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虹:新来的老师

1

学校里新来了一位音乐老师,据说是从国内那所很有名的音乐学院毕业的。

新老师名叫温妍,长得很漂亮,说起话来轻声细语,连总爱挑事的徐天磊在她课上也收敛很多。

她和其他的音乐老师不同,完全没有身为闲职老师的觉悟,在班主任韩伟明确说出快考试了要利用音乐课帮学生复习时,还一脸单纯地问课表不都是已经排好的吗?

她是这个重点中学里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敢拒绝班主任占课的音乐老师。不止如此,她还不嫌麻烦地把尘封在学校库房很多年的乐器都搬出来,仔细擦拭后教学生们弹奏。

很多人猜测她敢这样离经叛道,不是家里很有势力,就是真的太年轻不知进退。

她在试图用自己微弱的力量改变整个学校的音乐氛围,这一点连班上最事不关己的黎晓菡也看出来了。

但是黎晓菡并不看好她。她太天真了,音乐修养固然美好,但是在学生的前程、学校的升学率面前,那轻飘得不值一提。如果连大学都考不上,又哪有钱去延续这浪漫的音乐爱好?

黎晓菡觉着学校不会容忍她太久,温妍迟早会妥协,会和其他音乐老师一样,按部就班地带他们唱唱书本里的歌,好脾气地把考试前的课都贡献出来让他们自习。

2

和黎晓菡不同,任茜很喜欢这个新老师,喜欢她说话时轻柔的腔调,喜欢她揪着衣角和韩伟理论时的坚定,更重要的是她把学校库房里那架荒废已久的钢琴也搬到了音乐教室。

其实任茜家里远有一架比那更好也更贵的钢琴,只不过早就被妈妈锁起来,不能再弹了。

小时候,妈妈不喜欢她和其他小伙伴一起玩,觉得那是在浪费时间,更担心其他贪玩的小伙伴会带坏她。

所以在那些一个人的日子里,曼妙的钢琴声是她唯一的陪伴。仿佛在琴声中有另外一个世界,在那里她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担心。

但是初中后,妈妈就不再让她弹琴了,甚至可以说从她考下八级之后就不想让她弹了。

很多时候,任茜都觉着大人们的想法很矛盾,明明最开始追着喊着让她练琴的是妈妈,到后来说那是不务正业会耽误学习的也是妈妈。

就好像她身上安了开关,大人们摁下的时候她就要喜欢,就要去练;而当大人们关掉开关的时候,她就要立即停止,然后奔赴下一个大人们期待的课堂。

可她身上没有开关,做不到妈妈希望得收放自如。

所以任茜很喜欢温妍,温妍给了她一个重新练琴的机会,温妍会笑着说她弹得很好,基础非常扎实。

温妍和从前那些只盯着她考级的钢琴老师不一样。

3

“班上的同学都说温老师做不久,主任不喜欢太有主见的年轻老师,尤其还是教音乐的不是什么重要科目,肯定会把她挤走。但我很喜欢她,我觉着她不是因为年轻才一时意气。”中午吃饭时,任茜和李歆远说。

从那天关于“我管你”的对话之后,任茜和李歆远几乎每天中午都在一起吃饭。

所以这已经不是李歆远第一次听她说起温妍,但这次他没有像以往一样听听就过去,他捏了捏手里的勺子,斟酌着措辞,“前两天我在办公室听见老师们议论,主任好像打算把温老师调到后勤去。”

“为什么?”

“听说是有几个老师一起给主任写了投诉信,说她影响学生复习。”

“不会吧?温老师正筹备学校的元旦晚会呢。之前她还问我要不要参加。”

李歆远听了有些意外,又想了想说:“可能主任还没有想好吧。咱们学校一向重视元旦晚会,到时还有电视台来录播。如果温老师办好了,主任留下她也不一定。”

“那你说我是不是应该答应温老师,参加晚会的演出?”任茜问。

“你原本不想参加吗?”李歆远疑惑,从小学开始任茜可都是舞台演出的活跃分子。

“我是挺想参加的,温老师也说过好几次她喜欢看我弹琴,很希望我上台表演。但是如果参加,我要花很长时间去练习。”

任茜搅着汤勺,心里乱成一团,“元旦之后就是段考,黎晓菡这段时间状态很好,平时的准确率高得离谱,韩伟还经常给她一些我们没有的密卷。老实说,即使我所有时间都花在复习上,也很难超过她。”

任茜很久没有和他说过学习的事了,久到他都快忘了她曾经是个多么热衷争第一的标准好学生。可是她不是已经……“你不是已经想好了,不再为你妈妈读书,也不再和别人比较?”李歆远直接问道。

“不是因为我妈妈。我很羡慕温老师,她有自己想做的事,很勇敢地去争取,虽然咱们学校的氛围这样,她也没有放弃。我想像她一样,将来有能力有勇气去过自己想过的生活。”

“所以还是要努力考第一?”李歆远皱了皱眉,“虽然以前是为了阿姨,现在是为了你自己?”

“既然总有人考第一,为什么不能是我呢?我又不是没考过。”任茜仰起头,眼睛里是久违的自信光彩。

“也是,”李歆远轻呵了一声,“如果不是人群中最耀眼的那个,那你就不是你了。”

“你是不是又开始讨厌我了?”任茜眼睛里还是有光的,但是细微的颤音已经暴露了她内心的紧张。

李歆远是想点头的,他很不喜欢她那副争优争先的好学生模样,一点也不可爱,但是她脸上的紧张忐忑太明显,他不忍心让她眼睛里最后的一点亮光也灭掉。

最后他还是摇了摇头,扯开话题,“也许你该答应温老师,如果她真的被调岗,至少你让她看到了一场期待的表演。”

4

和李歆远说完后,任茜本来压下去的演出冲动又涌起来,有好几次她都走到了音乐教室。

但她也说不清究竟是为了什么,每一次在敲门的最后关头,她都反悔了。

她那样纠结着,直到韩伟来告诉他们——温妍有事,最近的音乐课都改成自习。

任茜当时心里就是一沉,立即想到了温妍被调岗的传言。

课间的时候,任茜去音乐教室,温妍正在里面收拾教具。

“温老师。”她走进去。

“是任茜啊,怎么了?找老师有事吗?”温妍如往常一样笑意盈盈地问。

“我们韩老师说您最近有事,音乐课都不能上了。”

“你们都知道了?”温妍低了低头,然后很快又恢复笑意,“没错,因为教务上的一些事。”

任茜犹豫片刻,问:“老师,您是不是要调岗?”

温妍看了看任茜,回答:“不是调岗,这学期结束老师准备回老家去。”

“为什么?”

学校里本来怀孕休假的音乐老师下学期返校,所以温妍这个临时的代课老师自然没有留下的必要。

这是温妍的说法。但任茜很清楚这并不是全部的真相,那只不过是个能勉强端上台面的说辞。任茜觉得心里很堵,她以为的榜样,到底没能扛过学校的压力,如大多数同学预想的那般灰溜溜地退了场。真的好不甘心啊。

“老师,我还能报名元旦的节目吗?”在这个课间,任茜突然下定决心。她想参加演出,不论段考结果如何她都要参加演出。李歆远说的对,她不能为温妍做什么,但至少可以让温妍走之前看到她的表演。

温妍有些惊讶,“你不是担心会影响段考吗?”

“我会协调好练琴和复习的时间。”

任茜说到做到,在之后的日子里倾注了全部的心力放在练琴和复习上,为了节省时间,甚至每天午饭都直接打包回家吃。

那已经不只是一场简单的演出了,任茜把它当成了一次战斗。她当然知道无论演出结果如何,都不会改变温妍离开的事实,但是她必须做点什么。

人生中是一定会有那么几个时刻,让你无论如何都要发出声音,即使它什么用都没有,但也一定要去做。

5

任茜为元旦的表演付出了很多,然而事与愿违,韩伟知道后觉得她是在浪费时间,第一时间冲到了音乐教室。

“温老师,我希望你不要再破坏学校风气。任茜是重点班的好学生,她在校的每分每秒都很重要,应该把全部的心思都放在学习上,而不是在你的音乐教室里瞎胡闹。”

韩伟劈头盖脸说得很难听,甚至还提及如果温妍坚持,他会找主任来解决。

温妍眼睛红红的,低头说:“我知道了,我不会再耽误任茜。”

任茜坐在钢琴前,听得很难受,大人们就是这样,妈妈如此,韩伟也如此。不管她是不是喜欢,不管她努力了多久,只要是不符合大人们心意,就都是在瞎胡闹。

她真的很不服气啊,为自己不服气,更为温妍不服气,她整个人僵在那里,心里千头万绪,却怎么也连不成一句完整的话。

最后还是温妍先收拾好了压抑的情绪,在韩伟走后,强撑着笑拍了拍她的肩膀,“老师们说的话别太在意哈。行了,是老师想得太简单,不该硬拉着你来排练,别往心里去,收拾收拾东西,回去上课吧。”

任茜没有动,仍低着头说:“老师,您是很好的老师,我很喜欢您,我们班上的同学也喜欢您,我们都不想让您走的。”

“嗯,老师知道了,回去吧。”

“您之后会去哪所学校,等我以后毕业了,可以去看您吗?”

温妍帮她收拾东西的手颤了颤,“我回去后就不做老师了。”

温妍从小的梦想是考音乐学院,做名优秀的歌者,但温妍的家人不同意,她自己又不是个性强硬的人,从小到大的打击下来,就变得很没自信。

好不容易在同学的鼓动下,瞒着家人改了志愿,以超出本科线的高分报了音乐学院,可到学校后看到那么多专业素质非常好的同学,又自卑起来。

在学院时好几次重要的歌唱大赛,她都是报了名,却又在快上场的时候以各种理由放弃了。什么早上睡过头,玩游戏错过了时间,自行车的链子掉了之类像样不像样的借口都被她用了遍。

大学毕业后去面试也是这样,她在家里准备得好好的,可每次一出门就会想起家里人说的你不是唱歌的料,你性子软脸皮薄,在那么多人面前唱歌肯定会丢人。班上的同学慢慢都有了着落,只有她报名最积极,却一到面试就打退堂鼓。

她那样晃荡了两三个月,最后家里人托关系给她找了一个大公司的闲职。她入职那天看着高得快要望不到顶的办公大楼,想着未来几十年都可以一眼望到头的生活,终于还是逃走了。

她想要再努力一次,这一次豁出全部的勇气,如果还是不行,她就认了。

她偷偷离开生活很多年的城市,拿着存压岁钱的存折出来找工作。也是她运气还不错,正赶上任茜他们本来的音乐老师待产请假,面了两轮后就被通知入职。

从歌者到中学的音乐老师,落差不所谓不大,但是温妍没有更好的选择,这是她最后的机会。为了不留遗憾,她努力在学生面前变得稳重大方,不断完善教案课程。她急切地想要改变被家人规划好的人生,也急切地想要改变那所中学的音乐气氛。

她太着急了,因为她不知道还有没有足够的时间,但也是因为她着急了,才会招来那么多班主任的联名投诉。

这最后的机会,到底还是被她搞砸了。

“可能我家里人说得对,我确实不适合这方面的工作。以前我没信心时不适合,现在我鼓起勇气来,还是不能让学校满意。”

温妍没有再掩饰,和任茜说了她一直以来的胆怯和挫败,“我第一次给你上课时就很喜欢你,你身上有种光环,无论有多少人你都是最亮眼的那个。我很羡慕,如果我当初像你一样,也不会失去那么多机会。”

6

“真没想到温老师背后有这样一个故事。”听任茜说完,李歆远感慨。

“那天我听温老师说的时候,觉着好难过,虽然她说她认了,但我觉着她很可惜。即使不在咱们学校,也不该就这样妥协。”

“有进步,你终于知道要反抗家里人不合理的期待了。”李歆远有模有样地点了点头,还夸张地朝她比了个赞。

被调侃的任茜罕见地没有反驳,紧锁着眉头,“你说怎么才能让温老师重新振作起来呢?我看着温老师现在这样,就好像看到了以后的我自己,糟糕透了。”

李歆远认真想了很久,然后问:“如果你是温老师,你现在最想要什么?”

“最想要什么?”任茜重复着李歆远的话,沉思良久突然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

元旦晚会那天,台上的节目一个接一个轮番上演得热闹,台下的任茜却始终注意着班主任韩伟的动向。在韩伟接过一个电话,离开礼堂后,她也悄悄地溜出了礼堂。

她走了几步,被人从身后拍了拍肩膀,她心里一惊,转身去看拍她的人。

却没想到竟然是李歆远。

“我知道你要去哪儿,我陪你去。”李歆远一脸我已看破的表情。

“啊?”任茜疑惑。

李歆远又解释,“万一你被韩老师发现了,我还能帮你转移转移他的注意力,多扛一段时间。”他说着抓起她手腕,就往音乐教室走。

任茜跟着他一直走到音乐教室的门口,她没有直接推门进去,而是停下来看着李歆远问:“你怎么知道我想来找温老师的?”

李歆远笑,“你那点心思,想想就知道了好吗?快进去吧,你应该去的。我在外面给你望风。”

任茜觉着心里有阵暖流涌过,“谢了。”

任茜推开门,温妍正看着钢琴发呆。

“温老师。”

任茜的声音把温妍从游离中拽回现实,她看见任茜有些疑惑,“任茜,你怎么来了?”

“老师,我想在您走之前把那首钢琴曲给您弹一遍。可以吗?”

“当然,当然可以。”温妍有些动容,连忙站起来把座位让给任茜。

任茜坐到钢琴前,深深吸了一口气,“老师您知道我练习的时间不多,可能不会太完美,但是我很珍惜您教我的这段时间,所以即使会出错,我也想让您看一看。因为我觉着比起真正在意的东西,会不会出错并不是最重要的。”

任茜说完,开始弹奏。

舒缓的琴声从任茜指间流淌,温妍看着这个一直以来都不会出错的女孩子,沉醉之余又很感动。

她说过,任茜身上是有光的,是以前学院里老师说过的那种天生就会散发光芒的人,但她感动的不是任茜多么精准的琴艺。她感动在这个原本很落寞的晚上,任茜从热闹的晚会上赶过来,以音乐这样纯粹的方式为她送别。

以前家里人总说她没有音乐上的天分,肯定什么都做不成,但原来也是有人因为音乐而觉着她好的。

任茜在用行动告诉她,她这么多年的坚持不是一场笑话,也并不是全无所得。

温妍眼圈红红的,等任茜弹完说:“老师很高兴你今天过来。你是老师见过的、非常优秀的学生,以后不管做什么都会很出色。老师没什么可送你的,给你唱首歌吧,我上大学时毕业晚会上唱的一首歌。”

“好。”任茜也有些哽咽,深深鞠了一躬,“谢谢老师。”

7

晚会快结束时,一直在外面靠墙玩手机的李歆远,敲了敲教室的门。

很快任茜从里面出来,李歆远惊讶地发现她的眼睛里居然有泪光。

他们一起往礼堂走,一路没有怎么说话,快到礼堂的时候任茜突然问:“李歆远,你想要长大吗?”

“我?我现在挺好的。”

“可是我想,我很想要长大。”任茜一字一顿地说。

长大了,才有能力找回那些在成长路上走散的人。

学期结束,温妍还是走了。

新学期开始,他们的音乐课又变成了惯常的自习课。有时候大家上自习烦了,会偶尔想起那个为了他们音乐课据理力争的年轻老师,有时候也会恍惚在他们那个成绩比一切都重要的学校里,是不是真的存在过那么一位老师。

在那样紧张又匆忙的年月里,人来和人走都了无波澜。

但还是有一个人是不同的。

温妍临走时和任茜说,如果有一天她能重新做音乐,会给任茜写信。

从那之后,任茜每周都会去学校传达室等。从高一到高三,从春日到深冬,从来没有间断过。

她那样固执地等待,终于在高三的夏日等来了温妍的第一封回信。

信封里有一张照片,是温妍站在市乐团中的演出照,照片中温妍清瘦许多,但整个人都是光彩熠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