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阶月地:今夕月

1

夏月今年十五岁,家中经营玉石生意,是城市数一数二的富贵人家。这样的家庭,怎么说她都该是养尊处优、气质卓然的千金小姐,其实不然。她有点怯懦,有点胆小,懂得看人脸色行事,连走路都是小心翼翼,生怕踩脏了云阶月地光滑的地面。

她小声说着自己的身世,“我出生的时候,奶奶请人给我算了命,说我出来的时辰不好,冲了她。她本就非常迷信,加之我出生的那一年,她生了一场大病,所以她更加坚信不疑。奶奶在家中是绝对的权威,她要送走我,无人敢违抗她,所以我三个月大的时候,就被送到县城的一个远房亲戚家寄养,确保离市里的奶奶远远的,以免冲撞了她。”

虽然父母给足了费用,但毕竟是寄人篱下,亲戚一家毫不避讳提起她的身世,夏月从小就知道这里不是她的家。他们对她并不差,当然了,也不好。

每年父母转到亲戚家账上的数字,足够夏月过不亚于大小姐的优渥生活。但是夏月的生活质量仅仅是普通而已,并没有比周遭的女孩子更好。反倒是亲戚家的女儿,不管化妆品还是衣裳鞋包,统统名牌,任何时候站出来,她都比夏月更加光鲜亮丽。

有时候母亲来探望她,看着她的穿着微微皱眉,亲戚家的婶娘便同母亲说:“这孩子不愿显得和大家不一样。她其实不在乎吃穿用度,只要你能多来看看她,她就高兴了。”这个时候母亲便会更加觉得对不起她,然后额外再给她一笔钱,当然,因为她年龄小,这些钱一直在婶娘手里。

这钱,也从来没有花在她身上。

其实婶娘有句话说对了,她是真的不在乎吃穿用度,她渴望的是亲情,是家的温暖。然而,亲戚一家自始至终只把她当成一个外人,待她客套而疏离,仅仅是让她吃饱穿暖而已。她在亲戚家中住了十几年,真正属于她的,也只是那一个小小的房间。很多时候,哪怕是逢年过节,她都是躲在房间中,安安静静地看书、学习,不去打扰他们一家的欢聚——他们也不愿意看到她加入。

还小的时候,她没有这样识相,尝试着融入这个家庭。然而他们,总是刻意忽略和冷落她,直到她意识到自己不该出现在这样的场合。

后来,她就学会了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在这个家里,尽量少说话甚至不说话,做一个只在吃饭时间出现的隐形人。

夏月露出一个局促的笑容,“今年,奶奶过世了,爸爸妈妈准备接我回去,只等我初二这一学期结束,就将我转到市里的初中。”

这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女孩子,即使遭遇不公浑身上下也没有怨愤之气。

只是谢一宁听了半天,也没有听出来她此行的目的。相信赵棋观也是听得云里雾里,不过这货惯常会装,正襟危坐,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唬得夏月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我在学校没有什么朋友,唯一想告别的……”夏月咬咬唇,不好意思地说,“是初三的邱舒学长。他长得好看,会打篮球,成绩也好,年年都是学校里各种活动的主持人和升旗手。”

她喜欢邱舒,并不是因为他优秀,而是因为,他是学校里唯一对她表达过善意的人。亲戚家的女儿和她同班,一早用“天生的扫把星,被家里赶出门,我家好心收养她,白吃白喝”之类的谣言宣传过她的身世,所以,她在学校处境艰难,鲜少有人愿意和她做朋友。

虽然不至于被欺负,但言语上的挤兑和孤立,造成挥之不去的阴影始终笼罩着她。而她又不是能言善辩的女子,在学校里,越发沉默寡言起来。

好在她成绩不错,性格安静,几个老师都挺喜欢她。学习,大概是她唯一的寄托了。

她和邱舒差一个年级,本没有多少交集。仅有的一次,是她放学后经过操场,有男生故意拿篮球砸一个漂亮女孩子,结果不小心砸中了她。不算疼,但更多的是难堪,那个男生抱怨了一句,“真倒霉。”围观的人群则哄堂大笑。

她低着头,涨红脸,感觉眼泪就要夺眶而出。

这个时候,是邱舒站出来,严厉地说:“跟她道歉。”这个声音救了她,在她心中宛如天籁,并在以后的日子里被她一遍又一遍回想。

夏月的脸颊微红,“我想在离开学校之前,谢谢邱学长对我的帮助,尽管他可能不记得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了,但对我来说却非常重要。还有……”她的声音更小了,“我还想告诉他,我喜欢他——我想让他知道有一个平凡的女生,默默喜欢着他,仅此而已……”

“但我不敢说,不管我多努力,我都没有勇气将这种话说出口……”她满怀期待的目光投向面前波澜不惊的大师,“我听人说,云阶月地的大师特别厉害,所以想请大师帮帮我……”

赵棋观的目光就更加高深莫测了,微微抬了眼皮子,并没有说话。

夏月小心翼翼地说:“我……我会付钱的,我攒了不少零花钱了……”

其实她能攒多少钱呢?不过是这些日子以来,头顶的大山去了,夏母时常在周末接她回夏家小住,并带她购置衣服鞋袜,塞她一些钞票。这些钱,在她返回亲戚家的当天晚上,就被他们以各种借口搜刮掉大半,她手里剩下的,确实只是零花钱了。

夏月心里也知道这钱恐怕是不够的,但她今天来这一趟本就没抱多大希望,她只是想尽力试一试。

谢一宁也觉得这点子零花钱恐怕赵棋观看不上。她觉得这女孩子不容易,便帮着说话,“喂,大师,你也别净钻钱眼里了——”

帮腔的话还没说完,赵棋观摩挲珠子的手指停了,对着夏月微微颔首,“你的零花钱尽够了,我帮你。”

谢一宁目瞪口呆。

2

这不像赵棋观平日里狮子大开口的风格。

大概因为只是开口表白这样的小事,赵棋观不好意思多收人小姑娘的钱。她琢磨了一回,深以为然,比起前几次,这一次的任务简直称得上小菜一碟。

附身体验却是最好的。

夏母美丽端庄,虽然性子也有些绵软,但温柔可人,为了弥补夏月前十五年缺失的母爱,对着夏月恨不得掏心挖肺,什么好吃的好看的好玩的,巴不得一股脑儿全搬到夏月面前。

单看夏母给夏月布置的公主房,精致漂亮可爱,虽然她不大喜欢满卧室的粉红蕾丝布娃娃,但也不得不承受这着实是花了心思的。

她从小没有母亲,私心以为,母亲大概就是这个样子了。是以,她那一声“妈妈”,喊得格外真心实意。

而夏父,大概因为性格的缘故,不大懂得表达情感,但眼中的慈爱和欢喜是骗不了人的。

还有夏月的哥哥夏日,已经在念大一的男孩子,对归家的妹妹格外怜惜,什么好东西都要拿出来和妹妹分享。

晚上的时候,夏家一家四口挤在主卧的大床上。夏母搂着夏月,一辈子都搂不够的模样,“明天就要送你回去了……我真是不舍得……都怪妈妈当年不够硬气……”

其实夏月本来和夏母是没有这么亲密的。夏月虽然内心渴望母爱,但是她小心翼翼惯了,只怕自己逾越了惹得母亲不高兴,又对母亲有距离感,所以相处之间总是拿捏着分寸。而夏母,只以为女儿心中怨愤,也不敢太亲近女儿。

她如今做了夏月,夏月不好意思做的事,她便买一送一帮她做了,一上来,对着夏母又是搂抱又是撒娇,直叫夏母受宠若惊。

这才有了晚上一家四口挤在一张床上秉烛夜谈的局面。

那厢,夏母说着眼泪就要落下来,夏父在旁边清咳一声,轻声呵斥道,“好端端说这些做什么,顶多一个月了,女儿马上就能天天在家里了。”

他不说话还好,一说话就被夏母迁怒了,嗔道:“还不是你愚孝。”又对夏日说,“你以后可别学你爸。”

夏日就笑嘻嘻说:“我爸对老婆特好,这点我还是要学的。”

夏母性格绵软,夏父又孝顺过了头,所以当年夏月被送出去,他们两个人被逼迫着就应了下来。她本来心里颇有微词,觉得这一对父母不能保护好女儿,大约也没有多爱这个女儿。不过现在,她能感受到夏父夏母对夏月发自内心的宠爱,便有些释然了。

何况,夏父夏母对寄养在外的夏月有周全的安排,只是夏月运气不好,恰好碰上那一家子罢了。而夏月沉默寡言、怯弱忍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性格,使得夏父夏母长年累月没有发现异常。

有时候,不钻牛角尖,人会过得更轻松。很显然,夏月就是这样的女孩,她理解父母,并珍惜眼下的幸福。而确实,这样的家庭气氛,夏月未来,肯定是幸福的。

她倒有些羡慕夏月了。

第二天是周日,夏母一早为夏月收拾了大包小包的零食水果衣物,只把后备箱塞得满满当当。她坐在花园里津津有味看一本青春疼痛小说,还是夏日搜罗来的,说女孩子大概都喜欢看这类书。

她确实挺喜欢看的。

这才是十五岁女孩的生活,父母呵护,兄长宠爱,结束了苦难的夏月从此一生顺遂。不像她的十五岁,只有临终慰安室中一张张濒临死亡的面孔,而且不管她几岁,从来都没有结束,只有开始。

从出生到死亡,她短短的二十年人生,没有多少日子是开心的。

想起自己的过往,她微微有些失神。风呼啦啦着书页,恍惚中,她闻到一丝熟悉的味道,她猛然抬头看去,是严鼎寒朝她走过来。她和严鼎寒是多年朋友,他用惯了的男士香水味儿,她自然是识得的。

她并没有紧张,在夏月的脑海中搜罗和严鼎寒有关的记忆。上流社会的圈子并不大,严鼎寒又是夏日的学长,认识是一定的。

但严鼎寒不应该认识夏月,夏月虽是夏日的妹妹,回归也只是近一个月的的事情,甚至有人都不知道夏家还有个女儿。

“你是夏日的妹妹吧?我是他的朋友兼学长,你可以叫我小寒哥哥。”

“你看上去有些烦恼,是遇到什么麻烦事了吗?”

“你不告诉我没关系,但我知道有个人可以帮你。”

“这个地方叫云阶月地,里面有位神通广大的大师,他什么麻烦都可以解决。”

原来,夏月和严鼎寒是有过交集的,尽管那次谈话中,夏月大多时候保持沉默,但不妨碍她将严鼎寒的话默默记在心中。

所以,是严鼎寒指引着夏月来到了云阶月地。

他是单纯帮夏月想办法?还是别有用心?她实在不愿以恶意揣测自己唯一的朋友,但是,这一切都太巧了。

她微微眯起眼睛,看着他走到了她面前。

3

“你去过云阶月地了吗?”

“那位大师听说收费昂贵,如果你没有钱,我可以先借给你。”

她垂下眼眸,没有说话。夏月本就是沉默寡言的女孩,严鼎寒并不觉得奇怪,说完这些话,他在桌上放下一张银行卡,卡的白条上写着数字密码。

他和夏月并不熟,即使是朋友的妹妹,他这样的态度也未免太热情了些。而严鼎寒,从来不是热心的性子。

想起自己死之前喝过的果汁,想起那个活着的谢一宁,想起严鼎寒对夏月的殷勤,她陷入沉思,迫切地想揭开谜团的面纱。

如果能去谢家走一遭就好了……

这样的想法在她的脑海中一闪而过。但她毕竟是有职业道德的,怎么着也要把夏月的事情办好了,到时候再借着夏月的身体去谢家打交道,总能查出点蛛丝马迹。

其实她并不是没有去过谢家。那一次吃龙虾的时候见到“谢一宁”,她已经去过一次谢家。然而,她没有办法靠近那栋别墅,有股力量将她隔绝在别墅之外。

所以,只能由夏月去了。

可惜,初中的孩子没有手机,不然,她给邱舒发个短信,约个地方表白一番就完事了。在这种没有手机,不知道QQ的情况下,她只能选择面对面交流了。

好在明天就能在学校见到邱舒了。

不过,事情并不顺利。

送夏月回去之前,夏母照例塞给夏月一叠百元大钞,估摸着怎么都有个五千元。五千元,在夏家这样的家庭里确实是零花钱,买个包恐怕都不够,但在那婶娘一家眼中,却是男人整整一个月的工资,怎么可能不眼红?

她想帮夏月保管好零花钱,一路上都在绞尽脑汁想办法,是办张银行卡呢还是据理力争呢还是跟夏母告状呢?

她一时拿不定主意,就这么到了那婶娘家中。可奇了怪了,这一家子忽然品德高尚起来,不仅在夏母跟前对她倍儿客气,在夏母离开后,更是一口一个闺女儿,叫得她差点以为夏月是这家的亲生女儿。

而且她这个点回来,肯定是吃过晚饭了。偏偏这一家子都饿着肚子等她回来吃饭,一桌子的菜愣是齐齐整整没人动过。

“我哪里吃得下啊?”婶娘拉过她的手,眼神慈爱得叫她起鸡皮疙瘩,“你自抱到我们家来,我就一直把你当亲生女儿,一想到你要离开我们这个家,我心里就难受得紧。哎哟,看看你都瘦了,夏家这么多年对你不管不问,肯定不知道你都爱吃些什么……我给你留了你最爱吃的红烧鸡翅、辣子鸡丁……”

他们家的日子,在收养了夏月之后,生活质量大幅度提高。且随着夏月一年年长大,他们借口花费越来越大,夏家大方,给过来的钱也越来越多。

所以他们家,虽然只有一个男人在镇上工作,一年不过五六万的年薪,比不得那些在外地做瓦工、木工年薪十万二十万的同村人,但他们家的经济情况,在村子中却是排在前头的。

这一切都是因为夏月,夏月是他们家的摇钱树。

本来夏家要接回夏月是天经地义的事,他们也觉得理所当然。但是那天女儿无意呢喃了一句,“要是夏月一直留在我们家好了……”这句话让他们眼神为之一亮。

夏月如果一直留在他们家,他们家何愁没有源源不断的钱啊。

夏月这样软弱无能又渴望爱的性格,只要他们对她稍微关心一点,她就感动得热泪盈眶。就连夏母塞给夏月的零花钱,他们狮子大开口借大半,夏月也从来没有不答应的。

只要搞定夏月,让她坚持留下来,夏家对她有愧,没有不答应的。

于是,这一家就对夏月显出十二万分的不舍来。

她前后想一想,大概就知道这一家子怀着什么心思了,微微一笑,“婶娘记错了吧,我不喜欢吃红烧鸡翅和辣子鸡,喜欢吃这些的是周溪。至于我喜欢吃什么,婶娘恐怕从来没有看在眼里吧?”

周溪便是他们的女儿。

谁也不会在意夏月喜欢吃什么,她一直是有什么吃什么,没有挑拣的资格。

那婶娘脸上一白,颇有些尴尬,同时也有些惊讶夏月忽然转变的态度。周溪在旁边气呼呼说:“夏月,你怎么这样没有礼貌?这些菜是我妈烧了一个下午为你准备的,你便是不喜欢吃也应该感谢我妈。”

她嘻嘻一笑,“你不是在学校里到处和人说夏家人不管我,我是有娘生没娘教的孩子,那我自然是没有礼貌了。”

周溪肆无忌惮诋毁夏月,就是仗着夏月便是知道了也只能咽在肚子里,没想到这软包子竟然当着面说出来了。周溪涨红脸,“不过是回了几趟夏家,就把自己当千金大小姐了。”

她继续笑,“我本来就是夏家的大小姐。”

夏月其实长得不错,但长年累月畏畏缩缩,又净穿些土不拉几的衣裳,再好看也好看不到哪里去。现在的她,穿着专柜的水手连衣裙,白色的高筒袜配黑色小皮鞋,完全是有钱人家女孩的打扮,又青春又自信,可嫉妒死周溪了。

4

婶娘在做最后挣扎,暗示周溪闭嘴,语重心长地说:“小月啊,你真以为夏家大小姐是这么好当的。你也不想想,你在外头十几年,他们来看过你几回,现在便是把你接回去,也不过就是养着你罢了。听说他们家还有个儿子,那是他们亲手养大的孩子,感情自然比你深厚多了。你这冷不丁多出来的妹妹分了他父母的关爱,他肯定明里暗里欺负你……”

她歪着头看这说话一套一套的婶娘,“夏家养着我也总比你家养着我好吧,至少该花在我身上的钱是花在我身上了。婶娘口口声声说把我当亲生女儿养,嘿嘿,亏得婶娘说得出口,光看周溪的房间和我的房间,这一对比,谁都看得出周溪是你亲生女儿啊。”

夏月房间简陋,不过一张床铺一张桌子,周溪的房间却是公主床,整套的书桌书架,还有梳妆台和电脑。而在婶娘的误导下,夏母还一直以为周溪的房间是夏月的呢。

她毫不留情指出婶娘的苛待,婶娘顿时像被掐住了脖子,说不出话了。夏月何时这样强硬又不给人脸面过?但他们却不觉得奇怪,都想着大约是回了夏家开了窍的缘故,亲生爹妈这样有钱,她早该横起来的。

“好了婶娘叔叔,我横竖还要在这里住一个月,你们以前把我当成个租客,这一个月里呢,还请继续把我当成个租客,大家好聚好散。你们好歹养了我一场,我也不会没事跟我爸妈告状的。”

她摆摆手,自顾回房间去了。

夏月的态度摆明了,他们只好偃旗息鼓,不再做留下夏月的白日梦了,还商量着以后要好好待夏月。毕竟男人的工作是夏家安排的,夏月不高兴了回去告状,他们什么好处也捞不着。

但周溪却咬牙启齿不甘心。这多年了,管夏月是哪里的大小姐,还不是一直被她压得死死的。

所以第二天,她第一次去夏月的学校,就感觉了班上同学的指指点点。

原来周溪在班级群里造谣,说夏月要回夏家了,摆起了大小姐派头,忘恩负义,对养大她的婶娘叔叔颐指气使,还嫌弃饭菜嫌弃卫生,总之看不起自己住了十五年的家。

夏月没有手机没有电脑所以也没有QQ,注定被排除在一些团体之外。

好在这种情况,她也泰然处之,这种排挤和议论,她早就领略过了。十五岁之前,她是少言寡语的孤僻女孩,十五岁之后,她是和将死之人打交道、身上永远有挥之不去的老人味的晦气女孩,没有人愿意同她做朋友。

她和夏月一样,不管上学还是放学,很多时候都是自己一个人。

而遭人非议时,夏月会涨红脸,会低下头,会假装听不见,或者悄悄躲去厕所。其实她也是这样,谢一宁同样软弱可欺。只是自打她死后,她方觉得无所畏惧了,有什么比死亡更让人害怕呢?

她微笑着抬起头,目光逐一掠过窃窃私语的同学,态度坦然,倒叫别人尴尬得不好意思凑在一块儿嘀咕了。

夏月的前桌和周溪关系好,顺手拿起她桌上一支迪士尼公主的圆珠笔,半真半假说,“夏月,你家里既然这么有钱,一定不介意把这支笔送给我吧?”这支圆珠笔不算贵,六十块钱一支,但对一般的初中生来说,几十块钱买一支笔却是奢侈了。

不远处的周溪露出恶意满满的笑容,如果夏月不同意送笔,她正好可以指责她越有钱越小气;如果夏月同意,那更好了,夏月自从回了夏家,手里多了不少好东西,她正好可以统统拿过来。

没想到她一本正经对着前桌说:“王思聪、马云、李嘉诚比我家有钱多了,你叫他们送房送车给你不是更好?”

前桌嗤笑,“你是不是脑子有病?我和他们又没什么关系,人家凭什么送我房车?”

她就咧嘴一笑,干脆利落抽走前桌手里的笔,“我和你也没什么关系,凭什么送你笔?”

周围响起此起彼伏的哄笑声,前桌脸上一阵白一阵青,不服气地说:“那你送给周溪啊,你在她家住了十几年,难道你好意思说你们没有关系吗?”

“是噢,我和周溪一个屋檐下住了这么久,说是姐妹也不为过了。”她摇着手里的笔,看向周溪,“所以,我送给周溪的东西可多了。不信,你问问周溪。”

周溪张嘴正要说夏月什么东西都没送给她过,却见夏月的眼神满是嘲讽,嘴角的一抹笑意味深长,有恃无恐地盯着自己。

周溪一个激灵反应过来,顿时知道夏月什么意思了。她的苹果手机,她房间里的笔记本电脑,梳妆台上各类护肤品,衣橱里的漂亮衣服,还有家里的小汽车,每个房间都装的空调,除了冰箱还买了的冰柜,这些都是“夏月送给她的”。

如果她否认,她知道,夏月会毫不犹豫说出来。

周溪丢不起这个脸,她怎么能让同学们知道她的优越都是从夏月那里抢过来的呢?所以在夏月的目光注视下,周溪勉强笑了一下,“是的,夏月已经送了我很多东西了。”

周溪隐隐知道,夏月,和从前不一样了。

5

初三的教室在一楼,课间的时候,夏月找到邱舒的教室。光是往教室门口一站,里面的学生就开始贼眉鼠眼地起哄。众目睽睽之下把邱舒喊出来,在人来人往的走廊上表白?估计到时候整个学校都会知道夏月喜欢邱舒了。

夏月可能就没脸见人了。

她权衡再三,觉得做生意,不仅要追求速度,还要保证质量和售后。

但是作为初中学生,而且是一个没有手机的初衷学生,要悄悄和一个不是同班级的男同学搭上线,着实不容易。

虽然打听到邱舒每天放学后都会在操场打一会儿篮球,无奈周遭迷妹太多,她晃了好几回,在都没找到合适的机会。

几天过去了,居然毫无进展!

“夏月。”这天晚上,周溪难得进了夏月的房间,胸有成竹地说:“你喜欢邱舒是不是?我观察你好几天了,你几次三番在邱舒的教室外面徘徊,放学后还去看他打球了。”

仿佛抓到夏月的把柄,周溪心情愉悦,“看不出来啊,你居然敢喜欢邱舒,你哪里来的自信去喜欢邱舒?哈哈哈,我要把你喜欢邱舒的事情告诉所有人,不知道到时候你还能不能在学校里抬起头……”

夏月镇定地看了一眼得意洋洋的周溪,龇牙笑,“周溪,你也喜欢邱舒吧?你手机里存着邱舒的手机号码吧?你那个粉红色的带锁的日记本上每一页都写着邱舒的名字吧?”

周溪脸色大变,羞愤交加,“你偷看我的日记本!”

其实她是猜的,邱舒这种校草级别的男神,周溪喜欢他也不是没有可能,没想到还真被她猜中了。

“我可没有偷看你日记。”夏月笑眯眯压低声音,“我就是有一天晚上起来上厕所,经过你的房间,听到你说梦话喊邱舒的名字,后来我就猜到了。”

她笑容满面,“要不,我也把你喜欢邱舒的事情告诉所有人?”

“你敢!”周溪气鼓鼓瞪着夏月,夏月整好以暇同她对视,完全没有将周溪的威胁放在眼里。

她抱胸,轻蔑地看着周溪,“我可不像你这样偷偷摸摸,只敢把喜欢的话写在日记本里。我喜欢邱舒,我不仅敢大大方方承认,我还要去向他表白。周溪,你不敢吧?你一看就是个胆小鬼。”

“我才不是胆小鬼,我……”虽然很想和夏月叫板,但是表白全校女生心目中的男神这种事情,十五岁的周溪想都不敢想,她甚至不敢让任何人知道她喜欢邱舒。

夏月笑了笑,“周溪,我们来打个赌,赌谁有勇气跟邱舒表白。如果我赢了,你这一个月里不许再找我麻烦。如果你赢了——”她歪着头,“我给你买新出来的苹果手机、苹果笔记本。”

周溪的鼻翼微微翕动,夏月给出的条件太诱人了,最新的苹果手机和笔记本,全校有这两样东西的人十个手指头都数得出来。她咽咽口水,“好,我和你赌。”

只是当面表白,说一句简单的“我喜欢你”,应该很容易吧……

周溪觉得,夏月既然可以做到,那她也一定能做到!

夏月怂恿周溪,“你发短信约邱舒出来,我们去同他见面。”

“你傻啊,陌生号码发过去的邀约,他怎么可能会出来?”

对噢……

“周溪,你知道他家住在哪里吗?”

“难道你想去他家里表白?”周溪被夏月的大胆震惊了。

夏月竖起两根食指摇了摇,“初二的晚自习比初三的晚自习早下课半个小时。我们就去邱舒回家的必经之路上等着,天又黑,路上人又少,没人会知道我们同邱舒表白了。”

这种事情,求的就是一个隐蔽。而有了周溪掩护,夏月晚点回去,也不会节外生枝了。

6

后来,某一天晚自习下课,夏月和周溪蹲点,守株待兔。终于等到了邱舒,她一个箭步冲上去,把夏月想对邱舒说的话,一字不漏地说了出来,“邱舒你好,我叫夏月,我想告诉你,我喜欢你。虽然你肯定不记得我了,但是我会永远记得你,记得你曾经在操场上为我解围,你是一个大好人。”

这是一个坦坦荡荡、没有任何要求、也不会给人造成负担的表白。邱舒就绅士地说:“谢谢你的喜欢。”

下面轮到周溪了。

在邱舒面前涨红脸的周溪,紧张得几乎不能呼吸,只觉那句简简单单的话似千斤锤,紧紧压住她的舌头不能动弹。“我我我……”她支支吾吾半天,后面的话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夏月等得不耐烦,一把拽过周溪,大声告诉邱舒,“她叫周溪,她也喜欢你。”

邱舒忍不住笑道,“那谢谢你们俩个人的喜欢。”

那天晚上,周溪和夏月慢慢走在回家的路上,周溪低着头小声地说:“夏月,你比我勇敢。”

她嘿嘿一笑,老实不客气地说:“知道我勇敢就好了,请你以后遵守诺言不要再找我麻烦。”

周溪,“……”

任务顺利完成,她并没有马上离开,毕竟夏月是个学生,不能无故翘课。挨到周末,夏母将夏月接到市里,她寻了个机会,来到谢家的别墅附近。

这栋大房子,掩映在葱葱郁郁的树木中,宛如上了年纪的老人,阴沉可怖。

她一步一步走过去。这时,有车从后头驶过来,慢慢减速停在她身边。窗户摇下来,露出的是严鼎寒诧异的面容,“夏月?你怎么在这里?”

她并没有想好这个问题的答案,一时沉默着。

面对严鼎寒,夏月每次都是沉默,严鼎寒每次都是习以为常。然而这一次,严鼎寒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谢家别墅,脸色微变,盯牢夏月,“你去过云阶月地了!”

她的眼眸微微收缩,仍然没有说话。严鼎寒太熟悉谢一宁了,而且他谨慎、敏锐,洞若观火,她不敢露出一丝一毫的端倪。

她没有搭理严鼎寒,转身离开这里,毕竟夏月和谢家,是没有任何瓜葛的。

奇怪的是,严鼎寒竟然没有追上来。

他看着她走远。

她回到云阶月地,赵棋观并没有立刻唤醒夏月,他说:“你喜欢夏月的爸爸妈妈和哥哥吗?感觉他们怎么样?”

他鲜少有这样唠嗑的时候,谢一宁有点诧异,“很好啊,夏母温柔夏父慈爱,哥哥夏日也很爱护妹妹。”

“那——”赵棋观长长的睫毛微动,“你想不想永远做夏月?有温柔的母亲,慈爱的父亲,仁厚的兄长。以夏月的身份,幸福美满地生活着,你想吗?”

谢一宁毫不犹豫地说:“想啊,我可羡慕夏月了。不过,想归想,我是不会鸠占鹊巢的,那样等于杀了夏月,我不会做这种事。应该说,但凡一个有道德有责任有品性的人,都不会这样做。”

“你是个鬼。”

“那我也是一个有道德有责任有品性的鬼。”

赵棋观默了一会儿,忽然展颜笑道,“很好,你可以继续留下来了。”

谢一宁怔了一怔,“你在考验我啊。”

“对啊,你毕竟是鬼,万一品性不端,那我收留你就罪过了。”

赵棋观不会告诉谢一宁,他不是在考验她,他只是在试探她,试探她是不是想重新为人,以全新的身份,像夏月一样有幸福美满的家庭。毕竟谢一宁曾经说过,自从遇到赵棋观,就算做鬼也比从前做人的时候开心。

原来她并不是喜欢做鬼,她只是不想以谢一宁的身份重新回到人间。

赵棋观活了这么多年,从来都是独来独往,机缘巧合,谢一宁是唯一一个跟着他的人,哦,鬼。有时候他觉得这样也挺好,她若是想永远跟着他也不是不可以。

不过他这样傲娇,是不可能问一句,“喂,谢一宁,你想不想永远跟着我?”

只能用这样迂回的方法试探。

可惜啊。

他是第一次有留下一个人的念头呢。