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小枣出生

章炳年第二天就去社区图书馆“视察”了一次,回来说规模太小了,“就几张板凳桌子,报纸也不全。”他两手比划着,颇瞧不上的意思。

苏韵马上去网上搜索了下,查到另有一处规模大不少的,从图片上看分设了儿童区,报纸杂志区还有电脑区……

章炳年看了看,又说远了,不去。每天就靠在家看电视新闻“恶补”。早间、午间再到晚间,一个时段不拉,并且逐条点评。苏韵这才发现公公不是什么寡言的人,口才堪称了得。

无论时政要闻还是农副产品转基因,他都能用抑扬顿挫的语调,引经据典,山路十八弯,最后成功通向胜利之城“罗马”:外国的月亮比中国的圆,外国的空气比中国的新鲜,何止一百倍!此为结论。

开始苏韵还和章哲咬耳朵开玩笑,说你爸在时事点评上和以前台湾有个急智歌王有得一拼,说不定也能上综艺节目搞个什么秀。

但两天一过就疲了,每天在家这样情绪饱满唾沫横飞地“挥斥方遒”,苏韵听累了——她本是爱安静的人,加上公公的点评全是陈词滥调。婆婆倒是忠实听众,有时会把菜筐搬到茶几边上来,边干活儿,边听公公骂娘,及时附和。

——“无商不奸!”公公义愤填膺。

——“对,早上去买菜,那些卖鱼的真坏得淌屎,斤斤计较得厉害。”婆婆说。

——“瞧瞧这些新闻!中国搞得过美国啊?吹牛吹得响。”公公把手上的折扇潇洒地一甩,折起来,重重朝玻璃茶几上一放。

——“中国的电视台,不吹自己还能吹别人嘛!”婆婆说。

……有说必有应。

章炳年总是不满,对什么都不满。去趟超市回来嘀咕半天:营业员不是应该站着收营?哪有那么懒散坐着的?素质太差!苏韵想您可真把自己当上帝,超市经理都没讲话呢。

但她很少插话。

有一天也是实在没法忍,章炳年看到一则新闻,某地官员下访时,遇山体滑坡,出了车祸,一车四人都没抢救回来。章炳年简直要拍手喝彩的架势,直说死得好。

苏韵觉得太离谱了,一点悲悯之心难道都没有吗?至少她看到新闻是难过的。四十几岁的中年人,毫无征兆地这么一撒手,上有老下有小……她看不惯公公的幸灾乐祸,出声说当官的不都是坏的,不能一刀切。

章炳年可逮着人辩论了,却又不给人真“辩”的机会,一个人滔滔不绝地说,意思是轮得到咱同情人家?人家腰包多鼓,拔根毫毛比我们老百姓大腿粗。章炳年唾沫横飞,好像他亲眼看见人家床底下藏了多少箱钱一样……期间苏韵完全插不上嘴。

这阵势彻底吓住了苏韵。以后她尽量在房间里呆,看看书,睡睡觉,图个耳根清静。

但餐桌上还是躲不过。章炳年白天在家做一天电视老儿童,等章哲下班到家就有了传达二手新闻的对象,把餐桌弄成了政治大讲堂。

讲到兴起处,放下饭碗,滔滔不绝,一顿饭能从6点吃到8点。有时章哲明明神色疲倦,嘴上“嗯嗯嗯”地敷衍,章炳年还搬出老师考学生那套,“是不是这样?”“你说呢?”

“你爸以前在单位具体做什么工作的?”苏韵好奇,她只知道是家国企印刷厂。

“管宣传的,他们那是个大厂。我爸年轻时在市团委干过,有点口才和能力。听说后来碰上上山下乡,路走弯了,错失了好机会……”

苏韵有些明白公公那些不满和愤怒从何而来了。

“可我以前去你家,他不这样呀?”

“以前去图书馆有个‘志同道合’的老同志一起吐槽,来这里了,谁都不认识,只能在家吐了。”

苏韵就动脑筋想办法,和章炳年建议说早上小区很多差不多年纪的人都聚在楼下花坛边聊天,爸你没事下去转转,能认识新朋友——苏韵想的是,这样餐桌上大家吃饭都能安生点。

章炳年说,我和那些人有什么好聊的,一帮带孩子的。

这自视清高地……苏韵学给陈艺蕊听,陈艺蕊说还好了,听听又不会毒死,借个耳朵的事,想想你图到的实惠就行了。

话糙理不糙。图到最大实惠的就是苏韵的胃了。

这一个星期,简直是从贫民胃迅速进阶成了皇室成员胃。倒不是吃得多精贵,但曹佑珍饭菜确实做得可口,而且她很会用当季食材“创新”。河虾搭配韭菜碎,鲜得眉毛掉下来。毛豆,曹佑珍用薄皮椒加豆腐干炒一炒,也成了送饭神器。最普通的拌黄瓜,她另辟蹊径,用腌制的甜蒜切沫儿拌,特别清爽。

最常做的还是红烧大肉,有时烧萝卜有时配土豆有时加卤蛋,神奇的是那肉一点不肥,油全靠小火干煸出去了,吃到嘴里不留油腻只剩香。唯一的缺点是咸了点,有时多贪嘴了,就要猛灌水。这样,苏韵也经常摸着肚子,躺在床上飘飘然,“你妈真能开个私房小菜馆子。”

章哲想他爸多挑啊,以前在家,几天不吃肉,脸色就难看;几天都吃肉,也不行。曹佑珍这么多年最爱的电视节目不是婆婆妈妈的电视剧,而是教人学做菜的节目,所以会不少“新式”菜。

和拿人手软吃人嘴短一样,吃得心满意足之下隔天再听公公高谈阔论,苏韵不感到那么烦了;有时吃好饭也不马上钻进房间,会站在厨房陪洗碗的曹佑珍说几句话,虽然说的左右不过是菜场里哪家的馄饨皮软乎,这个季节的西红柿比冬天好吃很多之类的。

有时苏韵想起婆婆第一天来家的样子,总有不真实的感觉,反复想是不是自己多心。反正后来,婆婆没再和自己那样“过招”过。但毫无疑问,曹佑珍是个有点拧巴的人,说起话就像石子儿咯人牙,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

可冲公公和章哲似乎又不。苏韵不确定是不是自己主观,但到底想起来郁闷,又把“你妈是不是不喜欢我”拿来拷问了章哲两回。

……

苏韵不偏不倚在预产期前一天晚上发动了。

章哲翻身下床,拎了早收拾好的包,对听到动静开门出来的曹佑珍说让他们安心休息,有消息他就打电话回来。

曹佑珍说知道。章炳年这时也汗衫短裤地跑到门口,朝一脚已经准备往电梯里跨的章哲喊了句什么,章哲口里应着知道了知道了,手朝他挥了挥,意思让他回去,放心。

妇幼保健院人满为患,妇产科的过道里都是哼哼唧唧待产的大肚婆,听说没在这里建卡的还都被“劝退”了。苏韵因为羊水破了,马上被安排了一个床位。说是床位,不如说更像个临时待产点,大概方便医生随时检查。

苏韵捏着手机和在外面等着的章哲不停报告情况,她坚持不要章哲进产房陪产。

就算是最亲的丈夫,她也不想让他看那血淋淋的场景。以前她看过一个关于老公陪产后产生心理阴影的纪实采访报道,她还真怕影响以后夫妻亲密。

挂上催产素后的疼痛前所未有。苏韵最在意姿态和体面的人,开始指甲掐进掌心里拼命控制节奏只嘶嘶吸气,后来还是输给了疼痛,终于也不管不顾地喊得撕心裂肺起来。

章哲一夜未睡,人在产房外听得胆颤心惊,需要不停反复地做吞咽动作才能对抗那阵阵喊叫,他甚至怀疑一直悬到喉咙口的心会不会突然蹦出来砸到地上。

时间过得从没那样慢。

等到脸色苍白头发糯湿的苏韵和小枣被推出产房时,章哲的眼泪一下涌上了眼眶。有一下释放出紧张感的轻松,有面对初生小生命无可名状的激动,还有对那个独自在产房里“奋斗”的女人翻滚着的浓浓爱意。

小枣眉清目秀,那么小小的一个人,竟伸着小舌头在舔床单。他试图伸出手去碰一碰小枣的脸蛋,谁知那么嫩,和嫩豆腐脑儿似地,章哲吓得一下缩回手,生怕自己粗手粗脚给碰坏了。

苏韵虚弱地闭着眼睛,“是男孩儿。”

他很想抱一抱她,走廊里人来人往,他只使劲捏了捏她的手,说,“知道,像你。”

苏韵住的是三人房,“就三四天,用不着去住单人的,价格翻几番了。”

“就是因为才三四天,翻就让他翻嘛,你住得舒服最重要。”章哲不肯。

“就三人房。”苏韵知道和章哲讲长篇大论,不如简单粗暴撒泼一言堂有效,反正自己产妇自己最大。

章哲知道苏韵的顾虑,心里不是滋味,但也依了她。

曹佑珍先来的医院,“要弄些什么吃的才好呢,这我也不懂。我说了我不会伺候人坐月子的。”

章哲看他妈也真是什么都不懂,站在床边比自己还手足无措。他马上在医院里就地请了个阿姨,全天候照顾产妇和孩子。这在医院里俨然是个产业了,阿姨刚照顾完另一个出院了的产妇,马不停蹄换到苏韵这间房来。

那阿姨一来,都妥帖了。她说什么都不用发愁,医院里就有产妇营养餐,好得很,才生产完也不需要鸡汤鸽子汤地补,说着熟门熟路带着章哲去护士站定了。

曹佑珍就真“放下了心”,回去了,“你爸还等着我做饭。”

苏韵哭笑不得。

夜里一张小折叠床给了阿姨,章哲要了张椅子靠在病房外面。一听有孩子哭,就醒了,赶紧爬起来进去看,发现大多时候并不是小枣,而是别的孩子。阿姨夸章哲,说没见过这么“醒觉”的新爸爸,呼噜打得震天响的倒是多得很。

苏韵心疼章哲,让他回家去睡,小枣又不闹人。倒真是不闹地,有时哭了,阿姨抱起来几摇,马上就安稳了。章哲说我还是陪你吧,回去在家心也不定。那阿姨又夸苏韵福气好,找了个好老公,“好老公比好婆婆强百倍。”

苏韵笑一笑,知道这阿姨是个会来事会说话的,这是安慰自己呢。其实她一点也没所谓的。

章炳年是第二天傍晚来的,依然摇着那把“难得糊涂”的扇子,病房人多嘈杂,许是为避嫌,远远地站定后,犹豫了片刻,才走近看了两眼,后便匆匆地走了。

“哟,怎么小老鼠一样,听你妈说才六斤多点重?我还不信的。”章哲送他出去时,他问。苏韵低头看看小枣,是小呢,小小嘴巴小小鼻子,小得可爱,惹人疼。

她不由把小枣揽紧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