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听说了吗？三班的徐天磊和三十六中的人约架，差点打出人命来！”

十七班教室里悠悠闲闲涂指甲的周颜颜，听到班上同学的议论，猛地放下指甲油，“你从哪儿听来的？徐天磊有没有事？”

周颜颜和徐天磊关系好，很多人都传他们两个早就偷偷在一起了，刚才传闲话的同学担心周颜颜生气，结结巴巴地回答：“大家都……都这么说，徐天磊的爸爸刚被叫到学校来，听说是要直接开除。”

“什么？”周颜颜连忙跑出教室。

她一路跑到三班门口，喘着气往里面探过去，徐天磊的书桌果然一片空荡，不像是有人来上过课的。她又掏出手机，给徐天磊打过去，冰冷的已关机声音让她本就焦急的心更加难耐。

“你也听说了？”徐天磊的好哥们何兆看见她在门口徘徊，出来问。

周颜颜看见他稍稍松了口气，拧着秀眉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何兆叹了口气：“说来话长，我们路上说吧。”

“要去哪儿？”周颜颜不解。

“主任把天磊爸爸叫来了，究竟是什么处分，我们过去看看。”

在路上何兆告诉她，徐天磊的表弟小峥在三十六中上初一，刚进学校被初三的学生欺负，徐天磊气不过，为给小峥出气，约那帮初三学生出来单挑。

“那群混小子又欺负小峥了？”没等何兆说完，周颜颜已气得跳脚。

“你知道？”

“上个月我去网吧充点卡，碰见他们在踩小峥的新书包。”周颜颜说着攥紧了拳头，“小峥那么乖，他们怎么好意思？早知道我就不该轻易放过他们。其实让天磊教训教训他们也好，才初中就这么欺负人，以后还不更狂？”

周颜颜远远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甚至还点了点头，觉得天磊打得好。直到何兆告诉她，有个初三学生带了弹簧刀，混乱的打斗中天磊抢了刀子误伤了那学生。

“听说被捅伤的学生家长态度很强硬，天磊已经被停课了。”何兆垂着头说。

周颜颜听完，眼睛睁地顶大。从小学开始她就没少打架，在所谓坏孩子的世界里，只有拳头才是道理。但无论她怎么打，从来没有动过刀子，那和普通的打架斗殴性质不一样。

2

两人走到行政楼二楼，迎面走过来一个拎着公文包的中年男人。

何兆暗暗掐了掐周颜颜，低声说：“那就是天磊爸爸。”

周颜颜抬头看过去，果然一脸严肃，如天磊无数次和她抱怨的那样，那样让人讨厌。她翻过一个白眼，将视线放空到窗外。

等天磊爸爸再走近一点，何兆拦住他，“叔叔，天磊现在怎么样了？主任打算怎么处分他？”

天磊爸爸本就沉重的脸色又沉了几分，“除非小磊捅伤的那家人撤诉，否则只能等着被开除了。”

“您有办法的，对吧？您不会让天磊就这么被退学的，是不是？”一听天磊有可能退学，何兆连忙问。他知道天磊爸爸虽然一直在临市工作，但在本市人脉很广，当初天磊以体育生的名额挤进三班重点班，就是天磊爸爸背后运作的结果。

然而天磊爸爸却摇了摇头，“我没你想的那么厉害。那家人很坚持，如果一直不撤诉，我也没有办法。”

“他们怎么才肯撤诉？”周颜颜的视线从窗外移到天磊爸爸脸上，突然发问。

天磊爸爸这才注意到周颜颜，看着她手腕上张扬着的纹身，皱了皱眉，“你也是小磊的同学？”

周颜颜没说话，只点了下头，勉强算作回答。站在一旁的何兆看得冷汗都要出来，这位姐姐在学校里放肆惯了，根本不知道天磊爸爸是个多不好说话的人，她这副态度以后肯定要后悔。

然而天磊爸爸却并没有像何兆担心的那样发难，反倒认真回答：“小磊把人孩子捅伤，赔偿是肯定的。现在小磊上学是最重要的，不管那家人要多少，我都给他们。今天我就再去医院和那家人好好谈谈。”

“我们也去。”周颜颜说。

天磊爸爸没同意，“那是大人的事，不是你们孩子该掺和的。”

周颜颜冷笑了一下，“您错了，那是我们的事。约架的，打人的，被打的，都是您口中的孩子。”周颜颜不顾何兆的阻拦，继续说：“以前那么多年，您都觉着天磊一个人没有问题，怎么现在他都快成年了，您反而觉着他是孩子了呢？”

她最看不惯他们这种不负责任的家长，平时推说工作忙，什么都不管，出了事净想着息事宁人，完全不管事情到底怎么样，孩子又是怎么想的。

天磊爸爸被问住，他一直觉着自己很努力地在为这个家打拼，可为什么在自家混小子和眼前这个女孩眼中，只剩下了不负责任呢？

他无奈地点头，“好吧，晚上放学后，我来接你们。”

3

放学后，天磊爸爸带着两人和精心挑选的果篮去了医院。

才进病房，果篮就被那家人扔出去。

受伤孩子妈妈的态度十分强硬，“我的态度不会变，除非姓徐的那小子亲自来道歉，不然我不会算了的。”

天磊爸爸俯着身赔笑脸，一米八多的高个子看上去像是蒸锅上的虾，“这次是小磊不对，我们承认。我是他爸爸，平时都是我没有教育好，让孩子受委屈了，我替他道歉，您看行不行？”

“他是没有手还是没有脚，做什么都要你替？”孩子妈妈插着腰，提高了音量，“说起来也真是有意思，你们这些人像走马灯似的，一天天地往医院跑，大沓大沓的钱往我这儿砸，可偏偏最该道歉的人连面都不露。告诉你，我们家不缺钱，就是看不惯孩子被这么欺负，姓徐的小子不亲自来道歉，这件事就没完！”

天磊爸爸还想再争取一下，周颜颜突然开口：“您真觉着自家孩子一点错都没有吗？”

那孩子妈妈一听更生气，“你这小姑娘怎么说话呢？怎么着，我儿子被他捅伤了，还是我儿子不对了？”

“那您怎么不问问他们为什么打架？您的儿子先在学校里欺负初一的学生，他们才打起来的。”周颜颜突然想起小学时，自己被高年级女生堵在巷子里扯裙子的画面，一字一顿地说，“发起校园暴力的人，不值得道歉。”

原本的求和场面，被周颜颜这一闹，彻底不可收拾。天磊爸爸黑着脸把两人带出来，“说不让你们来不听，结果就是来逞英雄撑硬气？”

周颜颜不服气地嘟囔：“您听她那么说天磊就不生气吗？”

眼见天磊爸爸的脸色更黑了，何兆连忙打圆场：“叔叔，您现在怪颜颜也没用，不如想想怎么让天磊回学校。”

天磊爸爸叹了口气，“还能有什么办法？回去让那犟小子来道歉呗。”

“天磊不会道歉的。”周颜颜反驳。

“他必须来。”天磊爸爸说的笃定，“他不能被一中开除，就算是绑，我也把他绑来。”

“真是自以为是的大人！”周颜颜说完气冲冲地转身就走，走了几步又不放心地回去，看着天磊爸爸勉强软了几分语气，“我能不能去看看天磊？”

“我怕你把我们家房顶掀了。”

4

天磊爸爸最后还是把两个孩子带回家，因为他突然意识到，自家儿子到底在想什么需要什么，他真的一点也不知道。

也许那两个孩子说的更能让小磊听得进去，天磊爸爸心里暗暗祈祷。

被关了好些天禁闭的徐天磊，看见周颜颜何兆二人，惊喜之色是显而易见的。他一下子从床上跳下来，敲了敲何兆肩膀，又捏了捏周颜颜手指，开心地问：“是不是我老爹改主意了，要放我出去？”

周颜颜和何兆两人听了都很不是滋味，沉默片刻，何兆说：“天磊，你还是去道歉吧。你去了就能继续回去上课了。”

脸上还带着笑意的徐天磊瞬间沉了脸，“你怎么也这么说？你还是不是我兄弟？”

“我当然是，正因为是，我才希望你能早点回学校上课。”

徐天磊背过身，看着房顶，“我不会让他一直关着我的，他不放我出去，我自己出去。”

“你有办法了？”周颜颜问。

“当然，不过还要你们帮忙。”

徐天磊房间的阳台和隔壁住户家的阳台只有一步多的距离，只要隔壁阳台的窗户打开，他就可以从自家阳台跳过去，彻底从家里逃出去。

“隔壁住着的是独居的沈奶奶，我经常帮她拎东西，和她很熟。你们过去就说是我朋友，让她把阳台窗户打开。”徐天磊一边说着计划，一边把早就收拾好的背包翻出来。

“你家住八楼诶，翻阳台不会有危险吗？”周颜颜走到阳台，看着两家阳台之间空荡荡的间隔，愈发不放心。

徐天磊走过去，揉了揉她发顶，安抚：“我之前可是体育特长生，这么点距离小意思，放心好了。”

“真的不会有危险吗？”周颜颜又往外看了看，回过身来眉头皱得紧紧的。

徐天磊抬手描了描她的眉，笑：“你还不信我吗？”

“我当然信你，可是……”

“哎，等等。”何兆打断周颜颜的话，问，“你出去之后打算去哪儿？”

徐天磊耸耸肩，“天下这么大，哪没有我一个出路？先出去再慢慢看呗。”

“你不上学了吗？”不只是何兆，连着周颜颜也很震惊。

“反正班头早就看我不顺眼，正好如了他的意。”徐天磊故意很轻松地说。

“那你要怎么办？离开家以后怎么生活？”何兆掰着他肩膀质问，“我们都还没成年，出去打工都没人敢要。虽然老师和同学都觉着我们是坏学生，但总不能真的和那些混混一样，靠抢小学生的钱过日子吧？”

“我没那么想。”徐天磊打断他，像是要证明什么似的，大声说，“我和那些混蛋不一样。但是我没有做错的事，凭什么要我道歉？我服软了，小峥怎么办？他还要在三十六中上三年学，他会被那群混蛋指着鼻子说，他有个软骨头的哥，三年都抬不起头来。”

“好了好了，你们俩别都这么冲。”周颜颜拉开僵持不下的两人，拍了拍天磊肩膀安抚说，“我觉着何兆说的也有道理，我们还是再想想其他的办法。”

“还有什么办法？”徐天磊急切地吼着，“你问他，他能有办法吗？”

何兆不说话，用力地捶了捶墙壁。他没有办法，在变故面前，他一点回击的能力都没有。

房间里陷入沉默，许久之后，周颜颜突然想起之前在学校听同学说的一个传言：“我想起来了！”她说着视线不经意间和徐天磊交汇，然后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立时止住。

“想起什么了？”徐天磊问。

“哦……”周颜颜抻了抻衣角，“我就是突然想起你的手机被叔叔没收了，肯定很不方便，这样你先用我的，有什么事我们也好联系。”周颜颜说着把手机递给徐天磊。

徐天磊接过手机，盯着周颜颜的眼睛不相信地问：“你刚才想说的真是这件事？”

周颜颜笑笑，避过他的视线，“当然啊。不然你以为是什么？”

5

三个人最终也没想到好的办法，不过徐天磊答应周颜颜，暂时放弃了跳阳台逃跑的念头。

第二天到了学校，周颜颜过来找何兆，把她昨晚没有说完的话告诉他。

周颜颜以前听同学说过，在他们上上届也有个学生把人打进医院，当时闹了很大的动静，但那个学生的班主任坚持为他担保，所以最后那个学生就留了下来，并没有被开除。

“你不会是想让我找老韩求情吧？”何兆觉着周颜颜绝对是急糊涂了。

“你知道上上届那个学生的班主任是谁吗？就是你们老韩。他以前能为学生担保下来，这次肯定也行。”周颜颜眼中满是希冀。

“老韩居然能做出这么有魄力的事？”何兆表示很震惊，在他看来他们班主任韩伟是最贯彻学校纪律的班主任，怎么可能为了一个打架的学生和学校争取？

“再怎么说他也是班主任，不可能完全不管。”周颜颜觉着事情很有希望，“我昨天晚上就想提出来，但你也知道天磊那个性格，他总觉着你们老韩看不惯他，肯定不会同意。所以这件事只能我们悄悄地做。”

“好吧。”何兆点点头，“一会儿放学了，我去找老韩。”

有之前那个学生的先例，周颜颜觉着韩伟一定会答应的，但没想到韩伟拒绝了。

“那个学生得过全国化学竞赛的二等奖。”何兆把韩伟的原话说给周颜颜。韩伟说徐天磊上课不好好听讲，总影响同学，本来就不该留在三班，这次犯下大过，更证明了一点。

“所以呢？”周颜颜气得险些把指甲掰折，“好学生就肯替求情，学习不好的就不行？他是老师啊，老师不是每个学生都不会放弃的吗？”

“颜颜，你冷静点。”何兆苦笑，“在这个学校，我们和好学生之间的差别待遇，不是一直都有的吗？”

周颜颜一时怔住，是啊，他们和好学生之间的差别待遇一直都有。座位是按成绩排的，不管他们坐在后面能不能看到黑板；讲题的时候只问前排的好学生是不是听明白了；同样一起迟到了，好学生是因为复习累的，他们就是因为在外面玩。

老师们总说他们会影响好学生学习，可却从来没想过分出一成的心力去教教他们。

谁也不是一开始就是坏孩子。

就算是坏孩子，他们的心也和那些好学生一样，想好好过日子，有个好前程。但是和好学生相比，他们想要好好长大，需要跨过的障碍太多太多了。

6

“何兆，我们帮天磊从家里逃出去吧。”周颜颜终于下了决心。

“用他那个跳阳台的方法？你疯了？”

“你还没看明白吗？天磊回不来了，学校不收他。他爸爸成天把他关在家里强迫他去道歉，迟早会把他逼出问题的。”

“可是他出去了以后怎么生活？”

周颜颜笑了笑，“不是所有人都上了高中，他们能生活，天磊也可以。重要的是，天磊不用再道那份不该道的歉，不用再被人看不起。”

周颜颜按徐天磊说的，去拜托了隔壁的沈奶奶。沈奶奶一听她是徐天磊的同学，很热情地把她请进屋。沈奶奶并不清楚徐天磊发生了什么事，但她相信他，她活到七十多岁，儿女都在外地，除了徐天磊没什么人愿意过来和她说话。所以尽管她觉着周颜颜突然过来开她们家阳台的窗户很奇怪，也还是同意了。

徐天磊看着隔壁阳台的窗户被打开，立刻背上背包，往隔壁阳台跳过去。

周颜颜看着要跳过来的徐天磊，长长舒了一口气，她想她终于帮徐天磊逃出了禁锢。他不用再被逼着去道歉认错，他可以去做他想做的事。

也许徐天磊以后会去一个很远的地方，甚至会慢慢忘记她，但是他自由了，从此天高海阔，是他的心愿，也是她的心愿。

然而凡事总是有意外的。这次的意外是徐天磊跳过来的时候，手没有撑住，直接栽在了阳台。

徐天磊伤得很严重，右腿打上了厚厚的石膏，医生说他至少要休养半年，半年后也不能做太剧烈的运动。

听医生说完，周颜颜觉着她要被铺天盖地的无力感所吞噬。

如果她没有帮徐天磊，一切都不会是现在这样。

她以为从她第一次将欺负她的高年级学姐打趴下时，她就已经是个可以把握自己命运的小大人了。是她太狂妄太自以为是，在这糟糕的生活面前，她其实什么都做不了。

周颜颜等在医院的走廊，看见天磊爸爸从主治医生那里回来，连忙迎上去，第一次用诚恳的语气道歉：“对不起，都是我的错，如果不是我，天磊不会受伤。”

天磊爸爸摇摇头，鬓角生出来的白发刺得周颜颜脸颊生红。

“不，是我们错了。”天磊爸爸的声音有些沙哑，“我们不该为了工作把小磊一个人扔在家，这些年都对他缺乏关心，也不该强迫他去道歉。我和他妈妈商量过了，这次不会再走了，留在本市好好照顾他。”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两个原本固执的人都开始反省自己。

天磊爸爸一直觉着工作最重要，他要挣很多很多的钱，结交很多很多的人脉，因为只有那样才能给孩子创造最好的条件。却没有想过在孩子的成长路上，他们的陪伴比那些限量版的衣服鞋子更重要。他总觉着徐天磊很混，不学好，可是他这个爸爸除了看着成绩单发火外，其实什么都没做过。

他知道和三十六中的学生打架，并不全是徐天磊的错，可是他觉着究竟是谁的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徐天磊不能被一中开除。

但是当看着徐天磊病恹恹地躺在病床上，他才醒悟，是他太不尊重孩子的意见，才会把孩子逼到这个境地。事实上，只要徐天磊能好好成长，上不上一中根本不重要。

“你们不怪我吗？”周颜颜的眼睛里满是愧疚，“都是因为我，才把天磊害成这样。”

“架是小磊打的，主意是小磊想的，要怪也怪不到你头上，你不用这么自责。”天磊爸爸连日来都因为天磊打架的事焦头烂额，但现在事情比他预想的最坏情况还要糟时，他反而能平和下来了，“这次的事也算是买个教训，以后我和他妈妈会尊重他的意见，他不愿意去道歉，那就不去了。一中不收他没有关系，我再去联系其他的学校。”

周颜颜没有想到天磊爸爸会是这个态度，更加脸热，“您和我以为的很不一样，我以前不该那么和您说话。”

天磊爸爸再次摇了摇头，“叔叔知道，我们大人们很多时候都让你们失望。其实我们很想能做你们的依靠，只是有时候不知道该怎么去做。所以你们应该和我们沟通的。小磊虽然是为了替小峥出头，但如果他一开始就和我们说，而不是自己去约架，也不会闹成现在这样。孩子，你也是，你有困难的时候应该和大人沟通。”

周颜颜怔了怔，彻底被打动。

7

徐天磊住院的第三天，他爸爸来学校办了退学手续。

周颜颜的生活重新回到正规，大部分的习题她还是不会做，上课的时候老师还是会习惯性地忽略她，但是她不再像以前那么消极地接受了。

徐天磊的意外让她意识到，她一直信奉的“拳头才是道理”的原则很可笑，她的莽撞很可能会伤害到她关心的人。

而天磊爸爸的大度和释然，更让她醒悟原来大人们并没有她想的那么坏，她所处的世界也没有她想的那么坏。

她不再逃课混网吧，不再上课说闲话，不懂的问题主动去问同学。她的生活看上去还是一团糟，但她第一次觉着未来是有希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