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公婆驾到

章哲下午请了半天假。

中午回家接了苏韵一起去对面的裕兴记,一个要了大排面,一个要了焖肉面。端上来,互相看着对方的碗笑,“多缺肉啊,这两人。”

吃完一个朝西,坐公交车去火车站;一个朝东,到银行柜员机上取了钱,慢悠悠踱回家。

合肥过来的那趟火车晚点了半小时。等接到老两口,再排队等上出租车,三点都过了。

苏韵在沙发上躺一躺,起来把靠垫拍拍松,把茶几餐桌上的东西挪一挪动一动,起起站站等到章哲发消息说上了车,赶紧又把水果从冰箱取出来洗了切了,泡好两杯茶,正襟危坐地等,倒像第一次见公婆的小媳妇。

章哲一手提了一只旅行包先进了家门。

婆婆曹佑珍跟在后面,上身一件绿底紫花的盘扣真丝中袖,下身米色长裤,脚上一双同色的半高跟牛皮鞋,头发盘了髻,圆圆的脸盘光溜匀净,脖子上戴着一串淡水项链,颇有点高贵的“夫人”腔调。听了苏韵喊妈,直说哟哟哟,这肚子好大了嘛!

章炳年走在最后,白衬衫灰西裤,步伐很慢,腰已经有些弓了,加上面皮黑瘦,头发半白,不像丈夫,倒像跟班小随从了。

等都进了门,苏韵才看见章炳年背在身后的手里还捏了把折扇,人屁股刚在沙发上落定,折扇已经在手里悠悠闲闲地摇了起来,对着苏韵的扇面上书四个大字:难得糊涂。

章哲把两只包送进次卧,苏韵问公婆路上累不累,吃过午饭没。

曹佑珍说火车上吃过,在屋子里四下打量了一番,“没变,还是两年前那个样子嘛。”又抬头看看头顶,“就是在六楼,比我们家要热多了。你爸就怕热。不然倒好早点来。”

苏韵悄悄找章哲的眼睛,两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笑。

曹佑珍伸出手摸了摸苏韵肚子,说,“这肯定是个男孩儿哎,肚子往下坠嘛。”

曹佑珍说话喜欢用“嘛”字结尾,并不是饱满的“m-a”,而是在“m-a”和“m-e”之间,听起来还真有些好听,轻轻地,温温婉婉。

“小区里碰到年纪大的阿姨也都这么说,不过医生说不一定的,这样判断其实不科学。我们倒希望来个不科学,都想是个小丫头。”

苏韵和章哲都喜欢女孩,小棉袄呀,嗲糯嗲糯的。又都说女孩儿像爸,要像章哲,会是个小美女呢!瓜子脸,两个酒窝……苏韵想起来就美滋滋的。

“那不会的。肯定是男孩。”摇着扇子的章炳年很“权威”地开了口。

“这还能肯定?我们公司有个同事还事先偷偷做过B超确定过性别,最后生出来翻盘的呢。”苏韵往切好的香瓜上插牙签,“爸,妈,你们先吃点水果。吃完我再切。”

“你们平时晚上都吃些什么菜?我可是一点不晓得你们的口味。”曹佑珍坐在椅子上直了直身子,朝厨房张望了两眼。

“你和爸在家怎么吃的就怎么烧。我和苏韵也是怎么简单怎么来。”章哲说。

“对,章哲烧什么我就吃什么。”

“是吗?章哲还会做饭啦?”曹佑珍语调一起一落,不知是惊喜还是惊讶。

“鸡汤会炖,蛋蒸得好,会做肉沫大白菜,三文鱼也会煎……练出来了。”苏韵替章哲“邀功”。谁都爱听人夸自己儿子吧?

“那现在你们条件是好了。”曹佑珍接过口,“我怀着章哲那会儿,很热的大夏天,肚子大得蹲都蹲不下来,伺候老人、洗衣做饭,还要做煤球,上街买米买面……一直忙到生那天。”

苏韵心想你那什么年代,然而婆婆这是单纯话聊到这里忆个苦呢,还是暗说自己娇气啊?

要说自己娇气,这账她可不认。早听陈艺蕊提醒过婆媳关系天下第一不好处,她可不想才一来就接下婆婆这“下马威”——如果是的话。

苏韵知道婆婆一辈子没在外头工作过,便半开玩笑半当真地回,“确实是现在条件好。到处都提倡男女平等。女的能上班赚钱,男的也可以下厨做饭。”

曹佑珍说,“你爸一辈子就只会大葱烧豆腐,拢共还没做过两回。”

“那爸是真福气好。”

“福气好”的章炳年正和章哲并肩站在阳台上,一只手依然背在身后,另一只手握着扇子对着远处建到半途的两栋楼指指点点,“你看看,灰蒙蒙一片。那里建的是什么?大酒店?我说空气怎么这么脏,一下出租车就感觉到了。”

“你爸就怕脏空气。吸进去对他肺不好。”曹佑珍看着章炳年的方向,接过话,对苏韵说。

苏韵听得哪里不大对劲。现在社会上流行说有种男人是“妈宝男”,张开闭口“我妈”。婆婆倒有趣,处处“你爸”推前头,处处以他为先。本来老两口走一起,看样子怕都会以为婆婆是大女人,只是一开口,听了,才会发现原来公公是那娇贵的大首长:怕天冷,怕天热,怕脏空气……

也不知还怕些什么。

“苏州平时还好的。只是赶上地铁工挖,正好今天风又有点大。”苏韵要代表苏州道歉了。

章炳年来了兴致,问章哲,“苏州也准备要通地铁了?你大伯前一阵子在南京,把章磊家周围的地铁线路全摸熟了,回去说去哪都方便。这线也从你们这里走?章哲你带我看看去。”

“妈你要不要一起下去?”章哲问。

“她去干什么。”章炳年轻飘飘地就替曹佑珍做了主,倒把苏韵听得一愣。

等父子俩出了门,苏韵带婆婆看准备好的衣服鞋袜小东西,“你妈费心了呢。”婆婆摸着碎花小包被和婴儿床上的垫被床围说。

“还好的,我妈要了个样式,尺寸量回去,主要都裁缝的事。”苏韵谦虚了下。

“你弟家的生了吧?”曹佑珍问。

“早生了。生了个小姑娘,现在正是跌跌撞撞学走路的时候,离不开人,我妈一点分不开身。”

“那是的。现在带大个小人不容易。”曹佑珍忽然话锋一转,“其实我也不懂得伺候人坐月子的。”

苏韵呆了呆,这要怎么接?是没干过,谁也没干过,自己也没生过孩子呢。难不成婆婆也想要自己正面表达下“需要他们”?苏韵还真开不出口甜言蜜语说肉麻话,毕竟结婚这些年没见过几次,和婆婆就是客客气气的关系。她只好说,“现在产妇坐月子没过去那么多讲究了。”

“过去才叫不讲究。章哲小时候就扔在摇窝里,给他吃了奶就睡。家里有条大黄狗,趴在他摇窝边上守着。大人整天一堆活儿手边等着,哪有什么月子。真整天躺着坐就等着饿死了。”

苏韵不高兴了。婆婆讲的话单挑出来没哪句有什么毛病,怎么连一起就听了让人不舒服?怎么老拿过去出来比?周围没有帮儿子家带过孩子的亲戚邻居?没吃过猪肉见过猪跑哇!

心里腹诽,嘴上没应,也不知道怎么应。她这个人就在章哲面前伶牙俐齿,俗称“窝里恨”。

正闷闷地,外面门铃响。

苏韵猛地想起说好了今天苏亚洲来家取钱的,顿时尴尬起来。中午取了五千块钱,忘了预先分出两千,回到家顺手一起放在了玄关进门的抽屉里头,一门心思等公婆驾到,忘了那茬儿。

当着婆婆的面,大剌剌数出两千拿给苏亚洲是不是太难看?

这人也真是,也不提前来个电话、发个短信说一声。

苏韵恼上加恼。

开了门,果然是苏亚洲。婆婆也从房间出来了。

苏韵说是自己弟弟,“还是结婚时妈见过一次,时间好久了怕不记得样子了吧?”

“记得的。没变,还是大小伙儿样,精神得很呢。”曹佑珍说。

苏亚洲把鞋换在门口,走进来说,阿姨来了?阿姨记性真好。正好今天有车经过我姐家楼下,我上来看一眼。

“你坐嘛,坐。”婆婆这时有了主人翁意识,招呼起来,“章哲马上回来,留在家一起吃饭。”

“不了阿姨,车还在楼下等着我。”

苏亚洲很礼貌客气,苏韵却想这笨蛋真是长了只猪脑子,一点眼力劲儿没有,就杵在这里等她数钱吗?

“你到时带妈去挑啊,买她喜欢的。”她朝苏亚洲使个眼色,嘴里胡诌着,拉开抽屉,数了二十张出来。

苏亚洲走了后,苏韵去了趟洗手间。她这个人,有一点不行,说句谎脸就烧,真正如芒在背。她挺痛恨自己这毛病,有次看杂志说这是在说谎的瞬间,有一种激素分泌量瞬间大增引起的。她为此偷偷百度过一次,还真查出很多人也这样。

她往脸上拍了点水,揪了点卷纸擦干净后,走出去。

“你弟弟还在苏州?现在干什么工作呀?”

“在厂里开小车呢。”

“买房了没?”

“哪有。苏州现在房价都上天了,涨得太厉害。”

不上天也买不起,自己还处处给苏亚洲留脸——其实是给自己留脸呢!苏韵嘲自己。

“不过他们也不用在这里买。家里给他们在镇上买了两层沿街的房子,宽宽敞敞的。”

“那不错。农村的男孩子就这点好,全家老小都宠着护着。”曹佑珍说。

婆婆话里有话,苏韵听出来了。

“可怜父母一辈子都给儿子忙乎了。”曹佑珍接着说。

不知怎么,苏韵忽然觉得有些招架不住,心里咂摸了两下,发现这似乎是婆婆说话的套路。话里有话过后,马上补一句,貌似撇清前面那句话和她苏韵有关系,她苏韵不在上一句里的“全家”之列。可明明先震虎敲山,把意思先传达出来了呀!这样你来我往是要搞宫斗吗?

但也只好顺着她往下说,“是啊。我爸妈是辛苦。过几天我妈生日,我也回不去,这不给钱让我弟回去时带着买两件好衣服的。对了妈,这里还有三千块是给你每月买菜的,章哲刚才一直陪着爸,没想起来。你要用完了就随时和我们说。”

曹佑珍没伸手接,“不急的。明天再讲。”说着坐回椅子上端起了茶杯。

苏韵被婆婆的“高贵”样子弄得很不爽,讪讪地把钱放回抽屉,正好余光扫到次卧那两只还没打开的旅行包,来了气,拿起手机也坐到一旁,给章哲发短信,“你妈一身‘华服’没换下来的意思,应该不准备买菜做饭了。你晚上请他们在外面吃一顿吧。接风洗尘。”

她知道自己刻薄了,可心里不高兴,手指头也就冲冲地,一阵乱按。

章哲只回过来一个OK,说,“我正在吃尘呢。”

原来章炳年像个领导人一样,围着挖得坑坑洼洼的工地饶有兴趣地“视察”,就差一顶安全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