今年刚采的新茶,你要是渴了,可以冲上一壶。”春秋姑娘自顾自地逗着手心里的拇指姑娘,漫不经心地冲药货郎说道,“还有,我这屋里不许烧白烟。”

药货郎撇撇嘴,悻悻地把刚掏出来的烟袋又别在了腰间。

“君去哪儿了?我按你教我的法子,招他来传书,可是来的却是一尾白鸦。”春秋姑娘将手担在轮椅扶手上,撑着侧歪的头,懒懒洋洋地问道。

鸦书果然是春秋姑娘寄来的。

药货郎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拿手指在竹箱上叩了三下,里边便伸出一只手,宛如玉石,将竹筒递了出来。

他将信纸取出,展平,高举起来,蹙眉看了好一会儿。

“你的笔迹还是那么糟糕。”药货郎装作不以为然地说道。

春秋姑娘瞪了他一眼,药货郎认了怂,不敢再取笑她潦草的字迹,只好掸了掸袖口上的浮尘,端起茶杯呷了口茶,岔开话题:“湖是谁?”

春秋姑娘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歪着头盯着他看了半天,冷不丁地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呢?打我小时候记事起,你就是这般模样,到了我长到跟你当年差不多的年纪,你还是这个样子,时间对你来说似乎就是一个最大的笑话。”

药货郎把手插进袖口,端在胸前,自个儿舒舒服服地靠进椅子深处,眨了眨眼睛,说:“我嘛,就是药货郎咯!”

春秋撇了撇嘴,沉默了片刻,接着正色道:“我想,这件事情只有你能够解释。”

“湖是位少年,如果你一直拿我当你女儿,那我建议你以女婿的身份看他。”

老神在在的药货郎被她这话激了个趔趄,腾地跳起来,大声叫着:“啥玩意儿?你才多大!你才二十几岁,就要谈恋爱了?!”

春秋瞥了他一眼,笑容玩味,“敢问公子去往五味谷时,年纪几何?遇着白姐姐时,年纪又是几何?”

药货郎急忙忙高举双臂过头,作求饶状,重新坐下,有些伤感地自嘲道:“你明知我只记得这个‘白’字,却又偏偏拿它来刺我……”

自知失言的春秋姑娘赶紧转移话题:“别废话,你还要不要听?”

药货郎望着她苦笑了一阵,端起她特意留给自己的新茶呷了口,示意她继续。

事情的起因经过竟是这样。

几年前春秋姑娘到了这里,当时村里正举行仙女祭。

仙女祭,祭的是村子后山的大湖。

烟花,竞舟,花灯,篝火。所以年轻人很喜欢仙女祭。

村临山,山抱湖,湖育人。山湖间有深林。

深林中心有株老银杏树。

所以当时春秋姑娘见到的景色很美,当时也很热闹,所以她决定把药庐建到这里。

她自己便是一座药庐。

更重要的是村里年纪最大的树根儿爷爷曾说过湖里是有仙女的。

而且仙女曾经娶了村子里的一位少年当新郎。

这让春秋姑娘很感兴趣。

年轻人是不信的,可跟树根儿爷爷看不对眼了大半辈子的胡老太也这么说。年轻人们就有些拿不准了,于是就跑去问各自家的老人,得到的说法不尽相同,但大体意思一致,就是这说法是村里老人们一辈辈传下来的,爷爷的爷爷说给了爷爷,爷爷后来成了爷爷又说给了孩子。

起先他们也跟现在的年轻人一样对这件事情嗤之以鼻,可是那一年树根儿爷爷得了怪病,树根儿爷爷的娘把十里八乡的大夫们都请了个遍,大夫们都是嘬着牙花子摇头,最后还是树根儿爷爷的爷爷抽着旱烟咬着牙拍了板,把树根儿爷爷放进了小船里送进了仙女湖。要是这娃娃命不该绝,仙女湖的仙女肯定会把他从阎王嘴里拉回来。

过了几天,树根儿爷爷还就真的活蹦乱跳地回来了。打此以后,树根儿爷爷见谁都说是仙女湖的仙女救了他的命。

可是除了树根儿爷爷坚信自己看到了湖里的仙女,再也没有第二个人看见过。直到多年之后一连好几天的大雾下胡老太在林子里走丢了,东西南北没个准头地走了很久。

最后都要放弃的时候,忽然发现前边有个蓝色的光圈,死马当活马医地跟着它走了很久,一抬头才发现已经走出了林子,到了仙女湖!而且恍惚间瞧见湖里有个女人影子,胡老太赶紧趴在地上磕了几个头,在湖边等到天明雾散,才回了家。

直到多年以后,春秋姑娘刚来村子的时候也听到过这些故事。然后她就有了兴趣,然后她住了下来,开了药庐,给人断病出诊。

某天春秋姑娘去树林采药,却一无所获,就在她坐在老银杏树下小憩时,却无意中发现了外界不常见的药草,刚刚摘下的时候,本来晴朗的天气忽然就被大雾盖上。

春秋姑娘皱了皱眉,想起了药货郎教给她的一些事情,不仅有些紧张。

她从斜跨的背袋里取出来一只绣袋,往里边加了些药货郎给她的长明花,又从地上捡起一枝枯树枝,将绣袋挂在上面,做了一只简单的灯笼。霎时间,那些浓浓的雾竟在长明花绣袋的照射下变得稀薄了许多,到了最后竟可以看到小路。春秋姑娘嘴角微微翘起,正想往前走去。

却发现老银杏树上飞起来好多冒着蓝光的萤火虫,由少而多,逐渐璀璨。它们慢慢飞舞着,竟如同夜星般照亮了老银杏树周围的大雾。慢慢地,蓝萤火虫们不再变幻舞姿,而是聚在一块儿,向着某个方向缓缓飞去。春秋姑娘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提着灯笼跟着它们往前走去。

也不知走了多久,果然如同胡老太讲的一样来到了仙女湖边!

仙女湖周围却离奇地没有大雾,春秋姑娘咬着手指甲思考了起来,过了不久,便放弃了,她实在是想不到药货郎叫她辨认的事物里有什么会造成这种情景。

就在她刚刚转身,想早点离开时,身后的仙女湖里却泛起了阵阵蓝光,并伴着阵阵似有似无的微风,起来阵阵涟漪。

初时,那蓝光星星点点,就如同在水中的一群萤火虫,转而又好似变成了一尾尾游鱼,接着游鱼跃出,竟如同只只蝴蝶围着仙女湖上下翻飞了起来!

春秋姑娘伸手去抓,有只竟落在她的手指上,似乎真的有了生命一般!蓦地,蓝光大振却不刺眼,所有的蓝光聚到了一起,好似一只蓝凤蝶,飞舞着一头扎进了湖里!

春秋姑娘吃了一惊,却又见那蓝光散去而又重聚,慢慢凝成一株才露尖尖角的荷叶,倏地抽茎展叶,探头探脑地伸出一只蓝色莲花苞,渐长渐大,蓦地静了下来!

春秋姑娘按捺不住好奇心,慢慢走过搭在湖里的栈桥到了湖心的小亭子里,趴在栏杆上,伏着身子,翘着脚,咬着嘴唇,探手去摸。

那蓝色的莲花苞却蓦地散成星星碎碎的蓝萤火虫,慢慢在湖面上飞散开来。春秋姑娘僵在那里,不只是被这突来的变故吓了一跳,而是那硕大的莲花苞下,竟然蜷着一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男子!

那男子拿手揉揉惺忪的睡眼,却看见一个姑娘,正趴在栏杆上,伏着身子,翘着脚,咬着嘴唇,探手要摸自己!

男子全身赤裸,姑娘目瞪口呆。

时间静止了少许。

一声尖叫刺破了浓雾,惊起了宿鸟,云彩上的月亮羞黄了脸。

新来的姑娘从仙女湖里带回来一个男子!村子里炸了锅!

王大婶过来看,说,哎呦!小伙子真好看!临走的时候光顾着回头看,撞到了门框上。

肖嫂子来瞧,水灵灵的眼睛在男子跟春秋姑娘间来回扫,临走的时候捂着嘴笑问,什么时候吃你们的喜糖啊?

李姐姐来瞧,神神秘秘地把刚来的懂治病的姑娘拉到一旁。关心地咬着耳朵,这人不会是什么逃犯吧?姐姐告诉你,男人好看不中用,想当年……

连多年没出家门的树根儿爷爷跟胡老太都来看过,俩人凑在一块咬耳朵:“胡家媳妇儿,你看他像不像当年在湖里溺了水,一直没有找到尸体的……”

“看着像,可这少说也得五六十年了啊……”

“这是湖里的仙女开恩,让当年的新郎回来省亲啊!”

“我看……也是这个意思……”

鸡飞蛋打的生活还在继续,春秋姑娘跟她取了名字叫“湖”的男子开始了咋咋呼呼的“平凡”日子。

春秋姑娘外出帮人看病,湖就呆在家里生火做饭,洗刷铺叠。等春秋姑娘回到家,单独的厨房也就烧得只剩地面了。

没有办法,春秋姑娘只好带着他出去给人看病,结果有些自己拿不准的病,湖却能从药箱里翻出可以根治的药。

这让春秋姑娘对湖愈发地好奇。

湖的新郎?有意思。

王大婶又过来看,说,小秋啊,你家湖湖在不在?婶子要借湖湖用用,咱家里的缸在屋里太碍事,让湖湖帮婶子挪挪,你王叔长年不在家,唉,家里没个男人真不行……临走的时候又光顾着回头看,再次撞到了门框上。

肖嫂子又来瞧,水灵灵的眼睛还是在男子跟春秋姑娘间来回扫,临走的时候捂着嘴笑问,怎么滴?还瞒着嫂子啊?我都听说了,怎么,妹妹,怀孕了不好受吧?臭小子你以后可得对咱妹妹好点,不然嫂子饶不了你!

李姐姐也来瞧,再次神神秘秘地把春秋姑娘拉到一旁,偷偷咬着耳朵,姐姐以前就告诉你,男人好看不中用,得能挣钱。你看看谁家那小谁,想当年……

树根儿爷爷跟胡老太也再次来串了串门,完事儿俩人还是蹲在墙根儿凑在一块咬耳朵:“胡家媳妇儿,当年那谁要是不出那档子事跟小秋医生多般配啊……”

“谁说不是啊,五六十年前,那谁也算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帅小伙啊!对了小秋啊,有对象没?对象干啥啊?有车有房吗?……”

“小秋儿啊,换个人吧,抢了湖里仙女的新郎,会遭报应的……”

春秋姑娘一阵头大,这都哪儿跟哪儿啊,好不容易应付走一大群也不知从哪儿听了闲言来胡搅蛮缠的人,正坐在椅子里生闷气。却看见湖端来一盆热水,看样子是要帮自己泡脚。

“秋儿,我有事想给你说。”湖说道。

“干嘛?你妈喊你回家结婚生子啊?!”春秋姑娘被这么一大群人搞得没了好脾气,自然没好气地呛了回去。

湖站在原地没有说话,呆了会儿,把那盆热水放在春秋姑娘脚旁,从肩膀上拿下来担着的毛巾,搭在盆沿上。

春秋姑娘锁起了眉头,安静了下来,撑着脑袋歪头看他。

湖帮春秋脱了鞋袜,伸手探了探水温,水有些烫,他甩了甩手,卷了卷衣袖,拿手撩出些许热水给春秋洗着脚。

“有时间我们去一趟林子吧,如果哪天我死了,记得一定要把我埋在林子深处的老银杏下,这是我的命。”

湖边给春秋姑娘擦着脚,边说道,他的力道很轻,春秋姑娘很舒服。他的声音很柔,听在耳朵里却很冷。

春秋姑娘没来由地升起一股子火气,抬脚踹在湖的肩头上。

力道可能有些大,半蹲着的湖被她蹬坐在地上,春秋姑娘立马想抽回脚把他扶起来,可湖却把她的脚按在肩头,继续擦着上面的水渍。

春秋姑娘抽了抽,湖的力道虽然很轻,但是她却抽不回自己的脚。她只好重新靠在椅子上,静静地看着坐在地上的湖。

“再等几天,我想等个人,到时候我们一起去仙女湖,去林子的老银杏树。”

“他,一定会搞清楚所有的事情的。”

春秋姑娘对湖说道,她在心里想着,所有事情,是的,所有事情,仙女湖里的仙女,林子里的老银杏树,还有那些蓝萤火虫,她一定会搞清楚的。

还有,你的秘密。

春秋姑娘这么想着,注视着湖。看着他温柔地擦着自己脚上的水渍,然后哼起来歌来:

微风儿吹来微风儿凉

凉凉的夜风吹来月亮

月亮儿圆来星星儿闪

闪闪的星光照亮了夜晚

轻轻的风

吹散你的愁

我在你身边

握着你的手

甜甜的梦

带走你的忧

让我变作你

最轻柔的风

……

(歌词出自好妹妹乐队,微风曲)

药货郎放下了茶杯,锁起了眉,“你是说湖跟‘等待’有关系?”

春秋姑娘点了点头,“万物在生,阴阳相环,予求予取,皆有根由。”

“大千世界,森罗万象,可不止我们眼睛看到的景象。那些已知的,常见的,我们都赋予了它们一个名字,那么常人不可见,却真实存在的,从亘久就开始等待,等待我们去发现他们,发现他们的精彩,发现他们的秘密。因为一直等待,他们真正的名字已经被我们所忘记。因为一直在等待,我们把他们统称为‘等待’。”

“我需要去你所说的仙女湖看看,还有那株‘老银杏树’。”药货郎起身,背起放在地上的背篓,望向春秋姑娘。

“不着急,你要先来看一下湖,他现在……”春秋姑娘顿了顿,脸色有些发红,“他现在的情况有些复杂。”

“他在你房间里?!”药货郎觉得眉毛一直在跳,他尽量压着火气,“你们,你们同居就算了,他还上了你的床?!”推开门的药货郎就像寻常父亲一般,终于开始了说教。

“他现在这个样子我们能做什么?”春秋姑娘涨红了脸,“你还要不要帮我!”说着,眼眶里竟然有了泪痕。

药货郎最怕这个,赶紧给春秋姑娘怀里的拇指姑娘使了个眼色,补救道:“好了,好了,我帮还不是。”

趁着拇指姑娘在那边哄春秋姑娘,药货郎来到床前,伸手撩开床帏。

只见薄棉被下正和衣躺着一位青年男子,只是那人现如今却浑身近乎透明,经阳光一照,却从身子里往外散着些许蓝光。药货郎蹙了蹙眉头,褪去棉被,唯有在男子心脏部位,看得见一株莲花苞,已有些枯萎。暗自思索了一阵,药货郎心中已有了定论。

这才站起身来,看向春秋姑娘,追问道:“你这丫头,是不是还有事情瞒着我?你这腿是怎么回事?”

春秋姑娘咬着嘴唇别过头去,不再理药货郎。

药货郎叹了口气,说道:“我知道你是怕我多心,怕我迁怒他,可你如果不把期间的事情全都告诉我,我怎么能帮上你,帮上这,哼!这臭小子!”

春秋姑娘抿了抿嘴,内心挣扎了几番,还是听了药货郎的话,继续讲了下来。

原来是……

那夜,原本春秋姑娘与湖约好,等药货郎前来,三人一起前往仙女湖与深林,把所有的事情全都弄清楚。

可是当天晚上,二人却被一声巨响震醒。两人从各自的房间里跑出来,发现发出巨响的方向正是仙女湖!

又一声巨响炸起,湖突然面色苍白,无力地跌在地上,痛苦地打起滚来。还一直喊着:“湖!有人在炸湖!”

春秋姑娘闻言,忙将湖搀进屋里,自己朝着仙女湖的方向跑去。

等到了仙女湖,湖边已经围满了村里的人。

一群人正跟一人对峙着,不停地劝说着。

那人手里拿着火药,一手持着火把,不停地咒骂着。

不多久,春秋姑娘便听出了其中的缘由。那人是王大婶的丈夫,以开山采石的工作需要,长年在外地逗留,很少回家。

而王大婶在村里的风评又不是太好。所以当他开开心心地从外地赶回家,指望两口子好好缓解相思之苦时,却被好事者吹了风言风语,告知王大婶被湖里仙女的新郎迷了魂,一直往药庐里走进走出。劝他赶紧与自己妻子散了,另寻一个好好过日子吧。

王大叔本就是急性子的粗人,哪里受得了这话,当即将好事者一顿暴打,掀了酒桌,趁着酒意前来质问仙女湖里的仙女为何不好好看好自己的新郎,偏让他跑出来勾搭人家媳妇儿。越想越气,顺手抄起工具包里开山的炸药,点了便往湖里扔去。随后赶来的众人虽然再三阻拦,还是让他寻了机会又扔下个去。

春秋姑娘刚欲上前说清这般误会,却被王大叔一眼看到,旁边有人给他说明,那就是抢了仙女新郎的春秋医官。

众人七嘴八舍解释了误会,王大叔顿时醒悟,这边王大婶也来找他家汉子,一时恼怒,跟王大叔厮打了起来。

王大叔又羞又恼,酒意又被勾起,一把推开王大婶,又点起了手里的火药包。偏偏又没用上力,丢在了不远处的水里!

众人纷纷跑开,便有好事者抱了自家孩子前来看热闹,那小孩受了惊吓,慌了神,被人推倒在地,近处的春秋赶紧去救,却被爆炸掀起的热浪吹起,受了重伤。

待气浪过去,众人这才围过来抢救。眼看就要昏迷的春秋姑娘看到的最后画面却是担心自己,偷偷跟来的湖,跌跌撞撞扑了上来。

春秋姑娘浑浑噩噩地醒来,发现湖正咬破自己的手指,往自己嘴里挤着湛蓝的血液!

初时微凉,忽而温热,却没有一丝血腥气!这绝不是血!她只觉得那欲把自己撕裂的疼痛感正缓缓消失,她挣扎着想要爬起身来制止湖,直觉告诉她如果任由湖继续下去,将会给他带来难以想象的灾难,甚至死亡!

可巨大的睡意袭来,她只能挣扎着,眼角流着泪,无可奈何地睡去。

她知道,她爱上了他。

她想让他停下,但是她身子动不了,说不出话来,只能在心里疯魔,只能安静地流泪。

他也知道,他爱上了她。

他要救她,所以他不会停下,哪怕他明明知道她是为了什么流泪。

所以他笑了,苍白的脸上挂上了暖色的笑,他拿手捋了捋她额前凌乱的长发,轻轻抚摸着她的脸颊,她的耳垂。

眼神里全是暗了光的温柔。

最后他躺着她身边,沉沉睡去。

带着微笑。

等春秋姑娘再次缓缓醒来,湖已经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她没有像自己想象中那般歇斯底里地嚎啕大哭,只是挣扎着爬起身来,把他揽进怀里,再次安静地流着泪,哼着歌。

药货郎沉默了,他从腰上取下烟袋,看了看安静流泪的春秋姑娘,慢慢走出房去,点起了烟。

“是‘并蒂’,”药货郎缓缓吐出一口烟,说道:“并蒂而生,一雌一雄。”

“林子里的老银杏树是一株雄蕊,仙女湖里的,应该是一株雌蕊。那些蓝萤火虫,便是花药,你所说的湖里的蓝光蝴蝶便是雌蕊的花丝,阴阳相合,生命相继。”

“树根儿爷爷、胡老太,只不过是恰巧遇到了并蒂花开,被他发散出来的异能所救而已。”

“至于湖,他是孢子,准确的说是媒介。湖的新郎?说得好像也对。当年他进湖溺水,被湖里的雌蕊感知到,雌蕊可能预感到了即将到来的危险,便将孢子埋进了他的体内。平日里被雌蕊保护着,可能近日又感受到了危险,便将他释放了出来。”

“他说得没错,到雄蕊那去,完成孢子传递,是他的命。为了救你,他把雌蕊留在他身体里的生命力全都给了你,自己却变成了这个样子,要不是他体内的孢子自救,保住了他的命,你现在连一堆白骨都看不到。”

说完,药货郎从怀里取出一个绣包,丢给了春秋姑娘。

“这里面的药能治好你的腿,至于他,我会想办法。”

第二天早上,药货郎全身湿漉漉地回来了,他身上带着伤,却示意春秋姑娘不要询问。

等他换好干净衣服,才对春秋姑娘说道:“湖里的雌蕊已经被我救了过来,把他放进湖里呆一晚,雌蕊会激活孢子,当然,他也会被救回来。等他醒来后,你再按我教你的法子让他体内的孢子陷入休眠,这样,你们就会过相当一段时间的平凡日子。”

春秋姑娘抓住了他话里的重点,“你要走?”

药货郎佯怒道:“不走留下来看他娶你啊!哪来的野小子,也敢动我闺女!”

春秋姑娘没有留他,药货郎有很多事情要忙,她都知道。

既然药货郎肯救湖,便说明自己得到了他的祝福,还有比在让自己高兴的事情上,得到让自己高兴的信息更让人高兴的事吗?

仙女祭,又开始了。

烟花,竞舟,花灯,篝火。年轻人很喜欢仙女祭。

还因为,这一天,春秋医官要嫁人了。

事后,春秋姑娘问过湖,问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自己的。湖很诚实地回答不知道。

春秋姑娘没有生气,她只是想起来那天药货郎临走时说的话。

药货郎说,有些事情明明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但开始了,就再也不想说再见。

身后是烟花喧嚣,身前是寂寥小路。

拇指姑娘坐在药货郎肩头问他我们去哪儿?

药货郎敲响了腰间的风铃儿,笑着说,

当然是去有故事的地方。

编者注:本文为#新春盛宴#故事征文大赏“奇幻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